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蝶努力挣扎,爬出了缠住自己的茧子,它停在地上休息片刻,便摇摇摆摆地举起翅膀,飞了起来。

大雪纷飞,这白蝶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竟然没有被冻死。只是因为生得不是时候,到底娇弱些飞不了多久,便要在地上歇息一会。等你以为它死了的时候,它却突然展开翅膀,朝着东郊继续歪歪扭扭地飞了过去。

当日好头脑护主,扑在吉留馨身上,一人一狗被张频一起打死,那张频满心的恨念却是没有消解。他吩咐架起一个柴堆,将二者扔在火上,烧了起来。那吉留馨当时仍没有死透,被火一烧,猛地直起了身子,发出一声怪叫,满院的男女老少早已吓得两股战战,有那胆小的,连尿都禁不住了。好容易将人狗烧成灰,张频又命将那灰烬顺着北风了开去,竟是要挫骨扬灰,才能让他心中略略好受一点。可是张频虽怕阿宜是妖,却没弄清楚吉留馨的来历,那吉留馨是个属风的,肆虐的北风乃是他最好的朋友,它轻柔地裹着吉留馨的骨灰,飘飘扬扬地吹向东郊的乱葬岗子。渐渐的,骨灰聚集在一起,依次显出双腿和双手,最后,一个骷髅头便架在了颈骨之上。再看那好头脑,却是只剩了一个狗头在乱葬岗上翻滚,仿佛在寻找着它的身子,边四处翻找,边汪汪叫道:“咦,我的身子呢?我的尾巴呢?”

那白骨人缓步走下乱葬岗,抬起手,白蝶正好跌落在他的手掌心中。

白骨人将蝴蝶凑到两个黑森森的眼窝子面前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便咧开了嘴,悄悄说道:“你也活不了多久啦,发发慈悲,借你的身子给好头脑一用,可好?”那白蝶仿佛听得懂人语一般,挣扎起身子,扑向好头脑,说也奇怪,只见那白蝶越涨越大,渐渐地变成了一个蝶身狗头的怪物。

那白骨人儿便倚坐在地上,好头脑收起翅膀,也伏在他的身边,此刻天地白茫茫一片,那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着,竟要将这两具尸骨淹埋住一般。隔了许久,好头脑到底忍不住了,它拱了拱吉留馨,说道:“老吉,往下怎么打算?”

吉留馨仿佛从长长的冥想中突然惊醒一般,问道:“啊……打算?我……我不知道,好头脑,你有甚么打算?说来我听听!”

那好头脑呼扇了几下翅膀,道:“依我看,我们还像原来那样,日日讨饭要酒,逐风而奔,才叫逍遥。只是我却想换个地方。这长安城我呆了许久,和刘彻小儿时候也没甚么区别,腻味得很。此次我们便去蜀州玩玩,可成?”

白骨人便摇摇头:“不好!不好!此刻我心中不像原来那样无牵无挂,我想回到长安城里,找到阿宜。好头脑,你……你说,那阿宜,她可还活着?”

好头脑沉吟片刻,认真说道:“我看她不能活着了。那张频甚是狠毒,把你都打出了原形,更别说那娇娇柔柔的小娘子了。”

白骨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张开嘴呜呜两声,身子便抖了起来,想他如果还有血肉,定要从空空的眼眶里滚出眼泪来。他哀嚎了半晌,方才收住悲声,道:“如此我就更不能走了。我要回长安城,找到阿宜的骨头,叫她日日陪着我。我……我还要报仇,那张频为人狠毒,我若不杀他,如何解恨!”

那好头脑便接着问道:“那你报完仇呢?我们去蜀州好不好?听说那里天气也好,吃得也多,何况没有战乱,天堂一样,不去瞧瞧真是可惜了!”

白骨人久久没有接话,他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好头脑,对不住啦!我还是不能去蜀州。阿宜说她想去敦煌,我……我想了了她的心愿……她像花儿一样,她还说敦煌有一个地方,有山有水,还有许多牡丹,若能陪着那些花儿,就像见到她一般,我心中总好过许多。好头脑,你若想去蜀州,你便先去罢,我要陪着阿宜,也许……也许过了许多年,我心中能忘了她,到时我再去找你,可成?”

那好头脑听了这话,气得张开嘴,在白骨人的手上咬了一口,道:“吉留馨,你怎么如此说话?你我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要报仇,要去敦煌,要给那小娘子守灵,我陪着你便是。却说什么让我先走,没的寒了兄弟的心!”

吉留馨听得此话,不禁长叹一口气,他伸出那白骨胳膊,摸了摸好头脑,缓缓说道:“你说得是,确是我的不对……好头脑,如今又只有你陪着我啦。其实转念想想,浮生,那阿宜纵然今日不死,又能陪我多久?到头来,天地之间还是只有你我二人,鬼不鬼,人不人。倘是没有你与我作伴,这无穷无尽的日子,该叫我如何打发呢?”

说完这话,二人忽然沉默了下来,想到他们经过的许多岁月,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惆怅。那大雪不停歇地下着,碰撞之间,发出极细微的叮咚声,只听得一个细弱的嗓子唱着:“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1]还未唱完,那凄凉的歌声便被大雪冻住了。

[1]“日出入安穷”数句:见汉代郊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