番外一 小豌豆与星星碎

小豌豆:别人这样说你就反抗啊。

星星碎:不要……

小豌豆:说你不喜欢!

星星碎:因为是你,不反抗,喜欢。

钟浅在念小学的时候,不太能分清别人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自己。因为成绩好,性格温和,最重要的是,家里有钱,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她。

老师的喜欢是建立在她爸爸的基础上,这是在爸爸破产之后她发现的。同学的喜欢是因为她存在另外一个属性,免费饭票。其实她一点都不想付钱,可爸爸跟她说,同学之间多付出一点没关系。

一次放学下大雨,老师拿来几把伞,同学上去全抢走了,尤其那些平时跟她走得近的,三三两两撑着伞走了,没有人愿意把伞给她,或是问一句你要不要一起撑伞。

同学都说:“你爸爸要开车来接你的吧,真羡慕你。”

长大后她每每回想此事,难免有些心酸,后来上了初中,她有意不和同学们走得过于亲近,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更多的是不想让自己那么难受。

独自寂寞、难受,她不想再回顾了。

但唯独一人,她愿意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还止不住去想念他。

钟浅在国际小学念四年级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也从不跟他玩。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校园操场,好几个班都在上体育课,钟浅跟着女同学跳皮筋,就看到他孤孤单单地缩在大树下。

小姑娘心好,乐呵呵地跑过去想邀请他一起玩耍,谁知刚触碰到他的胳膊,就给甩开了。

小男孩就是时深。

时深当时的力气特别大,一胳膊就将人给甩出去了,钟浅蹲坐在地上都蒙了。蜷缩在大树下的时深埋着小脑袋,嗓子有些干涩沙哑,他恶狠狠地说道:“滚!”

当时还在状况外神游的钟浅回过神来,有些委屈,她要怎么滚啊,她是人,是要两只脚走路的!当时对方太凶,这些只能在心里吐槽,她还不敢说出来。

钟浅连他的脸都没看到,就被呵斥走了。

回到女同学那儿之后,她们皮筋也不跳了,拉着钟浅说道:“你不要去跟他说话,那个人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钟浅远远地瞧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觉得刚才他的声音清清脆脆,很是好听,怎么会是丑八怪呢?

其中跟钟浅处得好的小姐妹偷偷在她耳畔说:“因为他有一双狼眼睛呀。”

幼小的孩子总是那么天真,他们不懂病理,也还没有学会包容与理解,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是无心却也伤人。

后来钟浅遇到过时深几次,每一次他都是低着头,从不正眼看这个世界。她也好奇那双狼眼睛究竟长什么样子,白白嫩嫩的孩子长着一双狼眼睛,这得多酷啊。

她如果能见到,一定要跟他做朋友。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钟浅作为队长领旗,身后四位同学执旗,在所有小同学羡慕的目光下正步前进。快到升旗台的时候,钟浅发现一个胖乎乎的同学突然推了前面的人,前面的同学不仅自己摔倒,还带翻了好几个。

大家都朝他们看去,被推的倒霉孩子慌了,想要站回自己的位置却被大家挤出去,将他逼到了最前面,所有人目光能聚焦到的地方。

时深小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他惧怕别人的眼光,像是把自己的皮剥了一遍又一遍,他讨厌所有人却又不敢为自己发声,那种极度自卑和无助将他沉溺于黑暗之中,在等着灰飞烟灭的一刻。

老师们从队伍后面跑上前来维护秩序,时深害怕被其他老师看到自己的眼睛,抱住膝盖想要将眼睛埋起来。就在他要躲进自己的世界时,有人在他身前蹲下,将他紧紧抱住。

挡住了他的眼睛,他讨厌的世界。

她说:“别怕,别怕。”

时深嗅到了丝丝幽香,像是婴儿般的奶香味,落在了他的心上。

钟浅瞪着后面那个小胖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凶一点,龇了龇小牙齿,意为警告。

这个小胖子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经常吓唬同学们。

小胖子知道钟浅是好学生,老师的保护对象,也没敢回什么表情。

钟浅就像是母鸡护崽一般,牢牢地将时深圈住,直到学生都重新站好队,她才低头去看,这一看,她怔住了。

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装的分明是银河啊,满天星斗闪烁着光芒,横跨在天边,磅礴绚丽。时深发现钟浅凝望着自己,一动不动,本对她产生的好感顿时消失,涌上心头的都是屈辱。

她的眼睛,竟比自己好看那么多。

第一次,不懂占为己有的意义,他冒出想要换她眼睛的想法。

时深觉得自己格外讨厌她,她比谁都要近距离地接触自己,她看清楚了,一定就会跟别人一样在背后说坏话。想到这里,时深又将自己的保护刺竖起,推开钟浅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自从看过时深的眼睛,钟浅开始密切关注他。他跟她都是四年级的,只不过她是在实验班,他是普通班,两个班级离得很远。要不是体育课会遇上,她可能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

但是钟浅还有办法与他见面,就是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

钟浅摸清了时深吃饭的习惯,他会最先到食堂打好饭,然后端着去食堂后面的小花园吃,那里有一张石桌,就是他用来吃饭的。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他再把餐盘送回来。

这一次,时深像往常一样端着饭去小花园,钟浅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面前摆着饭菜,露出最好看的笑容,朝他挥手:“嗨。”

时深当即冷下脸,掉头就走。

他不吃了。

第二天,钟浅还在那儿,时深又不吃了。

第三天,时深过来,钟浅在,只不过端着餐盘站在一边,指着石桌说:“你坐吧,我站着吃。”

时深是真无奈,也不看她,自顾自坐过去吃饭。他已经两天没吃午饭了,晚上回家都吃三碗,时爸时妈已经有所怀疑了。他正在长身体,总不能饿着肚子。

反正眼睛都被她看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大不了被她怼几句,又不是没被人骂过。

钟浅果真站在一侧吃着饭,她别扭地端着餐盘,时不时换一只手拿筷子,谁知餐盘里的东西没夹好,一戳就飞起来了。落到了时深手边,一颗圆滚滚、绿色的小豌豆。

“不好意思啊。”

钟浅要去夹那颗豆子,时深沉着脸,那么小却从不爱笑,他在琢磨眼前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待钟浅将那豆子捡起来的时候,时深闷声闷气地说道:“坐着吧。”

“好。”

钟浅高兴呀,往时深旁边一坐,时深就挪了屁股,坐到另外一边。她也不计较,两人各坐一边,吃着餐盘里的饭。

在一起吃饭之后,钟浅发现时深很挑食,他特别不喜欢吃豌豆,学校食堂每周有两天会炒豌豆和玉米粒,他在吃之前都会一颗颗给挑出来。

“你不喜欢吃豌豆啊?”

“嗯。”

那时候时深还不太愿意理她,只会说“嗯”“哦”的语气词,心情好会用余光瞥她。

“这个很甜的。”钟浅试着搭讪。

时深暗自白了她一眼,甜个鬼。

“要不你给我吃吧,我喜欢。”说着钟浅就把筷子伸到了时深的餐盘中。

他拧了拧眉,像个小大人一样摆出嫌弃的模样。钟浅还乐呵呵地说:“节约,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浪费可耻呢。”

她说他可耻。

时深突然就不开心了,一把将餐盘拿开,将那些豆子挑出扔到地上去。

扔了也不给你吃!

钟浅举着筷子,有些尴尬。这位同学太阴晴不定了,她缩回手,埋头吃饭。

吃完饭后,钟浅主动要帮时深还餐盘,时深不让,钟浅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头装着软糖。她往手心倒了倒,递给时深:“你吃哪个?”

时深微侧着脸看她,不敢用眼睛正视。小姑娘笑得甜美,细细的马尾扎在耳后,风中都带着她的清香。

他羡慕,这个可爱又善良的人。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时深又羡慕,也讨厌,尤其她对自己笑的时候,更讨厌。

时深一把抓过她手心的糖,全部塞到嘴里。

他才不要选,全都要。

时深嚼着糖走在前头,差点儿被口水呛着。他心儿慌慌,扑通扑通地跳着。

钟浅爱吃那个玻璃软糖,每次中午吃饭都要嚼上两颗,时深在把餐盘中的豌豆给她夹过去的时候,她还晃着问:“吃哪个?”

他摇头,认真地挑着豆子。

这个小姑娘脸皮太厚了,看到豌豆就要伸筷子来夹,时深嫌弃她,就只能自己将豆子给她挑出去了。两人就这样从春夏吃到秋冬,时深还是少言,但也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因为这个小姑娘对自己一点敌意都没有,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好?

至于钟浅,除了会对时深甜甜地笑之外,还做了其他事情。

钟浅每周一都会按时给自己班里两个男同学二十块钱,当时的小学生有二十块钱相当于巨款,更何况每周都有。两个男同学块头大,虎头虎脑的,脾气也不太好,但是他们都怕钟浅,因为钟浅是班长,在班里很有威望。

“你们就盯住那个小胖子,要是他欺负‘狼眼睛’,你们就反击。”

于是她的护崽小分队就此成立了,两个男同学看在二十块钱的份上卖力地“兼职工作”,偶尔遇到不好处理的“危机”,就跑回来禀告班长,钟浅带着两人将小胖子堵在角落。

她像是长着恶魔触角的天使,对小胖子笑了笑:“你是不是不服?”

小胖子本来还犟着呢,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同学在摩拳擦掌,瞬间就了,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好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再也不敢了!”

升到五年级的时候,钟浅作业变多了,再加上舞蹈课程也紧张,很多时候都不去小花园吃饭。后来时深也不去了,他开始无视别人的目光,在食堂吃。

只为了能遇到钟浅。

难得钟浅和时深能碰上,钟浅端着餐盘远远就冲时深挥手:“给我留个位置啊!”

时深发现很多人闻声看了过来,他的心暖暖的,她竟然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跟自己说话,一点都不在意他的眼睛。

他自卑,所以对于钟浅,一直都是小心翼翼。

两人吃饭的时候说起了期中考试,钟浅一听到他的分数,抽抽嘴角:“你真了不起,保持倒数第一也是要凭本事的。”说完咧嘴笑了笑,比软糖还甜,“傻瓜。”

她明明在骂他,可他却笑了。

钟浅说:“你可要好好学习,争取下次考第一,不是倒数哦。”

“好。”时深点点头。

两人吃完饭跑到小花园去玩,钟浅坐在凳子上认真地吃着软糖,时深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钟浅看他垂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扭头说:“我给你表演个节目吧?”

时深抬起头,说:“好。”

钟浅把小瓶子里最后一颗软糖倒出来吃掉了,将空瓶子扔给他:“帮我扔一下。”

随后钟浅走到空旷的地方,站好,她调整着呼吸说着:“你知道前桥吗?”

时深摇头。

她说:“就是翻跟头,我刚学会,翻给你看。”

于是时深坐正身子,认真地观看。

钟浅翻前桥很稳,一连翻了三个,这可把时深看呆了,觉得自己在看杂技。钟浅很得意,高兴起来拦都拦不住。

“我还可以后翻呢。”然后她嚯嚯嚯地后翻。

时深都没注意到,钟浅因为翻得太快,一头栽花坛里去了。

“啊……”

钟浅四仰八叉躺在里头,把时深吓了一跳。他赶紧跑过去,钟浅突然一个跟头翻起,眉眼弯弯,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吓着了吧。”

时深愣了,看着她头上还顶着两片叶子,“扑哧”笑出来。

这下轮到钟浅傻了,他的酒窝那么深,眼睛又如此明亮,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你这里——”

钟浅突然指着时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听钟浅说道:“是星星碎在里面呀。”

时深眨了下眼睛,不言不语,只想看着她。

“真好看。”她说。

她喜欢他这双眼睛,隐藏在深处的真诚和美丽。

她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善意。

他觉得她懂自己。

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新课本,钟浅和时深坐在小花园里包书皮。钟浅把自己的书包好了再给时深包,还拿出两个卡通章,递给时深:“给书盖。”

钟浅认真地在课本的扉页盖上卡通章,时深拿着章子没动,他觉得章子上的小狗图案有些幼稚。

“你盖啊。”

时深抿抿唇,说道:“盖这个干什么?”

“默认归属啊。”钟浅在语文课本上盖了两个,扭头天真地笑着,“默认归属的意思就是代表这是我的。”

他当然知道字面意思,只是不想给书本盖而已。

时深拔掉章子的小盖,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在钟浅的脑门上一戳。

默认归属。

钟浅拉下脸,眯着眼睛看他:“你是笨蛋吗?我让你盖书,叫你乱盖。”说完在他脸颊上一戳,小狗图案清晰地呈现,钟浅哈哈大笑。

她笑着,他也跟着笑了。

这学期的期中考试,时深是班里的第一名,他将成绩单拿回家时妈都惊呆了。她喊时爸一起去儿子房间看他写作业。

两人坐在床边,静悄悄的。

时深其实是个早慧的孩子,他放下笔,回头看着他们:“有什么事情吗?”

时爸和时妈相视一笑,拍着大腿,有些尴尬:“没事,就看看你写作业。”

忍了忍,时爸还是忍不住,他问:“儿子,这次考试抄的谁呀?”

时深:“……”

时妈“哎呀”一声,呵呵说道:“我小时候也抄,试卷太难了嘛!”

“不难。”时深沉了眸子。

时爸不相信,他问:“你语文老师叫什么?”

时深沉默了,半晌:“语老师。”

时妈有些心碎,艰难地问:“数学老师呢?”

时深:“数老师。”

时爸干笑,点点头:“体育老师就叫体老师了。”

他这沉默寡言的笨儿子,除了听话,没什么优点。学校里的任何事情他从来不跟家里说,问老师的时候,老师会说一些和同学相处不太好的事情,但是回家再问他,他就说好。他们也都明白其中缘由,除了心疼也更希望孩子能开朗点。

时妈有些不死心:“儿子,你在学校有没有好朋友?”

时深的眸子转了转,他低着头,声音不大:“小豌豆。”

时爸时妈都没听清楚,时妈问谁的时候,他又不说话了。

这像是他的小秘密,不愿跟别人分享,只想牢牢地放在心底,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他开心的时刻。时深躺在**,将那透明的小瓶子握在手中,这是钟浅吃完的糖果瓶。

他终于有了促进睡眠的神器。

钟浅的爸妈离婚了,在钟爸公司破产之后的一个月。裴灵心里也有怨气,觉得钟爸要是听从自己的意见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二人为此争吵,一气之下离婚。

裴灵放话了,这辈子再管他的闲事就让自己老得快!

钟爸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愿示弱,表示就算穷到卖裤衩都不会回头。

裴灵离开那个家后,钟爸一直忙于公司善后,他没有发现原本活泼快乐的女儿突然沉默起来。在钟浅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钟爸跟她说:“下学期,咱们到别的地方去念书,那里的学校离家近,中午还能回家来吃饭。”

那个时候,钟爸已经无法再支付高昂的国际小学学费了。

钟浅不懂,但是不问。因为离婚之后的爸爸看起来比自己还要难受。她觉得离开国际小学是一件不太妙的事情,或许她的舞蹈都跳不成了。

中午在学校食堂,时深就坐在钟浅对面,给她挑豌豆的时候,她说了句:“不要。”

时深没有反应过来,继续挑着。钟浅发了脾气,很不耐烦道:“我说了不要吃!”

他被凶得缩了缩手,小声地回:“对不起。”

钟浅一看他受气包的可怜样,就更生气了。她拍拍桌子:“你能不能凶一点?别人这样说你,你就反抗啊,告诉他们你不喜欢!”

钟浅以为自己这样拍桌子还有点效果,谁知时深不但没反应还低了头。

没救了。

她气得饭也不吃,起身就走了。

时深放下筷子,沉了沉眸,因为是你,才不反抗。

钟浅的转学手续钟爸已经提前办好了,同学们知道她要走,都依依不舍地来道别。她坐在操场发呆的时候,时深站到了跟前。

他就站在那儿,也不说话。钟浅没有多余心思搭理他,耐着性子问:“干什么?”

“给你表演个节目。”

时深说得很拘谨,然后他就站定,伸手在地上翻了个跟头,立定的时候脚跟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钟浅的心情无比复杂,到底是小孩子,太过情绪化,她觉得自己喜欢的舞蹈可能转学后再也学不了了。

压抑心头多日的怨气,此刻爆发。

她什么都不说,起身就跑。

时深立马跟上,不敢跑太快也不能跑太慢,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钟浅很烦这个尾巴,转身就把他一推,声音有些哭腔:“走开,别跟着我!很烦!”

时深就是要跟着她,她掉了两滴泪,砸在了他的心上。

“你怎么这么讨厌?听不懂话吗?你这个笨蛋,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你!”

钟浅的孩子气让时深有些受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不堪一击,他后退了,但是不甘让他再次向前。

“我们不是朋友吗?”

因为是朋友,你难过才想安慰你。

“谁跟你是朋友,我是看你可怜才跟你说话。”钟浅说的是事实,只不过相处的过程中她已经把时深当朋友了。

她现在很纠结,跺跺脚,咬牙说:“不知道自己是丑八怪吗?有什么资格跟我一起玩?我讨厌你,很讨厌。”

她只想一个人安静。

时深听到那句丑八怪,便再也迈不动脚步。他心目中的好朋友跟其他人一样,都说自己是丑八怪。她明明说自己很可爱,眼睛是星星碎,才多久啊,就弃他如敝屣。

他那颗敏感脆弱的心,似乎也在流泪。

小豌豆觉得他一定开始看不起自己了,又无理又霸道还骂人,等她转学后,便眼不见心不烦,他就高兴了。她哭得很凶,上气不接下气,只想现在就躲开。

钟浅转身离去的时候,好像听到身后的人喊了她一声:“小豌豆。”

她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往教室跑。

这是两个小朋友经历的第一次争吵,没有道歉,没有和好,甚至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而这次的转身,就是离别。

期末考试结束后,钟浅就被钟爸接回家了,她要去新学校见下老师。时深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在考试后去了钟浅所在的实验班。

他想找她吃午饭。

时深站在实验班门口,接受着所有人的审视和议论,他不敢问别人,最重要的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钟浅的名字。他只能透过窗户往里面看,用那双别人惧怕的眼睛仔细地找着。

有人开始赶时深走,时深紧紧握着拳头沉默着,后来还是钟浅成立的护崽小分队将他带在身边。本来钟浅走了,没人给钱这队也就得散,但两个小男孩有义气,看到时深受委屈的时候没钱也上。

时深找不到钟浅,她彻底从学校消失了,他时不时地在人群中想要去寻,回过头来都是失落。后来他觉得,还是自己的眼睛把她吓跑了,又或许,像她说的那样,看自己可怜才跟自己说话。

但是他始终憋着一口气,觉得小豌豆是个骗子。

说他星星碎的眼睛很美很美,最后骂他丑八怪,用她最柔软的善意带他去感受世界,却又离开他,证明这人间不值得。

就像回到了最初,钟浅为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他觉得讨厌。

如果让他再见到她,一定揍她。

时深自此脾气变得很坏,在初一的时候就有人不幸领教。

所有人都是在时深背后议论他的眼睛,但有个男同学不但当面说,还时常去挑衅他。这个倒霉的男同学叫柯宇。

时深的书包放在桌上,柯宇招呼同学们过去翻,也不是故意要翻什么,就是好奇想看看这个一年都不讲一句话的人,他的东西都是什么样。

书包里头的所有东西都被倒出来了,书和文具没什么,倒是有一个透明小瓶子。柯宇拿在手上正看着,就听到一声呵斥:“放下!”

柯宇吓得手一哆嗦,那个小瓶子就飞了出去。

清晰的破碎声响,就像时深那颗敏感易碎的心。

他看着地上的碎玻璃,眼中有些雾气。他抬头,旁人都觉得很瘆人。

那一天,时深犹如身困地狱,他彷徨、挣扎、呐喊,面上无表情,心里却早已溃不成军。唯一的念想,就这样碎成渣了,从今以后,他没有了夜晚好眠的陪伴,只能沉寂到黑暗世界之中。

放学的时候,时深平静地收拾好书包,离开学校,他走到两里外的小路上停下脚步。

耐心等待。

柯宇打完球走在回家的路上,刚转弯,就看到了拎着书包的时深。

时深看到他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朝他走来,扔了手中的书包,缓缓拉下校服拉链。

柯宇看他那豁出去的阵仗,有些,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给我道歉。”

他一步一步,带着满腔怒火,已快逼近柯宇身旁。

柯宇知道自己细胳膊细腿不是他的对手,平时顶多是在学校占着人多狐假虎威,现下看清时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对不起!我道歉!”

时深握紧拳头,来之前就准备将人给暴揍一顿,可看到此人可怜兮兮的面庞时,心又软了,纠结许久,终是收回了愤怒的拳头。

“这是警告,再有下一次,我绝不客气。”

那天的晚霞红彤彤的,他抬头仰望身后,明天必定是灿烂的一天。

他就此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让别人欺负自己。

初中整整三年,时深都戴着棒球帽,遮去了别人的目光和自己的不安。他将全部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从班级第一到年级第一,在班里头,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说话。

曾经有女生在背地里议论时深,很不巧被他撞见,他二话不说走到女同学跟前,连桌子带椅子给扔到教室走道里去了。女生“哇”地就哭了,跑到老师那儿说时深打她。

老师就回到教室里问同学们,所有人都紧张兮兮地摇摇头,各种小道消息都在说时深手段恶劣,脾气暴躁,大家最好远离,才能明哲保身。

时深一直以为,他这辈子都要戴着帽子,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直到中考那年,他在考试的站点,于千万人之中,一眼认出了钟浅。

抛弃他的小豌豆。

她已亭亭玉立,长长的头发柔软地散在背后,头上扎着的粉色丝带飘**在风中。时深没有想到自己风雨过后,还能迎来一片花海,他当即就低下头去。

钟浅和身边的同学在说话,同学问她高中在哪儿念。

她的声音如春风柳絮般柔软:“致远吧,我可以直升。”

时深已经慌乱了,当初那个扬言再见到她就揍一顿的自己,此刻卑微到尘埃里了。他压了压帽子,生怕被认出来。随后他又想,四年了,她都变了,肯定认不出自己了。

他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再看她一眼,那个笑容跟记忆里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时深与钟浅擦肩而过,各自往考场走去。

钟浅在他从身旁走过的时候,回了一次头。同学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钟浅看着那人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想起了一个小朋友。”

中考过后,时深去医院给眼睛做了手术。

当时他的白瞳症状并没有到成熟期,给他检查眼睛的医生跟时爸时妈聊过之后,表示可以做手术。时爸一开始不同意时深想要做手术的想法,但是时深坚持要来医院,直到医生说可以,他才放下心来。

那个夏天,时深在黑暗中度过了七天,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他站在镜子面前,一点一点解下纱布。他看着镜子中的少年,容颜冷峻,尤其是那双黑目,竟是那般灵动。

他要用最好看的眼睛去见她。

时深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许久,蓦地一笑:“这个样子,她是不是认不出来了?”

确实,她真的认不出来了。

她看着自己与看陌生人毫无分别,甚至还不太喜欢自己。原本他很失落,可当知道她的小名的时候,沉寂下去的心又热烈地跳动起来。

她叫小豌豆,那是他起的名字啊。

时深重燃了信心,她一定多少还记得自己的,记得小花园。

就算忘了,我也能让你重新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