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的曼陀罗
1
“姓名、种族、年龄、籍贯，还有落户地点和落户原因都登记一下。”
“俺叫罗老四，鳖妖，八百多岁，原来住在雁山，后来雁山山脚建了个化工厂，污水乱排，臭得俺实在住不下去，听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说，现在城里很热闹，所以来见见世面。”
“城里住所找好了吗？有钱吗？”
“俺刚进城，没钱，他们说得先来这儿拜码头，做什么身、身份证？所以我就赶来了。”
“以前在人类社会居住过吗？擅长什么工作？”
“宋朝时，我在东京做过船夫。”
“这是你的身份证和暂住证，拿好。”
“罗四？三十二岁？哎呦，这卡片上的画像画得可真像，画师真厉害啊。”
“你现在去左转第三间教室找老师，听人类社会生存讲座，学习交通法规和法律基础知识，下午两点再去听公共道德讲座，学习不要乱丢垃圾、随地吐痰和闯红灯，等考试及格后找指导员，给你安排临时住所，再根据你的文化水平和能力介绍适当的工作。”
“俺知道，俺兄弟在建筑工地做工头，他让我一块干！月薪一千！”
“薪水还不错，争取早日融入人类社会，不要违法犯罪。”
“是是是……”
我十几年没来妖怪管理局，看见公务员们个个在电脑前忙得焦头烂额，差点以为搞错地点，来了人类政府办公大楼。我带着威廉和周思思在休息室等了好一会儿，秘书将我们直接带到了江局长的办公室。
江局长的办公室里有女人的咆哮声：“这份文件数据全都是错的！谁做的？！那么简单的Excel表格错了九九八十一次！你脑子里全是石头吗？！”周思思和威廉吓得浑身一抖。我叹了口气，推门进去，打招呼：“彩衣，好久不见。”
办公室内，穿着职业套装，剪着利索短发的白领丽人正拿着一大堆表格发飙，她面前被训斥的倒霉男人的黑眼圈重得都可以去玩视觉乐队了……
我继续打招呼：“大圣，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大圣扭头看着我，满脸悲愤：“夜瞳，我当年就该一棍子打死这婆娘的！”
我望天：“来不及了。”
当年五山一别，我们都以为江湖再也不见，谁知道他师父会还俗成为妖怪管理局局长，蝶妖彩衣真能成他师娘呢……妖族很重视师徒关系，他和江和尚的师徒之情更深，再怎么憋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大圣郁闷地回去重做报告，我偷偷瞄了一眼，他打电脑用的还是一指禅，不容易啊……
江局长看见我来，笑眯眯地从局长宝座上起身相迎，让彩衣送来咖啡，看周思思年幼，还慈爱地问候了几句，给她倒了杯鲜榨果汁，再三叮嘱我好好照顾师妹。我总觉得周思思特别有仙缘，或许神仙都喜欢脑残……我重重地咳了一声，提升存在感。
江局长解释：“最近黑狱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彩衣有些急躁，让黑山之主见笑了。夜瞳，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G市出问题了？”
我将胡君被捕之事，这般那般地说了一次，再次强调：“胡君不可能杀人！特别是杀女人！就算杀了，他也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给你们抓！”
江局长听得两眼发直，回首问彩衣：“局里有发过这个指令吗？我不记得有派人把狐狸关进黑狱吧？”
彩衣皱眉，责问大圣：“胡君杀人之事，蓝凌有报告上来，不是让你请胡君来总局喝茶了解下具体情况的吗？”
大圣怒：“我绝对没发错文件！”
我呆滞了。
彩衣去电脑里调出胡君杀人事件的报告文件递给我，文件上写的是让G市的特殊犯罪科把胡君带来帝都接受调查。
我急忙给蓝凌打电话。蓝凌疑惑：“我们收到的文件确实是逮捕胡君归案，送他去黑狱。”
威廉见状不妙，走到电脑前，打开他们专用的邮箱，娴熟地操作，不一会儿就调出了历史文件道：“原来发出的文件被删除了，蓝凌收到的文件是伪造的，你们注意一下这个邮箱，看似同样的地址，但原本的0被替换成了O。”
彩衣大急：“我就说无纸化办公不靠谱！让蓝凌赶紧彻查此事！”
没多久，蓝凌传来噩耗。押送胡君去黑狱的特殊犯罪科专员杀了同行，劫走了胡君。
妖怪管理局乱成一团，江局长去天庭做汇报，彩衣连连拨打电话下达命令，大圣兴高采烈地丢开电脑，请缨去抓凶。我离开了妖怪管理局，回到G市，下令所有认识的妖怪都去追查此事。
2
“狼妖不是号称擅长追踪吗？狐狸味道那么重，怎会闻不到？什么？他喷的古驰香水味道太重？别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兔妖，你好好调查他的情人，看看有没有线索，数量多？再多也得一个个查！”
“胡君失踪了，你要揍负心汉改日再来！”
我趴在沙发上，电话一个接一个的，威廉被蓝凌征用，去查妖怪管理局里的电脑盗用痕迹，好像在好几台电脑里都发现了木马，将天界的消息外泄出去。
周思思个蠢货毫无用处，她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了十八次。我知道她心里不安，想找些事做，所以不再为难她……
门铃再次按响，宁少昊上门。我朝周思思比了个手势，周思思乖巧地去开门，拒绝宁少昊来玩。
门开了，微风吹过，浓郁的玫瑰花香袭来，我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周思思发出了一声惊讶的低呼。
我不舒服地起身，看向门外，却见宁少昊拿着一大束玫瑰花，磕磕绊绊地在和周思思表白。
宁少昊：“我，我，这个送你……”
周思思接过玫瑰，满脸做梦般的表情。
宁少昊脸红得和烧猪肘般：“思思，今天是七夕，你可以和我约会吗？”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怪不得威廉出门前给我做了特别多的美食，还弄了一大堆礼物。
周思思迟疑：“最近好像不太平，最好少出门。”
宁少昊茫然：“你说什么？”
我果断上前，忍着花粉刺鼻，一把夺过周思思手里的玫瑰，连宁少昊一起丢出门：“滚，不要再来找周思思了。”
周思思有些焦急，想追出去。
我把她拖回来，重重地关上门。
大门监控器里，宁少昊呆滞了一会，捡起地上的玫瑰，拍了拍，沮丧地走了。
周思思忽然暴走了，使劲骂我：“你凭什么帮我拒绝他？！你有什么资格为我做主？”
我半眯着眼看着这转性的家伙：“他不是帅哥。”
周思思怒：“可，可是他喜欢我啊。”
我不解地看着她。
周思思红着脸说：“从来没人和我表白，而且，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挺帅的，又痴情，又老实，只是不太好意思……”
我懂了：“你喜欢他？”
周思思的脑袋都快低到脚底了：“一点点。”
我果断：“那就更要拒绝他了。”
周思思茫然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问：“你已踏上修仙之道，必须断尘缘，不被俗世中的情感干扰。”
周思思不懂：“你以前还不是和凡人谈恋爱？”
我鄙视：“我是妖，在我修炼成妖之前，我从来不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思思半知半解。
我解释：“别说宁少昊了，你踏上这条路，再过些年，对同学、老师、朋友、亲戚的情感统统都要淡化，等你母亲去世后，你就应彻底斩断红尘的缘分，跟师父去天庭好好修炼。修炼是很艰难的事，你在修炼成正式仙子之前，不可以被杂事影响道心的。”
周思思听完我的苦口婆心后，默默回房间思考人生道路了。
我继续打电话指挥妖怪。
半夜，周思思再次来到我面前，认真道：“夜瞳，我不要修仙。”
我鄙视：“你以为修仙是淘宝购物，想退就退吗？”
周思思没被我的玩笑逗乐，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夜瞳，我不想做仙子，我很喜欢红尘俗世，虽然有生老病死，爱恨离别，可是……我每次都可以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看不一样的风景，我不要断红尘，不要断了缘分。”
我拒绝：“你已经有了仙骨。”
周思思坚持：“我不信没有断仙骨的法子，没什么东西是只能给予不能收回的。”
我吓唬：“断仙骨要受大罪，差不多要把你的骨头一寸寸打碎重塑。”
周思思有些发抖，语气坚决：“我要断。”
我有些懂了：“你是真的喜欢他？你最近的花痴行为都是装的？”
周思思低声道：“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对前女友感情很深，前女友死后，他恨不得要跟着她去……我觉得这个男人很情深义重，所以天天发微信安慰他，努力说些笑话逗他开心，希望他可以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我没想过他会喜欢我，毕竟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女孩，所以我不想让他知道，前阵子他说自己想通了些事情，还说要送我礼物，我以为……”
我跟不上脑残的思路，更何况是两个脑残……
修仙这种凡人心心念念的好事，她居然想往外推，蠢得和单细胞生物似的，求着拜我师父的神仙、妖怪、人类都一大把，不稀罕她这只。
我给师父打电话，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徒弟要叛出师门的好事。师父似乎在打妖怪，电话那头剑风声咻咻的，还夹杂着某倒霉鬼的鬼哭狼嚎（感觉特别惨）。他听完此事，表示等他过两天回来处理。我理解，手机降级系统比手机升级系统麻烦得多，以前从未听过这类例子，饶师父有通天之能也得费不少手脚。
威廉回家，听闻此事，发表意见：“夜瞳想得太复杂了，我看此事不难，猪八戒不是丢出南天门变成普通猪了吗？还有那些犯天规的仙子什么的……”
我懂了。周思思脸都黑了。
威廉安慰她：“师父神通广大，肯定能帮你解决，就算我们以后不是师兄妹，还是朋友。”
我吐槽：“谁和她做朋友？”
威廉递给我一大盒金枪鱼做的玫瑰花。我不管了。
3
周思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入了恋爱中，她买了很多可爱的小洋装和化妆品，配合恋爱中的光辉，比平时多了几分姿色。我不小心看了她的微信，好像是宁少昊约她去游乐场什么的……凡人的恋爱真老套。
威廉用闪耀着星光的狗眼看着我。
胡君的搜索行动已经布置完毕，我觉得留在家里等消息很无聊，决定和威廉一起跟踪周思思约会，免得他们遇到不长眼的妖怪或坏人，顺便考察一下最新的过山车和鬼屋……威廉特别欢乐，还买了猫狗图案的情侣装，穿起来傻得冒泡。威廉带着我跟在宁少昊和周思思后面，订了高级餐厅，吃了最上等的牛排，还去了水族馆，看肥美的鱼群，买了爆米花和爱心气球……他牵着我的手，温厚的掌心让我不忍心松开。他的笑容灿烂，宛如几百年前刚刚成亲时的样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看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跟紧周思思：“按照现阶段婚姻法，周思思属于未成年少女，脑子又笨，容易被忽悠，我们得看着点，免得她被拐到宾馆去！闹大肚子不好断仙缘。”
威廉迟疑：“你脑补太多，宁少昊不是这种人吧。”
我语重心长：“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最近被鹦哥拖着看了那么多狗血八卦情感论坛，不是白看的！
夜幕渐渐降临，游乐场的巡游结束，游客开始撤离。周思思和宁少昊没有想走的倾向，他们手牵着手，肩靠着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竖起耳朵听了点，似乎是关于学校生活和明星方面的无聊话题，基本上是周思思拼命说，宁少昊认真听……
我打了个哈欠，趴在威廉肩膀上看星星。
今夜天气不错，污染程度较低，有好几颗星星闪耀夜空，甚至还有颗疑似流星的物体划过。
威廉赶紧祈愿，念念叨叨不知道说什么。这只狗看太多狗血连续剧和漫画了。
天凉了，风起了。
游乐场的灯光开始一盏盏熄灭，周思思和宁少昊还在絮絮私语，不知要说到何时。
我忽然意识到些不对劲的事——游乐场的工作人员呢？为何没人来清场？
灯光骤然全灭，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妖风阵阵。
我瞬间将眼睛转入夜视模式，周思思紧闭着双眼，抬起头，满怀期待，如童话里的公主等待着王子的吻，宁少昊的嘴角有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紧紧抱着周思思的右手里有一把短刃……
我来不及和威廉解释，跳起，伸出利爪，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我感谢自己的速度很快，快得足够打掉利刃。
我将周思思一把推向威廉，只身拦在宁少昊面前。我命令威廉：“报告红羽，照顾好周思思。”
宁少昊似乎不在意计划失败，笑着把玩手中的匕首。幽暗星光下，他瘦弱的身子仿若地狱里来的恶魔，可是我依旧无法在他身上闻出任何妖怪的气息，只有浓浓的人类味道，为什么？
“黑山之主，你的鼻子没坏，”宁少昊看出了我的疑惑，“我确实是个人类。”
我质问：“你是蚩离君的人？”
宁少昊想了想：“可以这样说。”
我恨铁不成钢：“你明知道蚩离君那么讨厌人类，还跟他混？不怕哪天被他挖心出来下酒吗？”
宁少昊微笑：“无所谓。”
我被他噎了一下，思考片刻，小心确认：“你性取向正常吧？蚩离君是个变态不好玩……”
宁少昊淡定的表情终于被我突破天际的脑洞破功了，他咬牙切齿：“我很正常。”
我完全搞不懂了。
宁少昊再次笑了：“其实我在很多年前见过黑山之主，有些因缘，今日之事，情非得已，还望黑山之主见谅。”
我也笑了：“我实在想不起我和你这种撒谎成性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因缘，周思思不过是个脑残少女，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蚩离君派你来要她的命做什么？”
宁少昊道：“我没有撒谎，我曾找过你做契约，只是你没有能力实现。”
我皱眉：“死者复活？就算蚩离君也做不到。”
宁少昊：“他做得到！我的妻子就在他手里！只差一个纯净的灵魂……”
我怒骂：“你见过死者复活的下场！”
宁少昊神色狰狞：“蚩离君的能力我也亲眼所见，他让死者复活了。”
我笑：“这不可能，三界六道，能让死者复活的只有阎魔和佛祖，就算是他们……此举也是逆天改命，有违天道，必遭天谴！如果你真让什么人复活成恶鬼，我就把你们一块儿送去见阎王！”
宁少昊问：“就算是你的好友也不行？就算你的好友死得凄惨无比、死不瞑目，你也要把她送回地狱？不能帮帮她？”
我觉得他疯了：“我什么时候认识你的前女友还是前妻？”
宁少昊只说了三个字：“聂小倩。”
我如坠冰窟。我怎可能忘记那个在黑山跟随我的白骨妖，怎可能忘记她带给我的欢乐，替我做的种种事情，怎可能忘记我和她的相识，我对她的愧疚……
4
那时候，我在黑山称王称霸，号令群妖，为所欲为。
不知何时开始，黑山脚下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村落，一片又一片良田，每天傍晚，炊烟袅袅，风将食物的香味送入山林，送到了我身边。妖怪吃东西都是茹毛饮血，哪里懂那么多人类的烹饪手法？我受不了这份**，没事就去附近村落晃悠，寻觅美食。
聂家是村中大户，生活富足，聂家厨娘好手艺，鸡鸭鱼肉料理得格外出色。我受不了这份**，经常在他家蹲点偷吃，聂家数次发现食物被盗，查不出犯人，百般困惑。
我躲在屋梁上偷笑。
那年，我认识了聂小倩。
聂小倩是聂家次女，年仅三岁，长得很可爱，最喜欢玩躲猫猫，技术出色。那天她躲在米缸里，我没发现，见左右无人，照旧跳下来偷吃红烧鱼，嫌猫爪子用起来不方便，化作妖身……
聂小倩从米缸里钻出来，看着我叫：“猫咪，猫咪！”
我吓了一大跳，想变回猫溜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搜肠刮肚想办法骗小孩。
聂小倩蹒跚着从米缸里爬出来，朝我走来。
我凶神恶煞露出妖相：“坏小孩，小心我吃了你！”
聂小倩一把抓住我尾巴，笑得灿烂：“猫咪，猫咪！”
我淡定地看了她一会，问：“你知道什么是妖怪吗？”
聂小倩把我的尾巴往嘴里塞：“猫咪，猫咪！”
呜，我最讨厌小孩这种无法沟通，还喜欢抓尾巴的生物……
我听见屋外传来厨娘的脚步声，估摸着小孩说话没人信，把手里吃剩的红烧鱼塞她手里，然后抽出湿漉漉的尾巴，一溜烟跑了。
聂小倩拿着鱼，“哇”的一声哭了：“猫咪，猫咪！”
厨娘尖叫：“小娘子，你怎能偷吃鱼呢？原来厨房里少的食物都是你吃的？！老爷！我找到偷吃的人了！”
小孩的哭声，厨娘的叫声，父亲的斥骂声，混合得非常完美。我在梁上看着这一幕欢喜剧，对事情完美解决感到欣慰，却没想到我和她的孽缘从此揭开序幕……
从那天起，只要我来聂家偷吃，聂小倩总能找到我，哪怕是被我嫌弃，被我陷害，她还是很喜欢我，尤其是我油光水滑的大尾巴，总是跟在后面“猫咪，猫咪”地叫个不停，还把自己的食物拿给我吃，什么米糊、南瓜粥，特别难吃……
我威胁：“我叫夜瞳，是超级可怕的妖怪！如果你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就把村里的人统统干掉！”
五岁的聂小倩两眼亮晶晶：“是！”
我觉得她应该还是没搞懂，否则不会那么高兴。
唉，妖怪遇上脑残，有理说不清。
我努力教育聂小倩妖怪的可怕之处，不知为什么，我越教她，她就越不怕……后来我放弃了，我想她太小，不知道妖怪的可怕，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接近。随着两人相遇的次数增加，聂小倩说话越来越顺溜，我见她没打算把我的存在说出去，渐渐接受了这条小尾巴，偶尔来聂家溜达，偷吃之余会看看她，看着她从咿呀学语的孩子到知书达理的少女，从黄毛丫头到出落得越来越美丽，感觉就像自己养的一样，挺有成就感……呸呸，失言了，我夜瞳好端端一只黄花大闺猫，没养过什么女儿。
聂小倩不再乱抓我尾巴，她经常用花梨木的特制梳子给我梳毛，动作温柔，特别舒服。她还会下厨房亲手给我烹饪美食，味道比厨娘做的还强些，她给我做的猫衣服就算了，大红色，上面绣着很多花，穿出去和卖艺的猴子差不多……
我堂堂黑山之主，哪能这样占小孩子便宜？我绞尽脑汁用各种方式报答她。
聂小倩是没出阁的小娘子，衣食住行都在家里，性情温柔，对物质没什么欲望，从不得罪人，是有口皆碑的好孩子，我不好送她黄金首饰这样惹眼的东西，也没法子帮她收拾仇人什么的……我问了几次，聂小倩什么都不要，就是喜欢听我说天南地北的故事。
我欣赏她这种无欲无求的性子，相处起来很舒服，时不时会找她，说些有趣事情给她听。
“周大媳妇跑隔壁家吵架，说隔壁家偷了她的银镯子，闹得好激烈，她的镯子明明是打水时掉井里了。”
“路上来了几个小山贼，上次害了个路过客商，死得真惨，尸体丢山脚下了。”
“你们这里的河中龙王出轨蚌妖，媳妇在家倒了葡萄架，哭着回娘家了，他媳妇是西海龙王的干女儿，西海龙王给女儿出头，现在府中鸡毛蒜皮一地，不闹个三年两载不算完，我估摸是顾不上行云布雨了，你家还是多挖两口井吧……”
“……”
我和聂小倩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具体有哪些也记不住了。
聂小倩是老实人，有关系民生的事情都会告诉村人，帮助他们预防灾祸。
村人都说聂家小倩有未卜先知之能。
我觉得这个名声不太好，可是聂小倩说不能看着村子要遭祸却不顾，我也随她了。
黑山附近的村落里出现了奇怪的事件，起初是有些农家养的鸡忽然暴毙，血流得满院子都是，接着是猫和狗被吊死在自家门前，地上的蚂蚁乱跑，组成恐怖的字样……妖怪作乱的传闻四起，村民人心惶惶。
我稍微查了一下，确认不是黑山妖怪所为，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放在心上。
村民们花钱请了风水大师来，斩妖除魔。
聂小倩抱着我在人群中看热闹，大师点燃香炉，把桃木剑和黄符舞得虎虎生风，比江湖卖艺的好看多了。
聂小倩担忧：“夜瞳，你没事吧？”
我伸了个懒腰：“香味太重，睡不舒服。”
话音刚落，香炉在剑风中，猛地爆炸。大师退了两步，脸色发黑，连连摇头，急命徒儿收拾东西离开。
村中里正和长老上前，关切询问。
大师将村中给他的几吊钱返还，苦笑道：“聂家村妖魔实在凶煞，我法术低微，不是对手，还盼各位另请高明。”
村人脸色都变了，里正道：“这妖魔有多凶煞？”
大师看看天，看看地，掐指一算：“此妖为煞魔，喜食人心，若不除去，聂家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村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哭着喊着求大师救命。
我呸！还煞魔，他怎么不说萨摩！蚩离君被关进黑狱后，哪里还有那么没品的妖怪吃人心，还不如猪肉这些好吃的玩意儿……
大师被村人求得心软，为难道：“我师父倒是快得道飞升的真人，斩妖除魔不在话下，奈何他正在闭关，这种事……不太好请他老人家出山，怕误了修行。”
村人继续哭求，里正都跪了……
大师叹息：“修道之人悲天悯人，我拼着被师父责骂的危险，去试试吧。”
里正特别俗气地问：“真人需要多少酬劳？”
大师怒道：“我师父这等高人，怎会收取报酬？只是此妖五行属木，你们得用黄金打个三尺高的葫芦，将它镇压在里面，否则它会逃出来继续作恶。”
三尺高的葫芦有半个人高了，黄金打造，价值不菲。聂家村虽算富饶，却也拿不出那么多金银闲钱。村人开始犹豫，大师笑笑，留话说葫芦打好，便请师父出山除魔，施施然走了。
聂家村大户聚在一起商量，犹豫不决。
三天后，附近破庙里的乞丐死了，死前被人挖走了心……村人坐不住了，家家户户砸锅卖铁凑黄金打葫芦。聂家也不例外，聂小倩的父母掏空家财，还要将所有女眷的黄金首饰送进熔炉。
我看着不像样，告诉聂小倩真相：“少听那江湖骗子瞎说，这附近根本没有吃人的妖怪，所有凶案都是他搞出来的，他派徒弟过来半夜杀鸡杀狗，就是为了吓唬你们，让你们掏钱打葫芦。”
聂小倩担忧：“那，庙里的死人呢？”
我肯定：“这伙骗子杀的，我去看过现场了，根本没有妖怪的味道。”
聂小倩性情单纯，知道世间有如此险恶之事，很是害怕。我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指点：“你把首饰收好，让你爹娘别拿钱，我先回黑山把偷来的熏鱼放好，明天去找这群骗子的老大，收拾他们，让他们滚出聂家村。哼，敢在本猫地盘上假托妖怪名义胡作非为的家伙，我要他付出代价！”
聂小倩对我言听计从，一一应下。
那天夜里，村里有个孩子走失，找到的时候也被挖了心。村人吓得哭爹喊娘，连夜捧着金银财宝跪求真人出山救命。真人连夜带着徒弟赶到村庄，银发银须，道骨仙风，浑身都是世外高人的味道。村人信得无以复加，连夜让金匠打葫芦。
聂小倩年仅十四，她极力劝阻村人将所有财产交给杀人犯做葫芦，可是谁愿意相信小孩说的话？
聂小倩坚持：“不能给钱，他们是杀人骗子！我们要报官抓人！让衙门调查此事，不能让坏人逍遥自在！”
村人看她的目光充满怀疑，议论纷纷。
“上次，路过客商的白骨就是她发现的吧？”
“她说村里要大旱，果然大旱……”
“她明明在家没出门，却知道周大媳妇的银镯子在哪里。”
…………
聂小倩拼命解释：“不是的，我，我只是知道……”
聂父后退了两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女儿，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聂小倩张张嘴，无法回答。
里正脸色发白，质问：“聂家小娘子，你如此害怕真人收妖，究竟是为什么？”
聂家厨娘大叫：“我曾见过她独自在花园里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黑山妖怪……”
村人纷纷后退，远远离开她。聂小倩独自站在人群中，迟钝如她，终于意识到什么。
真人看着她，冷恻恻地开口：“我知道妖怪在哪里了。”
…………
我回到村庄的时候，看见的是聂小倩冰冷的尸体。
村里大黄猫告诉我昨夜的事情，无知村人在真人的指示下，对聂小倩进行了驱魔仪式。真人告诉聂小倩父母，他们女儿在几年前就死了，如今的女儿是被妖魔占据了身躯的行尸走肉，是欺骗他们的赝品。聂家父母悲愤欲绝，决定为女儿复仇，任凭村人将聂小倩活活吊死……
我无法想象，那天夜里，聂小倩众叛亲离，是多么的无助和绝望。我无数次后悔，不应和她相识，不应告诉她真相，不应带给她这样的痛苦和伤害。
聂小倩是未嫁女，有妖魔之名，尸体不入祖坟，无处安放，村人将她送到了乱葬岗。
我杀了那群比妖魔更心狠手辣的骗子，将他们的尸首和历年来诈骗的金银和诈骗道具都送去了官府，再将聂小倩的尸骨带回了黑山，我见她迟迟没有去地府报道，以为有些什么未完心愿，便将她放在灵液中炼成白骨，借天地灵根，化作妖身复活……
我摩拳擦掌，问聂小倩是否怨恨，想要报复村人。
聂小倩那个迟钝的人，她说自己死得并不怨恨，只是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
聂小倩：“原来我真死了啊？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我：“你不投胎就是在发呆？！脑子里都是豆腐渣吗？！连个骗子都摆不平！”
聂小倩被我骂得瑟瑟发抖，拼命道歉。
我觉得丢她在外头很危险，便将她带在身边，找机缘帮她成仙。我们快乐地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她还是放不下凡人的生活，发花痴，被叫宁采臣的臭小子骗去做老婆了！我还花大价钱给聂小倩换了人身，偷偷跟去看了两次，宁采臣对她非常疼爱，两人过着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恩爱闪瞎了我的猫眼，都不敢再去看了，再后来我出了些事，进了黑狱……
莫非，我进黑狱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从记忆中回过味来，仔细打量宁少昊的脸，忽然有了熟悉的感觉。
我不敢置信地问：“宁采臣？”
夜色下，宁少昊笑容狰狞：“我的名字是宁采臣。”
我一遍又一遍打量宁少昊的脸，怎么也无法将他清秀苍白的面容和记忆中那模糊的男人面孔对上——我曾经去参加过聂小倩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