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被囚禁的小王子有一双哈利•波特的绿眼睛。
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场面,仍一阵心悸。
后来,我再也扔不掉宫薄,也许,就是在门打开的那刹那,年少的我同情心泛滥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是装修得华丽又典雅的房子,被砸得乱七八糟,也没人收拾,垃圾堆在一起,迎面扑鼻而来的是刺激的臭味。窗帘也被拉上,一点阳光都照不进来,甚至连窗户都装上铁条。这哪是人住的房子,分明是牢笼,还是关动物关畜生的牢笼。
要不是沈雪尺指给我们看,我们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还蹲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露出的头发乱糟糟,因为长久未洗厚厚地粘在一起,泛着油腻的光,穿在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颜色,皱巴巴的,像块破布在地上被人践踏过,再随便裹到身上。他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走近他,他就越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缩得让人看不见。
“宝宝,宝宝!”沈雪尺轻轻地叫着。
他却越往后缩,颤抖得更厉害,袖子露出来的手臂也是皮包骨,细细的,好像一捏就能把他折断。
“几岁了?”
“八岁了。”
一点都看不出来,比同龄孩童矮多了还瘦。
“宝宝,妈妈带人来看你了——”
沈雪尺要碰触他,他嗖地一下跑开了,带着一条铁链哗哗作响。那铁链竟然连着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像小狗一样带着一个圆圆的项圈。
我和容华姐对视了一眼,大概也猜出什么事了。
沈雪尺见我们诧异,解释道:“宝宝发起病来, 就到处咬人,这些都他摔坏的,家里的人也不敢进来,把他绑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会儿你们小心点。”
一个八岁的小毛孩能有多大的杀伤力?我扯了扯容华姐的衣袖。
她正色道,“依我看,小少爷确实是中了魔障,这鬼厉害得很,宫太太,我要准备作法,你先回避,免得伤到你。”
沈雪尺看了我们一眼,对着浑身戒备的宫薄又柔声说了句“宝宝,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便关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我正要问怎么办,容华姐给我使了个眼色,开始整理作法的行头。我觑向她使眼的方向,有个摄像头,竟然有监控。
在自己家为什么要安监控?真不明白,我跟着容华姐,装模作样神神叨叨。
小孩儿始终蹲在角落,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故意拿着铃铛凑到他面前摇呀摇,他也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真可怜,好好一个少爷,被整成了个二傻子。
真想不到那美得跟神仙似的沈雪尺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容华姐依然敬业地表演,挥舞着一把剑。末了,掏出一张黄色的纸符,念念有词,朝小少爷额头上粘过去。
他终于有点反应了,好奇地把黄纸拿下来,抬头看了一眼。
啊,我愣住了,他的眼睛竟是——翠绿色的!
绿莹莹的像一头野兽,满是仇恨地看着我们。
“妈,哈利•波特!”
我忍不住靠近他,是真的,眼睛和哈利•波特一样都是翠绿色的。
容华姐也注意到了,啧啧称奇,“这是混血儿,这样颜色的眼瞳,倒也稀奇。”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把黄符放到嘴里,咬了几口,又不屑地吐出来,似乎早看透我们装神弄鬼的破把戏。
“好厉害的妖孽!”
容华姐适时地大叫着一声,往后一退,顺便把我拉了出去。
这反应,不愧是影后!
沈雪尺正等在外头,焦虑地迎了过来,精致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容华姐,我错了,这才是影后!
“大师,怎么样了?”
“是个恶灵,凶得很,连我的符都吃下去了,我出师这么久,还真没见到这么恶的。”
“那宝宝——”
“幸好碰到我,我就算用尽法子,也会救小少爷。”
这句话一般是容华姐准备宰大鱼的经典开头,接下来,她就会开始声情并茂地表达要救人是如何不易,天机不可泄露,救了人会折多少阳寿,这般那般。
果然,她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面色沉重道:“宫太太,这恶灵结怨气而生,带着冤气附在少少爷身上,怕是不简单,最近家里有出什么事吗?”
沈雪尺摇头。
容华姐皱眉沉思,脸色越发凝重,“那就是冤死路上的恶鬼,时间拖得这么久,太太,我现在暂时镇住小少爷,但是,不是长久之计。”
“怎么根治?”
“我得请小少爷到我府里暂住几日,我要布阵引鬼出来。宫府不是做法事的好地方。”
“可是宝宝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
“太太,小少爷情况非常危急,这是唯一的办法,太太要是不放心,可派人来看少爷。”
沈雪尺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点头,“那宝宝就交给大师了。”
容华少不了收点酬金,一个厚厚的红包。我们又回到屋里,我抢了钥匙给宫薄开锁,把那狗项圈扔到地上,心里恨不得踩上几脚。宫薄木木地看着,奇怪的是竟没有反抗,不言不语地任我和容华姐把他弄出去。
“等等。”
我叫住容华姐,从口袋掏出红领巾。
今天换道服换得太急,就随手塞在口袋里了,没想到,现在还派上用场。
我把他的眼睛蒙上,从阴暗的环境一下子到屋外,眼睛肯定受不了,这可是哈利•波特的眼睛,怎么能让它受伤。
隔着红领巾,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只是轻轻一瞥,很快又耸拉着脑袋了,一动不动。
但那一眼,却让我有点小欣喜,还好,没完全傻掉。
还是那个穿燕尾服的大叔送我们出来。
我回头望着那威风凛凛的宫家大门,不禁唏嘘。有钱人龌龊地方真多。容华说得对,比鬼更可怕是人心。
门口早停着一辆车,那标志容华姐教过我,不过我没记住,总之是那种既富且贵才开得起的车。
一路上小少爷还是低着头不言不语,我看差不多,要拿开红领巾,他甩开我的手,原来不是木头,我再试,还是挥开我。如此两三次,我索性牵着他的手不放。他的手凉凉的,黑乎乎的,过长的指甲里藏着黑黑的污泥。
手拉着手,我把他带到家。
容华姐一回家到就趴在窗口处撩开窗帘,过了一会儿,才把窗帘拉好,开口道:“你家的车走了,还真放心,也不怕我卖了你?”
宫薄还是不说话,佝偻着背,蒙着眼傻傻地站着。
容华姐又说:“不过你放心,阿姨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再让那个后妈欺负你。”
说到这,容华姐很是愤怒,跟我解释,她从进宫家就没感到什么不对劲的,有鬼也是有人在作鬼。把小孩子关起来也就算了,还把人当狗绑着,就算不是亲生儿子也不能这么虐待,她猜,八成是那沈雪尺在做怪。
“豪门惨剧啊,”容华姐摇头,又愤愤不平,“人心都是肉长的,没娘的孩子就可以当狗关起来了吗?哼,这事我管定了!”
容华难得这么有正义感,小家伙却不配合,仍傻愣着。我轻轻碰了碰红领巾,“可以摘了吗?”
他往后退一步,跌倒在地,眼罩也松了。他用手遮着眼,绿眼睛不高兴地瞪着。
我却笑了,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哇,还是好漂亮!
容华摇头,捂着鼻子,命令我,“欢喜妹,带他去洗洗。”
我拉他起来,摘了红领巾,带他到浴室。宫薄仍耸拉着脑袋,像木偶一样推一下才会动一下,可我刚放好水,他兀地抢过毛巾,把我推了出去。
啊,这是害羞吗?真有意思!
厅里传来容华姐的声音。
“欢喜妹,偷看小男生洗澡会长针眼的哦——”
哦你个鬼呀!
我走出浴室,爬上沙发,和容华姐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我还蛮感动她把鸡丁——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他鸡丁——救出来,毕竟容华姐因为那不愉快的往事,就很少做什么好事,别看表面纯良,笑起来跟知心大姐似的,其实心里只容得下毛爷爷,谁也不待见。
不过下一秒,她摸摸我的头,苦口婆心。
“欢喜妹,这几天你得使劲勾搭他,别看人家现在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但好歹是个少爷,那后妈猖狂不了多久,宫家那么有钱,他爸爸肯定是大鱼,我们救了他儿子,说不定他一高兴就送咱们一套房。”
我:“……”
这卖姑娘的狼外婆,我怎么对她还有期待,没一会儿,她又推推我,“去,看看少爷要不要你搓搓背什么的。”
搭上这种妈,真悲摧。
不过他好像真的洗了很久了,我过去敲门,没有动静。
不会晕在里面了吧?我把耳朵贴到门板,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我慌了。
“妈!妈!你快来!”
我用力撞开门,浴室里空****的,他跑哪里去了?
往前一看,窗户边,宫薄正踏在空调外壳上面,一手要去扒水管,小小的身子一半悬空着。
天啊,他不会是要顺着水管爬下去吧!
这、这可是十六楼!
我脱口而出:“妈,快过来,鸡长翅膀要飞走了!”
“夭寿仔,你乱说什么?”
客厅里传来容华姐懒洋洋的声音。
“你的大房子要跑了!”
“夭寿呀!”
容华姐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扯过来,抱在怀里。
“我的小少爷,没让你后妈把你害死,你先把自己摔死!”
“放开我!放开我!”他不甘心被抓回来,拼命地挣扎着,一脸仇恨地瞪着我们,“你们跟沈雪尺是一伙!”
可能是因为好久没说话,声音干涩嘶哑,有点奇怪,但沈雪尺这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无比清晰,饱含深深的恨意。
“我们要跟她是一伙的,还带你出来做什么?身板这么小,胆倒挺大。”容华又气又急,这要摔下去,可会出人命的,可又舍不得继续骂他,被关在那种地方,这孩子怕是被弄得草木皆兵了。
“欢喜妹,把他收拾收拾,顺便把脑子也洗洗。”
有了刚才那一幕,我也不敢出去了,去脱他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他扭捏着把衣服抓回去,捂在胸前,瞪着我,我再扯过来,扯了半天,没结果。我瞪他,他也瞪我,似乎控诉我,不能在别人面前赤身**。
哼,都落魄成这样,还忘不了你那良好的教育!
没办法,我转身背对着他。
“哼,我以为我真愿意帮你洗澡!”
“要长针眼的!要长针眼的!”
少顷,后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回头偷偷看了一眼。
他大半个人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雪白的背,很瘦很瘦,可以看到突出的肩胛骨。细嫩的皮肤布满狰狞的伤口,有新有旧,像有人使劲打他,抽他,伤好了,再打再抽。最显眼的是脖子一圈红得发紫的印记,圆形,大概是那个狗项链留下的。
他到底被这样非人的虐待多久了,难怪他冒着危险爬水管,也要逃走。
真可怜,又这么小,我盯着自己的脚丫发呆,眼睛酸酸的,直到他滴着水站在我面前,比我矮多了,踮起脚尖,捂住我的眼睛。
“干吗?”
他没说话,只是固执地捂住我的眼睛。
我胡乱猜测,或许他是因为自己没穿衣服,怕我长针眼。
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感觉那手冰冰凉凉放在眼皮上,竟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