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时光的幸福(下)

洛阳城正是早市,行人纷纷上街。

我跑去苏仲景惯常摆摊的位置,如今那个位置已换了个须发皆白的老书生在卖书画,我唯恐苏仲景为甩掉我,让众人隐瞒行踪,于是走去角落,念动口诀,变了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头戴方巾,手摇纸扇,用最迂腐的口气问豆腐大娘:“我与仲景曾是同窗好友,后分居两地,五年未见,甚是想念。近日回京,听闻他遭逢大难,心下担忧,特来相寻,望大娘告知他去了何方?也方便我去寻他。”

这世间,读书人的地位很高,豆腐大娘不敢怠慢,她从怀里掏出块发白的帕子,沾沾眼角,伤感道:“先生来晚了一步。”

我惊奇:“何出此言?”

豆腐大娘摇头叹息:“平日看他人品甚好,却忽然是否中了邪,好端端的读书人,起了坏心思跑去杀人,前些日子被官府抓了,才过两次堂就招了,说是杀人沉尸,被判秋后处斩。”

我更惊,平日看苏仲景那家伙杀鱼杀鸡挺麻利,想不到杀人也在行?

这年头,真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连灵魂都靠不住了吗?

我开始琢磨要不要把这大好人才带回黑山去劫道了?

豆腐大娘仍在嘀咕:“那么美的娘子,那么可怜的命……”

我没细听,问明白牢房的位置,兴高采烈地去了。阴暗潮湿的洛阳府尹大牢里,处处都是蛇虫鼠蚁,黑暗得像地狱,最角落的那个房间,关着苏仲景。原本干净的衣服变成肮脏的囚服,到处是斑斑血迹,缠在脸上的破布掉落,露出被火烧毁的面容,更加狰狞,就连同屋的恶汉都不愿靠近他。

我等到半夜,念了个入梦诀,让大家昏昏欲睡。然后从窗台上跳下,蹦跶到苏仲景面前,翘起尾巴,大摇大摆地拍醒他:“喂,你小子挺能耐啊!”

苏仲景还在半梦半醒,被我摇醒后,睁开一只还没被打肿的眼睛,看着我愣了愣,没说话。

我不管他,自顾自说道:“和我夜瞳混的人类,会杀人放火,心狠手辣也不错。我最近想在黑山经营绑票事业,正缺个会写勒索信的军师。要不要本猫大发慈悲,动动手指,把你劫出来?”

苏仲景喃喃道:“我没有杀人。”

“和妖怪混,杀个把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什么?”我本在搜肠刮肚找词安慰他,忽然回过神来,竖起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杀人?!没杀人去大牢里游览好玩啊?!”

苏仲景羞愧地低下头,漂亮的眼睛黯淡得失去了光彩。

我最讨厌人类,所以最喜欢把人类的品德往最恶劣方向想。可是,苏仲景实在太傻太天真了,很难让人找出什么不好的地方来。看着他受苦,我忽然为自己没脑子的推测感到害羞,却不愿意开口向人类认错,经再三思量,不敢再下判断,便拉拉他的衣袖,谨慎问:“洛阳府尹不是昏官吧?听说人类的昏官比妖怪还多!比狗和老鼠都不如!”

苏仲景苦笑,将双手往肥大袖子里缩了缩。

我发现他的双手皮开肉绽,又想起熊妖说过武后滥用酷吏的传闻,知他这几天在狱中受了很多苦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至屈打成招。而誓言旦旦要罩着他的我却在外头花天酒地,更是脸红,赶紧低头,舔着爪子安慰:“别难过,人类都不是好东西,要不然……我去帮你查线索,找出真相,再找妖怪击鼓鸣冤告御状,还你清白?反正熊妖那种皮粗肉厚的家伙,挨个板子滚个钉板不在话下。”

苏仲景摇头:“我是自愿招了,我还记得你说过,洛阳是天子脚下,妖怪不能在这里犯事,否则会被罚……夜瞳,你虽聪明,做事却容易冲动,每次冲动就乱来,乱来就出岔子。现在你妖力没恢复,还是别惹事,早点回黑山为妙。”

“谁出岔子了?!你找死吗?!”我见他一脸看破红尘,随时能登仙的表情,心头大怒,“他们诬蔑你杀了谁?告诉我!我去帮你查!”

苏仲景看看我,摇摇头,扭捏着不愿说。

三番四次追问,他不但庇护凶手,还庇护受害者?!

天下哪有这种傻瓜?

我见他死活不上道,气得转头就走,决意自己去查。

妖怪自有行事手段,我在洛阳的衙门附近,变成卖酒的风流俏寡妇,随便勾搭了三个衙役,媚眼一飞,小酒一灌,衙役们飘飘然的,个个都觉得杀人比不得什么谋逆大案,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争先恐后要告诉我。

“那可是周兴周大人家的大郎亲自递的状纸。”

“说是杀了个漂亮娘子,无名无姓,客死他乡,很是可怜。”

“周大郎亲自带我们去搜过,那小小破庙一眼就看完了,哪里藏得了尸体?我们在附近是山坡也翻过,最后发现河边有沉东西的痕迹,回来审问,那狼心狗肺的读书人也招了,说是沉尸入河。”

“那漂亮娘子我也在市集上见过,年方十五,真是国色天香,给这丑八怪糟蹋了。”

“我看他是逼奸不遂,杀人灭口!”

“真是罪大恶极!猪狗不如!”

河边的痕迹我倒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前些天,我收了小妖怪送的整整一头猪,在河边烤得喷香,还把吃剩的骨头统统丢河里去了,苏仲景那穷鬼心疼,说骨头可以熬好喝的汤,不能浪费,他卷袖子下河,却捞不回来了。

可是,他什么时候认识了漂亮小娘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耐着性子,抛着媚眼,勾搭衙役说话。

两个衙役喝得晕头转向,一个还有点意识,磕磕绊绊地说:“不知道叫什么,就……就是一个多月前,在北街和杀人犯一起卖烤鱼的小娘子,长得那个娇滴滴啊……嘿嘿,杏眼桃腮,杨柳腰,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我买鱼的时候还摸过一把……滑啊……嘿嘿……”

他形容的这个女人,我似乎很熟悉。

我撑着下巴,约莫想了半刻钟,终于惊悟,拍案而起:“这受害者不就是我吗?”

别怪我迟钝,谁能想到杀人案死者是自己啊?

丢下喝醉的捕快,我活生生地站在洛阳街道上,内心就像被几十只狗呼啸而过的悲凉。我终于明白苏仲景认罪的原因。自卖烤鱼那天过后,经常有人在破庙附近窥探,苏仲景说我的容貌会引起轰动,我就再没变回那个漂亮的模样,偶尔和他去逛街,也会变成大娘大叔的样子。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漂亮小娘子是很受瞩目的,那些人找不到我,就去问苏仲景我家在哪里,由于妖怪没有户籍和身世,也不能在人间暴露身份,所以苏仲景对所有质问,都是沉默或推说不知。

从此,无论是对于洛阳城的守门,还是天天想跟踪打探我消息的色鬼来说,我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自然引起各方猜疑。

前些日子与他结怨的周大郎仗着父亲权势,趁机诬告他有杀人嫌疑,让洛阳府尹抓了他,逼问我的下落。大周朝的人类都有户籍,行走需要通关路引,苏仲景不管是我从哪里来,还是我往哪里去统统不知道,姓名籍贯交代得一塌糊涂,甚至无法准确表达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无法解释为何漂亮小娘子会帮他一起卖烤鱼,两个人关系看起来还很密切。再加上周大郎的恶意安排,上下打点,酷吏拷问,他只能承认我死了,是他亲手杀的。

“为什么不说我是妖怪呢?”我回到大牢,把昏迷过去的他敲醒,用难得正经的表情问,“你只要告诉大家,你是遇到了一只妖怪,被她迷惑不就完了吗?而且洛阳高僧众多,破庙里还留有我的妖气,甚至我受伤时沾上血迹的器皿,稍微做点法术便能查知。反正区区人类,是抓不住我的。”

“可是……”苏仲景犹豫了许久,终于不再隐瞒,“我答应过,绝对不透露你的身份。”

我再次敲他的脑袋瓜,低吼:“你快死了啊!傻瓜!”

苏仲景捂着脑袋,缩去墙角,眼角委屈地闪着泪花:“你说过,洛阳是天子脚下,天界监管甚严,妖怪必须安分守己,暴露身份引起**,可能会被重罚的。”

我愣住了。

苏仲景磕磕巴巴地说:“五年来,只有你不嫌弃我的长相对我好,我很……喜欢你……喜欢和你做朋友,所以就算是妖怪,我也不想你受罚。”

“谁对你好了!我是利用你!欺负你!收你做仆人而已!谁稀罕你莫名其妙地找死来保护我?!就算暴露身份,只是可能受罚,又不是绝对受罚!小心点说不准就逃过去了!人类是最可恶的东西,你又不是帅猫!以为做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讨好我,我就会高兴吗?!白痴!笨蛋!蠢材!王八蛋!”人生苦短,宛若蝼蚁,不过几十年光阴,弥足珍贵。苏仲景只有十七岁,对妖怪而言,是弹指而过的年龄,却愿意为一个‘可能’,为我放弃了剩下的岁月。无论是提议卖烤鱼,变美女招揽生意还是每天溜出去玩不顾他,统统都是我的错,可是他一句都没有怪我。我的鼻子有点泛酸,心里就像蚂蚁爬过般难受。想开口道歉,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万年的别扭毛病,已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不但说不出好听话,语气还不争气地越发强硬,每句都带着刺,越发越让我羞愧。

“夜瞳,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的,”苏仲景比我还手足无措,“那个……反正我无牵无挂无亲无友,那个……人类寿命不长,早死晚死都差不多啦,我早就四大皆空无所谓了,就当早点积德了。”

“把爪子拿来!”我凶巴巴地对他吼。

苏仲景迟疑地伸出手。

我在脑海里翻出从来没对人用过的治疗咒语,很生疏地替他缓缓把伤口止痛,把断了的骨头接回去,妖力不停地被消耗,成功的次数却极低。我念了上百次咒语,才算把他断了的肋骨和腿骨勉强接了回去,把太严重的皮肉伤控制住,不让恶化。

黑暗的大牢里,空气很恶心,气氛压抑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苏仲景忽然说:“夜瞳,你擦擦眼睛。”

我轻轻摸上面颊,竟发现眼角有滴不知何时流出的泪。

我擦干泪,恼羞成怒,轻轻一巴掌抽去他脸上:“啰嗦!地牢环境那么差,风都把沙子吹进眼睛了!”

地牢里哪来的风?苏仲景立即低头装没看见。

治疗许久,我知自己再治下去也没进展,安慰道:“再忍忍,很快就能出去了,到时我请擅长治疗的花妖帮你治伤口,再给你弄点妖界的灵药来。”

苏仲景偷偷看了我很多眼,闻言有些惊愕,劝道:“夜瞳,劫狱会惊动天界的。”

“谁要劫狱了?”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鄙视道,“就知道打打杀杀,没脑子!我要那昏庸的府尹亲自把你送出去!”

我将早就策划好的行动方案告诉他,让他配合行动,然后联系洛阳的众妖,帮我忙。大家觉得要帮的都是举手之劳,而且有我那么厉害的大妖怪欠他们人情,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于是纷纷应了。

过了两天,我查清楚周大郎的行踪,然后在他即将经过的路上,带着个“病死”的老头(鳌妖友情客串),哭哭啼啼地“卖身葬父”,价钱却开得不低。被害人还在活蹦乱跳,苏仲景的杀人事件自然不成立,有不少人认出我的模样,议论纷纷。没过多久,陷害苏仲景入狱的周太郎路过,认出我也受惊了,急忙过来,问起缘由。

我“楚楚可怜”地擦擦眼泪,解释道:“我父亲是西域人,母亲是中原人,我经常随父亲来大唐做生意,今年父亲转了念头,想来洛阳,未料途中被抢了银钱,父亲气急败坏得了重病,住在城外李家庄里。我略通岐黄,心急如焚,想去山中采药,却不慎被毒蛇咬伤,幸亏居住在城外破庙苏恩公路过,伸援手相助。我感其恩惠,见他无一技之长,便抽空教他烤鱼之法,为他谋个生路,然后回去服侍父亲。奈何父亲心病难医,我日日服侍床前,终究不敌天命。如今小女子身无长物,不忍父亲尸身受苦,只得卖身换些银钱,安葬父亲,并报答苏恩公救命之恩。”

周大郎问:“为何苏仲景不知你姓名来历?”

我道:“苏恩公他说救人性命不望图报,女孩子闺名也不宜乱传,没问我身世。”

周大郎狐疑:“你总该自报家门吧?”

“报了,”我低头,飞快答,“我父亲姓克瑞斯皮尼亚诺彼斯科夫,名康斯坦丁诺维奇。”

周围一片寂静,有些人在很努力地想重复念一次这个名字,可惜别说他们念不出,就连我自己都念不出第二次。

我又把伪造好的通关路引和身份文件拿来给周大郎过目,弱弱地表示,“家父不在,还没在洛阳官府登记。”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上次得罪周郎,是我初来贵地,不懂规矩,有眼不识泰山……”

周大郎被我的秋波打动,却依旧小鸡肠肚地问了句:“你上次说好猫什么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我虽是西域人,但常来中原,怎至于猫和人都分不清?周郎在说什么?”

周大郎愣了,似乎也觉得我那时说的话很有歧义,自称“好猫”怎么也不像骂人的,他抱着双肩想了许久,在我的百般讨好暗示下,终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猫用魅惑的眼神看人的时候,就连蚩离君这种久经情场的都抵抗不住,何况小小凡人?他给我看得色心大起,立即掏银子想买人。

我拿到银子,用看恩人的目光看着他,提出要他派人帮忙把我父亲安葬。

他买到美人,乐得装好人,便同意了。

我再提出,要把剩下的银子给苏恩公,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有点傻眼,开始还想说苏仲景离开洛阳,奈何他来之前人群里已经提过苏仲景被官府抓去之类的事情,实在无法抵赖。何况杀人案的被害者回来了,还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怎么屈打成招也没证据了。

我自动给他台阶:“当时我趁着夜色离开,苏恩公没有相送,他以为我遭遇恶狼,死在路上,心中愧疚而认罪,再加上他日子过得并不好,未必没有寻短见的意思……”

“对啊,”周大郎拍拍手中扇子,赞同了我的理由,并感叹,“仲景也是个痴的,这种事也能乱认的?他日子过不好便说一声,兄弟还能不救济救济他?”

我行礼,正色道:“周郎真是义薄云天,是我看错了你。”

周大郎给夸得飘飘然,附和道:“很多人都以为我嚣张,其实我私底下最爱做好事了。”

此言一出,围观者个个都是想死的表情,就连他带来的仆人也不例外。

话都说出口了,事情就要做。周大郎人品虽坏,行动力却不错,派出家丁去找洛阳府尹放了苏仲景,唯恐他乱说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勒令他立即出城,再不准回来。我早已派了好几个小妖怪在等着,只待苏仲景光明正大离开大牢,就立刻带走,并贴身保护。

鳌妖则等大家把他装棺材埋进土里后,自己念了个土遁术溜了。

周大郎一刻都等不得,急切想让我跟他回府。

我也一刻都等不得,立即依了。

美酒佳肴满桌,我为方便动手脚,怂恿他遣开仆从丫鬟,然后劝了一杯又一杯。夜过三更,酒过三巡,人已半醉,我拿着酒壶笑眯眯地继续把他往死里灌。

周大郎醉眼迷离,看着我夸:“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的美人。”

我变回妖身:“自然的。”

周大郎摇摇晃晃地问:“美人啊,你脑袋上那个尖尖的是什么?”

我抖抖猫耳:“是耳朵啊。”

周大郎迷迷糊糊地问:“美人啊,你指甲上那个尖尖的是什么?”

我舔舔指甲:“是爪子啊。”

周大郎揉揉眼睛,再问:“美人啊,你裙子下伸出的毛茸茸东西是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是尾巴啊。”

“哦,尾巴好啊,尾巴……”周大郎猛地酒醒了,眼睛如铜铃般瞪大,死死地看着我,手足并用往后缩,“妖,妖……”

人类看见妖怪的反应就没几个有新意的。我不等他叫出声,就捂住了他的嘴,凶神恶煞道:“卑贱的人类,敢在你夜瞳姑奶奶的头上动土?活腻了吗?”

周大郎脸色铁青,就好像被侵犯的弱女子般挣扎不已。

我重重一脚踹去他下身。

周大郎眼泪鼻涕都飙出来了,痛苦得五官扭曲。听说他是周家独子,他爹坏事做尽,天天被人诅咒断子绝孙……(夜瞳在此友情提示,过于厉害的诅咒是会灵验的,坏事最好别做过头。)

我拿出蝶妖给的忘忧粉往他嘴里塞,消除今夜记忆,可惜我对毒药也不在行,分量忘了是放多少,干脆全部倒进去,灌得他口吐白沫,晕厥过去,弄醒后好像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我甚感满意,用茶水洗去手上药水残末,变回猫身溜了。

第二天早上,周家的人发现大郎痴呆了,怀疑我是仇家派来的刺客,四处张贴公告悬赏捉拿,我已与苏仲景远走高飞了。

路上,苏仲景牵过我的手,他说:“夜瞳,谢谢你。”

我忽然有些被雷劈般的感觉,飞快抽回手,没吱声。

我从未和人类的心靠得那么近,近得让猫不知所措。

我不讨厌这个男人,他很温暖,就像我最爱的阳光,无论我是多么的别扭,他都能照到我内心的最深处。我却不太介意被看穿,对非我族类的他发自内心的信任,甚至觉得和他呆在一起过日子很开心,这样的感觉是什么?

苏仲景等了很久,问:“夜瞳,你嘴角扬起,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吗?”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想的东西不太对劲,眼珠转了又转,大笑掩饰道:“我发现你的名字不好听,仲景仲景,一点也不顺口,笨点的妖怪肯定记不住,我给你起个绰号叫粽子算了!粽子粽子,好吃又好记!”

苏仲景脾气好,他笑笑没反对。

我当他默认,“粽子粽子”叫了无数次。

苏仲景问:“我们去哪里?”

“洛阳不能呆了,”我深思熟虑道,“我妖力恢复大半,足够应付寻常妖怪。你跟我回黑山混吧,那是我的地盘,没人敢欺负你。如果你不喜欢……”

人类多数是不喜欢和妖怪混居的,苏仲景却对我笑着点头,没有一丝不情愿。

我大喜,从怀里掏出个玉扣,丢过去,得意道:“见你识趣,赏你的。”

苏仲景接过玉扣,喜上眉梢,急切问:“你怎么弄回来的?”

“不是偷的,”我知他不认可用扒窃弄东西,所以解释道,“从周府出来的那个早上,我带着几个装成周府丫鬟的女妖怪去那个当铺,告诉当铺老板,那个玉扣是我恩公的,我恩公还是周大郎的同窗,周大郎让我赎回它,还给恩公。周兴酷吏恶名在外,经常随便捏造罪名抓无辜。当铺老板不过区区平民百姓,哪敢让他知道自己欺负他儿子同窗和他儿子的女人的恩公?他怕得腿软,被我吓唬两下,哭着要白送,不过我按原价把银子丢了给他……所以也不算骗的!”

玉扣给当铺老板穿了根红绳,做成吉祥扣。

苏仲景欢喜抚摸着玉扣上的花纹,连眼睛都在笑。

我忽然觉得不做贼猫,也不错。

他再次伸出满是疤痕的手,拉过我的手。

我这次僵硬了片刻,没有缩回。

红绳缠过白皙的手腕,漂亮的玉石贴着肌肤,温润舒适。他低下头,细心地打出最漂亮的绳结,宛如皇家工匠在制作最神圣的瓷器,他目光里带着淡淡的情意,却不含丝毫亵渎,仿佛正爱慕着敦煌壁画上的飞天的信徒,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急促,升高的体温,还有心里那满载至洋溢的温柔。

我的脸火辣辣的烫,唯恐他发现自己的丑态而丢脸,急忙傲慢地“哼”了声做掩饰,将视线转至别处,看着满山的青绿来努力平静情绪,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高兴。

6

我迁就苏仲景的凡人体质,一路上游山玩水,花了两个月才回到黑山。

妖怪们对人类各种长相接受度很高,帅哥和丑男没区别,所以不歧视苏仲景的外貌。但正如大部分人类都厌恶妖怪,妖怪对人类也很厌恶。他们对我把不是食物的人类带回来,都感到不解,就连我亲信的下属都在抱怨。奈何我霸道惯了,所以他们抱怨归抱怨,却不敢随便伤害苏仲景。

我揍了不少说苏仲景坏话的妖怪立威,终究有些担忧。

所幸苏仲景的人品好得连妖怪都认同,从不为非作歹、仗势欺人,偶尔我欺负妖怪的时候,他还会帮忙说好话、做调节,安抚我怒火。久而久之,大家也认同了他的存在,偶尔也会和他说说话。某天,在蝶妖来找苏仲景聊天,问他洛阳最新的仕女装扮。苏仲景无意间提起美妙诗篇,大加赞美。奈何黑山地处中原边境,穷乡僻壤,人类识字的都不多,何况妖怪?论读书,翻遍整个五山的妖怪都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他们对读书人的唯一印象就是肉嫩些,能从读书声里弄懂“子曰”不是“子日”的家伙就算很了不起了。

蝶妖对书本鄙视至极,坚持认为花时间去念书还不如学打扮。于是,苏仲景从我堆满乱七八糟杂物的库房里找出一把古琴,奏曲唱了首《春江花月夜》,琴声悠悠,歌声高昂,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方绝,花月美景呼之欲出,全曲奏完,余韵悠悠,苏仲景为她解释诗中美景。我在隔壁装睡偷听,细细咀嚼,豁然开朗,只觉美得让人心胸澎湃,有些意动。蝶妖更是盈盈下拜,甘愿为徒,学习博大精深的人类文化。

苏仲景成了夫子,他因妖施教,先给她讲故事,讲诗词歌赋,讲历史,最后再到四书五经。他讲课讲得比五山附近的人类夫子强多了,不拘一格,生动活泼,夹杂着各种例子和生动趣事,经常听得大家笑语连连,只恨不得他从早讲到晚,别停歇。蝶妖学上瘾,拖来姐妹,男妖怪看见这里美女扎堆,也跑过来,结果听课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连隔壁霞山、白山的妖怪们都不辞辛苦,每天跑过来念书。我作为山主,在大家都学识字的时候,怎能身居其后?除占据最佳位置听课,殴打比我成绩好的同窗外,每天晚上还让苏仲景给我开小灶,讲世上各种奇怪的传闻轶事。困极了,就趴他腿上,在朗朗读书声中入睡。

妖界读书风潮自此盛行,许多妖怪见到苏仲景,都会尊敬地称一声“夫子”,遇到什么争执打架,我偶尔也让他代替自己出面做调节,他能明白我胡说八道背后的意思,比我脾气好,处事公正,以理服人,往往能让大家心服口服,地位越发高涨,不过五年时光,隐隐有军师的架势。

小倩出嫁后的那个春天,我觉得苏仲景看我的目光越发热切,那是雄性想向雌性求偶的预兆。我早已被苏仲景无条件的溺爱,宠得半刻都不愿离开他了,经过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如果他来求婚,就先狠狠拒绝,等他苦苦哀求几次后,就做出勉为其难、大发慈悲的模样同意!

可是,我等了又等,拒绝的话酝酿了好几回,看似狠毒又留了点余地的拒绝说辞都准备好了,苏仲景却迟迟没有来求偶。

这该死的男人太不是东西了!

我等得不耐烦,让偶尔回黑山省亲的小倩去暗示他。

小倩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他不愿意向我求偶。

区区一个人类,敢不娶我?

我怒,我暴怒,我怒极掀桌,我把正在众人面前授课的他拖了回去,一爪子架到他脖子上,凶神恶煞地问:“你这死粽子,我堂堂黑山之主,万年猫妖,要美貌有美貌,要身手有身手,你居然敢看不上我?活腻了吗?!说,是不是在嫌我是妖怪!脾气差!性格坏!年纪大!没文化?!配不上你个酸腐该死的读书人!有文化很了不起吗!”

苏仲景给我吓得脸都白了,过了好久,才死命摇头,黯然解释:“我太丑……”

“借口!”我不等他说完,立即驳回,“丑什么丑?全天下人类都长差不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点特色。你这模样好歹走进人群里,我还找得着!你明明就是嫌我脾气差!”

苏仲景说:“不是的,你很好。”

我怒:“我是远近扬名的坏脾气!哪里好了?!”

“你脾气确实不太好,可是你人好,”苏仲景极少有地不顾我脸色,再次说起我不爱听的东西,“除非遇到真正的强盗或恶人,你虽坏脾气,爱蛮不讲理,爱打架,爱欺负人,却极少杀人。而且大妖怪的统治下,黑山的死亡率是最低的,黑山妖怪在外头被欺负的也是最少的。黑山附近的村庄,你虽然偶尔会去偷鸡摸狗,可是没让他们在妖怪手下死过人。五山附近的村民年年都拜大仙,上供猪羊,只有你会在遇上蝗灾、洪水、干旱的季节,派妖怪去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在妖界,善良的妖怪只有被欺负的命。

我早几千年就抛弃了善良和好心!更不稀罕他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夸我!我只要他明明看起来喜欢我,却不肯娶我的答案!

如果今天他说的话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把他揍得半个月起不了床!

苏仲景受不住我无赖,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解释:“我是人类,寿命短暂,转瞬就老了,到时候红颜白发,难以般配……”

意想不到的答案,我愣了。

对妖怪恒久不变的时间,对凡人而言,短暂如蜉蝣。

我才发现,六年过去,原来十七岁的少年长大了,没烧伤的地方长出胡渣,有了成熟的轮廓,身材也变得高大起来。随着日转月移,他还会变的,总有天柔顺的青丝会化作花白,清澈漂亮的双眼变的浑浊,眼角长出无数皱纹,挺直的腰杆渐渐弯曲,腿脚慢慢失灵,甚至记忆开始混乱,直至生命消逝。可是我从未想过有天会失去他。

妖怪与人类结婚的故事里,往往到举案齐眉,就戛然而止。

没有妖怪告诉我,当喜欢的人类配偶不在了,应该怎么做?

苏仲景说:“认识你已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自小倩为采臣放弃妖骨,堕入轮回后,我想了好久,我们做朋友已足矣,做夫妻……我怕我老了,死了,你会难过。”

我和小倩不同,我放弃妖骨就变成猫了,更加不可能和人类在一起。

“没关系啦……”我越想越乱,脑子就像团解不开的麻。

可是,为什么要解?

“人类就爱胡思乱想,你读过那么多书,”我反问,“可知森林里的懦弱无能的兔子,随时都会丧生在猛兽的口下,可是它们还是会享受被清晨露水洗净的绿草、交错的古树枝桠间透过的阳光,快乐地活在当下?”

苏仲景闻言一窒。

我抬头,踮脚,闭眼,轻轻吻上他的脸颊的伤痕,然后在唇间碰了碰,然后看着他。很多话,我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他会懂。

苏仲景和我对视了很久,忽然悟了。他抱紧我,心跳的声音快得如最急促的鼓点。

洞窟里,有水珠滴落,我肩上传来湿热的感觉,他说:“夜瞳,对不起。明知道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明知道越相爱越会让你伤心,我还是忍不住爱上你。”

他永远舍得不伤害我,所以犹豫,所以抗拒。

我拍拍他的背:“没关系,我是朝秦暮楚的妖怪,可以用变化术陪你慢慢变老,等你死了我就忘掉你改嫁,别这样看着我!天底下帅妖怪那么多,我保证我忘掉你,保证会改嫁,好不好……”

至少,现在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我们可以努力在他活着的岁月里享受当下!

生平第一次,我想让别人开心……

7

婚后的日子,我有尝试做一些人类雌性的行为,比如做饭。

可惜我做饭的起因是荒诞故事,过程是恐怖故事,结局是悲剧故事,苏仲景很努力地想将悲剧扭转成喜剧,可是悲剧多几次,他的肠胃终于撑不住了,闹得我超没脸,躲角落里郁闷。最后他想了又想,跑过来说:“人类中,贤妻的‘贤’其实是‘闲’事的‘闲’,闲着没事干的妻子才是好妻子,你应该努力闲惠,做闲妻,什么家务都别干才是对的。”

我给他绕得直挠头:“小倩不是这样说的。”

苏仲景痛心疾首道:“所以她不闲惠,你可千万别学她。”

我觉得他可能是安慰我,不过安慰得很中听,于是依了。

我不做家务的生活井井有条,房间不会变成命案现场,黑山的妖怪不会被骚扰,大家都很快乐。

有时候我会和苏仲景去人类的城镇里玩,看花灯,看龙舟,逛庙会,看大戏什么的。苏仲景蒙着面纱,不喜欢惹是生非,我这辈子惹的事够多,不差少惹几件,每次进城都变成又瘦又矮,高颧骨扁鼻梁厚嘴巴,满脸麻子,看上去就尖酸刻薄没人要的妇人,免得被周大郎那样的家伙缠上。

黑山富饶,我贪吃。苏仲景年幼时也锦衣玉食过,很懂得吃喝之道,他会陪我去很好吃的摊子,帮我选出最好吃的美食。偶尔遇上些不知事的纨绔,见他貌丑,冷嘲热讽,苏仲景却不太在意。我总是黑着脸冲过去,又想起不惹事的承诺,再黑着脸冲回来。

街上锣鼓震天,报喜声传,是城东张家二郎中了举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老父热泪盈眶,大摆流水宴,庆贺家门出贵人。邻人纷纷恭贺,未出闺的小娘子们羞答答地瞧,只夸二郎是文曲星下凡,俊俏好儿郎。酒摊旁边,有读书人好生羡慕,议论纷纷,然后看一眼我眼前堆的盘子,再看一眼苏仲景的书生打扮,忍不住窃笑:“哪来装腔作势的丑八怪和乡下婆娘?以为披上长袍就能装读书人吗?”

苏仲景觉得他们不对,想开口与他们商讨几句圣贤书,奈何风吹面纱,露出真面目。

读书人个个表情就像见了鬼,吓得跳起,直往后退,继而纷纷鄙夷,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更别提说话了。

苏仲景低下头,有些落寞。

我也替他难过。

无论妖怪们多喜欢他,也改变不了他是人类的事实。我曾听见他在梦里与友人高谈论阔,引古据今地争论时事,也曾看见他在梦里,含泪呼唤死去的爹娘。可惜梦想只能做梦实现,他藏在心里。

我望着高头大马带着新科举人穿过街道,人人夸好,心里有些不甘。若我的郎君不是被大火毁去容貌,肯定比这丑八怪举人英俊一千倍,若人类不是以貌取人,断了他的求学之路,他的才华会比这白痴举人高一万倍!

区区相貌之别,割开了天与地。

为何那么蠢的举人会被夸奖?我那么好的男人要被嘲笑?!

苏仲景善良,能忍受同类嘲笑,在山里安分过日子。

我脾气不好,为他不甘!

我玩空心思想办法给他治疗脸上的伤痕,可惜他的伤痕过于陈旧,极难痊愈,大部分的妖怪自愈能力都很强,也不太在乎美丑,没有研究治疗烫伤的必要。天界倒是有灵丹妙药,但偷仙药是重罪,而且有重兵把守,很难偷。

有没有不去天界,就能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呢?

在我想得山穷水尽,在城镇乱转的时候,听见有人类小媳妇在哭哭啼啼:“要是我当初不嫁给他就好了。”她母亲在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听见两人的对话,灵光闪过,我忽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我急匆匆跑去问苏仲景:“如果可以重新开始,你想不想自己的脸平安无事,家人全部回来,快快活活过日子?”

苏仲景正在烧饭,忙得头也没回道:“想,自然想。”

我再次确认:“真想?”

苏仲景被我勾起伤心事,犹豫道:“谁不想念家人?我也只能是想想了。”

“嘿嘿。”我笑了两声,跑了。

我决定给他一个天底下最大的惊喜!

我要去阻止当年那场火灾,让他不会受伤,也不会家破人亡了!他会继续念书,会中举,会做官,而且是个好官。虽然我不太喜欢在城里生活,不过为了他,也可以勉强自己做个官夫人的。

8

妖界唯一有控制时间能力的是烛九阴,他很喜欢睡觉,一睡就是千年。

作为一个很老资格的妖怪,我知道他的下落。

花费了两个月时间准备,我偷偷摸摸地潜入烛九阴沉睡的洞窟,偷了他掌控时间用的宝盒,再借助从别人处哄到手的操作法阵,将时间逆流,运气很好地没有出错,回到了十二年前。

苏府在办白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所有仆人都忙得团团转。年幼的苏仲景长得还很稚嫩,粉扑扑的脸蛋,和女孩子般秀气,格外可爱,他正为逝去的爷爷哭得伤心。旁边的义仆抹着眼泪,一边嚎啕,一边劝他不要伤心过度,有伤身体。

真哭的,假哭的,人群渐渐散去,由于来客人数超过预计许多,苏府预算不周,管事的苏母病倒,新管事赏罚混乱,仆役们多了好几倍的工作量,个个累得双腿发颤,困得眼皮发抖,怨声连天。负责看守灵堂烛火的小丫鬟,像鸡啄米似地打瞌睡,其余人也瘫倒一片。

我轻轻从屋檐跃下,先去苏母房间,躲过同样打瞌睡的丫鬟,将一颗妖界的灵药丢进她嘴里,然后跑去灵堂,守在阴暗角落。

偷油的小老鼠,叽叽喳喳从角落里跑出来,想跳上烛台。被我从黑暗里窜出,一巴掌一个,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发誓再也不敢来了。

烛火静静地烧,直到天亮。

我唯恐生事,在苏家守候了好几天,直到白事办完,苏母病愈,所有事情恢复正常为止。

苏仲景应该没事了吧?

临走前,我兜去后院看他,见他还在为爷爷去世哭泣,趁义仆走开,跳上矮几,蹭蹭他,“喵喵”叫了两声,试图逗他开心。

“小猫咪?”苏仲景从悲伤中抬头,看见我在打滚肚子逗他,眼睛亮了亮,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小酒窝。他从桌子上端下一碟糕点,悄悄递到我面前,低声道:“猫咪对不起,现在家里没有鱼,你吃糕点吗?”

不要太伤心噢,比起原来死全家,你现在只死爷爷,已经很幸运了。

我用爪子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然后很给面子地叼起块糕点,转头跑了。

“小猫咪,别跑。”苏仲景追了几步,可惜速度没我快,拦不住。

我跳上屋檐,转瞬离开苏家,重新启动法阵。

回到十二年后,我兴高采烈地变回人身,准备去报喜,忽然发现手上空****的,好像有什么不见了。我迟钝了好一会,才发现苏仲景送我的玉扣,不知何时掉了。

一股极度的恐慌涌上心头,我忽然发现高兴过头,有什么东西好像忘记了。

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去黑山。

黑山群妖依旧,苏仲景却不在了。

我的洞窟里,没有任何他曾存在的痕迹。

我呆了呆,出去抓住个小妖怪问:“粽子呢?”

小妖怪莫名其妙:“那是谁啊?”

我怒:“是人类啊!”

小妖怪口水:“好吃的?”

“……”

我终于发现不对的是什么。

如果苏仲景没有受伤,他依旧是苏家郎君,在人类社会读书,孝顺父母,不可能去荒山野岭转悠,捡到受伤的我,自然也不会爱上我,和我在一起。

我的手脚渐渐冰凉,头脑渐渐迟钝。

天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湖水般平静的声调里藏着如火的灼热,是红羽:“那头名叫夜瞳的畜生!奉天界之名,将你捉拿归案!”

红羽弹指,团团火焰,连珠而来。

我正失魂落魄,没有和她打架的心思,夺路而逃。

幸好猫天生擅长隐藏,我花了很多心思,甩开了红羽的追杀。我没有去更安全的海外,而是冒险来到被天界监管的洛阳。我不相信苏仲景会忘了我,我相信只要把他抓走,好好**几个月,他一定会重新爱上我的!

苏府的装饰和十二年前,没多大变化,只是门前那对石狮子和牌匾更旧了。

我偷偷跑进去,闻着熟悉的气味,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苏仲景。

苏仲景的脸上没有伤,鼻梁高挺,面如冠玉,配上那双点墨般的眸子,穿着华贵的锦袍,饰着珍稀的玉佩,举止优雅,言谈大气,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温柔,就算全洛阳的贵公子加一起,都没他一半俊俏。

宝石的光芒被磨出,从街边没人看的破石头化作稀世奇珍。

这是褪尽污浊的他,才华洋溢的他。

天子骄子,怒马鲜衣,载着全洛阳少年们的羡慕,少女们的爱慕。

可……可是,我的粽子呢?

书房前,认真读书的少年是那么陌生。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用同样陌生的目光看向我,忽然笑了,嘴角两个酒窝跳动着,好像春天桃花盛开的温柔,他说:“小猫咪,我好像见过你。”

我的心停了。

他认真思索。

时间变得很漫长,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他再次笑了,摸摸我的脑袋道:“在爷爷去世的那天,有只长得和你很像的黑猫闯入我房里,它围着我很温柔蹭了又蹭,似乎想安慰我,真是可爱。”

我的心如死水,正欲开口之际。

“儿啊,”不远处传来低呼,有位慈眉善目的年长妇人,带着位年轻妇人和众多丫鬟而来。走到近处,年长妇人笑道,“物极必反,已经中了举人,勿贪功伤身。”

年轻妇人的肚子已显怀,脸上还挂着娇羞的笑容,她手捧食盒,轻轻放在他的桌上,然后抬去手,心疼地用为他打扇,用如水般贤惠的声音道:“郎君,天热,我为你做了冰镇绿豆汤。”

苏仲景打开食盒,含笑道:“谢娘子贴心。”后问母亲,“厨房今日可有鱼?”

妇人们发现了我的存在,惊呼一声:“哪里来的小黑猫?好漂亮,怎跑入书房?若是挠花书本如何是好?”随后争先上前,好奇看我,都很喜欢,然后让丫鬟们去厨房准备煎鱼来喂我,年轻妇人还和苏仲景商量着要把我放在家里养。

母慈儿孝,天伦之乐,家中处处都是暖意。

妻贤夫贵,举案齐眉,波光流转间都是幸福。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苏仲景,他是那么的满足,那么的快乐。

可是我呢?要道出真相,将他抢入山中,再次打碎他的美梦吗?

天空早已被赤霞染红,是红羽降临的预兆,她站在围墙上,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扭头,默默离开这个温暖的家庭。

走至郊外,红羽现身,轻轻咳了声,似乎带着点解释的意味,宣读我的罪状:“你擅改了几千人的天命,让洛阳大火在历史上消失无踪,让无数人的命运被改变。这是罪不可赦的行为,我奉天界命令,来抓你归案,劝你不要抵抗,少受些苦楚。”

我低头沉默。

红羽继续道:“我查了一下整件事,你这猫也太蠢了,救人也不是这样救的。看在你没脑子,起因是善意的份上,我问问天界管这块的蓝凌仙人,看有没有转弯余地吧……”

我继续沉默。

红羽摇头:“算了,事情做都做了,别想他了。那个叫苏……苏仲景的家伙吧?慧根不错,人也不错,可惜现在有妻有子,又和你没了缘分,算不上忘恩情,别胡乱破坏别人家庭,就当所有事都没发生过吧。”

“明明就发生过了!”荒郊野外,我懊悔不能自已,终于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要现在好看的苏仲景,不要举人,我要我的粽子!那个会说笑话,会说故事给我听的蠢材!我要我的粽子!那个没人理,没人要的丑八怪!那个会教我写字读书的王八蛋!那个从来不舍得伤害我的男人!”

红羽给我哭得手忙脚乱,竟开始安慰:“别哭,别哭,哎呀,这事也没办法啊。”

我哭个不停:“我的粽子,不会舍得让我掉一滴眼泪的,我的粽子……”

会心疼我,会哄我的那个苏仲景没有了。

他过上了最幸福的生活,可是他的幸福里再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做过很多蠢事,可是从没试过像今天那样后悔得想去死。如果把所有的财宝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地盘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妖力交出,可不可以让我重来一次?

眼前犹晃着苏仲景幸福的笑容。

重来意味着要把他的幸福毁灭,再度推他入地狱。

我做不到。

站在荒野上,我忘记了尊严,忘记了面子,尽情痛哭,全身上下比被打断骨头痛,比烧焦皮毛痛,比摔伤内脏痛,这是撕心裂肺的痛,痛得灵魂都无法呼吸。无论任何困境都不会掉的眼泪,就像泉水般,止不住的流,我从不知道,自己也是有感情的,会那么不愿意失去一个人。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太阳落下,星星满天。

蓝凌不知何时来到,红羽和他叽叽喳喳商量了许久,过来建议:“你的罪责很大,可能会被判终身监禁黑狱,不过你救人的行为又挺可怜,不如你将责任推卸给那个姓苏的,就说他骗你做的这些事,可以减轻处罚。”

红羽没生气,摸摸我脑袋:“别哭了,再想想办法啦。”

我抽泣着,继续骂他:“谁哭了!你哪个眼睛看见我哭了?!”

蓝凌在旁边望天:“两个眼睛都看见了。”

我怒:“剜掉它!”

蓝凌无语,红羽窃笑,我继续嚎啕。

荒山上,鸡飞狗跳,乱作一堆。

再后来,我跟蓝凌归案,乖乖承认了所有罪名,被打入黑狱,关了五百年,在狱中表现良好,后来被红羽和蓝凌合力,托关系找后台,将我保出,为天界做事将功赎罪。此时人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偷偷查了苏仲景的事情。他在大周年间中了进士,因为太耿直清廉,与上官不和,很快就被免职罢官,因为人缘好,被大家力保留了性命,回家后开了个学堂,传授圣人书,桃李满天下,无风无波,儿孙满堂,活了八十八岁,善终。

这样也好……

我决定履行一半的约定,努力将他忘记。

所以我最讨厌,和他有同样眼睛,会勾起回忆的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