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爱重牡丹,是从天宝年间开始的。开元末,裴士淹从汾洲带回一品白牡丹,种在私邸,时人觉得稀奇,便络绎不绝地上门去看,当时的卢纶还写了一首《裴给事宅白牡丹》诗,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既是歌颂白牡丹之冰清玉洁,也顺便拍了一下裴潾的马屁。从那以后,牡丹花便宠冠群芳,不但贵族富豪要种上几本名贵的牡丹,就是那庸俗人家,门前门后也要植上几株。奇的是把牡丹花养得最好的,倒不是那些名门望族,反而是寺庙里的和尚。慈恩寺的紫牡丹兴唐寺的杂色牡丹大兴善寺的合欢牡丹,都在京城里大有名声。到了懿宗皇帝的时候,每到暮春,无论是淑女士人,还是平民贵胄,人人皆以不赏玩牡丹为耻。所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1],说的便是此花。

却说咸通四年,京城里来了好几个奇怪的人物,并出了一件大事,说来或多或少都与牡丹有关。这第一个人物,便是不知什么时候,长安街头多了一个聋道士。这道士日日头戴一顶白冠,身穿一袭葛衣,一脸痴傻样。他以卖艺为生,每天等日头高了以后,便在各坊中找个开阔地方,耍些小本领,一日之间总能得三五个铜板,聊以糊口。

说起这道士的本领,看过他技艺的,无不啧啧称奇。你道如何?却原来这是个能种牡丹的道士,且他种牡丹的方法奇特得很。每日他摆开摊子,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竹叶来。只见他把竹叶托在手掌上,喊一声:“长!”瞬时就从他手心里冒出一枝细嫩的小芽,此时再看他手心,那竹叶却没了踪影,此芽便像从他肉里直接出来的一样。那嫩芽越长越大,转眼之间,绿萼上便结起了一个花苞。那道士再喝一声“开!”花苞便啪的一声,绽放开来,却是一朵黑牡丹。京城里的人见过深紫牡丹,见过绛红牡丹,却从来没见过黑色的牡丹,且这牡丹浓得如无星月的天空一般,只花缘一道灿烂银边,流光溢彩。那牡丹越开越大,渐渐便如人面大小,忽然又啪的一声炸开,围观的人群再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牡丹,却还是一枚竹叶好好地躺在道士手心上哩!

除了这道士以外,那一年在长安还出现了两个以乞讨为生的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这疯子平日里喜欢垂着头,沿着墙根走路,看起来畏畏缩缩的。但你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长得并不赖,尤其鼻下突起一双好精致佛唇,颇有福相。那狗却是一只癞皮黑狗,整日跟在疯子身后,须臾不分离。

其实平日里疯子与疯狗都斯文得很,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遇到秀才士人,这疯子还能掉几句书袋。只是不能喝酒。那疯子只要有二两黄汤下肚,便换了一个人似的,腰板也挺直了,头也昂起来了,再没了往日的卑微神色。此时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路中,剥了上身的破衣,张开口,嗬嗬大吼数声。随着他的喊叫,长安城里往往会刮起一阵风,这一人一狗便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啰!”如此这般,定要等酒醒了才肯安静下来。

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你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特异,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笑闹道:“吉留馨,吉留馨,你过来,我与你打酒吃!”看那疯子与疯狗逐风而奔,渐渐成了长安百姓一个共同的节目。

话说咸通四年的那个暮春,京城里长空朗静,街巷空旷,那吉留馨从一早便开始讨饭,讨到日中,只得了两个馒头你道为何?却原来此时正是牡丹花开时节,多数酒家店铺都歇了业,跑去寺庙看牡丹了,因此无人肯留心搭理他。那吉留馨肚子既是空的,又无二两酒入肚,便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怏怏在街上走着,忽然迎面撞上一人脊背,抬头一看,却见前头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个道士看热闹。吉留馨左右无事,遂停住了脚步,看那道人种花。他越看越有兴味,待草木头上绽出一朵牡丹,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只见一阵狂风突起,便朝着花儿扑了过去。可怜那木芍药在风中摇曳,似有不胜狂风吹折之感。吉留馨一见,不禁大为后悔,暗道:“我怎就把风招来了呢!”此时就算捂紧嘴巴,也是晚了。那花儿在风中到底没能多久,便提前凋谢了。众人不禁齐声“哎呀”了一句,议论道:“好怪风也!”吉留馨悔之不及,转念想到花儿的风流姿态,又忍不住痴了。

从此吉留馨便留了意,每日上街,除了讨饭要酒,也有意无意在各坊多溜达几回。说也奇怪,一旬之间,总能让他碰上种花道士三五次。有了上回的教训,吉留馨便关紧了嘴巴,偶尔微启双唇,空中便刮起一阵清风。久而久之,那花儿也如认识他一般,肯在风中轻轻点头。吉留馨若哪日见了这牡丹,再去吃饭要酒,都会觉得欢喜许多,倘是几日不见花,纵御风飞行,也觉不酣畅。

如此过得半年,到了十月,京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便是懿宗皇帝决定从凤翔法门寺把佛指骨迎来长安,入内好好供奉[2]。懿宗年间,藩镇有坐大的倾向,南蛮那边又重启战端,闹得这个无能的皇帝头痛不已。将佛骨迎来长安,固然是皇帝的一片诚心,也多半有请佛祖保佑他能在皇位上多坐几年的意思。那京城里因皇帝的偏好,佛教徒居多,听到这个消息,哪个不欢喜雀跃?普通老百姓早就打算好了佛骨进京之日,要上街一睹盛况,那有钱人家更是在义宁金城各坊旗亭订好了位置,要一边吃酒,一边赏景。这豪奢人家之中,便有一个唤作张频的大商人。

这张频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料商人,他在西市有好几家店铺,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东海诸国来的各种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论到他的出身,却是一个谜,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剪径的强盗,有人说他以前是商队的苦力,更有人说他从前乃是个宦官。无论如何,此人谈吐精明,头脑灵活,不无过人之处。他的长相却甚为普通,要勉强说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张白脸上既无皱纹,也无胡须,是个保养极好的中年人。

十月八日一大早,城西的开远门便吱呀呀一声响打开了,黑压压的御林军护着佛骨,缓缓走入京城。百姓们等了许久,此刻便如着了魔,齐声呐喊起来,搅得长安城沸水一般。沿途各坊早已用真珠结成了无数幡幢,剪了彩帛金丝为楼阁台殿,并以水银为池,金玉为树,檀木为亭。百姓们先还对这样的奢华啧啧称奇,待那载着佛骨的香车缓缓轧过他们身边,大家忽然觉得这些金玉珠宝皆如粪土一般,根本不值一提。众人均眼眶含泪,如癫若狂,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就算此刻要他们舍了自己的父母妻子,恐怕都会毫不吝惜。突然之间,有一人分众而出,只见他跑到道中,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只一下,便砍断了自己的左臂,又用右手擒着断臂,跟着佛骨,一步一礼,血流满地。有了这个榜样,跟行的人便越来越多,有那趴在地上顶礼膜拜的,有那跪在地上膝行迎佛的,有那断了指头举着摇摆的,又听得有人大喊:“佛光!佛光!”百姓们便都跟着嚷了起来:“哎呀,我也看见啦!还有祥云,就在那儿……”人人心醉神迷,都觉能与舍利这般靠近,实在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聋道士也挤在金城坊人群之中。他听不到叫喊,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此刻全长安人都聚集在这里,若是能卖上一回艺,定能赚个盆满钵盈,于是便笑呵呵地掏出竹叶,种起花来。待那黑色的牡丹在汗臭气中发出来,就有几个顽劣少年瞄上了他。只听得一人大喊:“这里有个道士!”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平常时节,那京城百姓只叹此花冷艳美丽,此刻佛光普照之下,忽觉这种花道士实在是妖异到了极点。另一人便喊道:“妖怪!妖怪!擒了他敬佛!”早有几个好事之徒走了上来,一把抓过聋道士,一人便从腰间解下匕首,三下两下,将道士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那道士头皮上被刮出数道伤痕,血流满面,惨不忍睹,却还挣扎着嗬嗬乱叫。此时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对着道士拳打脚踢,骂道:“好一个妖道!何尝见到竹叶里生出牡丹来的?今日我们不杀你,佛祖不容!”

那吉留馨一大早便随着人群来到城西,其实他对周围百姓的痴狂,甚是不解:不过一截骨头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等他找到了道士,又守着道士种出了花朵,更觉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对着花儿一般,心中再无所求。及至道士被人擒住,吉留馨才从美梦中惊醒。他急急分开众人,大喊道:“不是妖!不是妖!南朝谢灵运就写过竹间水际多牡丹……这花明明从竹叶中生出来,有典可循,有典可循啊!你们不读书,还……哎哟!”却是不知被谁在脑袋猛敲了一下,又推到一边,便听有人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你若再管闲事,连你一同打死!”众人肠蠕一般涌了上来,将他越挤越远。那吉留馨纵是能祭起风,又怎能吹得散这密密麻麻的人群?

此刻早有人拿过一束艾香,拉起被打得半死的道士,一把倒扣在头上,喊道:“先把这道士变成和尚再说!”那道士吃痛不过,想要挣脱,却被众少年按住了身子,哪里跑得了!旁边围观的百姓无不拍手大笑:“炼顶啰炼顶啰!”道士头顶逐渐发出一股焦臭之气,忽然火光一发,竟是烧了起来。可怜他如被人点了天灯一般,火光下延,不过一刻,竟是活生生地烧死了。

却说张频当时正在金城坊旗亭之上,捡了一个靠窗的好座位,悠闲看景,却没料想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禁皱了皱眉,调过头去。待他回转头来,却见百姓簇拥着佛骨,早已去得远了,此刻满地狼藉,挤掉了鞋子的,哭喊着找失散的儿女的,失了力气在街上梦游般走的,当真是百人百态。然而张频却没有管这许多,他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被烧成一截焦炭般的道士。原来不知何时,道士身畔多了一个黑衣女子,那女子窈窕之极,仿佛随时就要被风吹到天上一般,她盯着道士呆呆地看着,嘴唇无声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频心中一动,他招了招手,在旁伺候的苍头便挨了过来。张频对他耳语数句,那苍头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当天晚上,一乘青顶小轿抬着那黑衣女子,便进了张频在安邑坊宅子的大门。

[1]“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句:见白居易《牡丹芳》。

[2]唐懿宗迎佛骨之事发生在咸通十四年四月初八,而非咸通四年。当年七月,懿宗就死了。当时的人说,公主被尊为“同昌”,其实暗示了父女二人的先后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