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月初八以后的好几天,长安城还沉浸在迎佛骨的余欢之中。大街小巷上人人见面,不是问安好与否,却是争谈当日盛况。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自己闻到了佛香,看到了八部众随着佛骨蹁跹而来。那年的天气也甚是奇怪,都十月了,还像小阳春一样。迎佛骨当晚下了一场透雨,到了第二天,大慈恩寺一株千叶牡丹忽然开出了千二百朵鲜花,香气蚀骨,中人欲醉。大家便纷纷传言这不是普通的牡丹,乃是那天女散下的花朵,在预示着大唐要中兴了。懿宗皇帝正为了迎佛骨之事被朝中大臣围攻,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喜,顿觉理直气壮起来,当日即贬了朝中吵嚷得最厉害的数人,随后便前往内廷中那以金银檀香筑成的宝刹,安心念起佛来。

却说吉留馨当日失了聋道士的踪影,心中焦急不已。好容易挤回金城坊中,哪料想等着他的是一截焦炭想那青翠的竹叶拢在道士袖中,如何逃得过火劫?一念至此,吉留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不打紧,长安城上空顿时堆起一片乌云,随即风来雨至,倒把他浇得透湿。等他渐渐收了悲声,那风雨才一歇一歇地小了下去。吉留馨心中暗道:“这道士虽然疯傻,但若不是至真至纯之人,那牡丹岂肯与他一起?”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对道士起了知己之感,便抱起了他的尸骨,缓步走向东郊,竟是要将道士葬了。他一路走,一路还哽咽着,风便变得飘忽起来,连雨也变得酥酥的,打在道士身上,仿佛一首悲伤的挽歌。

那日以后,吉留馨委顿了好长时间。他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处士,却对着一朵花儿动了心,直是把花儿当作冰清玉洁的女子,又爱又敬,连呵口气都怕亵渎了。谁知那花儿就在他眼下遭了大劫,每一念此,心便痛了起来。如今他每日里也不大肯吃饭了,只在各坊酒楼里转着,但求一醉一奔而已,好像他奔得越快,便越能忘记花儿一般。直到奔出一身大汗,一人一狗才肯停下来,呆呆地站一会,再无精打采地回自己栖身的破庙睡觉。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吉留馨却忽然刹住了脚步,黑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便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吉留馨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下,哀嚎两声,竟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见吉留馨忽然停了下来,不免奇怪,便围聚过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对吉留馨笑嘻嘻地说道:“老吉,怎么不奔了?难道是饿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叫我声爹,馒头就归你。”说得众人一阵哄笑,另一人接口道:“王十五,你的馒头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两个馒头——”说着用手一指众人抬眼,却见街西一所大宅子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端坐马上,黑衣黑袍,连脸上也蒙着黑幂,只裙边绣一朵银色牡丹,显得甚是特异风流。此时疾风吹过,黑纱飘**,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的下颌,与唇边一粒极细的黑痣。那闲汉的手正指着这女子,嘴里继续疯言疯语道:“啧啧,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着喂你馒头吃呢!”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从深宅里走出来几个仆役,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众人此时便又笑又骂起来:“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来不及了罢!”那吉留馨先还是呆呆地看着,此刻如梦初醒,只感到一阵狂喜,那脸就禁不住热了起来。他哈哈一笑,分开众人,顺着一阵疾风,竟是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已有百多年历史,正是头前所见的大商贾张频的家宅。这宅子虽然不显山露水,却占地极广。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竟不输于王公府第。那张频生意做得极大,现在是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斋念佛,甚是虔诚。只是他心中还不满足,常常叹息俗务萦怀,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只恨不能抛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里访道参去。可这话说来简单,又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西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杯觥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人这一辈子,好比春蚕作茧,整日里忙忙碌碌,却是一个空,想来甚没意思。诸公,可知我最爱的是什么么?”说着便借着琵琶音唱了半阙《浣溪纱》[1]:“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常相伴,五湖中!”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史禄山的,听到这里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相公,你莫卖酸,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摩尼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何况我听说你家的侍婢个个美得不得了,你去钓鱼,让她们孤守空房,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众人一阵哄闹,那张频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道:“说笑,说笑!不过近日我确实新收一女,此女当真是冷到了极处,也艳到了极处。我张频一辈子阅女无数,还从未见过格调的女子。此刻若让我与山月鸥鸟相伴,怕是真有点舍不得呢!”

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接口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再不你就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替你念念经,消消业,或者……”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叫做端秀的中宫贵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摇头晃脑地说:“康密乃,你这话不妥,不妥得很哪!”

众人不解,齐道:“奇了,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又有什么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这话就半刻钟前说说都不打紧,只是我们刚听张相公讲他新女,还未听得十分尽兴。不知张相公与这女子一起,是入未入是怎生入?被你这么一打断,扫兴得很。张相公,来来来,莫要理他,咱们喝酒,你且给兄弟们细细讲讲!”说得大家一阵狂笑,都逼着张频继续讲下去。

此时几人喝得酣畅淋漓,懒懒靠在曲栏上闲聊,那张频忽一回头,却见吉留馨领着疯狗,正走过楼下,便在楼上唤了起来:“吉留馨,你上来,我与你栲栳馒头吃!”吉留馨抬头一看,见是张频,污黑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红色,犹豫再三,还是上来了。

那粟特商人史禄山见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叹道:“你就是那个御风飞行的吉留馨?偶尔在街上见到你,今日才有机会结识。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只是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讨饭为生,也不是个事,不如我资助你点钱财,你也贩些货物,和我们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倒还罢了,只周遭站着的小二歌姬与一众闲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运。哪知吉留馨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众人只道他恋栈,又怕路途艰险,也不为意,史禄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长安城倒有几个铺子,你可愿意去我那儿做个看门守院的伙计?”

众人均道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摇了摇头,在旁围观的人都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张频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地问:“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难道是想和我们一样,净了身,进宫伺候今上去?”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地摇了摇头,倒叫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张频便皱眉道:“我平日看你有点意思,却不想这般不中用的。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乞讨为生?”

吉留馨还是继续在那边摇头晃脑,众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们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吉留馨双脚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决心一般开了尊口,说道:“张相公,我想卖身与你为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谁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卖给张频做仆役,众人都在旁窃窃私语道:“这疯子莫不是今日正犯着疯病么?”连张频也动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给吉留馨打一盆水来。”待得这疯子洗干净脸,张频看出他脸上并无逃走奴字样,才放下心来,道:“放着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与我做一辈子奴隶,你这人还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张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门下,平素深恨无缘得见,今日既蒙张相公召唤,我便想腆着脸问问相公,还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虽然落魄,但诸般技艺,也都会一些半点,张相公要是愿意收留我和好头脑——”说到这里,他踢了踢伏在他脚边的狗“——若能得马下驱使,绝不怠慢。”

那张频听得此言诚恳,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张频这辈子有许多门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你既愿意,我也不推辞,这便叫牙人过来罢。”早有左右飞奔出去,引了一个牙人进来,当下准备好笔墨纸砚,那吉留馨便自写了卖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与好头脑自愿卖身于张频为奴,服伺尽忠,须毕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抛弃,死堕地狱。”按了手印。张频原只想让他随便做个家人,此时见他竟然会写字,且笔迹端正,甚有标格,便在心里暗想道:“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1]《浣溪纱》:见《敦煌曲子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