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浮元子
零
夜幕低垂,一星孤悬。
已是深夜,江上的渔火仅剩了一盏,照着一艘泊在桥下的乌篷船,随着江水的**漾微微摇晃。忽有一丝水纹朝着船头破浪而来,可刚到灯光可及之处,又消散无踪。
舱中的人不安地嘟囔了几句,翻动着,最后索性坐了起来。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怀里抱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
新的水纹再次浮现,离船身只有几寸的距离。这引起了男孩子的注意,他将婴儿小心地放下了,又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只皮影小人塞到了襁褓里,四肢并用地朝船头爬去。
江面上波纹丛生,越来越密集。男孩忍不住好奇,伸了只手指到水下,水底之物纷纷缠绕上来,光滑冰冷,犹如发丝。他悚然而惊,不由得一哆嗦,手上的发丝又散开了。
“做什么呢?仔细掉下去。”舱内传来睡意朦胧的女声。
“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无夏?”
“这岸上便是无夏城,等天亮了,咱们就上岸寻你爷爷去。过来守着丫头睡吧。”
“没事儿,我把风将军留给丫头了。风将军是盖世英雄,一定会保护她的。”他朝舱内应道。
他并不知道,此刻身后的江面正在翻滚不休,无数血红发丝犹如帘幕一般升腾而出,将冰冷的江水滴落在他头顶。当他终于僵直着身体转过头去,眼前已是一整张从水底缓缓冒出来的巨大人脸。一道狰狞的伤痕已经劈瞎了它的一只眼,但另一只眼中精光闪烁,犹如饿狼。
男孩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一旁的灯忽然熄灭了。
一
眨眼间,薄雪上凭空出现了串串脚印。
脚印很浅,形状犹如朵朵梅花,却比猫的掌印要大上一圈。看它行走的态势,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野兽,绕着路逍遥转了一圈,又再停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路逍遥双手环胸,只是冷笑。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见识过了“忽然在脑后刮起来的阴风”,“莫名熄灭的蜡烛”和“脚下踩到的老鼠骷髅”。看样子,无论躲在这座闹“鬼”的融秋园里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它为了阻止他,已经将传闻中的几大本事尽都使了出来。
这些本事,若是用来吓唬无夏城里的一般人,倒也罢了。路逍遥可不怕这个。他看起来年纪小,却已经在鱼龙混杂的兴善街上混迹了六七年,浑身上下除了二两骨头,剩下的都是浑脾气。于是,他反倒是故意往那脚印上踩了一脚。那梅花似的脚印叫他踩碎了,露出地下的石砖,分明刻了个“冰”字。
“原来在这里,叫老子好找!”
他蹲下去,拂开碎雪,想要寻找掀开石砖的机关。这融秋园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将冰窖修在一棵桂花树旁,自园子荒废以来,无人打理,桂花树的根须越盘越紧,竟是将整座冰窖的入口都遮挡了起来。路逍遥又推又敲,可石砖封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好哇,鼠老三,竟敢骗你老子!”
他跳起来破口大骂。
“老鼠?”忽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女童声惊呼道,“在哪里在哪里?”
雪地上出现了更多梅花般的爪印,惊慌失措地蹿来蹿去:“老鼠!老鼠!”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隐形的小野兽撞在了桂花树上,层层积雪哗啦一声倾泻下来,顿时堆成了座小山。
路逍遥哈哈大笑。原来不过是只隐了身的小妖兽,看起来脑子还不太好使。
“你还笑!都是你吓唬小鸾,你是坏银!快出去!”
积雪被团成了球,一只接一只地扔了过来。路逍遥稍一侧身便轻松躲过了,反倒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女童颤声道:“你,你再迈一步试试看?”
“爷爷我还就过来了。”路逍遥满不在乎。
“这,这里是私宅!外,外人不得入内!”
路逍遥索性盘腿坐了下来:“老子偏偏看上这园子了,风景不错,准备就此喝点小酒,干脆住上一夜再走,不不,从明天起,老子就搬进来住……”
这是在胡扯。除夕刚过,四周除了积雪便是枯枝,萧瑟得很,哪里来的风景。他来这里,是因为鼠老三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融秋园的冰窖里藏有一盏罕见的玉灯。
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被鼠老三给骗了。路逍遥心头憋屈,干脆耍起无赖来。谁晓得雪堆里那至今不见形貌的女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她先是号啕,接着是抽泣,到后来竟然连连打嗝。路逍遥在一旁听着,厚如城墙的脸皮底下居然也翻出来一丁点儿愧疚感:“喂,我说,别哭了——”
“你,嗝,你是坏,嗝,银!”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路逍遥高举着双手,朝雪堆旁凑了凑,“我说,小鸾妹妹,你在这园子里多久了?有没有听说过,一盏玉灯?据说这灯的工艺颇为特殊,无论怎样倾斜,油也不会洒,火也不会熄,若是能偷——啊哈哈我是说,借来看看……”
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却不知被何物在脚踝上一缠,再往后狠狠一拖。路逍遥猝不及防,整张脸朝下砸进了雪堆里,沾了一脸的雪。
“什么鬼东西!”
借着雪地反光,他望见那紧紧缠住脚踝的诡异玩意儿,竟然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把血红的发丝!他一个翻身要起,那发丝朝他腿上又绕了一圈,将他再次拖翻在地,一路朝荒废的院子深处拖去。路逍遥想起之前草丛中的老鼠骷髅,才真的惊慌起来,伸了两手在地面上乱抓,一边扯着嗓子叫骂。
更多的发丝从他的记忆中缠绕上来,它们浸透了冬天的河水,如此冰冷。遥远处传来谁不曾停歇过的尖叫。他紧紧地抓住手心中唯一能抓住之物,跪在泥泞之中:那是只金甲红缨,手持银枪的皮影小人——
“风将军救我!”
路逍遥闭着眼,听得簌簌风声在耳畔流动,细碎的雪洒在脸上,身上的发丝却已经松了。他试着微微睁开一只眼:缠在身上的红发不晓得何时遭人拦腰截断,断口还冻着块大冰坨子。
身旁的雪地上又出现了梅花样的小脚印,正在犹犹豫豫地朝他走过来。路逍遥忍不住地往外冒坏水儿,指着空中便道:“老鼠!”
“哎呀!”隐形的小妖兽撞进了路逍遥怀里。他整个鼻尖都灌满了寒冷的气息,差点冻出个喷嚏来。
“你又骗小鸾!”
手指一痛,是隐形的小牙齿咬了上来。路逍遥不挣不动,任由她含着。谁知从尖利的虎牙开始,怀中的女童一点一点地显露出了形体:冰雪般莹白的肌肤,深井般孤单的眼睛,只有细嫩的嘴唇因为沾了他的血,有那么一丁点儿红。他之前猜她不过六七岁,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要更小一点。
“这血的味道……南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咦?咦咦咦咦咦?
二
路逍遥在自家门框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头,含泪问着苍天:究竟整件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一开始,他很顺利地进入了融秋园,准备去偷,啊,不,借那盏玉灯。可谁能想到会招惹出那么可怕之物呢?还一旦惹上,就猫儿抓糍粑一般甩不掉了!整整一夜,小鸾眼泪汪汪地粘在了他的裤子上,只要他稍微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她就又开始哭得打嗝。
要不是他信誓旦旦地骗她说自己只是去给她买糖糕,马上回来,他路逍遥的英雄人生就要以变成保姆的形式终结了!
不过,若要严格说起来,也不该算是保姆。虽无法判断小鸾的种类,但她必定是某种小妖兽无疑,该是被融秋园原本的主人养来看家护院的。五百年前黑麒麟被莲灯和尚镇压于莲心塔下,许多灵兽滞留人间,其中跟人类立下契约的也不在少数。
融秋园荒废已久,小鸾独自在其中也不知待了多少年。这下吞了路逍遥的一滴血,竟将他错认成了原本的契主。
回想起诡异的血红发丝,路逍遥的脊背上滚过一阵寒颤:无论如何,老子绝不再回融秋园了!
“老婆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路老爷子站在门口不解地问,手里还托着盏没来得及做完的八角灯。自从路逍遥的奶奶去世之后,他就这样了,管谁都叫老婆子。
路逍遥顿时便站直了:“我……我看咱家的门歪了,帮着修一修。”
“明个儿就是元宵节了,儿子跟媳妇都要回来,还带着二狗子跟丫头,你赶紧给做点儿好吃的。”
路逍遥侧过身让爷爷进了门,一边摸着鼻子咕哝:“二狗子二狗子,说了多少次了,老子明明叫做路逍遥……”
路家并不算宽敞,再加上无论是地面还是桌面,都摆满了各种样式的灯笼,更是显得窄小。路逍遥自幼看到大,知道那是些红纱圆灯、六色龙头灯、蝴蝶灯、二龙戏珠灯。路老爷子是无夏城中制灯的一把好手,当年脑子还清楚的时候,曾想过传给路逍遥。可路二狗那时正忙着惹得整个兴善街鸡飞狗跳,还自作主张地给自己起了个一听便是英雄人物的大名,这学制灯的事,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二狗子啊。”
路逍遥浑身一僵。
路老爷子在八角宫灯的绸面上画着,一面絮叨:“可不要小看这灯,每个人心口都有一盏。它要是亮着,周遭就都是亮堂的。哪怕是在天上的人,也能被它暖和着,照着,就不会觉得冷。”
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拍了拍路逍遥的心口。
你,你终于肯想起来了吗?路逍遥差点喊出来:明日根本就不是元宵,而爹跟娘还有妹妹早就……如果丫头还活着的话,怕是该跟融秋园里的小女孩一般大了吧?
“怎么了老婆子?你盯着我干吗?”
“没,没干吗……”路逍遥垮下了肩膀。
路老爷子的手却忽然一抖了,手里的灯眼睁睁摔在了地上,灯油撒了出来,污了新画的绸面。
“……人老喽。”他慢吞吞地弯腰去捡。
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鼠老三一提起融秋园中的灯,路逍遥才会动了心。若是他昨晚能顺利拿到……
心口的那只手似乎还在,连被它触碰过的地方开始烧灼。
“奶奶的,老子豁出去了!不就是个还在流鼻涕的爱哭鬼吗?”
三
路逍遥从邻居家折了一整枝打着花苞的腊梅,接着又去了集上,从摊上摸了包桂花糖糕就走。摊主也晓得路二狗子无赖得很,叫嚷着勉强追了两下,他回身把腊梅扔了过去:“拿这个抵了啊!”
一想起小鸾看到桂花糖糕后两眼晶晶亮的样子,路逍遥的心里便美滋滋的。他怀揣着糖糕,一路哼着歌,一直走到融秋园门口才觉出不对劲来。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这么多的老鼠!
这些老鼠个个都有一年生的小猫大小,见了他竟然也不躲,只顾着成群结队,朝着桂花树的方向一动不动。枝叶间垂下来一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正在努力地想要缩回去。
糟糕!小鸾最怕老鼠!
桂花树下还站了个路逍遥从未见过的少女,披着件仙鹤羽毛织就的大氅,头顶的双髻下簪着的,却是这个季节根本不该有的鲜活的紫玉兰。
路逍遥往前冲了两步,又觉得不妥,一侧身缩在了旁边枯萎的紫藤架下,听得树下的少女开口:
“你若再想不起来,我就要派这些老鼠上树了。”
桂花树的枝叶抖了抖。小鸾明显地哽咽出了声。
路逍遥顿时义愤填膺,叫那不同寻常的玉兰花勾起来的一丝谨慎也蒸发无踪,干脆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是谁跟这儿欺负人呢?问过你家路二爷没有?”
“南哥哥!”小鸾在树上差点哭出了声。
双髻的少女缓慢地转过头来,一脸的啼笑皆非。
“南哥哥?”她上下打量着他:“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玩意儿?”
从她的鹤氅下面钻出来只肥硕的大个儿老鼠,一身的皮毛油光水滑,顶着只金光闪闪的小冠冕。它凑在她的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路逍遥一见它就来气:“鼠老三!你是不是骗我?”
“大,大胆!眼看本鼠王在此,还敢大呼小叫!”那戴冠冕的老鼠翘起了胡子,一边使劲地朝他挤着一只眼睛。
“你装什么装?忘了你偷吃我爷爷的灯油,掉进水缸里差点淹死的时候,是谁好心救了你一命?还说要报答我,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
“孤,孤那是为你好!总有一日你会感谢孤的!”
戴紫玉兰的少女却缓缓地笑起来,露出一侧尖利的虎牙:“我道是谁,原来是路家的二狗子。整日里只晓得偷鸡摸狗混吃等死,像你这样的小混混,无夏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个。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英雄,路见不平,好拔刀相助?”
裙摆之下,阴影起伏,连少女本身的形体,都在一分分地增大,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咆哮的回响:“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孬货罢了!”
眼前竟出现了只饕餮巨兽!双目燃烧着金焰,宽阔的兽脸自半空中俯视他,喉咙中吞吐着滚烫的烈风。
会被吃掉!这是路逍遥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快逃,快逃——
可他逃了,小鸾怎么办?
路逍遥已经后退了一步,又生生停住了。这一步踩在了桂花树下冰窖入口那块青砖上,发出咔嚓一声。之前他以为封死了的入口,竟然有所松动。
路逍遥心头雪亮,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饶命啊!”
巨兽冷哼一声,略微抬了抬头,不屑至极。
路逍遥就地一滚,翻身便手脚并用地上了桂花树,在枝叶间寻到了小鸾,将她拦腰一抱,便跳了下来。这一跳瞄准的是冰窖入口的青砖,他全力在松动的角上一踩,整块青砖翻了起来,将他俩都吞入了地下。
那巨兽顿时大怒,扑了过来,却还是迟了,只能在青砖之外不甘地抓挠着。
有钱人家的地窖入口常有些小机关,多亏路逍遥之前在这方面积攒有丰富的经验,此刻总算是死里逃生。他抱着小鸾跌入了窖底,摔得呲牙咧嘴,半天都爬不起来。
“奶奶的,什么都看不见……”路二狗子还在骂着,周遭的黑暗中便溢了出耀眼的光芒。
小鸾举着盏样式古朴的玉灯,灯座的形状尤为特别,是一只正在滚着绣球的狮子。灯光将冰窖的四壁都照亮了,露出一尺来厚的冰层。冰层之中,是一丛丛被封冻住的血红发丝,犹如海浪般层层翻卷,似乎还在无声怒吼。路逍遥大着胆子过去敲了敲冰壁,指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做的?”
“小鸾做的。”小女孩点点头,“不能让下面的东西跑出来。南哥哥,你说过的,让我一直守在这里。”
“不冷吗?”
“冷。但小鸾不怕。”
“嘘!”路逍遥忽然捂住了小鸾的嘴。
在他们头顶,巨兽抓刨的声音已经消失,一个新出现的男声在说:“都跟你说了这样硬来不行。”
“若她再想不起来,到了元宵节时该怎么办?”
“你这样逼迫,她吓得更厉害,越发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了。还是先回去罢,我给你包得有浮元子,已经煮上了,眼下该是熟了……”
“不吃!”少女气哼哼地道,过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什么馅儿的?”
四
“那两人是谁?”路逍遥听得头顶的对话声渐渐远去,问:“为何他们会跟鼠老三在一起?”
“他们是坏人!用老鼠吓小鸾!”
“这是何物?”他又指着冰层中的红发。
“坏东西!”
“你又是什么?”
“我是小鸾啊!”小鸾歪了头看他。
路逍遥默默地捂住了脸。
“算了。来给你看个宝贝——”
他朝怀里摸了摸,瞬间变成了苦瓜脸。那桂花糖糕早就被压碎了。但小鸾还趴在他的膝盖上,眨着双期盼的大眼。
“咳,咳,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路二狗子最爱讲的,自然是他心中的大英雄,风泊南风将军的故事。
话说这位风将军年少的时候,也是无夏城中的混混儿一个,到十五岁上时,不知怎地忽然就开了窍,浪子回头,终于肯学习风家祖传的狮吼枪。当初莲心塔下只压住了黑麒王,他麾下诸多妖兽,尚有许多流散在神州各处,数百年来兴风作浪。风泊南仗着枪术初成,又少年气盛,竟一个接着一个地挑战了过去。
金甲小将,狮吼银枪,一时盖世无双。连朝廷都受了惊动,封他为神威将军。
“话说有一日,这风将军走在路上,抬眼一望,但见前面一片波浪翻滚,你道是何物?却是那烛龙之发!这烛龙身长十里,左眼为阴,右眼为阳……”
路逍遥来了劲儿,只讲得热血沸腾,就好像那斗梼杌,斩烛龙的人便是他自己。待到他终于停下来时,小鸾已经仰天倒在他怀里,睡得人事不省。
他低头瞧了一会儿,伸出根指头戳了戳她圆鼓鼓的脸。小鸾的脸颊软软糯糯的,跟个糯米豆沙年糕似的。路逍遥心中像是被塞满了什么柔软之物,沉沉地直往下坠。
“丫头。”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但他仍记得那盏稀罕的玉灯就放在他们身侧。它还有一星光亮,却偏偏在他伸手能及的范围之外。
路逍遥几乎将自己的腰拧成个麻花,也没有碰到。无奈之下,他只好将怀里的小鸾小心地挪开一点儿,再奋力一挥手——
玉灯被他碰翻了,滚出去撞在了冰壁之上。
一瞬间,灯光照亮了原本冻在冰壁中之物,将黑洞洞的眼眶和雪白的头骨都暴露在路逍遥面前。路逍遥浑身一个激灵,冷汗就下来了。
那是只被血红的发丝纠缠的老鼠,他意识到。发丝从它的肋骨中穿过,又从眼窝中穿了出来。但它姿势狰狞,像是还在奋力挣扎。竟然是被活活吸干的么?
他靠得更近了些,想要再仔细看看,耳畔却传来咔嚓一声:被他手掌覆盖之下的冰壁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几乎在同一个刹那,弥漫整个冰窖的血红发丝开始了不安的震动,冰层碎裂的咔嚓声连续不断。
要,要出来了!路逍遥差点喊出声来,但他却动弹不得,有什么东西胶着在心口,眼看就要呼之欲出——他难道不是在很早之前就见过类似之物吗?就在暗沉沉的水底之下——
“你想要那灯。”
小鸾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她这一醒,满室的红发似乎有所忌惮,重新安静了下去。
“小鸾想起来了,你一开始就说过,接近小鸾就是为了那灯。”
路逍遥很想梗着脖子说,就算如此,你又能将老子如何。可对着小鸾那双清澈大眼,他的舌头就象被冻住了。
小鸾翻身爬起来,捧过玉灯,塞进了他的手心。
“给你。”
……居然如此轻易?
“这本来就是南哥哥的东西。你不记得了吗?是你把它给小鸾的。小鸾好喜欢,真想一口吞掉,但是它太烫了,小鸾含不久。”
小女孩漆黑的眼瞳里,跳动着两星火光。她久久地,赞叹地注视着它。
“一愿岁岁平安,二愿花好月圆,三愿山河宁静,海清河晏。”她双手合十,轻轻地哼唱起来,“这是你教我的歌,这是你的心愿。小鸾记得,是煮浮元子的时候唱的,要加三次凉水,还要拍手,像这样。”
你认错人了。路逍遥握着那玉灯想,我根本不是你家南哥哥。他抛下你,不知道去了何方,这园子荒废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十年,就剩你一个傻傻地在这里等着……
啪,啪,啪。小鸾在空中击了三次掌,最后一次,她把小手覆到了路逍遥的手上。
“小鸾没有让坏东西跑出来。小鸾乖不乖?”
“乖的。”路逍遥脱口而出,“你一人在这冰窖里不冷吗?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带给你?是浮元子么?我也会做,你等着,我做给你!”
五
路逍遥简直想甩自己大耳刮子,这种话是怎么冒出来的?不是明明打定了主意,一旦拿到玉灯给了爷爷,便再也不进融秋园的么?更何况,还有冰窖中的血红发丝,哪怕只是回想起它的样子,路逍遥的脊背上都会滚过寒颤:绝不能再向前了!
可就算他回了家,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脑袋,还是能看见小鸾灿烂的笑容,听见她说:“好的,要跟以前一样的桂花糖馅儿的!”
真发愁。路逍遥又去撞门框。
“老婆子,这灯点不燃啊。”路老爷子又站在了门口,这回捧的是路二狗带给他的玉灯。
“怎么会?昨晚明明还燃得好好的。”
路逍遥接过来,老爷子在一旁指点:“这灯没有芯,当然点不燃,就跟人没了心一样,这身边的人就看不见亮光,也摸不到热气。”
路逍遥愣愣地听着,低头看了一阵怀里的灯,灯座上的小狮子歪着头,憨态可掬地回望他。他忽然便起身跑了出去,很快又折回来:“爷爷,你知道咱无夏城里,谁家的浮元子包得最好?”
路逍遥站在一栋三层的雕花木楼下面,抬头望去,二楼的圆窗垂着半透明的轻纱,旁边的红纱灯笼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已经有些融化了,将灯笼上那个“朱”字都晕染得模糊起来。
“这便是天香楼?”
他嘀咕着敲了门,却无人应答。他心下奇怪,伸手一推,那门便开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倒是柜台后面的算盘声忽然停了,有人抬头看他。
“一份浮元子,要糖桂花馅儿的。”路逍遥抬腿便在桌旁坐了,抖着腿儿道,“爷爷我一会儿打包带走。”
柜台后那人慢吞吞地站起来,是个衣着精致的小白脸:“本店今日不营业。”他颇为遗憾地叹口气,“不过元宵节时会再开,不如你到那时再来?”
这个声音非常耳熟,只是路逍遥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坚持道:“眼下离元宵也不过数日,我不信你偌大的食府,便没有提前备下材料。便是为我现包一碗,又如何?”
那人望了他一阵,忽然翘了翘嘴角。
“也有道理。”他点点头,“虽然我家朱成碧掌柜不在,那会包浮元子的人却在二楼。你若是能说服他给你包上一碗,便卖给你也无妨。”
路二狗依言上了二楼,眼前却有十来扇雕刻着仙鹤和祥云的木门,一直延伸到前方不可见的阴暗当中。究竟哪一扇才是他要找的?
他一阵恍惚,竟有温暖的水汽遥遥裹上面来,还混有糯米的香气和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路逍遥寻着香味选中了其中一扇,伸手便是一推——
门后水汽迎面扑来,耳侧隐约还有海潮声。待得水汽渐渐稀薄,露出室内一张红木长桌。一只三足青铜鼎被放在桌旁,里面的水兀自沸腾。有个年轻人坐在桌前,用红绳挽了袖子,正在沾满糯米粉的手心里滚着只浮元子。他听得推门声,也不回头便道:“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路逍遥“哎?”了一声,便被他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胳膊拖过去了。
“这个,是在酸梅干泡的水里腌过六个时辰的鲜桂花,是刚从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摘的。你要将它跟冰糖一起放在臼子里,细细地捣成糨糊。”他快活地道。
路逍遥离得近,望见他两侧眼角都有细细的皱纹,平添了些风霜,双侧手臂上各纹着一只威武的狮子。左侧的狮子踩着火焰,右侧的狮子含着明灯。
风灯雷火,神威将军。皮影戏里唱了一遍又一遍,无夏城里的年轻人谁不认得这风泊南将军独有的纹身?光是争相效仿的,便不知道有多少。路逍遥也曾经动了心思,想要在两侧胳膊上纹上这风灯雷火狮,结果被路老爷子拎着拐杖追打出去两条街,方才作罢。
这么说,此人也是风将军的仰慕者?路逍遥捣着糖桂花的馅儿,满腹都是问号。
“你可知,这浮元子为何要做成圆形的?”那人将手里的浮元子滚了滚,最后一摊手,雪白的小团子便滚入鼎内的沸水里,消失不见了。
“因为啊,每一只都代表着祈盼团圆的心愿。”他在空中拍了两下手,哼唱着:“一愿岁岁平安,二愿花好月圆……”
路逍遥的额角跳动起来。这分明是小鸾的歌!难道他便是小鸾的主人?
这念头刚闪现出来,那人便停下手中动作,朝着屏风后面道:“朱掌柜的,你回来了?”
那扇屏风上绘着轮满月,和月下一株落尽了枝叶,为积雪所覆盖的山桃树。一个影子出现在屏风之上,起初是生着双角的成年女子,紧接着便缩小了形体,成为梳着双髻的少女。路逍遥吃了一惊,他认得她,还差点在融秋园里被她的原型给吞了。
他刚想逃,又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起过:莲灯和尚虽化身为塔,可他留下了守塔的妖兽,数百年来一直镇守无夏——便是她吗?
屏风后却有淡淡的血腥传来,包浮元子那人迅速站起身来。
“我没事,这是鼠王陛下的血。”屏风后的朱成碧道,“融秋园的地下防线崩溃了三重,鼠族的三十六氏族伤亡惨重,连鼠王陛下本人都受了伤。”
她说的鼠王陛下难道会是……鼠老三?
“它又想借助沟渠进入河道?”
“元宵临近,河道上船只往来频繁,它想要的恐怕跟上次侥幸逃脱时一样,还是人类的新鲜血肉吧。”
那人长叹一声:“都是我的不是……”
“将军何必这样说?当年若不是你斩了烛龙,无夏城中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要遭殃,更不要说之后你还在融秋园里守了几十年,哪怕死后也留下了小鸾,才一直将它镇到现在。”
烛龙之首!
路逍遥只觉得头顶落下了一道惊雷。那怪物长生不老,水火不入,再锐利的武器也无法将其杀死。据皮影戏里所唱,风泊南用狮吼枪刺瞎了它一只眼睛,又斩下了它的头。可是之后呢?无人知道他带着它的头去了何方。难道此人真的是——
“只可惜,小鸾如今忘了自己是谁,便再也镇它不住。”
“若是将军能早日做出浮元子,说不定小鸾便能想起来——”
“风灯雷火狮,风灯雷火狮,我早该想到的,你是风泊南!”
那人不耐地皱起了眉毛,转过眼来。之前他怎么会错以为他很年轻呢?那分明是一双苍老而冷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过来。
“你又是谁?”
六
“我——”
路逍遥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全都堵在了心口。
那可是风将军啊。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连他的皮影小人都身披金甲,出场时锣鼓喧天,彩云缭绕。他曾孤身一人挑战潜伏在山中的烛龙,也曾率军杀死过不止一头暴走的梼杌。他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无所畏惧——
“路家小混混?怎么哪儿都有你?”朱成碧质问,“你如何上得我天香楼?”
“我还道他是你请来的帮手。”
“就凭他?”少女轻蔑地哼了一声,“只怕还未望见烛龙一根头发丝儿,便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路逍遥攥紧了拳头。他很想大声反驳,但她说得并不假。跟风泊南这样的大英雄比起来,自己算得了什么?一个逃兵而已,连爹娘跟丫头都护不住……
“你怀里是什么?”风泊南忽然抬高了声音。
路逍遥一愣,将藏在怀里的玉灯取了出来。
“是小鸾给我的……”
“这是我风家的定魂玉灯,在我风家世代相传。日子久了,连这灯本身都已经生了心魂,有了名字。”
风泊南朝他迈出了一步,又一步,适才的笑容已经**然无存。这清秀瘦弱之人竟有如此威压——
“如此绝世珍宝,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拿着它?”
他朝路逍遥伸出了一只索要的手。路逍遥迟疑地握着灯把,终于缓缓转过了灯身,要朝他的手中落下去。风泊南哼了一声,反手也抓住了灯身。
可路逍遥并未撒手。
“……我爷爷说过,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灯。”路逍遥低低地说,“风将军也说过,凡愿随他上战场者,无论血统出身,皆视为同袍兄弟——你连这点都不知道,也要冒充风将军么?”
对面的人似是吃了一惊。
“更何况,六十年前,风将军便已经解甲归隐,他若是还活着,怕不是该有上百岁了!”
路逍遥眼中燃着怒火:“你究竟是谁?”
朱成碧笑了一声:“如何?跟我说过的一样吧。”
“倒也算有些骨气,脑子勉强好使。”对面的年轻人双手环胸,点了点头,“如此,我也算能放心了。”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最后一下,然后握在了路逍遥的手背上,姿势跟小鸾一模一样。
“既然你也给了小鸾一滴血,我在此正式地将她托付给你。”
年轻人眯起带笑纹的眼睛,微微地笑起来。他面上浮现出更多的皱纹,发根一点点被刷为雪白。
伴随着轻轻的“砰”的一声,他在路逍遥面前散成了带海腥味的水沫。
然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在隐隐回响。
我在此,将这满城烟火的盛景,万家团圆的祈愿,也一并托付给你。
“……他,真的是风将军?”
“是真的。”朱成碧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中捧着只深紫色的贝,跟路逍遥一起看着那些水沫散落。
“你可听说过蜃楼阁?阁主雪公子记得数千年间的庞杂人事,又兼有幻物成真之能。为了做出跟当年一样的浮元子,我这回可是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可惜的是,靠这只贝只能唤出他一次。他只能在这世间再呆上短短的一刻。”
紫贝开合,将弥散在室内的雾气再度吞了回去。
“而他用这仅有的生命,将小鸾交给了你。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
“什么?”
“猎杀烛龙之首!”
七
那坏东西已经饥饿难忍。
小鸾能感觉到它。守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能感应到它对新鲜血肉的渴望。它永生不死,但仍需要进食才能满足贪婪的胃口。长久地被囚禁在地底下,已经让它越来越疯狂。
每一日,地底下盘绕着的红发都在咝咝增长。
这么多年来,除了上一次的逃脱,它只能靠偶尔被它抓住的老鼠度日,但那怎么能够呢?就在薄薄的冰墙之外,便有无数鲜活温暖的肉体。那些人类啊,他们如此软弱,如此无助,对它的存在又一无所知。只要它从这里出去,只要它能突破眼前的冰墙,从这里出去——
“不。”小鸾睁开了眼睛,“你只能被封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在她面前,透明的冰墙内全部血红的发丝都在咯咯作响,连续不断地啄着冰壁。眼看着冰壁上便出现了裂纹,紧接着在同一个瞬间由内向外爆裂开来,发丝顿时喷涌而出——却在眨眼间,再度覆盖上了新的冰层,被冻结了动作。
小鸾刚松了一口气,冰层里的发丝又再度咯咯地响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只是封堵,烛龙的发丝会越长越多,对鲜血的渴望也越发严重。明明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摧毁它,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小鸾!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隐约的呼唤传来,小鸾的瞳孔放大了一瞬:“南哥哥……”
剧痛在同一个瞬间传来,一截潜行在地下的发丝得了这个机会,猛然弹出,竟然将小女孩的身体完全贯穿了。
路逍遥一打开冰窖的入口,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贯穿小鸾的发丝甚至还在鼓动,颜色越变越深。它竟然在吸小鸾的血!
“混蛋!”路逍遥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害怕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跳了下去,直接踩在了吸血的发丝上,翻转了手中的食盒,将整整一碗滚烫的浮元子泼了下去。
这原本只为泄愤的行为却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发丝颤动起来,重新缩回了地下。路逍遥还在发愣,小鸾软绵绵的身体就倒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她伸出一根指头,勾出了路逍遥怀中的玉灯,“是火焰!我玉灯里的火,能教它灰飞烟灭!”
“小鸾,这里守不住了,我带你走!”
她退后一点,歪了脑袋看他:“我应过南哥哥,我要守在这里。”
路逍遥头都大了:“若我现在收回原来的话呢?小鸾,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在这里守得够久的了——”
“你不是南哥哥,之前是我认错了。”小鸾再次向后退去,一只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只手里拿着那灯,“我已经想起来了。烛龙之发,须同时用冰困之,再用火焰烧灼。这世间唯有我能困住它,消灭它。我的心魂,就是这玉灯的灯芯。”
一朵光焰忽然自虚空中跳了出来,点燃了那盏原本没有灯芯的玉灯。
“灯为心,雪为躯,吾乃风灯雷火狮,奉神威将军风泊南之命,镇守此处,不死不休!”
风雪大作。
路逍遥不得不用手臂挡住眼睛,连连后退。有狂暴的冰雪从窄小的入口倒灌进来,扑向小鸾,将她团团围住。等风声稍微止歇,路逍遥睁眼再看:立在原地的,是只由冰雪组成的狮子,怒目圆睁,口中还衔着燃烧的玉灯。
“小鸾好喜欢。可是太烫了,小鸾含不久。”
记忆深处响起细嫩的女童声。
小鸾!路逍遥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可他只来得及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呻吟,冰窖的四壁便同时粉碎了,血发汹涌如波涛,席卷过来。
一时间,狂风呼啸不止,那血发被一截一截地冻成了冰,中间没有结冻的,又被火焰烧灼。焦灼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路逍遥捂住了鼻子。剩余的血发嘶嘶叫着,开始往墙上的一处洞中回缩。
“哪里走?”雪狮子用小鸾的声音喊着。
路逍遥跟她一起追了过去。我们能赢!他乐观地想着,我家小鸾如此厉害,那烛龙这么多年都是她手下败将,这次必定也不例外——
雪狮子却停了下来,盘腿坐在了洞前,抖了抖。原本堆在她身上的雪块掉落下来,瞬间蒸发了。跪在洞前的依然是小鸾,可她面色灰败,双目无神,抖得像是身在寒风之中。
“小鸾,你怎么了?”
洞里躺着具干瘪的尸骨,想是被血发拖进了洞中,又吸干了血肉,一直被缠绕在发间,眼下烛龙退走,才又露了出来。路逍遥走近了些,见那人身着战甲,手中依然紧紧握着一柄七尺长枪,枪把上盘绕着银质的狮爪。
就算他不认得那身战甲,他也认得风家的狮吼枪。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怎么能忘记呢?南哥哥!他们逼你喝下了鸩酒,又逼你再度面对烛龙之首!我们刚给你庆过生,你还说要给我包糖桂花馅儿的浮元子——”
小鸾伸手去抠那已经干瘪的手指,哪里还抠得动。
“那狗皇帝!用你时便封你为将军,一旦以为你会威胁到他,便弃若敝履!而那些一直靠你守护,才有今日的无夏城民,他们只顾着自己快活,根本不知道你早就死在这里!”
“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守护之处!”
路逍遥抢过去捡起玉灯:它再度失去了灯芯,已经灭了。再回头时,小鸾已经不知去向,冰窖中一片狼藉,数片雪花还在缓缓飘落。
待他喊着小鸾,想要爬出冰窖,腿上却再次被发丝给拖出了。
路逍遥浑身僵直。他吊在冰窖入口上,缓缓回头:血发簇拥当中,一张巨大的人脸正在慢慢升腾起来。它已经瞎了一只眼睛,仅剩的那只因为长期呆在地下,不适应天光,还在缓慢地眨动着。
记忆呼啸而来,将路逍遥钉死在了原地。他再度坐在船头,尖叫不止,再一次跳入水中,拼命游走,等上了岸再回头,眼前的江面上只剩下漩涡,不见船只的踪迹。
他再一次在江边反复奔走,寻找,最后只捡到水面上漂来风将军的皮影人偶。他再一次紧握着它跪在泥地里,一边磕头,一边哭泣:“爹,娘,丫头,对不起——”
烛龙之首以翻滚的发丝支撑着,从冰窖中爬了出来。它似乎都懒得看路逍遥一眼,径直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它蠕动着厚厚的嘴唇,喃喃道:“肉啊——好想吃肉——好多好多的血——好多好多的肉——”
路逍遥再也支持不住,松开了手,让自己滚回了冰窖。风泊南的尸骨依然躺在角落中,睁着黑洞洞的眼眶看着他。就在不久前,他才握过路逍遥的手,将小鸾和无夏都托付给了他。
可他托付错了人。这样赤诚的承诺,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若我是风将军那样的大英雄,或许今年的元宵,也是我们一家团圆的日子,或许,我还能牵到丫头的手,还能带她去摘桂花,我给她做灯,做一百个。我给她包浮元子,包好多好多个,把手上的糯米粉,全都抹到她的鼻子尖儿上……
哪怕,我能有风将军的十分之一……
无夏城里的小混混路二狗伸出了手,自风泊南干瘪的手中,抓住了狮吼枪的枪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根,用力往外一拔,长枪便到了他手里。
他紧紧地握着它,就像那是他唯一能握住之物。
“等一下!”他大吼一声:“要想从此过?先问过你家路二爷再说!”
八
路逍遥其实并不懂得什么枪法。
他学着皮影戏里唱的那样,用长枪摆了个姿势,大喝一声便冲上前去。烛龙之首连眼皮都没有抬,只用发丝的尖端将他的枪尖一扫,他立刻失了准头,跌入了发丝之中,教它团团缠绕,几乎被裹成了个粽子。
人脸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悬在他面前,确认着:“肉?”
“肉你八辈祖宗!”路逍遥破口大骂,拼命挣扎,可发丝缠得越来越紧,将他越举越高,悬在半空,眼看要朝人脸上张开的血盆大口落下去。
小鸾?!
一团雪影随之跃入了融秋园,赫然便是那威风凛凛的雪狮子。烛龙的动作迅速停止了。它抛下已经到手的路逍遥,重新钻回了冰窖。
路逍遥被砸到了雪地上,眼前发黑,一时动弹不得。在他身边,那只雪狮子抖动着,忽然融化成了墨汁。里面露出的人竟然是路逍遥曾在天香楼上遇到的那个小白脸。他听朱成碧说起过,知道这人是跟在她身边做事的帐房,名叫常青。
雪狮子一融化,常青便呻吟一声,捂住了前额。在他手掌之下,似乎正有什么鼓动着要冒出来,形成一只鲜红的眼睛。可他咬牙切齿,竟将那只眼睛生生地按回去了。几乎就在同一刻,朱成碧便出现在他身后,若有所思:“你近来也不知为何,总是疲累得很,这雪狮子不画也罢……”
“不行!”常青打断了她:“烛龙之首已经逃走,明晚便是元宵灯会,它蛰伏许久,等的就是众人聚集的一刻,好大快朵颐!”
他的手指在笔上越扣越紧:“这雪狮子非画不可!”
路逍遥听着他俩争吵,却没有一声落到心里。
他眼里能望见的,只有那盏失去了灯芯的玉灯。小鸾摔了它,他给捡了回来,捂在了怀里。烛龙摔他这次,又给甩了出来。他等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便爬过去,重新将它抱在了怀里。天香楼的两人正在僵持,好半天才注意到他的举动。
“小混混,你做什么?”
“不能让这灯熄了。我爷爷说的。我爷爷教我的。”
路逍遥摔得满口鲜血,干脆先咽了下去,再含糊地说:“这是风将军的灯。他亲手给我的……要是熄了,天上的人就看不见了,他们就,看不见亮光——”
他胡乱地揉了把脸,低头看着怀里的灯。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甭管这鬼玩意儿是什么,你们要是准备找它的不愉快,就带上老子一起。它不是怕火吗?就算没有雪狮子,老子也有法子跟这玩意儿死磕!”
一点火焰悄悄地落入了灯里,在他的注视之下,渐渐蔓延开来。
九
无夏城里出了两件稀罕事儿:一是兴善街上家传制灯的路老爷子,将他躲在家中这几年制作的上千盏灯笼都拿了出来白送,不出半日便被城里的孩子们一抢而空。接着是路家那个不务正业的路二狗子放出话来,凡是在元宵节这日,在城里街上堆了只雪狮子的人,都可上他那里领一份糖糕。有人直接便去问路二狗:莫不是在哪儿撞了脑袋,竟肯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亏不亏本不晓得。”路逍遥咧嘴一乐,“反正这糖糕是天香楼出的,没花爷爷我一分钱。”
如此一来,天黑之前,无夏城中街边巷口,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雪狮子。夜幕加深,满街的灯笼一只接着一只亮起,路老爷子亲手贴在灯面上的皮影小人缓缓转动。
元宵夜正式降临。
烛龙之首蛰伏在地底的黑暗之中,它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长久的饥渴没能杀死它,反而磨练出了难得的耐性。它已经厌烦了一只接一只地捕捉老鼠,那怎么能满足它的胃口?它要等待的,是毫无防备的新鲜血肉。
例如现在,它头顶传来轻巧的脚步。
是个孩子吧?它再也按耐不住,顶开头上的地砖,嘶嘶叫着探出了头——
等等,有一个人影横空出世,映在了半空:金甲长枪,是风泊南!而那孩子身边居然蹲着只雪狮子!
烛龙之首并不聪明,但它还记得这个人,记得他手中的长枪刺入眼眶的痛楚,记得那会吐出火焰的雪狮子。它且惊且怒,重新缩回了地下。
死里逃生的孩子眨了眨眼睛,终于认为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拎着手中的灯,朝等待着的母亲跑过去:“阿娘,阿娘,这摊上的浮元子什么时候才能煮好?”
“快了快了,来跟阿娘一起唱歌。”
“阿娘,我又忘记了,你跟我说过的,我灯上的小人是谁?”
“那是皮影戏里的风泊南将军,是大英雄。”母亲低头看他,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他会保护我们的。”
烛龙之首还在地底穿行,愤怒而困惑。
它多次选好了猎物,然而这些幼小的猎物附近,不是有雪狮子镇守,便是有风泊南的影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来得如此之快?不,那人已经死了,它明明已经将他拖进了洞中,一点一点地吸干,他的血肉早就化成了它的一部分。
欺骗!这些人类竟敢欺骗它!
烛龙之首咆哮起来,拱开了头顶地面,根本没去想为何其余的地面都覆盖有青砖,只有这处异常柔软。它甩着发丝爬了出来,气哼哼地转动着头颅,一眼就看见了一人抱着狮吼枪,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
“风泊南在此!”他甚至得意地亮了个相,“还不快速速就擒?”
“你已经死了!”
“老子……本将军是不是死的,你自己跟过来看看啊!”说完这话,那人将长枪扛在肩上,扭头就跑。烛龙之首紧紧跟随,血红的发丝如波浪般汹涌,朝他伸过去,伸过去,眼看就要裹住他的腿——
地面却在最后一刻突然陷落,让它摔进了足有两丈来深的坑里。坑底连同四壁都叫人泼上了水,结成了薄冰,它的发丝甩上去,却只能打滑。
无数只细小的黑眼睛冒了出来,在坑的外缘围成了一圈:是那些讨厌的老鼠!
扛枪那人也站在坑外,垂着头看它不甘地咆哮。
“风将军是盖世英雄,从来都是正面迎敌。我不过是无夏城里一个无名的小混混而已,”他露出牙齿恶狠狠地笑,“能阴一把是一把,能阴两把,是爷爷赚了!”
戴金色冠冕的肥老鼠被它的臣民们抬了出来,将叼在嘴里的一只火折子甩给了路逍遥:“如何?路二狗?孤说过,总有一日你会感谢孤的吧?”
“这次算你做得不错!谢了!”
“啪嚓”一声,那小混混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爹,娘,丫头。”他喃喃,“你们在天上看着,我给你们点灯了!”
火折子旋转着,自空中落下。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烛龙之首发出阵阵哀嚎。它的发丝寸寸灰飞烟灭,眼看就要全部被烧毁,痛楚逼得它濒临疯狂,可即使如此,它也还在蠕动着嘴唇,挤出笑声:“只是寻常的火焰,你是杀不死我的……”
最后一缕发丝甩了出来,将路家小混混拦腰一缠,一并拖入了坑中。
“除了风灯雷火狮,谁也阻止不了我!”
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中,遥遥地看着那对母子,看他们守着煮浮元子的锅,拍着手,唱着祝愿的歌:一愿岁岁平安,二愿花好月圆。
“那是,南哥哥教给我的歌。”
“那是,无夏城里的百姓每次煮浮元子的时候,都会唱的歌。”
朱成碧从小女孩背后走了出来,跟她一起并肩望着那对母子。她的手中端着碗雪一样白,云朵一样柔软的浮元子,蒸汽袅袅,桂花的清香四溢开来。
“就算他们不知道风将军最后因何而死,可他们依然记得他。他们唱着他的歌,记得他的心愿,也记得他的名字。”她转过金眼,看着小鸾。“你真以为,风泊南当初是因为皇帝的命令,才去白白送死的吗?”
“他饮了鸩酒之后不久,融秋园中便传来震动,是烛龙之首感应到他的虚弱,要突围出来。风泊南的最后一战,依然是为了护住你眼前这片繁华灯火。”
孩子牵着母亲的手急急地朝前奔跑,情侣间含情脉脉地彼此对望,卖浮元子的小贩在他们身侧拖着长声叫卖。潜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以及为了阻止它的被吸干了血肉默默死去的英雄——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就在现在,也有人为了这片灯火,正在默默地死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会记得路二狗子。”
小鸾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你是说——”
“是的。”
“不可能,他靠什么应战?烛龙水火不入,只怕我玉灯中的火焰。可那灯要靠我的心魂才能点燃……”
“靠着一片赤诚之心,他竟点燃了你的玉灯。人类有时候也能带来些意外惊喜的,不是吗?”朱成碧微笑起来,“要来尝一口浮元子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风泊南亲手包给你的,整个无夏城里,只我天香楼一家,别无分号。”
左肩传来咔嚓一声,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烛龙之首就在他身后,它只剩下光秃秃的一颗脑袋,还在朝他滚过来。
“肉——肉——只要吃掉你路二狗——”它已经张开了大口,就像多年以前,它从江中冒出来,朝男孩头顶气势汹汹地扑下去一般,要将他吞噬。路逍遥却在此刻猛然转身,举起了怀中一直藏着的玉灯。
一星火焰,突然间光芒四射。
“说过多少遍了,爷爷的名字是路逍遥!”
他紧握着灯身,将火焰捅进了烛龙仅剩下的眼睛。
十
风小鸾终于吃到了迟到多年的浮元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用新下的雪堆了只雪狮子,又将家传的定魂玉灯放入了它的口中。他兴许只是觉得好玩,可没曾想,灯盏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他给了她一滴血,也给了她生命。从那之后,她便是踩着火焰,口含光明的狮子。
她随他而战,又在他死后多年遵他遗志继续镇守,却渐渐地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可她总是记得他跟她许下的诺言,记得他亲手包的浮元子的滋味——这是用庭院中那株早就枯死多年的桂花树开的花做的馅儿,连糯米粉都是他亲手磨的,亲手筛过……
它如此滚烫,从小鸾口中一路滚向心口。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她真的融化了。成水,成泪,成透明的冰。她朝下去,滲入地底,沿着无夏城的地下水道一路向前,一路搜寻,终于找到冰坑当中,双目失明的烛龙之首。
就在那吞下浮元子那一刻,风小鸾忽然想到了,可以彻底杀死烛龙之首的办法。
眼看它已经咬住了路逍遥,几乎将他半身都吞入口中。她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滲入了它的体内,沿着血脉,贯穿进入头颅,再将它寸寸地结成了寒冰。
到最后,它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座冰雕。路逍遥奋力一击,它便粉碎了。
“……小鸾?”
她听到路逍遥朝空中问。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透明了,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要朝空中升腾而去。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朝他再靠近一点,努力用隐形的双手轻轻抚过他的前额。
花好月圆,岁岁平安。
山河宁静,海清河晏。
“小鸾!!”
绍兴十五年元宵夜,无夏城骤降大雪。翌日晴,城东路二狗以新雪堆雪狮子,置灯于其口,名之曰“小鸾灯”。时人竞相仿之,一时满城雪狮子灯,蔚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