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一连八日的经筵之后,张频阖家对吉留馨崇敬以极,那张频思前想后了好几天,觉得吉留馨作自己的亲信,给自己出谋划策,这固然好,但来世却更为重要,于是便找了吉留馨来,问他愿不愿出家为僧。那吉留馨是只要能留在张频家中,做什么都无怨言的,当下便答应下来。张频就去找了祠部,买了一张度牒回来,又选了一天在大慈恩寺给吉留馨剃度,那吉留馨从此便成了张频的住家僧人,日日以念佛诵经为要,间或讲解经文。每每经筵时候,那女子却总是姗姗来迟,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吸引吉留馨的注意似的。她爱斜倚在月洞门口,听他讲经。此女对别人都是冷冷的,惟有对着吉留馨才肯露出一丝笑意,双目之中似蕴藏无限柔情一般。每每她含笑凝睇,吉留馨便觉天地安详,心中生出无限喜乐,只盼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那吉留馨虽一年之中能有数次见到阿宜,奈何总是隔着人群,只能偷望几眼,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渐渐,就是神仙也生出妄想之心了。每到花开花谢,春雨秋风,在念经的时候,他便会心神不定起来,一会儿想着那女子的情谊,一会儿想着那女子的仙姿,心中更有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每念至此,只有狠狠掐断,才不至心摇神曳,走火入魔。

如此过了数载,话说深秋一日,张频的老娘招了吉留馨进去,絮絮叨叨地与他讲自己的儿子,又是埋怨张频的朋友不牢靠,又是担心这安稳日子不得长久,又是叹息自己若归了西,一帮侍妾要不大老实起来,满心满腔都寄在“我儿”二字之上。吉留馨安稳坐着,只拿些话来宽老夫人的心。等老夫人喝水的功夫,才开始为她讲超脱轮回之妙。那和尚照例先念了一句偈子,曰:“贵贱如同幻化,人命恰如浮云。舍割世间恩爱,惟求佛国菩提。”接着便缓缓解了下去:“老夫人,你看人生在世,无数贪欲。见他有夫有妻,便也要求夫求妻见他有儿有女,自己也不甘落后见他有财有势,想想自己,又何尝比别人笨了多少?待一切到手,又生出惧心嗔心来。贪念一生,往往如蝴蝶落入牡丹花从,你看他蹁跹飞翔,却不知正有个蜘蛛等着捉他哩!等被蛛网缠住了身子,方才知道逍遥的好处,可世上又哪有后悔药可吃?如此轮回,永无休止。阿弥陀佛,依和尚看来,欲得后世无冤,今生净于修行,爱欲不绕心腹,方证涅槃菩提!”

正解到此时,那叫阿宜的女子却是一脚跨入了房间。老夫人正愁没个靶子,此刻便指着阿宜,叹道:“大师,我也想放心,可是你看看这女子,妖里妖气的,我儿娶回这么一个人,你叫我放心,我又如何放心得下?我儿眼见身子一日瘦似一日,焉知不是这些小狐狸精闹的!……你给我好好站着,别软在那里,你倒是想勾搭谁?”

那吉留馨见这女子进来,魂神都要散了,怔了半晌,方才接道:“哎……既有爱恋,便有缚缠,既有缚缠,便有妄想,既有妄想,便有烦恼,既有烦恼,便有沉沦……老夫人,此……此为有相也……”这段话前言不搭后语,与其说是讲给老夫人听的,莫若说是自己的心声流露更为恰当。

那女子先是侍立在老夫人身后,垂头不语,等听到老夫人埋怨她,头便抬了起来双目一扫,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一般,又是冷冽,又是讥诮。等那目光转到吉留馨身上,整个人又柔和下来。她含笑盯着吉留馨,突然极快地抬起手,对他翘起三只兰花指,等吉留馨再留神细看,却见阿宜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儿,刚才的一切如幻梦一般,只她的脸却微微地红了。

待吉留馨回到自己的僧房,便像喝醉了酒一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快乐,又是迷惘。他一忽儿笃定女子对他的爱恋,一忽儿又发愁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如此痴痴地想了好几个时辰,天也黑了。吉留馨便把心一横,暗道:“无论如何,只看今晚就好。”当下留了一盏孤灯,也不锁门,竟是盘腿坐在**,念起经来。

那晚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到了三更时分,夜深人静,那吉留馨正念道“舌不干黑短,鼻高修且直,额广而平正,面目悉端严”[1]忽听得门外一声轻笑,吉留馨顿时忘了自己说什么,坐在那儿,竟是定住了。

只听得门外的女子款款说道:“法师说可是自己么?……你却不晓得我的心思”说着便柔声吟道:“叵耐不知何处去。正直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夜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断肠处。”却是半阙《天仙子》[2],语音娇媚,如莺啼转。跟着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女子一身乌衣,手提一双绣鞋,不是阿宜,又是何人?

吉留馨的心便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他也不多话,只下了床,紧紧搂住了阿宜。那具女体的衣服已湿透了,柔嫩的肌肤散发出的热气与香气像要使他爆炸开来一样。他伸过双唇,便咬住了阿宜的嘴,他的手缓缓滑过阿宜又黑又长的湿发,不停口地叫着:“阿宜,阿宜,阿宜……”那女子转头,却是对他娇憨一笑,明媚无比。见到她的笑容,吉留馨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阿宜,当日聋道士手中那朵牡丹花,可是你么?”

那阿宜转过身来,用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脸埋在他的胸膛之间,嗔道:“甚么牡丹?你在说甚么呢?”

吉留馨一笑,道:“我进张频宅子之前,见过一个聋道士种黑木芍药,那牡丹花与你倒有八九分相似哩……”

阿宜此刻没了声息,只用一双小手上下滑过吉留馨的脊背,过了好久,才轻声说道:“妾感吉郎深情,早就想以身相许,奈何蒲柳弱质,不堪狂徒相强,直到今日才有机会与你……与你在一起”说到这里,声音低弱,已是悄不可闻,又停了片刻,她才接着说道:“佛祖慈悲,保佑你我还有机会相见,又能有今日,我真是欢喜,真是欢喜!纵然明日就要赴死,我也满足了!”

那吉留馨连忙用手掩住阿宜的口,急急说道:“莫说这样的丧气话。我既与你一起,便会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带你离开。你且给我点时间,我安排妥了便与你一同走……阿宜,若是你我能长相厮守,你想去什么地方?”

阿宜抬起了头,眼睛如蒙上一层雾水一般,她想了半晌,方才轻轻说道:“我……我想去敦煌,听说那里虽苦,却有一处地方,有清泉,有芦苇,泉流修竹之畔,往往万朵野牡丹绽放,它们多自由啊,哪像我们?吉郎,我们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去敦煌,隐姓埋名,你道好不好?”

吉留馨哪里会说出一个不好?他点点头,紧紧搂住阿宜,目光上扬,却是呆住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房门已被推开,那张频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目光如刀子一般,似要将两人凌迟了。

[1]“舌不干黑短,鼻高修且直,额广而平正,面目悉端严”:见《法华经》。

[2]《天仙子》:见《敦煌曲子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