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森

汉武帝太初四年的春天,细雨纷飞,润泽如酥,燕子从南边飞回,在长安城错落高低的屋檐下垒窝。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哥哥交趾。

当时我正在院子里仰头看老槐树枝叶间的鸟巢,像我这样十几岁的男孩,看到鸟巢立马就心头痒得要命,只有爬上树去,把里边的鸟蛋掏了,才能舒服一点。但我却不能那么做,因为我那长了一脸白胡子的师傅教导过我,君子的行为是要合乎礼仪的。掏鸟窝这种事情,先贤的书上并没有记载,想来也不会被允许吧。更何况我还穿着一身丝绸做的袍子,如果弄脏了,定会遭到母亲的训斥。

“你在看那个鸟窝吗?”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转过目光,我看到眼前站了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男孩。他一身短衣,深黄色的脸,眼眸墨黑,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打量了我一番,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一转身便爬上树去,在枝丫之间轻盈攀跃,就像鸟儿一般。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带着那个树枝编成的鸟巢回到了我面前。

鸟巢里躺着三粒蛋,蛋壳青白光滑,一如我的手。那少年的手却瘦削粗糙,就像巢上的老枝。我便以为他是新来的童仆,笑道:“你是新进的仆人吧?把那鸟巢给我。”

“呸。”少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伸出手敲打了几下我的脑袋。

现在想来,初次见到哥哥,我的印象里只有粗野二字。但在那时,我的心底深处也有一丝羡慕之意,无拘无束的生活无论在何时都是一个男孩所向往的。

一点点橘红色的烛火在青铜所铸的灯盏上跃跃跳动,雕花的楠木桌上山珍海味错列于黄金白银的盘中,大宛运来的葡萄酒在安息的水晶杯中流动着暗红色的光泽。迎接父亲归来的晚宴上,我正式的认识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兄弟交趾。父亲唤他为刘越,告诉我说他是我哥哥,他母亲是个南越女子。我的哥哥却坚持称自己为交趾,一脸的倔强。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眼里却有种薄薄的哀伤。

豪门的迎归盛宴,本应遵循先玄尊而用薄酒,先黍稷而饭稻粱,随后上腥鱼的礼制,这些礼节都是由我那自幼便受儒家教育的母亲来主持。但交趾根本不理会这些繁琐的规定,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刀,开始切割肥美的羊肉,吃得啧啧有声,嘴角还浮着那种若有若无的轻蔑笑容。母亲看着他,眼中忽然露出恼怒嫉妒的神色,开始斥责起交趾来。这顿晚宴自然是不欢而散。

其实我母亲对那位南越女子始终怀着深深的嫉妒,她本想扮演好贤妻这个角色,但交趾的行为崩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根弦。汉武帝元鼎四年,我父亲刘峰离开长安,奔赴南越的战场,他是一名不输于名将李广的神射手。元鼎五年的一片刀光剑影中,交趾在一位南越女子的竹楼中呱呱坠地。元鼎六年,南越终被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所灭,父亲回来与母亲大婚。隔年冬天,我刚刚出生,他便再返那片瘴疠之地。如今,父亲终于卸下了在南越的职衔,调回了都城长安。后来,我曾听到过仆人们私下的传言,说父亲之所以回到长安,是因为那位女子忽然病逝,南越已成睹物思人的伤心之地。至于父亲为什么要带交趾回来,这就无人得知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去到南越,我才明白我父亲年轻时为何要离开长安和母亲。那个地方炎热潮湿、树木发了疯似的狂长,把天空遮蔽得只剩下丝丝缝隙;娇艳的花朵缤纷如同天边的虹,散发着浓烈的芬芳;姑娘们额头光洁黑发如丝,眼眸清亮如水,纤腰不盈一握。那一切,都和庄重的长安不同,长安只有威严的朝堂,笔直的街道,诚惶诚恐的贤妻。

父亲的身体里流淌着与汉朝开国君主一样不羁的血液,那位君主在成为天子前,极喜欢在沛县的酒馆里饮酒唱曲,调戏颇有姿色的老板娘,还经常不付一个大子儿。南越对我的父亲而言,充满了无穷的**,有香甜的糯米酒,有软绵动人的俚歌,更有美丽温柔的女子。我的哥哥交趾便出生在这个地方,他的血管里除了父亲的不羁,还流淌着南越丛林里斑斓的气息。

交趾觉得被子太重,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他无比怀念那间搭在树上的小窝,在那里他可以蜷成一团,黑夜温暖而甜蜜,让他心平气和地入睡。只是那间小屋远在万里之外的南越,而今在这张宽大冰冷的**,他难以入眠。空气干燥冷冽,让他觉得喉咙里好像塞了个硬硬的东西,那个东西慢慢往下沉,一直沉到心里,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溅湿了枕头上精美的绣花。

交趾伸过手去拿起枕边的刀,缓缓地把刀抽出鞘,冰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把刀刃映得一片雪亮。刀是他母亲送给他的。每个生活在南越丛林里的男孩都会得到一把这样的刀,刀身狭长,刀刃锋利,刀背却很厚。他们用这把刀砍藤条开辟道路,做弓箭射杀猎物,削一根竹箫俘获女孩的芳心。

交趾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抱紧刀睡着了。在梦里,他挥舞着刀砍断拦路的藤条,绿色的汁液四下飞溅,散发出芬芳的气味;他在茂密的树木间跳跃自如,下方是青幽幽的暖水河,有袅袅的热气披于水面;娇艳的莲花底下,指头大小的鱼儿摆着半透明的身子,细小的骨骼像苍白的火焰一样在泛着光,仿佛青色天空里的千万粒星子。

但是梦很快就醒了,他现在在长安,汉朝的伟大都城。这里除了槐树,只有一些不宜攀爬的松树和柏树,而且分布得很稀疏;道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群,蝴蝶在这里没有藏身之处;姑娘们都躲在家里,学着成为一个贤淑的女子。这一切都让交趾感到无比沮丧。

然而更让交趾沮丧的事情还在后面,他被迫穿上束手束脚的华服,听一个白胡子师傅枯燥无味的授课。白胡子师傅有时也会讲点好玩的东西。譬如有一次他说,远古的建木是沟通天地的桥梁,现在却不知哪里去了,传说有人在虚无缥缈的云间见过。又有一次他说极西处的人能编织会飞的毯子,却不知用什么编的。但交趾觉得他教的东西大多很无趣,明明说是讲“春秋”,却不讲春天的花儿秋天的果子,只是一群人在闹来闹去。

这些都是父亲的安排,交趾认为他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南越丛林中的雄伟男子。那个男子会放声高歌,爽朗大笑,喝酒射箭,整个寨子的男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在长安他却像个扯线木偶,一举一动拘束呆板,脸阴郁得像石头的城墙。

熬了十几天,交趾决定逃回温暖的南方。

对夜行人而言,那是个很不错的夜晚,大片黑色的阴云重重叠叠,把长安的上空遮了个严实,月亮星星都老老实实地呆在云层后面。交趾轻巧地翻出窗户,爬上了墙头。

然而巷口亮起的一盏灯笼打断了他的好心情,交趾暗暗咒骂了一句,伏下身子躲在阴影里,准备等灯笼的主人走过之后,再跳下墙头溜之大吉。

灯笼后面的脚步声细碎得像风中飘落的叶。交趾看着那只昏暗的灯笼,忽然发现灯笼后面飘扬着一角青色的裙裾,裙下是一双雪白粉嫩的裸足,在昏黄的烛光下好像南越山间的美玉。他不由得探出头去,那女孩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仰起面来,交趾便看到一双春水般温柔明亮的眸子。交趾呆呆地说了声“你好啊”,女孩轻轻一笑,提着灯笼渐渐远去,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飘**在交趾的鼻端,像极了南越暖水河里莲花的气味。

也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交趾血液里那斑斓的气息轰然涌上了他的脑袋,阴森黑暗的长安城变得妩媚多情,逃亡大计就此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倾心爱恋的女子已死,如何再能高歌纵情,千杯不醉呢,南越再美也无可留恋了。虽然交趾认为长安没有丝毫美丽可言,但那个姑娘,足以让他留在这个城市。

白天的交趾昏昏欲睡,只有到了深夜,交趾眼睛里才会放出奕奕神采,他会跳出窗户,用自己在南越丛林里练就的矫健身手,游**于附近的墙头屋顶之上,期望能再遇到那个让他心跳不已的姑娘。

师傅白色的胡子一根根垂着,像沾了雪的松针一样;他低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念着艰涩的文句。仆人们说他曾是宫中有名的学者,精通什么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却不知怎么来教书。交趾已经有点瞌睡了;虽然也觉得乏味,我却摆好姿势坐着。

还好师傅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事。这一次他说天空就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水,月是极阴的,出来的时候,这水就会结成青色的冰,日是极阳的,升起的时候,冰重新化成蔚蓝色的汪洋,但最渊博的学者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我听得入了神,交趾突然抬起头说那是些小鱼儿。

那天师傅似乎很有兴趣讲些奇闻,他还讲了个皇帝的故事。那个皇帝,他富拥四海,就想着长生不老。成百上千的方士们炼制了各种丹药,施展了各种法术,却连皇帝的一次重病也无法治愈。就在皇帝准备砍掉这些方士的脑袋时,从遥远的西域来了位深目高鼻的女子,献上一颗千年莲子,说只要有了南越暖水河的河水,便可以让莲花绽放,皇帝若是服下莲藕莲实,也可以有千年的寿命。讲完了这番话,那西域女子就留下莲子走了。皇帝闻到莲子的香气,重病居然痊愈,于是便发兵南越。宫中的儒生学者竭力反对,说那会加重百姓的负担,却被皇帝罢免了好几个……

我抬头看了看师傅,他好像被自己这个故事感动了,眼里泛着光。想着师傅说到了南越,我偏过头去看交趾,他却又睡着了,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渐渐洇湿了他面前摊开的帛书。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些故事,只是那个时候,交趾和师傅都已经不在了。

当母亲询问起我们的学业时,师傅把交趾的贪睡如实禀告,君子不能为他人文过饰非,他是这么说的。

母亲得知哥哥犯错的消息后,虽然脸色镇定如常,但她的手指却紧紧地弯曲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作为家中内务的执掌者,母亲自然要对交趾略加惩罚。我知道她会怎样对付交趾,我曾经尝过这种滋味,一根在药水里泡过的藤条,抽一下可以让人哆嗦半天。看着母亲那用力的手指,我忽然同情起交趾来。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母亲把父亲和我也叫到了实行家法的现场。当时母亲身穿一件黑底红章的留仙裙,发髻高耸,气度森严;交趾则**着背脊蹲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神色倔强。母亲扬起手中的鞭子,厉声呵斥着,让他跪下。交趾死死地看着她,一动不动。母亲被激怒了,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高举藤条往交趾的背上抽去。

那一刻,我闭上了双眼,等着那刺耳的破空声变成打在肉上的闷响;然而我却没有听到那个声音。睁开眼,我发现半截藤条像死去的毒蛇一样躺在地上,交趾手里拿着那把寒光四射的刀子。母亲拎着剩下的半截藤条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父亲出手了,动作之快犹如闪电。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刀子“当”地掉在地上,而交趾则飞到了墙角,嘴角沁出一缕血丝,眼底依旧带着倔强,却多了几分失望。

侍女们把母亲扶回她的房间,父亲把交趾拎起来关进了柴房,我偷偷捡起刀藏进怀里,刀把上还残留着交趾的体温。

在交趾被关进柴房的那些日子,我会偷偷带些馒头和肉干去看望他,有时他会给我讲一些南越丛林里的奇怪的吃食,比如鲜嫩的蛇肉,甜美的菠萝等等,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作为一种惩罚,交趾每天只能得到一碗清水和两个窝头,若不是有我偷东西给他吃,交趾怕是没有力气逃出柴房,也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关于交趾的出逃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飘**着乌云的晚上,一钩弦月把淡淡的光芒投进了柴房墙上海碗大小的送饭口。交趾吃了我给他带来的几块牛肉后,忽然说起了自己爱上的那个姑娘,叹道若是能出去,就是翻遍整个长安也要找出她来。我听得兴奋不已,踏遍长安寻找自己的梦中人,这真是个野心勃勃的计划。我拍着胸脯说要帮忙,他让我把他的刀扔进去,我照办了。

于是不过眨眼的功夫,柴房的门忽地变成两半,跌落在尘土中,打了几个旋儿就不动了。交趾走了出来,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步伐沉稳,眼神坚定,仿佛将要出征的将军。他冲我挥了挥手,轻灵地攀上墙头,纵身一跃,宛如一只飞鸟,消失在溶溶的夜色里。

交趾站在一个高大的屋顶上,风从青黑的夜色里掠过,长安在他的脚底徐徐铺开,鳞次栉比的房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他忽然觉得长安城就像一座巨大的森林,那些如天上繁星的亭台楼阁便是这座森林里茂密的树木,而他喜欢的姑娘,便在这座森林的某棵树下,带着莲花般的清香,等着他的到来。这个想法让他热血沸腾,他怪叫一声,在一个接一个的屋顶上奔跑起来,身形在明月清风里上下浮动。

一重又一重的屋脊被交趾抛在身后,他的眼珠飞快转动着,打量着这座城市。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长安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宛如沙漠中的一座绿洲。这儿的房屋没有森严的气象,仿佛丛林一般随意滋长着,形成了许多曲折的小巷;这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还夹杂着许多驴鸣狗吠;这儿有千百样颜色闪烁流动,有千百种气味随风飘**,有千百个声音喧闹沸腾。前一个长安仿佛高傲而不友好的松树和柏树,单调冷清;这个长安温暖热闹一如他的故乡南越丛林。这儿就是长安的西市和东市,庶民、商人和工匠在这儿聚居。

开始交趾只是一味地闲逛,希望能找到那个姑娘。很快他就发现,在长安要找出偶尔邂逅的姑娘来,几乎和找片丢在南越森林里的叶子一般难。

在集市上交趾认识了一个蓝眼睛的大食商人,他当时拿着把黑黝黝的刀砍一片风干的羊肉脯,很费力的样子。交趾正饿得狠了,拔出自己的刀子,闪电似的片下一块肉,揣在怀里转身就走。大食商人虽然吃了一惊,却还能一把拉住他,看了看他的刀子,让他留下帮忙。

交趾还和一些小混混交上了朋友,这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小孩,衣衫褴褛,头发很脏很长,混迹于人群中,远远看去像水面上漂浮的杂草。他们有时从铺子上顺手牵羊捞点吃食,有时从过路人身上摸个把钱袋子,有时又在路口乞讨几个铜板。

长安城的执金吾[1]对这些家伙很是头疼,然而他手下的金吾卫又不愿去抓他们。那些金吾卫,每天把自己的甲胄擦得雪亮,手持长戟,腰配宝刀和弓箭,骄傲地在城中巡逻。他们都是豪门世家的英俊子弟,甚至有些人会给自己的甲胄、刀把和箭头镀上金子,让自己显得闪闪发光。抓这帮肮脏的小孩,对他们来说太没面子了。

日久天长,执金吾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让罚做城旦舂[2]的苦力们来整治这帮小孩。小孩们虽然动作灵巧,但长发是他们的弱点。苦力们经常一把揪住小孩们的长发,闷声不响地把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交趾很奇怪小孩们为什么不把头发弄短,小孩们告诉他再长点就能换钱了。

交趾的出现使得小孩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机,他帮那些小孩在屋顶上望风,一发现苦力们的踪迹,就大喊一声,小孩们立马溜得干干净净。交趾来了以后,那些苦力们连个小孩的发梢都摸不到,每次都只能看到七月灿烂阳光下一蓬蓬飞扬的灰尘。

苦力们对交趾恨之入骨,因为抓一个小孩可以抵半天的劳役,七月的日头正毒辣,修城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可他们也只能干生气,因为交趾眼睛锐利得像鹰,耳朵警觉得像兔子,身手敏捷得如同鬼神,逃跑起来让他们望尘莫及。

交趾向这些小孩索要报酬,让他们帮忙寻找一位赤着双脚,身上有着清香的美丽姑娘。这一度搞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因为几乎每个走在街上的妙龄少女都发现自己被衣衫褴褛的小孩跟踪,这些小孩一边拿眼睛瞟她们的裙子底下,一边猛烈地**着鼻子。但过了好几个月,交趾还是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姑娘,他不由得日渐憔悴。

看着交趾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他的朋友们都十分担心。大食商人告诉他说西市那个整天躲在房子里的老年安息女子是个占卜家,如果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可以找她问问。小孩们却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他们说就是那个傻傻的老太婆,会用铜钱来换他们肮脏的长发。

交趾离开家之后,母亲似乎松了口气,父亲却更加阴郁了,师傅讲的课还是无聊。

过了很多天,父亲从朝里回家的时候,满脸的忧愁。他径直到了师傅的书房里,吩咐仆人们不要来打扰,然后关上了门。如果是从前,我是要做个好孩子的,但今天的我,却悄悄地摸到门前偷听,我想我是跟交趾学坏了。

“千年莲花不见已经三天了,只剩了一池子从南越运过来的水,皇上大发雷霆,把看管的太监侍卫全部推出去砍了脑袋,掌管宫门的卫尉已经被剥了官服下到牢里。悬赏下遍了长安,从达官贵人到苦力庶民,没人不知道,这次怕要把整个长安翻个底朝天了。”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人老了,想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师傅还是有气无力地说着话。

“只求您帮忙占上一卦,交趾那孩子让人放不下心。”父亲的声音有些发抖。

房里传出钱币急促的撞击声,好像一阵密雨;随即掉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下了阵雹子似的;又有骨碌碌的滚动声,打了几个旋,便安静了。

师傅低语了几声,我隐约听见“金克木……建木……”良久,又听见一拳擂在桌上,父亲吼了一声:“把他带回长安还是这样,关又关不住他……”

听见父亲起身往外走,我赶紧躲了出去。等不见了他的身影,我走进师傅的书房,师傅弯着腰,正吃力地拣着散布在地上的一枚枚铜钱。我蹲下来帮他拣铜钱,师傅默默收好铜钱,也没说什么。

母亲忽然焦急地走了进来,头发有些散乱,不复往日的镇静:“先生,他带着弓箭走了。我拦不住他。”

师傅终于开口了:“没事的,他只是去求个安心。”说完了,师傅转过身去看窗外,夕阳残照,暮云四合,天就要黑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拎着弓,弦却已经断了,分作两头晃悠悠地垂下来,正像父亲脸上的泪痕。

那个晚上,执金吾带着金吾卫们冲进了平常不屑一顾的西市,第二天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那个晚上,很多人说看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西市飞进云里,却没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交趾往大食商人说的房子走去,决定在那儿碰碰运气,却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他。这人穿得很普通,但黝黑的脸和结满茧子的手,却透露出他城旦舂的身份——苦力们想把交趾这个祸害除掉。

刚走到房子门口,交趾就听见那安息女人在喃喃地说着一种奇异的方言。在大食商人的摊子上交趾学到过一点这种方言,他大约能听明白。那老太婆是在说:“这么多年了,你终于长成了,终于凝结出了精魂,终于把你的根本弄出宫了。”然后,交趾就走了进去。

屋子里乱七八糟堆着许多毯子,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好像要压住什么似的。交趾觉得香味里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安息女人枯瘦的手指在不停地跃动,在一张黑色毯子上穿针引线,那毯子闪着奇异的光泽,快要完工的样子。交趾凑上去细细一看,竟是用头发丝编织而成的。

安息女人忽然皱紧了满是纹路的额头,她手里的发丝用光了。“还差一点点。”她用安息话咕哝着。抬起头看到交趾,她用僵硬的汉话问道:“你的头发卖吗?我给你很多铜钱,或者帮你免费占卜一下。”

“我想问件事,”交趾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把头发给你。”然后他就开始讲那个姑娘,美玉一样的双脚,春水一般的眸子,还有莲花的清香。安息女人忽然站起身来把他推了出去,你的头发我不要了,她的声音里有焦灼不安的味道。

交趾愣愣地在外面站了会儿,忽然想起那种熟悉感是什么了。那浓烈到呛人的香味迷惑了他,让他没能立刻分辨出那若有若无的清香。他回过神来,一个箭步蹿了进去,毫不理会安息女子愤怒的尖叫,拨开那些毯子,一盆拢着花瓣的莲花娉娉婷婷立在他的面前。

兴奋的交趾和愤怒的安息女子都没有发现房子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莲花瓣慢慢打了开来,划出一道道曼妙的曲线,香气越来越浓。交趾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美丽的女孩便站在了他眼前,冲着他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像在做梦。

正在交趾发怔的时候,安息女子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用一柄小弯刀割下一大把。“够了,”她对女孩说,“我今晚就能带你走。”交趾刷地拔出自己的刀子,恶狠狠地对着她,女孩笑着按下他的刀。

天已经完全黑了,安息女子在灯下运针如飞,额角有汗珠淌下。交趾看着那还差最后几针的毯子,惊奇地发现毯子的一端飘在了空中。正疑惑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支支箭夹带着凛冽的风声就射了进来。执金吾在窗外大喊:“交出千年莲花可免去一死!”是那个苦力把金吾卫们领来了。

交趾挥舞着刀,劈开了几支箭,却想不出什么逃跑的法子来。眼前忽地一暗,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跳到毯子上。安息女子念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交趾觉得身子一轻,耳边生风,那毯子竟载着他们飞了出去,把屋外的金吾卫吓得都趴在地上。

交趾刚松了一口气,女孩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背后插着一支箭。

父亲很久以后给我讲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不过也只是他知道的那些。

他找到交趾的时候,交趾正在很大声地哭,好像南越丛林里受伤的野兽。交趾面前躺着一个穿着青裙子的姑娘,有个满脸皱纹的异国女子正在姑娘的身上摸索着什么。说到这里,父亲的眼光迷离起来,我猜他想起了交趾的母亲和他自己的事情。

那个异国女子就是几年前敬献莲子的,父亲认得她。在她身边,放着一盆莲花,只是颜色有些憔悴。女子喃喃地说:“不可能,除了金以外,这个世上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千年莲花的精魂。”

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白胡子师傅说的那些东西,会飞的毯子,连着天的建木,还有书房外偷听到的“金克木……”

交趾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抽噎着说,有些金吾卫会在箭头上镀金子。女子的脸一下灰白了,眼泪刷地流下来。眼泪里,女孩的身子渐渐变成了虚影,一支箭咣当掉在地上,箭头金光闪闪。莲花瓣一点点地枯萎凋零,化作飞尘四散于风中,盆里的莲藕也化得不见踪影了,只剩下一粒灰色的莲子漂浮在水中。交趾倒不哭了,拿起刀就往回走。

父亲拦住他,问他要干什么。“报仇。”交趾冷冷地说。“先不忙……”父亲犹豫了一下说,“总有什么办法的。”父亲转过头去看着那女子:“有人跟我说栽着建木的云层今晚就在长安上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女子的眼里一下有神了,但又暗了下来,她说自己可从来没爬过树。交趾说:“我会啊,她有救吗?”女子一把将交趾拉回毯子上,飞向天空。

接下来的事情,父亲说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他的弓弦是怎么断的,但他一句也没有提。不过我听仆人说,那天去西市的金吾卫,居然统统叫一个神秘的箭术高手打败了。那个高手神出鬼没,有人用箭射他,他就接了射回来,若是用铁箭头的只被射成轻伤,若是用金箭头的就被射断了手筋,以后再不能拉弓控弦。金吾卫们一直想寻这个人报仇,却一直没有找到。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连呼吸都很艰难,交趾满脑子的疑惑却问不出来,只觉得飞毯在不停地往上往上,青色的天空越来越近,耀眼的星光穿透了云层。飞毯忽地停了下来,风声也随之止息,大块大块的云层在头顶缓缓流动。

“飞毯只能到这么高了,接下去看你的了。”安息女子也不看交趾,自顾自说着,“莲花是水里生出来的,你从建木上去,只要拿到水的精魂——也就是星星,她还有救。”

这时,一块巨大到似乎没有边际的云层飘到了他们的头顶,交趾看见粗大的树根从云层间垂了下来。他接过那粒已经没有生气的莲子,想了想,把它含在嘴里,顺着树根往上攀去。建木生长得如此茂盛,仿佛一座巨大的森林,粗大的藤条缠满了枝丫,开着千万朵小花。这些花儿,有些还是细小的蓓蕾,娇艳欲滴;有些绽放出六角的花朵,通体雪白;有些已经结出圆形的果实,晶莹剔透。然而交趾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美丽炫目的东西,他只是抓紧了藤条,踏着树枝,不停地往上爬。没过多久,飞毯和安息女子便看不见了。

太阳和月亮轮流升起落下,交趾不知疲倦地往上攀爬。藤蔓被他扯得不停抖动,细小的蓓蕾洒落化作滴滴答答的雨水,六角的花朵飘**着卷起窸窸窣窣的细雪,圆形的果实坠下去变成噼里啪啦的冰雹。

不知过了多少天,交趾终于来到了建木的顶端。那是一个晚上,玄青色的天空就在他的头顶,宛如一面巨大的青铜古镜,散发出逼人的寒意。交趾呼出一口白气,缭绕的形状转眼间凝结成冰,分崩离析。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冰原,一颗颗星星就凝结在这冰里,森森发白,宛如细碎的骨骼,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交趾静静站立在建木的顶端,极目远望,也没法在冰原上发现一丝裂缝。他从嘴里掏出那枚莲子,绝望地想着那个美丽的姑娘,泪水刚刚流出就变成冰珠,摔碎在建木坚硬的树枝上。良久,他又把莲子含到嘴里,拔出腰间的刀子,猛地砍在头顶的冰上,清脆的声音回**在云层天际之间,却只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转眼间就隐去了。不知道砍了多少次,那把母亲送给他的刀忽然断成两截,跌落下去。交趾举着刀把,几乎想要从建木的顶上跳下去了,他忽然想起那个白胡子师傅说的那些东西。

艳丽的绯红从极遥远处传来,瞬间就遍布了整个冰面,金色的太阳在天边升起,冰原发出咯咯的声响,无数条裂缝向四周蔓延,有水波**漾涌动。一颗颗星星开始动了,那是摆着透明身子的鱼儿,体内骨骼发出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交趾大吼一声,从裂缝中伸进手去,那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冰寒,而是有一点点温热,好像南越的河水。他一把抓住一条鱼儿,感到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拉到了冰面上。还没有等他转过神来,冰面碎裂了,他被拖进了水里。绝望中他把鱼儿一口吞在嘴里,露出了一丝微笑,感到莲子在嘴里微微发烫。无法抵御的眩晕感传来,他闭上双眼,任由身体漂往水的深处……

很多年以后,我来到南越。这个地方炎热潮湿,树木发了疯似的狂长,把天空遮蔽得只剩下丝丝缝隙;娇艳的花朵缤纷如同天边的虹,散发着浓烈的芬芳;姑娘们额头光洁黑发如丝,眼眸清亮如水,纤腰不盈一握。

但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土人们带我去看的暖水河,暖水河清澈透底,白雾缭绕。一朵美丽到让人屏息的莲花绽放在河的中央,莲花的茎斜斜地从一个白色骷髅的嘴中伸出,半透明的鱼儿在骷髅边游来游去。骷髅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深陷的眼窝中仿佛还有倔强的光芒闪烁。我知道,那是我的哥哥交趾。

原载《飞·奇幻世界》2007年6月号

[1]执金吾:汉武帝时候管理长安城的地方治安的官员。

[2]城旦舂:秦朝的劳役刑之一,是强制男性犯人早起去修筑城墙的苦役;女性犯人处以城旦舂者,不去修筑城墙,而服舂米的苦役。汉朝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