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三人围坐,理所当然地开始讨论那个神秘人士郑初。

“Y市一共有1899个男性叫郑初,输入‘年纪在二十五六岁’搜索后,排除掉八百多个,再输入‘心理学学历’‘心理咨询工作经验’,排除掉一千多个。但是,尹沉夏,剩下的七个郑初都没有亲戚或朋友正在坐牢的,连违反交通规则的都很少。另外,他们的长相和你画出来的画像都不相符。”方跃记性也算不错,平铺直叙地讲着,一点儿也不带停顿的。

尹沉夏面无表情地说:“身份证照片和真人差别较大的人很多,而且不是每个人的社会关系都能被警方查出来,但好歹缩小了范围,有比较特别的人吗?”

“什么叫比较特别,你指哪方面?”方跃叼起一支烟。

“有比较奇怪的人生经历,或者在某方面极有天分,干过一些常人理解不了的事的,或者具有某种特殊才华的。”沈希声替尹沉夏回答道。

方跃想了想,皱眉道:“没印象,没觉得哪个郑初很特别,反而……我觉得有两三个的经历都太普通了,普通到乏善可陈,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一点儿闪光点都没有。”

“哦?”尹沉夏动了动脖子,“你能回去把这几个的资料档案调出来,复印一份给我吗?”

“也不是什么机密,可以给你看,但是你怎么就怀疑起郑初呢?虽然他是有些奇怪,但跟韩秀月的案子并没有什么联系吧,至少我看不出来任何联系。”

“相貌不符不奇怪,他或许容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整容过也不一定。” 尹沉夏直起了身子,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当时的跳楼自杀事件,上报了没有?上电视了没有?”

回忆了三秒,沈希声回答:“我记得,郑初自杀未遂的事第二天被社会新闻版报道了,报纸上的篇幅不大,但的确上报了。因为那栋楼正对着市九医院,新生儿被杀事件曝光后,医院对面有人跳楼自杀的这则新闻便跟着在电视上也播了几天。网络上也传播得很快,在热搜榜里还停留了几个小时。”

方跃也想起来,补充道:“那几天的报纸我也留着呢,可是……我还是想不出,这有什么联系?”

沈希声低着头沉思起来。

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来看着尹沉夏道:“我明白了,他假装跳楼自杀,就是想要这件事被报道出来。”

尹沉夏拍了下他的膝盖:“接近答案了。”

方跃还是一头雾水,问:“你们不要欺负我好吧,给点儿提示行不行?”

就见尹沉夏不紧不慢地说:“他故意选择居民区跳楼,是因为那里人多,但因为是老居民区,占道车辆多,警车和消防车一时半会儿进不来。这样他能保证解救人员到达前,自己要跳楼的消息已经传播出去,肯定会有人通知媒体,如此一来,他上报,上电视,被媒体报道的概率很大。”

“那他为什么非要上报上电视呢?”方跃还是不明白,一个劲地摇头。

沈希声已经明白过来,说:“因为他要传递消息,一个人假装自杀肯定是有目的的,不然谁那么无聊。反过来想,他选择这么迂回的方式来传递消息,定然是因为这个人不能通过手机、座机、电子邮件这些一般人可以使用的渠道,这人得到外界信息的渠道很狭窄!他是想让某个人知道他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而他们彼此熟悉,哪怕只看到一个背影,就能认出对方。”

方跃忽然抬起头来:“如果接触不到网络和座机,那就只有电视了!我明白了,是监狱里的犯人!只有监狱里的犯人,对社会的接触面才会这么窄,但为了教育他们,社会新闻是一定会播放给他们看的。”

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其他客人的注视,沈希声拍了他一把,说:“别激动。恭喜你,这回推理对了,看来你脑袋里装的不光是糨糊。”

尹沉夏看着摸头傻笑的方跃,微微勾唇道:“所以我才推断,他有认识的人在监狱里,这人还可能是个重刑犯,与外界的通讯会受到监视与控制。平常除了书,只能看报纸电视,那些有利于教化犯人的正面报道还会特别播放给他们看。判断这人是女的,是因为我怀疑方丽写的那封信,是被这个人传递出去的。”

“那不可能,重刑犯怎么能和她接触?还有,她要寄信出去,监狱会检查的。”方跃立刻反驳了回去。

沈希声不以为然道:“重刑犯也是有放风时间的吧,你为什么不去查查当时方丽被关押的那间房是不是和操场连着的?纸和笔,被扔进去扔出来并不见得会被人发现,犯人之间说几句话,有几个狱警会时时盯着?再说寄信这件事,方丽那封信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方跃一脸的不可置信,回忆道:“那封信很短,写的是:你丈夫从未背叛你,一切事情都源自你的猜忌与对他的不信任,你可以问问他,当年事情的详情。可惜,孩子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和我,都犯了错,现在只留下无尽的悔恨。”

一字一句复述完毕,他倒吸一口寒气。

“表面上看是一段反省的话,谁能料到这么一段话会让一个人自杀?狱警即使看到了,也没有理由扣下来不发,而且她同样是女人,这笔迹不会惹人怀疑。只有知道这件案子,又或者了解方丽的人,才有可能发现写信的是谁!”尹沉夏停顿了一下,又道,“《越狱》看过没?监狱并没有那么严密,有很多漏洞可以钻的!”

“那让狱警查查,是哪个犯人寄出的这封信不就成了,就知道她是谁了!”方跃说着便要掏手机,却被沈希声一把按住。

“不用查,这样是查不到的,据我所知,那座监狱里送出的信件都是统一由几个狱警负责审阅的,除非是扣押下的信件,否则他们哪里会记录,谁在信里写了什么,谁记得清楚?而且她肯定不会署名,怎么查?”

方跃焦躁起来:“那怎么办?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的这个推论很悬……”

“是很悬,所以也还只是个推理而已。而且还有一些地方,推理不到,比如他和那个重刑犯后来又是通过什么来传递消息的,肯定不再是通过报纸或电视了,因为那样太麻烦,聪明的罪犯不会反复使用同一个手法,这个手法对于他来说并不够隐蔽安全。”尹沉夏说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真相如何还有待论证,现在嘛……还是先祭一祭我们的五脏庙吧!”

相谈甚欢的三人总算被侍者请进了松露阁,虽说是法国餐厅,但却装潢得跟江南水乡似的,小桥流水、卵石铺地、白墙黑顶,看得人心情格外顺畅。

一股子的田园小情调,很适合谈生意或是老友聚会,也很适合情人谈情说爱。

沈希声头一个翻着餐牌点餐,而第一次来吃法国餐的方跃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能看着他们两个点什么,自己就点什么。

由于方跃晚上还要执勤,他们没有要红酒,快速点完了餐,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等着。

但糟糕的是,菜还没上,方跃的手机就嗡嗡作响,响起了警局为每个警探设定的紧急呼叫彩铃。

方跃一接听,大惊失色。

“怎么了?”沈希声问。

“也真是巧了,就在这个中心广场的东面,世纪大厦里,有人发现了炸弹。”方跃压低了嗓音,很怕吓到周围的人群,伸手对他们一摆,“你们安心在这儿吃吧,我去看看,账单留着给我报销!拆弹组已经去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得了,就别管账单了,你赶紧去,注意安全。”沈希声立即起身,把他从里座让出来。

目送着方跃急匆匆走出门口,沈希声回身坐下来,张开嘴想问尹沉夏要不要甜点。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震惊了餐厅里所有人。

这不是一般的炮声或者雷鸣,而是威力强劲的爆炸声。

沈希声和尹沉夏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跑出门外,看到方跃像傻了一样愣在原地,正一脸惊惧地仰视着烟尘滚滚、碎片横飞的世纪大厦。

世纪大厦的整个十一层,像是被捅开了口的巨大烟囱,冒着不真实的火光和黑烟。

“走,快上去看看!”沈希声把方跃往前一推,“幸运的话,说不定能救下几个人!”

要穿过惊恐往外涌动的人群,是极为不易的。大厦里的情况比三人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有不少群众从楼梯上挤下来,发生了踩踏,幸亏周围的巡警及时赶到,配合商场工作人员进行疏散,这才让局势稍稍平稳了些。他们从大厦员工通道往上爬,一直到了十一层,还未走进去,就闻到了蔓延而出的火药味。

沈希声紧紧抓住尹沉夏的手,道:“哥,无论如何不要松开我的手,知不知道?”

点头且回握了他一下,尹沉夏肃然回答道:“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三人弯腰走进去,四下望了望,越过一些飞溅的大小碎石块、玻璃碎片、散架的展柜,找到了拆弹组的人。拆弹组和重案组的警察一共五人,有三人正匍匐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可见伤势不轻。

给他们做了简单的急救措施,他们转头看到另外两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亘在一个黑黢黢的爆炸口边缘。

依稀分辨得出,炸弹是被放在了一个消防通道和楼道交界处,导致整个电梯被炸豁了下去。连着的两面墙也被炸断了,一个偌大的洞出现在靠外的那面墙上。从他们的位置往外看,能瞧见楼下拥挤如潮的人群,以及快速驶来的警车、消防车与救护车。

方跃指着一个角落叫起来:“快来,这还有一个人!谢天谢地,他没有受伤!”

与方跃合力把他拖到干净一些的地方,沈希声翻过他的脸,眼色一惊,叫道:“尹沉夏你来看,是林子臣!不,也可能是林子涵!”

“他怎么会在这里?”尹沉夏检查了一下他的四肢,“只有轻微的擦伤,看来拆弹组的人特意让他离得远了些。

在他的人中掐了半刻,他终于渐渐醒转过来,一睁眼便惊恐地喊道:“爆炸了!真的爆炸了!有炸弹,啊——有炸弹,炸弹啊!我昨晚梦到这里爆炸了,真的炸了!怎么真就炸了?我明明,明明提前来了,还报了警,为什么……为什么救不了?为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面如白纸,一时间情绪失控,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尹沉夏与沈希声对视一眼,当下明白了——这是林子臣。

他的“梦见”成真了,但是这一次,他没能阻止得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催促他们去拆弹,他们就不会……呜呜呜——”林子臣醒来后,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方跃把笔往桌子上一扔,眉头紧锁,说道:“看来他吓得不轻,现在问不出什么。两个被炸死的是拆弹组的人,三个受伤的是我们重案组的,他们真该早一点儿通知我!”

“就算你先去了,说不定也会受伤。”沈希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目光停留在病**林子臣的脸上,说道,“不过,他们肯定没想到那真会是炸弹,毕竟预见未来这种事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出现过,太玄乎。林子臣又是个学表演的学生,你同事对他的话肯定是半信半疑,所以虽然有些紧张,拆弹组少穿了一层防护服就上了。”

“这是两条人命啊,两条!”方跃愤怒地一拳打在墙壁上,声音骤然低沉下来,“沈希声,你肯定想到什么了吧,是不是?”

沈希声摇了摇头:“不,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他扭头去看尹沉夏,就见他正打开手机在翻看什么,脸上仿若还浮现着诡异的冷笑。

沈希声伸手遮住他的屏幕,问:“哥,你在看小说?”

“嗯……找找灵感。”尹沉夏头也不抬地回答,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拨开。

方跃一脸惊异地把沈希声拉出了门外,战战兢兢地问:“尹沉夏是不是有点儿那种毛病?你别怪我瞎想,刚开始看到他时我就有些奇怪,你说你看到尸体不害怕这不奇怪,你毕竟在M国破过很多案子,也接触过不少社会的阴暗面,但是你哥呢?他不是作家吗,应该没有这些经验,而且他不是侦探,为什么推理能力跟你不相上下,而且他在Y城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么不显山露水的?”

沈希声偏过脸去深抿下嘴唇,胸口微微起伏着,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方跃,这件事……我现在还不想说。但是我能告诉你,我哥他很正常,他不是不怕死人,也不是冷血麻木,而是……他曾经遭受过一个重大打击!这个打击曾让他一度恐惧一切冰冷的物体和鲜血,但他为了克服这个心理问题,对自己采取了一种很极端的治疗方式。”

“所以,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方跃有点儿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家里人都不制止他的吗?这种事情,弄不好是会……”

沈希声苦涩地扯了下嘴角:“那段时间,他失踪了,我们谁也找不到他。他太聪明,连警察也找不到。等到他再出现时,就是这样了。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几年之后,他自己回来了。不过那件事早就过去了,我宁可他永远不要记起来!现在的他很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扮演他自己喜欢的角色,写他的小说,偶尔脱离现实也没什么不好。至于他的推理能力,在他十五岁时就很了不起,当神探是他当初的梦想,不过后来这个梦想也因为那件事……夭折了。”

沈希声感到肩膀被重重拍了几下,就听方跃说道:“嗯,我看他也挺正常的,不都说作家都是有些怪癖的嘛,我就当他有些怪癖好了。不过,让他跟着你查案子,会不会又……刺激到他?”

沈希声朝里面望了望,说:“这对于他来说,就跟在写作时进行推理一样,只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不会触发到他的底线和最终防御机制。不会有事的,他老宅在家里也不行啊。我回国之前,他都是一个人生活的。”

这七年里,他都是一个人生活,没有任何朋友,不和任何人来往。他分明是寂寞的,却又从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