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自张频那日疯了以后,长安城便传出了一个谣言,说他看起来像个善人,其实暗地里作恶多端,以前看他风光无限,报应终究还是到了。有人还说,那张频如今日日在花园里徘徊,见树砍树,见花毁花,将一个美轮美奂的花园弄得稀巴烂,一边折腾一边喊:“不是我,不是我!”又有人说,他喊的却非“不是我”,而是“正是我,正是我!”坊间传语,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张频被这疯病折磨,过不多久便一命呜呼了,随后宅中忽地闹起鬼来,日夜不宁,竟有家人被魇死的。有好事之徒便将张频的事情编成了话本,在街头巷尾传唱,无非是要劝人向善,莫做亏心事。可叹张频一世英雄,临死却变成一个笑柄。张频的正妻无法,想到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有心为他超度,于是将那宅子舍了出来,改成了一座寺庙,取名玄法寺[1],又在寺里铸了七身佛及三身佛数尊,并十万尊小佛像,供在卢奢那堂。自己则遣散了家人,带着张频的老娘,远远搬去了东都洛阳。

那宅子如今虽改成了寺,奈何寺里却没个主持和尚。安邑坊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便想到了淮南,大家都晓得这和尚孤零零的,也没个挂单的寺庙。众人一合计,便去找了祠部,合力保荐和尚做了玄法寺的主持。

却说淮南和尚领了命,便选了一个好日子,搬进了玄法寺,眼见物是人非,心中忍不住又开始痛起来。待他安顿下来,天色已晚,送他入寺的众人便一一散去,只余他孤身一人呆在寺里,那好头脑便显了形,扑闪着一双翅膀,翩翩飞在淮南左右。

此刻和尚却不休息,而是在寺里转了起来。好头脑随他飞了许久,饶是体格健壮,也飞得累了,便出声抱怨道:“这翅膀用起来好生麻烦!远不如我那四条腿灵便!……喂,老吉,你转来转去,到底在找什么?说出来好叫兄弟我帮你一起找啊!”

那和尚此刻却拿起一把铁锹,扛到茅厕边挖了起来。听得好头脑问话,便闷声说道:“我找阿宜的尸骨啊……你说张频对着那般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

好头脑的鼻子在空中连连抖动,苦道:“你还真不嫌臭!依我说,不如唤那十万尊铜像出来帮你,岂不方便?”

和尚停了下来,正色看着好头脑,摇头道:“不可,不可!别的事尤可使法术,只是阿宜是我最爱之人,我不亲自找她,心中不安。好头脑,你莫要再劝了,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罢!”说罢便低头继续挖了起来。

淮南便这样在玄法寺安下了身。过得几天,便有行游僧零星上门,想在此地落脚。那淮南想着寺中倘若多了外人,到底行动不便,只是若只有自己一个主持,也不能糊弄过去。于是到底就着宣纸,剪出了几个沙弥僧人。从此白日开门等候施主随喜、病家召唤,晚上便寻找阿宜的骨头。他在那茅厕中什么都没发现,便四处挖了开去。如此过得一年,那寺里每一寸都被他翻遍了,阿宜的尸骨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始终没有找到。和尚又悔又急,慢慢地却又灰了心。他心中反复思量,渐渐便痴想那阿宜多半是花神变的——倘是个人间女子,又怎会消失得如此干净?或许此刻她已重生在敦煌清泉之畔,随风摇曳,正等着自己去找她呢。一念至此,便萌生去意。他这两年已收了许多人的骨头,俱都磨成了粉,只等了却温璋一事,便能潇洒上路了。

咸通十年十月,大雪来得早。贫贱的乞丐受不了寒风,冻死街头的比比皆是。有善心人一大早便去敲玄法寺的大门,想要唤淮南出去收骨,里面却无人回答。那人奇怪,轻轻一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竟是没有上锁。此人好奇,便走入寺中,却见院内一片狼藉,像是荒废了多年一般。白雪掩着蒿草,野狐四处游窜,窗棂残缺,僧舍蒙灰,那些威严的佛像一个个东倒西歪,露出肚子里一捆肮脏的稻草。那人害怕,猛一回头,但见西壁上陈子昂的天马在凄风冷雨之中,一块一块地剥落了颜色。

[1]玄法寺:段成式(803-863)在《酋阳杂俎·寺塔记》中有记载:“安邑坊玄法寺,初居人张频宅也。尝供养一僧,僧以念《法华经》为业。积十余年,张门人谮僧通其侍婢,因以他事杀之。僧死后,阖宅常闻经声不绝。张寻知其冤,惭悔不及。因舍宅为寺,铸金铜像十万躯,金石龛中皆满,犹有数万躯。……”按此记载,玄法寺与张频应在更早年代,被我移到咸通年间。小说家言,做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