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置之死地

子归居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中,生意却好得很,过了三更才能打烊。今夜有些异常,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瞧时,却是个俊秀青年进了店堂。

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

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放下酒壶,暗想:“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子归居旁边,没人敢在这儿撒野。”

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

“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

徐辉夜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

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在南屏山暴毙,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才知道真相。”

徐辉夜颔首,接过话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这个行当里面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子归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

赵扶风握紧了酒杯:“子归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整个武林,龙杀没了忌惮,势必展开报复,连家的形势可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师妹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札记给自己,隐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没说出真相,他就觉得失望,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徐辉夜微微一哂,道:“像她这样的世家姑娘,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

赵扶风道:“不管怎样,我一直守在子归居门口,不信帮不到她。”

徐辉夜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龙杀暗算子归先生,欺负连家孤女,江南武林绝不能袖手。凤凰沈家、九华林家、蓑衣派、剑花社、漕帮及西园会上的各路英雄约定,由我在此警戒,若龙杀来袭,便以焰火为号,大伙儿即刻赶来支援。到明后日,江南各地赶来的人手还要多。咱们不怕龙杀来袭,怕的是他不来。”他顿了顿,又道:“这是今日西园会上的约定,扶风你先退席了,所以不知。”

徐辉夜不愿跟大队人马混在一起,要成为站到江快雪身边的第一人,故而在遇到自作主张的赵扶风时,感到十分碍眼,不过他城府极深,赵扶风非但没有看出来,反而认为两人谈得很投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徐辉夜望向窗外,道:“时候差不多了。”今夜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

“好,咱们先去候着。”赵扶风与徐辉夜一起走出店门,却又回头,对二福道:“掌柜的,这几日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

二福一愣,赵扶风越发严厉:“记住我的话,除非你想惹上不相干的麻烦。”

二福默然点头,开始上门板。开店的,见的人多了,赵扶风面相诚恳,眼神清湛,让二福感到信服。

偌大的连府,到处都是黑魆魆的,只东跨院有灯,光芒微黄,仿佛暗夜的眼睛。灯下,一双美人在对弈,宛妙的影子映在窗上。

江快雪问:“青阮不要紧吧?”

连秀人道:“我把他放在地道的通风口旁。这孩子伶俐得很,明天早晨睡穴解开,他自然会明白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连秀人本就神思不属,越发地心乱。将白子随便往棋盘上一摆,咬牙道:“不行,姑娘,我还是做不到!”

“这样下棋真是没趣。”江快雪叹了口气,推开棋枰道:“我绝不能死在龙杀手上,更不能活着给人折辱。到时候你下手一定要干脆,明白么?你若拖泥带水,就是害我,百死也不能赎罪。”

连秀人从没听她说过这种重话,凄然应道:“是。”

“怎么消磨剩下的时间呢?秀人,唱一段《小山词》吧。”

连秀人自架上取下书来,翻开一叶,按节而歌:“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歌声在静夜里蔓延,缠绵欲死。

“秀人唱得太悲伤了。”江快雪伤感地拨弄着棋子,“我本来不后悔的,现在却有点遗憾了。早知道有今日,我何必理会寒鸦之毒?索性用力恋他一回,也算是来这世上一遭。”

赵徐二人藏在东跨院外的一棵杏树上。两人耳力极强,听江快雪幽幽地说出这话,都有些魂飘神**。

四更的锣声传进连氏的深宅。

连秀人缓缓拔出腰间小剑,对江快雪道:“姑娘,咱们院子里头,已经来了七八个不速之客了。”

“是么?”江快雪微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然要劳动八个杀手,龙杀真是徒有虚名啊。”

一柄细长的双刃剑悄然、迅捷地穿透窗纸,向江快雪袭来。角度太过刁钻,连秀人自忖拦阻不了,竟伸出左手攥住双刃剑,借势破窗而出。这杀手的剑被连秀人牢牢钳制,犹如蛇被卡住了七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挥短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杀手颈中的血溅到粉墙上,犹如一幅红梅中堂,艳丽而狰狞。他倒在连秀人脚下,她才松开抓着的剑,掌中已是鲜血淋漓。

龙杀的刺客向来噬血,却也没见过这种拼命打法,有人低笑了一声,道:“这样的猎物倒也有趣。”

对着一院子幽灵般的黑影,连秀人守在窗下,只待抵挡不住时,立刻杀了江快雪,然后自尽。她屏息等着下一个对手,心想:“以龙杀的水准,不会一起涌上来对付两个女子。”然而一院沉寂,只听到他们细而绵长的呼吸。她等得焦躁,充盈的杀气没有宣泄之处,堵得胸口微微发痛。

江快雪吸吸鼻子,仰起脸往院外看去,低声道:“杏花开了呢,比去年晚了三天。”薄红轻绯的花朵,暗夜里如何能瞧得分明,但夹在血腥味里的一股清香,令她发现了这即将繁盛的花事。

江快雪的视线恰迎着杏花影里的赵扶风,她瞧不见他,他却能触到她温柔的眼色。

赵扶风胸口涌起一股热潮,在心底道:“若活着一刻,你就绝不肯辜负韶光么?江师妹,我愿以手中之刀,护持你年年看这些热闹花朵。”

徐辉夜冷冷地瞥了赵扶风一眼,放出了约定的焰火。焰火在深黑的夜空里爆开,光芒耀眼,犹如一条条飞窜的金蛇。

僵局被打破了。

一名隐在檐角的杀手突然跃下,手中钩径直向江快雪递去,动作简洁而决绝。他一动,赵徐与秀人皆动,却被三名杀手截住。

眼见那钩就要勾去江快雪的命,刚越过院墙的徐辉夜忽然双手握剑,奋力掷出。借着这一掷之势,徐辉夜身子一侧,紧紧扼住拦截自己的杀手,猛然发力,扭断了他的颈项。

另一边,徐辉夜的长剑破空而去,贯穿使钩者的胸膛,剑势却不绝,如一条狂龙般穿过他的后背,将他钉在了粉墙之上。

飞剑留下的华丽光影尚未散尽,剑柄仍微微颤动,使钩者还维持着飞行的姿势,铁钩却已锵然落地。这一剑毫无招式可言,凌厉肃杀的气势却如阿修罗再生。

使钩者倒悬在窗前,正与江快雪相对。蒙面巾外的眼睛圆睁着,扭曲得不似人类,她看到它由惊骇至痛楚,再变成濒死的茫茫。眼底的毛细血管都爆裂了,瞳仁就仿佛被血红包裹的暗黑沼泽。

杀手的血沥沥而下,滴在江快雪的白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心脏紧缩,快要喘不过气来。天旋地转间,江快雪感到有一双手托住了自己的腰。多么温暖的手,隔着重重罗衣亦有暖意熨贴在她冰凉的肌肤上。

“江师妹没事吧?”赵扶风声音焦灼,衣袖间却有隐约的杏花味道,甜美得令人安心。她恍惚地想:“你还是来了啊……”

赵扶风用重手法废了对手的武功,先赶到江快雪身边。连秀人也在十招内将拦阻自己的杀手毙于剑下。不是龙杀的杀手不济事,实在连秀人的武功受连子归指点,赵徐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若是单打独斗,这些杀手没一人能敌。

剩下的三名杀手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厉声长啸,立时四面都有啸声迭起回应。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倾巢而出,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拆掉东跨院,使出了龙杀对付强敌的车轮阵。兵刃连绵,暗器横飞,已不是寻常的对决,而是野蛮的屠杀。

赵徐和秀人把江快雪护在核心,联手对抗近百名杀手。不过片刻工夫,三人身上便多处挂彩。刀剑织成的网中,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江快雪的长衣,触手可及之处皆是湿热粘腻的血,鼻端更充斥着鲜血的腥浓味道,她本人却连擦伤都没有。

江快雪双手抱膝,额头抵着膝盖,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让拼命保护自己的三个人可以轻松一点。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身为天机连家的后人,不是不悲哀的。

连秀人杀得血光迷眼,感觉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对袭来的招式也失了判断,只能依靠身体的本能作出回应。在某个瞬间,她累得只想丢下短剑,死了也无所谓。

盏茶工夫,驰援连家的第一路帮手就赶到了。随着一拨拨援兵的到来,局势顿时反转。龙杀的车轮阵被搅乱了,混战开始。

三日前离开的连府家人也赶了回来,大厨操着菜刀,花匠握着锄头,管家提着算盘,丫头拿着衣杵……他们虽然修习过连氏的天成功,却不算精深,既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也不曾跟人真正过招。混战中伤亡最重的还是连家的人。

天色微明时,兵器之声渐止。龙杀被全灭,连家人十去七八,一地纵横尸体中还能站着的,多是凤凰沈、九华林和各门派的援兵。

连诚死在江快雪三步之外,平时精心修饰的长髯上血迹斑斑,乱成一团。江快雪蹲在他旁边,慢慢整理他的胡子。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见泪水,低声问他:“你们走都走了,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我说的话不作数么?”声音像从深井中传来,压抑而模糊。

“姑娘……”

江快雪转过头,看到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微微翕动嘴唇,正努力朝自己微笑。她用衣袖为他拭净血污,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连诚的长孙飞光。

“姑娘的话……自然作数……你传书召我们回来……我们拼了命也要回来……”飞光剧烈地咳着,腹部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江快雪全身一震,在他耳边一字字地问:“飞光,你说是我传书召你们回来的?”她的目光落在连秀人身上,利如箭镞。

连秀人一颤,低声道:“不是我,秀人岂敢违逆姑娘的意思。”

连飞光的神智已经涣散,听不到江快雪的话了。他断断续续地道:“姑娘……我想陪你游历天下……到那些你喜欢的地方……但是你不能……我也不敢……”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渐不可闻,“我喜欢你啊……”

江快雪想:“这一生,我不可习武,不可远行,不可有喜怒哀乐,不可嫁为人妻。如此荒凉乏味的人生,哪里值得人这样拼死护卫?”她从不知道飞光的心事,从未听过这样的缱绻言语,细细回味,心口抽痛,感情波动之下,顿时晕了过去。

连秀人取出离火护心丹,硬顶入江快雪牙关。赵扶风握着江快雪的手腕,输入碧海真气,稳住了她乱丝般的脉象。

徐辉夜正举着火把,细细检视满院的尸体。凡没断气的杀手,他就补上一剑。晨光照着他清俊的脸,让连秀人的心微微一沉。

连秀人垂下眼帘,听徐辉夜用讥诮的语调道:“二十九个重伤的,都是刀伤。想不到你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遵守‘神刀门下,不杀一人’的戒条。”

赵扶风肃然道:“身为神刀弟子,自当遵守神刀之戒。”

“是么?我不会宽恕敌人,更不爱做无谓的好人,给自己留下后患。”徐辉夜的剑利落地切开最后一名杀手的喉咙,“这些人武功已废,与其让他们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送他们上路。”

赵扶风道:“我敬畏生命,不以为自己有替人决断的资格。”

徐辉夜扬起眉:“神刀门下,果然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

赵扶风默然,不再与他争辩。他秉持本门戒条行事,不须求得旁人谅解。

天色大亮,陆陆续续还有武林人士赶来增援和吊唁,见到的却是这地狱般的景象。

二月初一夜后,武林中最令人景仰的世家从此衰落,而势力最大的杀手组织亦从此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