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玄蜂蜜

绍兴十六年八月,金桂飘香,天清气爽。

有一艘双桅六帆的商船离开了泉州,在东海中一路北上,准备入钱塘江口,再逆流往西,去往无夏城。

这艘商船并不大,除了底舱当中堆得满满当当的木材和粮食,便只载得有几十位乘客。眼下台风季节已过,一路上风和日丽,顺遂得很。乘客们困在船上,除了晒晒太阳,数数海鸥之外,却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幸得有个叫做阿玖的说书人也在这船上,众人便守着他,听他说了一路的书。

这阿玖生得白净,年纪又轻,没想到说起书来却是把好手,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襦下面,就好似藏有数不胜数的志怪话本。什么狐女夜访,什么莲灯化塔,教他绘声绘色地这么一讲,听众们便有如亲眼见到一般,只顾张着嘴,啧啧称奇。

恰逢这一日,阿玖讲的是《柳毅传》,正说到那柳毅见了洞庭君,将龙女的悲惨遭遇一转述,钱塘君在后面听了,激愤不已,顿时现了龙身,飞了出来。

“话说这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有千雷万霆,激绕其身哪!”阿玖将手中的惊堂木在船栏上一拍,又刷地一声收了折扇。

“欲知后事怎样——先听听小生新近赋得的一首诗,如何?”

人群中嘘声顿起,听众们朝他恼怒地甩着袖子。这位阿玖哪里都好,就是喜欢时不时地夹带私货,逼迫众人听他的那些个歪诗,偏偏他自己还毫无眼力,喜滋滋地清了清嗓门便开始念:

“《咏豆包》:白啊白啊白豆包,好似一个大汤圆……”

众人哗然,纷纷指着他,面上露出万般惊讶。阿玖以为是自己诗才绝艳所致,心下不免有些得意,面上却还得装作谦虚:

“不过是随口胡说了几句,登不得大雅之堂——”

刚客气了一半,耳畔只听得轰隆一声,就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自他身后撞上了船身。整艘船立刻失去了平衡,晃动起来。阿玖站立不稳,朝前扑倒,跟众人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甲板上。他尚未爬起,便有若干条柔软触手自船沿攀了上来,根根都有房梁粗细,布满碗口大小的吸盘。

“好,好大的鱿鱼!”

他指着随后升起来的火红的鱿鱼头喊道。后者气愤地喷出了一股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脸。

“是紫老大!”有人指着海里喊。

阿玖也朝海里望去:原来刚才大家如此惊讶,是因为瞧见了海里凭空冒出来的一面旗。那旗上半点海水都没有,正迎风招展,上面只有一个潇洒至极的紫字。就在他张望的这点儿功夫里,那旗帜还在越升越高,连带着下方的一整条大船都升出了海面。

那船比商船整整大上一倍,通体漆黑,一点一点地朝商船逼了过来。

这么大的动静,商船的船主也出来了,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她挤到阿玖身边,从怀里掏出副圆筒形的琉璃镜来望了一阵。

“果然。”她果断地将那琉璃镜咔嚓一收,放声喊道:“各位,开始装死吧!”

阿玖身边刚才爬起来不多时的人们立刻又倒了下去。

“等等!”他一把扶住了也要倒下去的船主婆婆:“你们这是做什么?”

“年轻人,你可是第一次出海?”老婆婆问。

“呃——实不相瞒,小生这是生平第一次出门——”

“这紫老大是近来东海上出了名的海盗头子,每过十艘船便要劫上一艘。不过她向来只劫珍宝和美人,并不轻易杀人的。”船主婆婆絮絮叨叨地解释:“等她玩儿得高兴了,自然会放了我们。”

“这船上有珍宝和美人??”阿玖一头问号:“不可能啊,这些天来我只翻到了厨房里的豆包……”

他自觉失言,咳嗽了几声。所幸并没人注意——那漆黑的大船已经靠了过来,船上的海盗们一个接一个踩着那只火红的鱿鱼,连声呼喝着,跳上了商船。在阿玖看来,这些海盗长得颇为奇形怪状,总是在某些地方会残留着触手或者鳞片的痕迹,指不定是什么精怪所变。

但是海盗们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却是真的。

他身边的船主婆婆捂着胸口,叫了一声:“啊,我死了。”便干脆利落地倒了下去。

只剩下他一个,跟海盗们对峙。

他脑子里各种念头来去,却尽都是些不畏强权、舍生取义的话本故事,竟凭空生出了一股子蛮勇,指着那群海盗们便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尔等鼠辈恃强凌弱,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今日若再要劫这艘船,便,便要从小爷的身上过!”

他自觉豪气冲天,可惜满甲板趴着躺着的人,没有一个起来回应的。

倒是站在前面的一个脸盘生得犹如梭子蟹一般的大汉朝他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九环大刀朝他劈了下来!

刀风迎面而来,吹得阿玖鬓发散乱。他咬着牙关,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折扇——

眨眼间只听得咔嚓一声,阿玖脚下的甲板碎裂成了两半。他眼前一花,那把大刀便横着飞了出去。

阿玖手上的折扇一下子掉了。

在他眼前,将那梭子蟹大汉的整张脸都踩进了甲板里的,是个他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年轻女子。她着紫衫,佩青玉,梳得高高的马尾上装饰着四五只牡蛎,个个都含着珍珠。珠光映着她一对娇俏凤眼,端的是威风无比。

等等,活生生的牡蛎?

他这边还在错乱,那边紫衫女子已经将梭子蟹大汉单手拎了起来。

“不是说过不要乱砍?弄坏了老子要劫的宝贝怎么办?”

“我错了,老大!”大汉就快要哭出来了:“别扔——”

最后那个字拖成了长音,直到他被甩了出去,化成一颗流星坠落入海之后,还隐约在空中回**。

“原来紫老大就是你?你搞错了吧?这船上哪儿有什么宝贝?”阿玖质问。

紫老大却捡起了他掉落的折扇,心情颇佳地靠了过来,用折扇的一头抬了抬他的下巴。“宝贝没有的话,劫个美人也是一样。”她吊儿郎当地说,“我看这位公子生得不错,不如今日就劫了你?”

“你——”

阿玖正待发作,便听得嗡地一声。他的手腕上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道花纹,起初还只是墨水般的痕迹,到后来却形成了一副精钢打造的,实打实的锁链,另一头严丝合缝地系在那紫老大的手腕上。

对方瞪目结舌,下意识地将手臂一阵乱甩,阿玖立刻被带了出去,晃得七荤八素。

“别乱晃了!”他喊着:“这恐怕是姻缘锁,甩不掉的!”

“死狗熊!”紫老大一边拽着那锁链一边恶狠狠地喊:“竟然是你!!”

阿玖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塞在桌子底下。

那副精钢制成的锁链被铺在桌面上,紫老大咬牙切齿地按着个生了副龙虾相貌的海盗,用他的钳子使劲铰着锁链。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四溅,可精钢锁链丝毫未损,反倒看起来更加闪亮了。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试过了刀劈斧砍,水浸火烧,全都无效。

都怪家里的老头子多事!才给她惹了这天大的麻烦!紫老大越想心里越憋屈,偏偏桌子底下的阿玖嘴里也不闲着,一直就没停下过唠叨,象是打定了主意要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打家劫舍,本来便是强人行径,要遭天谴的,更何况,你一个花骨朵似的姑娘家,不在闺中绣花,反而成天这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紫老大的脸越来越黑。

“你看看你坐着的样子,两腿分得这么开,哪里有半点女孩子样儿?”

“啊啊啊啊啊!”紫老大将那桌子一掀:“信不信老子直接踹死你!”

“老大,老大,你冷静一下!”

之前负责截停商船的那只巨大的鱿鱼现在变回了人形,是个四肢细长的高个子海盗。他一边将发飙的紫老大往回拽着,一边将一封信举到她眼前。

“这是我们从这小子身上搜出来的。”

紫老大朝信封瞄了一眼,哼了一声,扭身找了张凳子坐了,还装摸做样地理了理头发。

“念。”

“可这上面是,这是钱塘君的印鉴……”

鱿鱼海盗抖抖索索地捧着信,激动得脸更红了。

“让你念你就念!”

什么印鉴,以她爹的风格,肯定是随手找了枚铜钱就在信封上胡乱盖了个章!紫老大气鼓鼓地想着,这边又听得鱿鱼海盗展开信纸,用她爹的口吻念道:“紫轩吾女:数月不见,甚是想念……”

和往常一样,钱塘君表达了对她从事海盗这门刺激又好玩的职业的强烈反对,和他不能擅离职守,不能亲自前来管教她的诸多遗憾。紫老大抖着腿儿,不耐烦地听着,没想到却听到了一句:“此子出身高贵,乃大禹后人,你二人自幼定亲,如今年岁皆长,你也该收束心思,安心相夫教子——”

她一把抓住了鱿鱼海盗的胳膊,手底下咯嘣一声。

“你,说,什,么?”

“相,相夫教子……”鱿鱼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老大,老大这不是我说的,要断了要断了!”

“就凭他?”紫老大一抖手上的锁链,阿玖让她甩出去好远,又给拽了回来。“看起来年轻,却迂腐得跟个八十岁老头似的,满脑子都是规矩。我龙紫轩就是嫁只锤头鲨也不会嫁给这种人!”

“小生,小生也不想娶!”阿玖让她拽得昏头转向,还在嘴硬,“小生喜欢的是人类女子!行动如弱柳扶风,一颦一笑都惹人心怜——哪儿象你这样成天就知道喊打喊杀,一点儿女人味儿都没有!”

短暂的静默。

“老,老大……”

是遵从本能飞速逃跑,还是尽忠职守地留下来,以免自家老大一时激动将对方揍个半死?鱿鱼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他家紫老大却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至少我俩在这一点上还能达成共识。”

关于这门亲事,阿玖其实心里也苦得很。

不过是因为自家的长辈跟钱塘君交好,有一次听闻龙君最小的女儿出生,便带着阿玖前往水晶殿道贺。那时阿玖自己都还是只毛茸茸的小崽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偏偏天性又好奇得很。趁着长辈们跟钱塘君寒暄之际,阿玖瞄上了一只表面布满紫晶鳞片的小球,居然晃着圆滚滚的小屁股爬上了桌,将那只小球抱在怀里,啃了个不亦乐乎。

“喜欢吗?”

他啃到一半,一抬头,竟然是钱塘君靠了过来,笑咪咪地问他。

“喜欢。”小崽子阿玖含糊地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口水蹭上了小球,赶紧拿袖子擦了擦,又珍惜地将它捧在了怀里。

“漂亮呢。好喜欢。”

钱塘君整张脸忽然诡异地亮了,看向他的眼神和蔼万分。

“好小子,有眼光,既然如此,就送给你如何?”

他一扬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笔来,塞进阿玖的爪子里。

“用这个,在这蛋壳上画一圈花纹,对对,就这样,再过个三四百年,等她长大了,岳丈大人我就将她送给你……”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当初他随手乱画的花纹,如今却变成了实打实的锁链,对面还锁着个火冒三丈的龙紫轩?——她刚听了他的回忆,说到自己还在蛋壳里便被亲爹给卖了,气得一伸手,生生捏爆了一截栏杆。

“送了,居然如此轻易地就送了……”

龙紫轩握着拳头,终于忍不住,朝着北边钱塘江的方向咆哮起来:“爹啊,我还是你亲生的吗?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嫁出去吗??”

她才只有三百岁啊,按照龙族的算法,她连尾巴尖儿上粘着的蛋壳都还没有掉呢,照理还应有大把的青春时光可以挥霍,不是吗?

鬼才要嫁人!!鬼才要相夫教子!!

龙紫轩兀自喷了一阵火,又想起来这个三百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眼下却又莫名其妙地出现的“未婚夫”。她之前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的,但因为自己年岁尚幼,在东海又玩得起劲,早就将此人完全抛在了脑后。

“死狗熊,知道老子喜欢翩翩少年,故意变作这样一副模样,还巴巴地跑到老子的地盘上来,究竟是何居心??”

她越想越生气,拎着阿玖的衣领逼问道。

阿玖叫她拎得两只脚几乎都要悬空,连声喊着冤枉:“小生没有!小生本来是要来找你解除婚约的!”

“那这道姻缘锁是怎么回事?”龙紫轩一抖手腕。

“小生也不知道!小生先拜见的是岳丈……钱,钱塘君!”

阿玖眼看龙紫轩头顶火苗更旺,赶紧改口。

“结果他听说我要解约,不气也不恼,只是在小生的手腕上也画了几道,就打发我来找你,说是,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低头,望着捆在手腕上的精钢锁链,脑子里不约而同,浮现出来的都是钱塘君翘着龙须,嘿嘿嘿地笑着的样子。

“居然敢阴老子……”龙紫轩咬牙。

“被骗了……”阿玖痛心疾首。

他这边正在发愁,只觉得身上一轻——龙紫轩将捆着他的绳子随手一扯,绳索便根根断裂了。

“这么看起来,也不是你的错。”她蹲在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跟他同病相怜的口气。

“既然我爹是始作俑者,看来只有我爹才能解开这姻缘锁了。你就受点儿累,辛苦点儿,想个办法让我爹讨厌你。”

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袭来,比他闻过的任何花朵都要香甜。

阿玖便有些迷糊,应道:“该,该如何做?”

龙紫轩认真思考了一下。

“我爹生平最讨厌负心薄幸之人。上次堂姐嫁给了泾河龙王的二儿子,遭了虐待,我爹生起气来,便将他给活吞了——不如你也照样学学,对我始乱终弃?”

阿玖蓦然睁大了双眼,张口结舌。龙紫轩在对面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又僵硬地转头,去看围绕着他们的一干海盗。众人都是一副“我们在谈正事”的认真模样。

只有那只龙虾捂着被夹弯了的钳子,偷偷地拽着鱿鱼的袖子。

“鱿老二,始乱终弃是啥意思?”

“使,就是使用的意思。乱钟器,听起来是很厉害的法器。老大这是在劝他用法器砸开锁链,好让两人都得以自由……”

鱿鱼一本正经地解释。

要命的是,龙紫轩也在跟着点头。

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好嘛!你们也不要光顾着当海盗,偶尔也多读读书好嘛!!

阿玖在心中狂喊。

“不,不行的。”他又想起了钱塘君发怒的样子,打了个寒战:“会被你爹吃了的——他老人家是真吃啊!”

龙紫轩重又想了一阵,忽然亮了眼睛,打了个响指。

“我有办法了!我爹生平有个最害怕的人,就住在无夏,还在莲心塔对面开了家食府,叫什么……天香楼?”

据龙紫轩说,钱塘君最怕的便是这位天香楼里的朱成碧,每次见了她都吓得直结巴。偏偏她又最喜欢上水晶殿里做客,回回都是横躺在她爹的龙椅上,将龙宫里的各色河鲜和点心一股脑地吃个干净。每回朱成碧走后,钱塘君都要病上十几天。

“决定了!你现在就出发,就乘着这商船去无夏,找那朱成碧,以我爹女婿的名义作个大死!”龙紫轩兴致勃勃,“要严重到能让她上门去找我爹兴师问罪那种——我就不信,都这样了我爹还不赶你走!”

“……我一人去无夏?”阿玖问。

“当然了,你以为呢?老子这边忙着打劫呢!”

龙紫轩理直气壮地鼓起了眼睛。

阿玖无语地指了指两人中间那根怎么也斩断不了的姻缘锁。

无论龙紫轩多么的不情愿,最后还是变成了二人行。

他俩乘船沿着钱塘江口一路逆流而上,到了无夏,并没费多大力气,便寻到了佛塔对面的天香楼。也不知为何,离天香楼越近,路边的花树便开得越是繁盛,不仅是金桂银桂,甚至连桃花、栀子、芙蓉也不分季节不辨气候地混杂在一起,将整栋天香楼都包围在朝霞一般灿烂的花影当中。

漫天飘飞的花瓣之上,高高地挂着一只写着“朱”字的灯笼。

阿玖站在天香楼前,盯着那只灯笼,紧握着折扇的手心中一点一点地滲出了冷汗。

还是据龙紫轩说,这朱成碧也不知道是究竟什么妖兽,不过光看外表,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而已,想必其原型也不会有多么可怕。

可他分明见到,从那紧闭的雕花木门的门缝中,二楼圆窗上飘扬着的月白色窗帘之下,有源源不断的阴影在涌出,将整栋天香楼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有短暂的一瞬,他只觉得眼前情形异常眼熟,就好像曾经亲眼见过类似之物,见过在虚空当中燃烧着的,愤怒的一对金眼。

快,快跑,否则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口吞了……

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吓得原地跳了起来。

“你咋了?”龙紫轩朝天香楼大门口的方向翘了翘大拇指。“还不赶紧敲门去?”

“等等,那楼里有……”

“有啥?”

他这边还在吞吞吐吐,永远都是行动快过脑子的龙紫轩已经吱呀一声推开了半扇门,闻言朝他转过头来,一脸无辜地问。

再迟疑下去,她就要率先进入危险之地,面对那金眼巨口的凶兽了。怎能如此?明明他才是男子,应该他保护她才对,怎能反过来让娇弱的女子冲在前面?

阿玖跺了跺脚,一把推开龙紫轩,抢先冲进了天香楼。

谁晓得他冲得太快,又不曾留意脚下,被门槛一绊,竟然摔了个狗啃泥。龙紫轩在他后面哈哈大笑,踩着他的背也进了门。

但她很快止住了笑声,抬头望着空中,连声赞叹。

他们所在的厅堂内空无一人,也无任何桌椅,只在正中央立着口三足的青铜巨鼎,鼎内蒸汽缭缭不绝,犹如云雾般升腾而起。高过人头之后,那云雾之间便出现了数不清的各类花枝,无论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看去都望不到尽头——整个天香楼的二楼就像是被花海所取代,凭空消失了。

什么样的阵法能有这等效果?

阿玖还在揣测,一转眼已经被龙紫轩单手拽住了衣领,一路拖着往那青铜鼎的方向而去。

“来看这口大锅!”她眼尖得很,一眼看见了架设在鼎上状如“井”字的分隔,“这又是何物?每一格里放的食材都不一样?少见得很呢!”

阿玖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又清了清嗓子,将那折扇刷的一声展开,这才拿出他说书时的架势来:

“话说从西周时候起,神州大陆上便有这样的阵法,可在同一口鼎内,以不同的格子,按乾坤八卦的方位,布置上不同的食材,然后根据其沉浮的数量和速度,借以占卜凶吉,甚至还可以控制附近的空间转移变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龙紫轩嘴里吱吱嘎嘎地咬着只牛肉丸子,朝他点着头。

“不能随便动里面的食材,会改变阵法的!”阿玖气得简直想用扇子敲她的头,“而且这种时候,你上哪里搞来的勺子?!”

“就挂在锅边上的嘛,这勺子。”龙紫轩委屈地嘟着嘴:“我觉得你完全多虑了,什么空间阵法,这就是个普通的三脚大锅而已——嗯,这丸子味道还不错。”

她又在锅里捞了捞,接着将一勺颤颤巍巍的冻豆腐放到了阿玖面前。

“喏,吃不吃?”

“不,不告而取是为偷。”阿玖勉强地咽下了口水,“小生不吃!”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句话,从他的肚子里传来了响亮的“咕噜”一声。

阿玖顿时恼羞成怒,气鼓鼓地要走。姻缘锁还在两人手腕上呢,就凭他能走到哪里去?龙紫轩毫不担心地继续在青铜鼎里捞着,她之前明明见着有一格里放的是鸭肠,再不捞起来就要老得咬不动了——

脚步声去而复返,是阿玖又回来了。

她有心要嘲讽几句,一转眼却见阿玖面色发白,紧抿着嘴唇,手中攥着折扇不放。

“天香楼的门不见了。”

确切地说,并不是不见了。

而是在原先他俩进入天香楼的那扇门的方位上,凭空出现了数扇一模一样的雕花木门。这些木门的位置还在悄然改变,竟然以那口青铜鼎为中心,将他俩环绕在其中。

这下糟糕了。无法分辨哪一扇才是真正能离开天香楼的门,而其余的门后面究竟有什么,也无法预料,难道要一直被困在这里?等等,没有闩好的大门,作为诱饵的食物,莫名消失的入口——难道那朱成碧早就知道他俩要来捣乱,因此提前设下了陷阱?

阿玖揪着自己的耳朵越想越愁,旁边的龙紫轩却按耐不住了。

“自打老子出了壳,还没人能困住老子!”

她径直选了一扇门,往跟前一站,双眼晶亮如火,拳头上骤然燃起了紫色的龙焰。

“门后面究竟有什么,砸烂了看看就知道了!”

拳风暴涨,龙焰以破竹之势裂空而出,木门顿时炸成了数截。

好帅!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姻缘锁上便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拉力,阿玖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一头扎进了已经破裂的木门。

“……”

“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龙紫轩趴在门的这边,拽了拽锁链,“喂,你还活着吗?那边都有啥?”

门的那边,阿玖挂在花枝上,噗噗噗地吐了半天嘴里的花瓣,才勉强回应道:“没事,你也能过来,这边啥也没有,只有一树琼花……”

夜空中,有细小的星子如同碎钻般闪烁,但究其光芒,完全比不上星空之下,流云当中的一树琼花。雪白的花盘流光溢彩,如同具有生命一般,正微微颤动着。

在树干的中央,仿佛是心脏所在的位置,结着一颗黑黝黝的果实,形状犹如一只蜷缩成团,蹲伏在树上的巨型猫头鹰。阿玖刚自门中掉落到琼树上,便被这果实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何物?为何会散发着,简直能令他灵魂出窍,飘飘欲仙的香甜滋味?

若不是他被一根树枝拦腰挡住,使了浑身力气也够不到,当场便要摘下来看看……不,就算是他竭力阻止,也控制不了正在伸出的手,更要命的是,那只手还在一点点地变成毛茸茸的脚掌……

幸好龙紫轩在这一刻也跨过了悬在他身后半空中的木门,跟他一样摔了下来,并且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腰上。

阿玖只听得自己的腰骨嘎嘣一声,几乎当场翻了白眼。

“小生一定要跟你解除婚约……在被你害死之前……”

他万分艰难地挣扎着,却被一只柔软光滑的手捂住了嘴。

“别出声!”龙紫轩同样发现了那颗“果实”的存在,反应却跟阿玖大相径庭——她绷紧了脊背,是明显的戒备姿态。

“那是玄蜂的母巢!此处必定会有蜂群护卫!”

就象是为了回应她的这句耳语一般,从琼花的花盘底下,居然转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巨蜂,足有成人的整个手掌般大小,生得有一对湛蓝湛蓝的复眼。它悬停在空中,警惕地巡视着四周。龙紫轩跟阿玖两个躲在琼花枝叶间,屏息静气,终于等到它扭转身体,飞回母巢,在巢穴顶端趴了下来。

原来是玄蜂啊……阿玖的脑子被蜂巢中一阵阵传来的香甜气息给融化了,缓慢而艰难地运转着:那么,这味道果然是蜂蜜吗?

“有蜂蜜!”

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半,龙紫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将他的半张脸都砸进了树干里。

“现在清醒了些吗?可以把口水擦一擦了吗?”她捏着拳头问,“死狗熊?”

“清,清醒了。”

阿玖一边数着眼前新出现的星星一边回答。

不过,拜她的一巴掌所赐,他终于从蜂蜜的**当中解脱出来,脑子运转的速度也快了些:

如果有蜂群护卫,为啥他二人一先一后摔进树上,却并没有刺激到蜂群?况且,之前只听闻过,玄蜂乃是嗜血好杀的妖兽,十只可杀一牛,却从未有人听说过,玄蜂还能酿蜜的。

既有新鲜的,活生生的血肉可吃,谁还会千辛万苦地采集,酝酿,等待,成就那一点珍贵的收藏?

难道,这是新的陷阱?

又或者,是因为有什么别的状况吸引了蜂群的注意力?阿玖自琼花之间悄悄地探出了头,顺着那蓝眼巨蜂所望着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人脚踏流云,衣袂生风,翩翩而来。

待那人走得近了些,阿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类,除了脸部之外,全身上下竟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拳头大小的玄蜂!

这如何得了?只要有一只蜂失了控,轻轻的一叮,这年轻人立时就要化为蜂群口中的血水——偏偏这年轻人丝毫不知自己身在险境,在琼花树下站定之后,竟然还朝着玄蜂的母巢伸出了手!

这是在找死!

阿玖尚未来得及行动,他身上趴着的龙紫轩却抢了先:她半边手臂都燃起了紫焰,立刻便要出手干预——

“等等!”

阿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紫焰烧灼之中,他的皮肉寸寸焦灼,却只是皱了眉道:“事有蹊跷。”

树下的年轻人已经缩回了手,手指上停着那只蓝色复眼的蜂。

原来他并不是要摘下母巢,只是要跟那只蜂说话。

“阿零,你确定要我这样做?”

他轻声问。那只蜂震动起翅膀来,仿佛是在回应。

“可这是你费了一年的时光,采集了无数种花蜜,千辛万苦才酿出来的,世上绝无仅有。”年轻人像是能听懂那振翅声,接着说道。

原本停歇在他身上的玄蜂纷纷飞了起来,而琼花树的花盘之下,也飞出了更多的玄蜂,它们在空中彼此交汇,融合,最终组成了人形:蓝眼的少年背上生着透明的双翅,嗡嗡作响地悬停在半空,低垂着眼睛,望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再珍贵的蜂蜜,如果藏在巢中,无法采集,又如何能赠送于人?”他万分郑重地道,“徐若虚,这世上能靠近我的母巢而不被攻击者,唯你一人而已。”

“可你分明紧张得直发抖。”徐若虚毫不留情地指出。

阿零气恼地咬住了下唇,却没有反驳,只是放低了声音。

“我自己不能亲手毁坏母巢……你,你便帮我取一次蜜,可好?”

眼下情形看起来颇为有趣,连杀人蜂也晓得跟人类交朋友吗?还是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有利可图?

龙紫轩暗自揣测。

她亲眼见着徐若虚被阿零说服,伸手将玄蜂的母巢掰了一半下来。蜂巢的断端流淌出金黄的蜂蜜,教徐若虚小心地盛进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小罐子里。

龙紫轩还以为这个动作必定会激怒那位阿零,没想到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硬得一动不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旁的阿玖却有气无力地搭了一只手在她胳膊上,肚子里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咕噜声。

“糟糕,我更饿了……”

“先忍着!”龙紫轩正拨开枝叶看得起劲,头也不回道。

“忍,忍不住了!我一饿就会现原型……”

噗嗤一声,那只还搭在她胳膊上的手瞬间便沉重起来,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熊掌!她刚来得及回头,他俩身下的琼花树枝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被阿玖新增的体重压成了两截。

一人一熊唏哩哗啦地掉落在地。

阿玖摔得半死,活似只熊皮地毯,嘴里还直哼哼。他肚子一饿就会变成熊——这便是“大禹后代,血统高贵”八个字的真正含义了。

“死狗熊!刚才让你吃牛肉丸子你不吃!”

龙紫轩跳起来便要踢阿玖的脑袋——没踢成,身后铺天盖地而来的蜂鸣声阻止了她:

“偷蜜贼!”

整个玄蜂群都炸了窝,犹如被暴风所挟裹,开始在空中乱飞。蓝眼的少年悬在她面前,咬牙切齿道。

“等等,我们不是来偷蜜的!”

龙紫轩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熊跟蜂是世仇!

不知道有多少关于惨遭抢劫的蜂巢和被蛰到舌头的痛苦记忆,世世代代地传递了下来,沉淀在双方的种族本能之中——她不得不重新燃起了拳头上的龙焰,好让朝着阿玖呼啸而来的巨蜂们有所忌惮。

“好饿啊……”她身后那只死狗熊却半睁着眼睛,鼻子在空中嗅了又嗅,“蜂蜜……有蜂蜜……”

两人多高的巨熊忽然嗷地一声就站了起来,朝着背靠琼花树的徐若虚扑了过去。

“给我蜂蜜!”

“你给我等一下!”龙紫轩拽着姻缘锁大喊。但熊形的阿玖完全不受控制,反而拖了她一路。

就在此刻,徐若虚背后的树身上,忽然出现了一扇雕花木门。他紧张地后退,肩膀撞开了门扇,便摔了下去。

“徐若虚!”

阿零赶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抓住了他的衣袖。

但那截衣袖经受不起徐若虚的体重,在他手中撕裂了。打开的门内传来凛冽的寒风,冻僵了他的翅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徐若虚朝门下方正对着的雪原坠落下去——怀里还抱着那只盛有玄蜂蜜的罐子。

木门砰地一声便合上了。

再打开时,却并不是雪原,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粉红色的沙漠,热浪袭人。

阿零望着手中残破的衣袖,呆呆地愣了一阵。

完了,这下总算是作成了大死——辛辛苦苦酿了一年的蜜,说没就没了,等着那只玄蜂发飙吧!

龙紫轩一边用姻缘锁勒着狗熊阿玖的脖子,一边想。

谁晓得便在此刻,他们头顶的星空出现了异象: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口,从星空的边缘开始啃起,一口一口,将星辰和流云全都吞进了肚子。露出来的虚空之中,是一对在金焰当中燃烧着的巨眼。

还有个娇媚的女子声音,怒气冲冲地喊道:

“哪个不要命的,动了姑奶奶的九宫格火锅!!”

经过这一番折腾,阿玖终于学到了一件事情:

天香楼的掌柜朱成碧确实是个扎着双髻,外表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没错,但他一看那对金眼,立刻明白了她的原型,乃是上古的凶兽饕餮。

之前为了疏通洪水,大禹曾在轩辕山化为巨熊,搬运沙石,那时便是这只饕餮玩兴大发,张开大口,将洪水连同轩辕山,一并吞去了大半。洪水之厄倒是解了,“差点被吃掉”的恐惧却世世代代留在了大禹后人的心中。

早知会招惹到她,他还不如对龙紫轩“始乱终弃”,再被老丈人钱塘君吃掉算了!!

阿玖趴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根本不想理人。

再加上他之前的衣服在变形中被撕了个稀烂,现在穿着的是天香楼一个叫翠烟的婢子给找的,带柳枝的青衫。他自觉斯文扫地,羞愤得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可跪在一旁的龙紫轩完全,彻底,根本体会不到他现在的心情,还在扭来扭去,要偷偷地跟他说话:“原来你是对的,那九宫格火锅真的是用来定位的!”

阿玖勉强冲她摆了摆手。

龙紫轩还在说:“那牛肉丸子真的好吃,你不吃亏了……”

啪的一声,原本属于阿玖的那把折扇,被朱成碧用来打了龙紫轩的头。

“吃吃吃,就知道吃!”

朱成碧叉着腰站在他俩跟前:“我在二楼划分了不同的区域,环境各异,天差地别,养的是我自神州大陆各地收集来的珍稀食材,准备等……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一样样做给他吃的!被你们这么一搞,所有的空间全乱套了!”

阿玖趴得直直的,打算装死到底。

“还有你——”

她手里的扇子扬起来要拍阿零的头,却没有落下去。

阿零呆呆地,只抓着那截残破的衣袖出神。

朱成碧便叹了口气。

“算了,这次你遭的惩罚也够了。眼下重要的是,如何把小书呆子找回来。否则我让天香楼百花齐放,而你千辛万苦地收集,酝酿,发酵,得了这一点甘甜,满心欢喜地想要献给他——那人却不在。这一番心意,又有什么用?”

奇怪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阿零,而是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像。

那画极为拙劣,画工还不如三岁幼童,只能勉强辨认出是名身着青衣的公子,衣衫上似乎绣着柳枝。

那人是谁?这打扮好生眼熟……龙紫轩苦苦思索,却并无头绪。

阿零的蓝眼睛却重新亮了。

朱成碧挥了挥手,旁边一扇雕花木门应声而开,门中风雪呼啸。

“先说好,我只能助你寻到这扇徐若虚坠入的门,但空间错乱仍在,他未必还在这个空间,也很有可能已经被转移去了别处。你可以留一只蜂在我这里,你找到徐若虚后,可与之感应,找到归返之路。但其余的事情就……”

“我随你一同去!”龙紫轩喊道:“雪中太冷,你的翅膀受不了的!”

朱成碧转过金眼来瞥她:“我记得你也一样。龙族体内水份太多,一时三刻就会冻成冰雕。”

旁边举起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手腕上面还晃着姻缘锁。

“我,我也去,我皮厚毛多,不怕冷。”阿玖嗫嚅着说,“只是得先把那折扇还给我。”

所谓的皮厚毛多,指的是他能化身为巨熊,让龙紫轩和阿零躲在自己的皮毛之间保暖,不至于被冻伤。

阿玖话本读多了,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平素喜欢变的是翩翩公子。不过他眼下或许是已经丢过一回脸了,索性将心一横,踏进门去,在雪地上一滚,果然变出一只比方才还要大上数倍的熊来。

龙紫轩倒也不客气,骑上了他的脖子,躲进了脖后的软皮里。

阿零倒很是犹豫了一阵。不过风雪大作是事实,他很快便散开形体,重新成为蜂群,一只只揪着阿玖的熊毛,藏了起来。

“玄蜂……那么多……在我的毛里……”

阿玖想起玄蜂的毒刺来,不由得哆嗦。

“行了!赶紧出发!”

龙紫轩拍了他一掌。

起初阿玖惦着满身的玄蜂,走得还小心翼翼,可他们在雪原上越走越远,眼前出现的奇景越多,他很快在雪地上奔跑了起来。

“嗷嗷!站着走路的鸟儿!肚子是白的!背是黑的!”

“天空会发光!紫色的光带!跟你小时候蛋壳一样的颜色!”

最后一句话导致龙紫轩揍了他的后脑勺。

“……说起来全都得怪你,”她把脸埋在熊皮里,闷闷地道:“干嘛在我蛋壳上乱画?”

“因为你小时候漂亮啊。”阿玖傻呵呵地乐:“说实话,现在也漂亮,就是凶——”

糟糕,每次变成熊都会变蠢,居然把实话说出来了!

阿玖老实地等着挨揍,结果没等来——他皮毛底下的玄蜂忽然全部飞了出来,朝着一个方向聚拢过去。不断有蜂因为受不了寒冷而掉落,但整个蜂群的动作毫不犹豫。

“徐若虚?在那边吗?”龙紫轩喊。

“我怎么没闻到——”

阿玖嘟哝着跑了起来,很快又急急地来了个刹车,搞得雪花四溅。

“你干嘛?!”龙紫轩差点被他甩出去,质问道。

“嘘!”阿玖警惕地望着重新现出人形的阿零:“我嗅到了浓厚的血腥——你别忘了,他是杀人的蜂,这血腥难保不会刺激到他。”

他们面前是一整片**的山岩,原本也是被积雪覆盖的,但看样子,是有人自空中坠落,又撞在了山岩上,滚进了雪地里。这一路都留下了大片血迹,在雪中分外显眼。

阿零已经冻得嘴唇都青紫了,翅膀上凝结着寒霜。但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晓得伸出手去,抓起了沾着血迹的碎雪,手指一点点地缩紧。

阿玖那个毫无眼力的大嘴巴还在嚷嚷:

“没想到咱们进入的门跟原先那扇相隔这么远!幸好他现在不在这里,否则等咱们赶到,岂不是早就冻死了?”

“嘘!”龙紫轩朝他竖起了眉毛。

她从熊身上爬了下来,对阿玖“别过去!”的警告充耳不闻,反而走近了阿零,放了一只手在他肩上。

“虽然看起来吓人,但这血量本身并不大,徐小公子应该并无性命之忧。”她柔声劝道:“况且阿玖是对的,他不在此处,当是另外寻了地方避寒,这附近,说不定便有另一扇木门……”

阿零被她提醒了,两人沿着血迹的方向看去——山岩之上,果然有一扇木门,镶嵌在岩石当中。

只是门前堵着大块新近崩塌的山岩。

“哈哈哈哈,果然还是得靠我吧?女人一边儿去!”

狗熊阿玖得意洋洋地上得前来,一把将一块挡着门的石头高举过头顶。他正挺了胸等着赞扬,一回头,却见龙紫轩杀气腾腾地单手举着块山岩,比他手中那块大了十倍不止。

“死狗熊,你刚才说什么?”

岩石上的门打开之后,迎面而来的是碧波**漾的大海,犹如一面翡翠制成的巨墙,矗立在眼前。

阿玖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跟着其余两人身不由己地掉了进去,朝着海面急速地坠落。

他晃动着四肢,努力在空中做出游泳的姿势。

阿零的翅膀被温煦的海风解了冻,很快重新找到了平衡。龙紫轩一望见大海便现了龙型,此刻正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扎回海里去——可她忽然想起了某只熊的存在,在空中来了个急停。

这么一拉一扯,他们中间的姻缘锁绷得笔直。

“你都吃……什么了……这么沉!”龙紫轩的龙身被狗熊阿玖的体重坠得越来越长,最后忍不住喊起来:“还不赶紧变出人形!”

阿玖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下面传来:“不行,现在没有备用衣裳,小生就得光着了!士可杀,不,不可辱……”

龙紫轩被气得够呛,一转眼,望见海面一座光秃秃,黑黝黝的小岛。她也顾不得许多,拖着阿玖便飞了过去。最后一段距离,她实在是力气耗尽,越飞越低,阿玖半只熊身都让她浸进了海里,一路呛了不少水。

“咳咳咳!”他挣扎着爬上了小岛,一头栽倒,奄奄一息,“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你弄死……”

龙紫轩原本担心地靠了过来,听他这么一说,又恨得痒痒,心想不如直接踹死算了。她刚抬起腿来,这狗熊忽然砰地一声坐了起来,两眼炯炯放光。

“蜂蜜!”他大喊。

“又来?”龙紫轩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居然没打中,被阿玖完美地闪避了。

“这次不会再失控了!我保证!”他捂着脸道,“这真的是玄蜂蜜的味道,我记得真真的,徐若虚必定在这岛上!”

龙紫轩无语地指着他身后。阿零早已经降落在更高处,那里的山岩极为奇特,有数道从中间裂开的痕迹,露出的内层是鲜红的,似乎还曾经渗出过血液。

就跟活物身上的伤口一样。

只不过这伤口眼下已经被涂上了厚厚的一层蜂蜜。

正是徐若虚曾经怀抱过的罐子中盛装着的玄蜂蜜。

“难不曾……这岛屿本身是活物?”龙紫轩问。

“不是活物,那只饕餮为何会养它在这海里?”阿玖打了个寒噤:“你根本不晓得,她什么都吃啊,一座小岛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这么说,徐小公子来过这里,然后将蜂蜜涂在了这岛的伤口上。”龙紫轩猜测道:“蜂蜜又称百花膏,可消毒生肌。这徐小公子,倒是有一副好心肠。”

“他一直都是这样。”阿零忽然开了口:“连对我也是……只可惜,好心未必便有好报!”

他忽然一拳击打在那伤口上!

整座岛屿都颤抖起来,犹如遭遇了地震一般。紧接着,从岛屿的两端竟然飞出了无数的飞鳐,朝他们围拢了过来。

阿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虽然在话本上读到过,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身有双翼,且能飞翔的鱼。它们大部分都通体透明,能看清楚体内的骨骼,有一些,腹部还含着血红的一团。

他回想着曾经读到过关于飞鳐的记录,终于意识到阿零为何如此生气。

“他救了你们的母鱼,你们却恩将仇报!”

阿零已经释出了组成形体的大部分的玄蜂,蜂群与鱼群在空中交错,翅膀互相拍击,不时有透明身体的鳐鱼从空中坠落,在阿玖和龙紫轩脚下摔得鲜血淋漓。

“我早说过他是杀人的蜂!”阿玖喊。

“不,”龙紫轩指着掉落在他们脚边的飞鳐:它吐出了腹内的人血,扑棱了一阵,接着重新飞了起来。

就算愤怒,痛楚,心急如焚,那只蜂并没有下真正的杀手。

“他现在是,学会酿蜜的蜂了呢。”

包围着他们的飞鳐很快退却了,紧接着,就象是为了表示歉意一般,岛屿的背上出现了第三道木门。

他们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却陷入了虚空当中。

阿玖这次完全无法理解朱成碧的思路了:如果说之前的雪山是为了养白腹黑羽的肥鸟,海洋是为了养会流血的岛屿,那这古怪的空间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就好像是果冻中的小虫,缓慢地旋转着身体,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去都是雾气朦胧的一片。远处影影约约,像是悬着块石头,却看不分明。

“徐若虚!”阿零喊了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混沌之中也传来微弱的回应。

“你们别过来!”

三人顿时精神大振,手脚并用地朝声音所在的方位努力“游”了起来。

“咱们到底有没有靠近?”

龙紫轩耐心不足,最先提出疑问。

他们努力了半天,可那块石头似乎还是悬在远处,并不曾有接近的迹象。

“啊啊啊,太烦人了!”龙紫轩一抖胳膊,双臂之上燃起了龙焰,发泄似的朝雾气当中击打了一下。

说来奇怪,那雾气象是害怕似的,躲开了。

“你等等,我总觉得这雾气哪里不对。”阿玖试图阻止。

但龙紫轩哪里肯听?她索性连出几拳,将拦在他们面前的雾气轰了个干干净净。

趴在那块石头上的人,果然是徐若虚!他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罐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缘故,面色苍白。

“你们千万别过来!这雾气里有……阿零!”

徐若虚一现出身形来,阿零便朝他飞了过去。此刻却犹如触电一般,折返了回来。龙紫轩“游”过去查看,发现蓝眼少年的一整只胳膊都消失了。

那雾气当中,似乎有无形之物,在来回巡游。

所有接近之物,都被啃噬掉了。

更糟糕的是,徐若虚所在的那块岩石,也正在一点一点被啃噬掉。很快他就要没有立足之地了。

偏偏他还在絮絮叨叨地道歉:

“对不起,阿零!你们可千万别再靠近了……它也想要你酿成的蜜,我不肯给,它就把我困在这里。”

“那就给它好了。”阿零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

就算迟钝如阿玖,也能听得出来,这只蜂现在非常生气,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可对面那小书呆子居然拒绝了。

“那怎么能行?你这么辛苦才酿出来的,说要献给重要的人,我又拿去给了飞鳐岛,现在就只剩这么一点……对不起。”

他一脸懊悔,却很快振作起来,将那只罐子朝他们举了起来。

“不过我守住了最后这一点,幸好你来了,来把它带走吧……”

然后阿零就炸了。

这个“炸”是字面上的意思:阿零的人形彻底消散了,无数只玄蜂充斥在雾气当中。它们朝徐若虚所在之处蜂拥而去,每前进一寸,便有大块的蜂团凭空消失,被雾气中的无形之物所啃噬。

但剩余的蜂团义无反顾,毫不迟疑,终于艰难地到达徐若虚身前。

重新出现的蓝眼少年,已经只剩下上半截身躯,和一条手臂。他用这仅剩的手臂,给了对方一个轻轻的拥抱。

“徐若虚。”阿零的语气却异常严厉,“你永远都分不清,轻重缓急。”

接着他抓了徐若虚护在怀里的罐子,朝空中一扔。

“阿玖,交给你了!”

“咿咿,为什么是我?不怕我偷吃—— ”

龙紫轩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阿玖便飞了出去。那罐子正好撞在他圆滚滚的毛肚皮上,叫他伸了胳膊一把搂住。四周雾气也围拢了过来,就在这危机关头,龙紫轩燃起了手臂上的龙焰,沿着姻缘锁烧了过去。

阿玖整只熊顿时烧得象个灯笼,哇哇叫了起来。雾气犹豫地躲开了。

龙紫轩趁机将他也拽了回来。

“别嚎了,我早知道你这一身熊皮不惧龙焰!”

“我叫不是因为被火烧了,是因为我终于想起来这雾气是什么了!这是混沌啊!整个空间里都是混沌啊!随时能把咱们啃了啊!什么样的老妖怪才会养混沌当储备粮啊!!!”

遥远的某处,守着神农鼎的朱成碧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手中的筷子一松,一整块血豆腐掉进了雾气缭绕的鼎内。

“糟糕,放错格子啦!”她手忙脚乱,“又要从头来过!”

借着阿玖和龙紫轩吸引了混沌注意力的功夫,阿零重新化为了蜂群,将徐若虚包裹在了其中,小心翼翼地重新飞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在混沌之中的缘故,徐若虚本身并不十分沉,只是空气分外粘稠,蜂群的移动越发困难了。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众人的身侧忽然出现了一扇开启的木门。

“阿零说他联系上了留在朱掌柜身边的蜂。”徐若虚喊:“大家快过来!”

说得轻巧。龙紫轩跟阿玖这边同时要躲避混沌对最后一点玄蜂蜜的抢夺,又要朝木门的方向靠拢,谈何容易?更糟糕的是,那扇木门在四周雾气的挤压之下,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形,缩小。

阿玖着急起来,只觉得心跳如鼓,全身的血脉都在汹涌流淌。

“小生今日豁出去了!”

他也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了那把折扇,紧紧地握在手中,开始深吸着气。每吸一口,这副狗熊外形的身体都更加膨胀几分,直到他成长为一只顶天立地的巨熊,能将龙紫轩轻而易举地捧在掌心为止。连同那把折扇也改换了相貌:是一柄威风凛凛的战斧。

咔嚓一声,木门彻底碎裂了。

门内的空间开始扭曲变形,却在最后一瞬被一只熊掌所穿透。

阿玖咆哮着,使劲了全力,背脊上的长毛根根竖起。那门居然叫他生生地又给掰了开来。

紧接着,那柄战斧上生出了千万道的闪电,有如洪流一般,倾泻而下。

就算是混沌,也在这光芒面前,暂时退却了。

“走!”巨熊大喊,一把抓住了龙紫轩,就要塞她去那门里。

“我一人走去哪里?”她抱着他的一根指头不放,“咱俩是锁在一起的!”

“小生之前说这锁解不开,是骗你的。”电光之中,巨熊的脸上居然现出几分惭愧来。

“这姻缘锁,只要有一方完全心意断绝,便可以斩断。眼下,终于是时候了!”

战斧呼啸而落,龙紫轩顿时被耀得花了眼。她只晓得腕上一松,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再睁眼时,已经躺在天香楼的厅堂之中,手上的姻缘锁只剩下了半截。

头顶的空中,是已经残破不堪的木门,门内的电光还在一闪一闪。

“好哇,长本事了是吧!”龙紫轩火冒三丈,“死狗熊,你给我等着!”

她刚站身来,另一个人又教阿玖从那门内甩了出来,正好跟她撞在一起——却是徐若虚。他身上护卫的蜂团已经叫混沌吞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残余的几只,还有最大的那只蓝眼睛的,躺在徐若虚的手里一动不动。

紧接着,那扇门内便只剩下了一团漆黑。

龙紫轩不甘心地扑去了门边,关了门再打开,眼前重又出现了粉红色的沙漠。再关上,再打开,是一整片雨林。再打开,又是风雪呼啸的冰原。

“死狗熊!“她朝着冰原喊,“看我这次不打肿你的屁股!”

有什么从她的眼角温热地淌了下来,滴落在手腕上。那只剩一半的姻缘锁,正在重新变成花纹。

是当年还是个毛茸茸的熊崽子的阿玖,画在她的蛋壳上的。

连同这花纹,都在渐渐消失。心意断绝,方可斩断,如今正在断绝的,是谁的心意?

她纵然使尽了全力,却再也抓他不住。

就在此刻,整栋天香楼里忽然响起了朱成碧得意的笑声:

“啊哈哈哈,终于修好了,本姑奶奶可以随意烫火锅了!”

唯一不同的是,枝头上还吊着只毛茸茸的熊仔,滴着口水,还在说着梦话:“好吃好吃…… ”

龙紫轩大叫不好:“果然最后一点玄蜂蜜被他给偷吃了!”

“瞎,瞎说!”阿玖被她惊醒过来,大声反驳。

他郑重其事地自那花枝上滑了下来,以一只熊崽所能有的最庄重的姿态,将那只装得有玄蜂蜜的罐子捧去给了徐若虚。

“替我还给他,还有,多谢他肯信我。”他朝徐若虚掌心中的蓝眼蜂歪了歪头,“小生之前曾叫他杀人蜂,是小生错了。”

那蜂虚弱地震了震翅膀。徐若虚也笑了起来:“阿零说,他也叫过你偷蜜贼——你们扯平了。”

看起来,总算是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可轮到只有龙紫轩和阿玖相对的时候,两人还是止不住地尴尬。姻缘锁已解,照理说两人自此应该毫无瓜葛,各奔东西才对。可他俩站在天香楼的门口磨蹭了半天,东拉西扯地说得都是些不相干的话。

“说真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小生也不会相信玄蜂真的能酿蜜。”

“你啊,没见识过的事多了。”龙紫轩耸肩。

“是啊。要搁以前,小生打死也不会相信,你这么凶巴巴的女子也会有细心体贴的时候。”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龙紫轩扬了手就要一巴掌——

谁知他们背后的天香楼忽然阴影升腾,眼看着一只金眼巨口,火焰鬃毛的巨兽冒了出来,杀气腾腾地朝钱塘江的方位飞去了。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龙紫轩迟疑道。“之前我去跟朱掌柜道歉,又见她望着那幅画得好糟糕的画像出神,我一个没忍住,就跟她说,我曾见过一个也穿这样衣裳的公子去水晶殿找我爹。他长得满好看的,似乎跟我爹很熟,还留了样非常重要的东西给我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朱掌柜的知道……”

“咱们这算不算是,终于给你爹惹上了麻烦,作成了大死?”阿玖问。

龙紫轩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跑啊!跟我回东海!不然还要等着我爹来打屁股吗??”

“小生才不要当海盗!”

“每天都有豆包吃喔!”

“那,那我考虑一下……”

昔日之东海,曾有雌雄大盗出没。雌盗乃一美貌女子,力大无穷,刁钻古怪,过往船只须受其百般戏弄,方可通行。雄盗虽为一少年书生,论其可怕之处,却更胜于雌盗。凡被他看中者,须听其说书三日,兼诵诗无数,闻者苦不堪言,却无计可施。据传此人乃大禹后裔,可化身为熊。世人从此将顽童称为“熊孩子”,即是因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