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折 远大时节
西湖畔,剑花社。
徐锦之站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道:“江姨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带你们去。”这几句话不啻晴天响雷,将赵扶风和方佳木震住。徐锦之以为他们没明白,补充道:“就是天机连家的江快雪。”
方佳木走上去,摸摸徐锦之的额头,对赵扶风道:“没发烧,这孩子清醒得很。”
赵扶风昨天掘出一座空坟,情绪已攀到最高点,此刻反而镇静,摸了摸怀中的珐琅小瓶,道:“好,我们即刻跟你去。”
徐锦之一动不动,道:“我只请求两位叔伯,别与我父亲为难,别让我母亲知道真相。”
方佳木想起旧事,顷刻间恍然大悟,默然点头。
赵扶风门中最讲恕道,却也不是无原则的忍让,肃然道:“锦之,只要快雪安好,我不会与谁为敌。”
灌肺岭,剑花堂。
连青阮向连秀人道:“秀姐,堂主的轻功在我之上,人也机警,我被他甩掉过好多次了。昨晚不知怎么搞的,堂主根本就没留意我这个尾巴。”
“我跟着堂主到了一个庞大山庄,地方很隐秘,暗哨也多。我没有停留,更不敢深入,马上赶回剑花堂。秀姐,我看这规模不像是养外室。剑花堂势力太大,就算对秀姐,堂主也保留了很多。”
连秀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忽道:“姑娘的骸骨也许就在那里。昨天辉夜来墓地时,举止失据,我有些疑心。然而他开口就帮着赵扶风,倒让我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事后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对了,辉夜对姑娘用情至深,昨天却那么豁达,这太反常了。”
连青阮一惊,道:“对,我要去告诉扶风哥。”
“青阮不要急躁,咱们求证以后再说。”其实连秀人自己也没了耐性,恨不得一步赶到那山庄,看徐辉夜瞒着自己什么。
临安郊外,迷蝶山庄。
两班人在门口相遇,连秀人固然吃惊,徐锦之更是骇到面色惨白。他听到父亲力主掘墓,知道他下了抛妻弃子的决心,便希望赵扶风带走江快雪,自己再想办法在父母间转圜。现在这么狭路相逢,一步挺好的棋顿时变成死棋,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不及叙话,就与守卫山庄的侍卫激战起来。
有认得连秀人和徐锦之的侍卫,飞奔去报徐辉夜。徐辉夜淡淡一笑:“来得真快,罢手吧,让他们进来。”
他回头对江快雪道:“我先跟你说件事,免得一会儿你欢喜过度,又要晕倒。快雪,你知道么?赵扶风……带着底也迦……回来了……”
徐辉夜的语气很温柔,很和缓。江快雪屏息听着,只觉得悠悠忽忽,如在梦中,咬牙道:“你知道他回来了,才故意对我做那种事。”
“快雪,我就爱你这发狠的样子,真招人疼。”
一干人冲进内堂,正听到徐辉夜用轻佻的口气说出这话。连秀人只觉得天崩地裂,身子顿时摇摇欲坠,徐锦之冲上前掌住母亲。
赵扶风望着屏风下露出的白色缎鞋,颤声道:“快雪,是你么?”
“哗啦”一声,纸屏翻倒,一个白衣女子转头向他看来。那眼波,穿越万水千山,穿越悠长时光,是故国的月,是江南的水,令赵扶风的心一点点地沉,一点点地醉,一点点地热。
赵扶风一步一步走过去,拥她入怀。她寒冷而芬芳的气息,是那年夏天最深切的记忆,他不由得呼吸沉醉。
江快雪紧紧扣着赵扶风的脊背,如此瘦硬,如此火热,是如梦浮生里可以触摸得到的真。她对今世已无希冀,料不到二十载后,他的信义如山,情意如海,排山倒海地向自己卷来。
她全身血液如沸,简直要透体而出,不由低下头,隔着粗糙的布衫,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胛上。
赵扶风身体一颤,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连青阮在赵扶风耳边大叫:“底也迦呢?快点拿出来。”
赵扶风清醒过来,松开江快雪,才发现她深度昏迷,呼吸已经停止了。他喂了她两颗底也迦,抵住她的背心,运气助药力发散。
一炷香的工夫,江快雪的肌肤就沁出微红,汗珠一颗颗滴下来,湿透重衣。赵扶风知道她从来没有出过汗,显然底也迦生效了,一时间欢喜无限。
连秀人伸手试了试江快雪的额头,竟比自己的体温还高些,忙道:“寒鸦的毒已经解了,你再运内力,只怕姑娘受不住。”
赵扶风依言停手,片刻后听江快雪“吁”了一口气,慢慢醒来。
连青阮兴奋地挥舞拳头,嚷道:“底也迦真神奇啊。”
徐辉夜站在窗帷的暗影里,冷冷地看着众人忙乱,心想:赵扶风为了快雪远行求药,那是他自己喜欢漂泊,又怎么比得上我跟快雪廿年相守,温柔爱护,乃至于最后同病相怜,同甘共苦。
寒鸦之毒将徐辉夜和江快雪联结在一起,然而赵扶风一来,就让他的心意付诸流水。懊恼怅恨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徐辉夜的胸口,他只觉剧痛难耐,不得不运起内力压制寒鸦的发作,身周的空气随之波动,让他看起来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
连秀人进门后就没有正眼看过徐辉夜,直到江快雪苏醒,她才有暇寻他,目光像烈焰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她的声带扩张到极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顺着连秀人的视线,众人一起转头,看到徐辉夜身上寒毒发作的症状,都被他的疯狂震撼了。
赵扶风其实早已见到江快雪颈间臂上的印痕。他紧握着她的手,用力甚猛,惟恐她挣脱,安慰道:“快雪,那一劫已经结束了……”
江快雪苏醒后,身体各处的细碎痛楚又开始折磨她,提醒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听赵扶风这么说,她便道:“不,这一劫没有结束。可是不管我经历什么,扶风,我都相信你,敬重你。”她低低地、宛转地说出来:“爱你。”
徐辉夜彻底绝望。他跟她行房而染上寒鸦之毒,如此孤注一掷,这般诚心诚意,却都没有办法留住她。他付出一切来追逐的爱,赵扶风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徐辉夜叹了口气,收回压制寒鸦的内力,立刻激得寒气在体内流窜不歇。旁边高脚几上的花瓶绽出根须似的裂痕,随后破裂,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连秀人在江快雪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几不可辨:“姑娘,我有隐瞒之罪,我有失察之罪,不敢求你宽恕。连家出事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徐辉夜的后腰刺着龙纹,与龙杀令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我早就知道徐辉夜是龙杀的人,却不曾禀告姑娘。”
“上个月,我偶然见到徐辉夜写的一张帖子,发现他将姑娘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则当年传书召回连氏族人的事,他也脱不掉干系。徐辉夜的意图早有端倪,是我私心太重,令姑娘受苦了。”连秀人反复提到徐辉夜,语气干枯,如谈路人。
江快雪道:“秀人,你有什么错?不要事事都揽到自己头上。”
连秀人惨然一笑,重重地给江快雪磕了个头,转身跃起,掌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徐辉夜。她突然发难,徐锦之全力跃起想拦住她,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剑刺进了父亲的胸膛。
徐辉夜的伤口不见鲜血涌出,只有六七粒结成冰晶的血珠滚落到地上,敲击着花瓶的碎片,发出“叮叮”之声。徐锦之冲上去,抚摸着父亲在瞬间冻结的伤口,惶恐地哭出来。
徐辉夜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锦之,人都有一死。我甘心被你母亲刺死,你哭什么?”
“这儿不是有底也迦么?父亲,你不会死的,不会!”
徐辉夜淡淡道:“我怎么可能要赵扶风的解药?”他转向连秀人,诚恳地道:“阿秀,我这一生负你太多。若有来生,若能重逢,我愿意跟你做真心夫妻,或者你不爱听,不过我真的这样想。”
连秀人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她向他走了两步,随即站定,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这样也好。秀人,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却连我的身世都不清楚。我的祖父徐峥,被辽国武圣萧铁骊收养,学会了萧氏独创的梦域影刀。我的父亲徐澈,明面上是扬州巨商,暗地里却是龙杀之主。我的义母其实就是亲生母亲,父母相识时,母亲已有婚约,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被父亲带走,十二岁时才以掌门义子的身份回到华山。
听者无不动容,已故华山掌门柳束素有这样一段艳史固然让人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徐辉夜竟不知为尊者讳,满不在乎地随口道来。
“十九岁时,我从华山回到江南。有一次在虎丘之顶跟人比剑,下山时有辆马车从我身旁驰过,听车里一个小姑娘道:‘这人可真别扭,明明十招就可以取胜,偏要跟对手绵到两百招。他的华山剑法看起来法度严谨,我却觉得不对劲,似乎习剑之前学的是刀。’我被这姑娘说中心病,一怒之下挑开她的车帏……”
“第一眼看到快雪,我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后来打听到她是天机连家的姑娘,我央了母亲上门提亲,却被连先生断然拒绝。”
徐辉夜慢慢说着,眉睫上已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显然寒鸦之毒开始自内而外地发散。
“一年后,父亲病逝,遗言要我接管龙杀,我却不喜欢杀手这行当,希望转变龙杀,重新在白道崛起。父亲手下的老人极力反对,我只好设了一个局,让龙杀缠上天机连家。这样一来,我就消灭了龙杀内的反对力量,也清除了我接近快雪时的障碍。”
“那时我还没有正式接掌龙杀,除了已死的‘七灭三破’,龙杀中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能站到明处来帮助快雪。此后我利用龙杀剩余的势力,以剑花堂之名在江湖崛起,快雪也终于为我所有。”
大家都以为徐辉夜是为了江快雪而背叛龙杀,没想到他竟如此深沉酷烈,不禁面面相觑。
徐辉夜的声音越来越僵硬,低声道:“快雪,‘七灭三破’之所以伏击子归先生,内情错综复杂,跟你中的寒鸦之毒也有些关联。”他顿了顿,“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
连青阮红着眼睛,劝道:“姑娘别去,这人一定设了什么陷阱要害你。”
江快雪道:“我省得,不要紧。”她松开赵扶风的手:“这事对我很重要,我一定得弄明白。”
她缓步走到徐辉夜身侧,众人高度戒备,紧紧盯着徐辉夜,深恐他有什么非常之举。
徐辉夜眼中光彩焕然,凝视着江快雪,俯身到她耳边。还没等他开口,寒鸦之毒竟在此刻尽数发作出来,从他左胸开始极速蔓延。
江快雪只觉耳垂一冰,徐辉夜已被冻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冰像。阳光穿过他的身体,折射出虹一样的光芒,奇丽夺目,不可逼视。她忽然发现一丝妖异的蓝光,那是徐辉夜夹在指间的一枚毒针,也被封在了冰中。
他没向她刺出这一针,是舍不得,还是来不及,无人知晓。
江快雪眼中酸涩,侧过头去。窗外阳光明丽,弥望的山水草木像涂了一层釉子,闪着琉璃光泽,空气里流**着荼蘼的香味。
我们的左手还挽着暮春,右指已触到了初夏,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