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伤痕

“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你一只傻兔子跟着一头狼能学到什么。”聂牧谣摇头淡笑,自知多劝无益,也不再多言,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粥,若有所思问,“你刚才说,听我口音是南方的?”

“岭南道的雷州口音,和我家乡挺近,说不定我和牧谣姐还是同乡呢。”

“雷州。”聂牧谣神色惆怅,“好远的地方……”

“牧谣姐真是雷州人?”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听你提到我乡音,一时好奇才问你。”聂牧谣解释。

顾洛雪托腮问道:“为什么会忘记以前的事呢?”

聂牧谣神色黯然,久坐回思,可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零星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下意识摸到自己左肩,每逢变天,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那些不连贯的记忆画面中,她依稀还记得,有人刺过自己一剑,剑伤很深,直透后背,差一点就伤到要害。

“我,我……”聂牧谣想给顾洛雪讲述,这么多年,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往事,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想起丁点过去的事,“我受过一次伤,想来,伤势应该很重,他说我昏迷了十多天,醒来后,醒来后我就记不起自己以前的所有事,唯独还能记得,救我的人叫秦无衣。”

“是秦大哥救了你。”

“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我身边,等我伤好之后,他就带我来长安,很奇怪,我遗忘了过去,但我却记得琴棋书画,记得如何向不同的人打探消息,然后,然后我就成了流杯楼的花魁。”

顾洛雪一脸天真:“为什么不直接问秦大哥啊,他应该知道牧谣姐的过去。”

“人干嘛要活的那么通透,有时候糊涂一点岂不是更好,他不想说的事,我从来都不会问。”聂牧谣轻笑说道,“再说,前尘往事不一定都值得去追忆,既然能忘掉何必要执意去找回。”

顾洛雪理解不了聂牧谣的洒脱,如果换成是自己,要是找不回遗忘的过去,一定会被活活憋死:“牧谣姐,我以后多给你做点家乡菜,指不定你吃着吃着,兴许就能想起些什么。”

“我可不敢把大理寺的掌狱捕快当婢女使唤。”聂牧谣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期许,“你厨艺倒是不错,要是不嫌麻烦,做些你家乡菜肴我尝尝鲜也好。”

顾洛雪满心欢喜的点头答应,身体微微前倾,神神秘秘问:“牧谣姐,你认识秦大哥时间长,你知道秦大哥到底是什么官吗?为什么我对秦大哥一点耳闻都没有。”

“我不知道。”聂牧谣摇头,生怕顾洛雪不信,“我是真不知道,他的事我从来不问,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你最好也能学会这一点,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顾洛雪似懂非懂吐吐舌头,自言自语嘀咕:“朝中百官我应该都有听闻,秦大哥绝对不是朝堂上的官员,他能持有紫金鱼符,难不成是皇室宗亲?!”

聂牧谣哭笑不得:“你见过穿破皮袄的皇室宗亲吗?”

“指不定是为了掩饰身份,是的,一定是这样。”顾洛雪越想越坚定自己的猜测。

聂牧谣忽然发现自己愈发喜欢面前这不谐世事的兔子:“难怪他会把你留在身边,闲暇无事还有一个逗趣解闷的。”

顾洛雪和聂牧谣熟络起来,没有之前拘束,落落大方不显生分,还想多问问关于秦无衣的事,婢女端着水盆进来服侍聂牧谣梳洗,聂牧谣让顾洛雪也回房收拾,今天还要去西市打探水晶瓶和西域龙涎香的消息。

等顾洛雪离开,聂牧谣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让婢女先行退下,自己一人独自,若有所思搅拌粥碗,直至粥凉才起身坐到梳妆台前。

灵巧的纤指,轻染少许滑涩的口脂,细细在唇边描画出娇艳欲滴的洛儿,却不知何故,画眉的手不如往日稳健,娴熟的青黛眉,不知不觉画成柳眉,徒添几分愁容,聂牧谣看着镜中自己妆容,更是心烦意乱,手指一曲,硬生生折断眉笔。

分不清是初醒前亦幻亦真的梦魇,还是顾洛雪和自己攀谈的那些事,让聂牧谣心中诸多杂念,难以静心,扔掉手中眉笔,拉开妆台箱匣,雕镂精绝的各色画眉石、眉砚、眉笔、调露耀花人眼。

寻了半天也不如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箱匣下露出的暗格。

起身插上房门,重回妆台久坐不语,暗格里像是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让聂牧谣神色彷徨,迟疑了良久还是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漆黑的木盒。

聂牧谣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慢慢启开木盒,从里面拿起一样东西戴在脸上。

镜中不再是那朵长安城最艳丽的花,泛黄的铜镜中,一张赤红的狰狞的脸,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头上生有两角,额间还有两只上下并排的眼睛,一睁一闭。

那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诡异凶猛的图案极为少见,每一笔粗粝的线条中似乎都透着嗜血的杀戮。

聂牧谣用混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嘴里轻声低语。

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谓烛龙。

曲江在长安城东南隅,因水流曲折得名,春花夏柳,秋月冬雪,一年四景都盛于此,名士侍女、贵族官贾在曲中画船笙歌,乐此不疲,再加上曲内宫殿连绵,楼阁起伏的皇家禁苑芙蓉园,便成了大唐盛世的剪影。

每年文人才子金榜题名,都会成群结伴,到曲江杏园大摆筵席,一时间,曲江流饮在城内被传为佳话,文人的宴席少不了风月美色,所以聂牧谣一直都是探花宴上的常客。

懒于往返在流杯楼之间,聂牧谣索性在曲江池边置办了一处宅邸,平日若清闲便回来小住半月,聂牧谣担心流杯楼龙蛇混杂,便将秦无衣和顾洛雪安排在这里。

顾洛雪梳洗完,这才想起整整一个早上都没瞧见秦无衣,去他厢房发现门是开着的,秦无衣还穿着那件破皮袄,神色一如既往的专注,让顾洛雪想起昨夜他持剑指龙时舍我其谁的豪迈。

只不过现在拿在秦无衣手里的是一根针,动作很笨拙的缝补手中那件缎面锦袍,每一针都很仔细,但因为不得其法,每每都戳到指尖。

顾洛雪走进去,忍不住好奇问:“秦大哥,你在干什么?”

秦无衣吮着被戳破的指尖,焦头烂额说:“东屋的小妖精嫌我这身行头丢她的人,给我备了一件新衣,我打算在里面缝一个衬兜,再垫上棉絮,这样绿豆在里面就暖和了。”

绿豆正蹲在果盘上,手里捧着透花糍,吃的不亦乐乎,顾洛雪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绿豆的头,小家伙胆小,丢掉透花糍,瞪大小眼睛一动不动,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顾洛雪发笑。

“针线活我在行。”

顾洛雪边说边接过锦袍,动作娴熟穿针引线,秦无衣还在纠结被戳破的手指,疼的呲牙咧嘴,见到绿豆呆立不动,连忙从果盘里拿起一块红酥,细细掰碎送到它嘴边,一脸痛惜说道:“你瞧你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多吃点,囤点膘好过冬。”

顾洛雪在一旁看在眼里,秦无衣更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仔细耐心的照顾着自己的宠物,一个能对一只仓鼠如此周道的男人,想来心底一定柔软善良,可顾洛雪却不明白,为何昨夜在宋家,秦无衣却表现出的却是冷酷、决绝和漠然,仿佛在他眼里,堂堂大唐公主和侯爷还不及面前这只仓鼠重要。

顾洛雪声音诚恳说道:“那日在质库,我一时莽撞,坏了秦大哥的安排,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救了秦大哥,殊不知那日若不是秦大哥在场,洛雪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秦无衣不以为然:“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我去质库真是为当刀。”

“秦大哥是不想洛雪欠下这份救命之恩,秦大哥虽然不图回报,但洛雪又怎能全当无事。”

秦无衣捂着额头:“你帮我缝好这件衣服,咱们就算两清了。”

“还不清。”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双眸清澈,“昨夜在宋家,洛雪不知道天高地厚触怒妖龙,幸得秦大哥力挽狂澜,才让我得以脱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秦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还是两次。”

秦无衣淡淡一笑:“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心头一暖,针尖也戳到指头:“洛雪无以为报……”

“你听我说完。”秦无衣摇手打断她,一本正经说道,“昨夜我在宋家伤了一位侯爷,还轻贱了一位公主,你熟读唐律,应知这都要掉脑袋的重罪,这么大的罪名总得有人背才行,宋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查案的是大理寺掌狱捕快,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帮我顶这个罪,所以,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又埋头缝补,言辞凿凿说道:“秦大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任凭你如何推诿,洛雪也不相信你是口蜜腹剑之人。”

“俗人浅见。”秦无衣懒得理会,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喂绿豆。

顾洛雪消停了一会,突然停下手中针线:“我,我还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你的名字?”

秦无衣慵懒的抬起头问:“我名字怎么了?”

“那日在流杯楼,我见秦大哥才情无双,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顾洛雪一脸认真问道,“莫非这个名字有特别的意思?”

“少时家贫,无衣裹身,遂父母取了这个贱名。”秦无衣笑着回答,“你瞧,我到现在还是一身破衣,只怕是触了这个名字的霉头。”

顾洛雪嫣然一笑,自顾手中针线不再追问,心里却暗想,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秦无衣为人磊落洒脱,一身铮铮铁骨无畏天地,这等英雄气概的男子,为何玩世不恭,自己明明坦诚相见,却从秦无衣口中换不来半句实话。

“你现在有新衣服了。”顾洛雪咬断线头,将缝好的锦袍递给秦无衣,回头看看厢房,落落大方说,“牧谣姐还真是大意,都没安排人服侍,秦大哥若是不嫌我笨手笨脚,不如让我帮你更衣吧。”

秦无衣也不推脱,心想不让顾洛雪为自己做点事,这傻丫头始终会觉得心不安,当着顾洛雪的面脱去皮袄,顾洛雪怎么也没想到秦无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健硕的上半身**在她眼前。

顾洛雪脸一红,刚想侧过脸去,忽然瞪大眼睛,神色惊愕注视着秦无衣的身体,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如同纵横的沟渠,深浅不一,令人触目惊心。

顾洛雪愣在原地,不敢去细数到底有多少道伤痕,更不敢去想,要多少次厮杀才会让身体如此伤痕累累,要经历多少次痛楚才能等到伤口复原,最让顾洛雪惊诧的是,承受这么多伤害居然还有人能活下来。

顾洛雪颤巍巍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凹凸不平的伤疤上,仿佛能感受到每一道伤疤带来的剧痛,嘴角蠕动了半天:“还,还疼吗?”

秦无衣翘起的嘴角里蓄满不羁:“冷。”

顾洛雪回过神,连忙将锦袍给他穿上,退了一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起桌上长剑转身而去:“我和牧谣姐在外面等秦大哥。”

“你这么好奇的人,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些伤疤怎么来的?”秦无衣一边系腰带一边笑问。

顾洛雪想问,但知道得到的答案终究是秦无衣的戏言,渐渐开始明白聂牧谣和秦无衣的相处之道:“秦大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秦无衣笑而不语,捧起绿豆小心翼翼装到内兜里,这一幕刚巧被回头的顾洛雪看见,突然若有所悟,自己只能看见那些愈合的伤疤,却看不到秦无衣经历的过去,或许……

或许,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伤从未愈合过。

所以他宁可对一只仓鼠无微不至,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自己丝毫。

顾洛雪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屋外延伸进来,聂牧谣依在门楣,举手投足依旧风情万种,只不过眼神中多了一丝精明。

“认识你这么久,几时见你关心过他人生死,为什么如此执念要保她周全?”

秦无衣站在镜前整理好锦袍,好似早就知道聂牧谣一直在屋外:“不是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给自己积点德。”

“你若真是一念之仁,昨夜就不会用《勘河纪要》试探她。”聂牧谣温婉的声音透了进来,“假若她为了邀功领赏,将《勘河纪要》上呈三司,你又当如何?”

“追名逐利,视人命如草菅。”秦无衣从镜中与聂牧谣对视,回答干脆,掷地有声,“死不足惜。”

聂牧谣走上前,揉平锦袍上的褶皱,裁剪的尺度刚好,就连袖口长短也分毫不差,她能记住秦无衣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能留意他身体的尺寸,即便没有亲手去丈量,也能精确到毫无偏差,却始终无法猜透这个男人内心在想什么。

“既然你承认在试探她,说明你将她与另一个人在比较。”聂牧谣缓缓抬起头,吐气如兰幽幽问道,“我很好奇,这个人是谁?”

秦无衣轻握聂牧谣的手,松开时,在她掌心留下那枚水晶瓶:“等到妖案水落石出,我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