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错 第一折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大唐天宝四载(745年)春二月。
赵青城随侍女灵珰穿过汝阳王府广阔的后庭。天际云霞绚烂,隔着淡烟漠漠的春水和碧意深深的古木,夕照中的楼台都因她而传递着脉脉情意。
“不知她住在哪一处?这次可有机会见到?”想到朝思暮想的姑娘就住在此间,青城的心情很复杂,恋慕里含着紧张,欣悦里掺着伤感。
灵珰卷起帘子:“太医请进,阿家在里面呢。”
对公主、郡主以及县主,宫禁中一概唤作“阿家”,因皇帝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所以公主以下的皇族女性都被称为“宅家子”或“阿宅家子”,喊得急了,便成“阿家”。青城清楚这规矩,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心想:“从马上摔下来的不是汝阳王,而是她了?”
青城望向内室,视线却被一架六曲屏风挡住。贴嵌在螺钿漆屏上的夜光贝和金银片镶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牡丹图,深红浅紫、杏黄粉白的牡丹在夕阳里闪着滟滟的珠光,让青城的心怦然而动:“我,就要见到我的牡丹了。”
绕过屏风,那合着眼睛靠在榻上的姑娘,果然是汝阳王的嫡女,静乐县主李怡然。她还穿着浅紫色的骑马服,斜倚在大方枕上,发髻却解开了,云一般铺满卧榻。
青城见了她这般娇柔模样,也不知道是怜惜还是狂喜,喉咙又干又痛,涩声道:“县主哪儿受伤了?”
灵珰横了青城一眼,不满地想:“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太医署一个从九品的按摩师,见到阿家竟不懂行礼。”
怡然仍然合着眼,恹恹地道:“左踝。”
灵珰慢慢褪下怡然的罗袜,心里隐隐觉得不妥:“太医署怎么派了这样年轻的按摩师来啊?”
青城望着她**的脚,热血直冲头顶,耳中轰然作响。真美啊!像是用羊脂玉琢成的,线条玲珑纤秀,肌肤莹白剔透,隐隐现出淡蓝色的静脉血管。
他半跪在卧榻前,手轻轻搭在她的脚踝上。这样柔滑美好的触感,他幻想过无数次,却都抵不过这一刻。握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脚踝,他简直难以释手。
灵珰急躁地催促:“阿家的伤势到底如何?请快点治疗吧。”
“是扭伤,需要正骨,非常疼,县主受得了吗?”青城的声音低沉悦耳,仿佛箫管。
怡然睁开眼睛,心头忽然一颤。这太医的眼中有火烈烈燃烧,灼人皮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小县主恼火地道:“你必须给我治好,不准有一点疼。”
“疼是免不了的。”
她撇嘴:“哼,你不是太医么?”
说话间,青城的手突然用力,“咔”的一声,接上了错位的骨。
怡然面色发白,遍体冷汗,却不肯示弱呻吟。
青城并不吃惊,在伤处敷上药膏,娴熟地用白布缠好。自两年前在西明寺遇见静乐县主,他就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和手段来追寻她,知道这位表面上以温和柔润著称的皇族之花,个性其实很要强。
怡然的脚踝上一阵冰凉,痛楚渐轻。她缓过气来,愠怒地道:“你这个笨太医,弄得我疼死了。”
青城微笑不答。晚风送来春夜的芬芳,暗香浮动,玉人在侧,他怎么说得出话来。
怡然惑于青城坦然自信的态度,偏过头来打量他。漆黑头发,浅褐肌肤,鼻梁挺直,眼睛微凹,眸子的颜色像秋日又高又蓝的天空。
“咦,你是胡人?”
青城抱臂笑道:“这个,我父亲是嵩山的和尚,我母亲是波斯的舞姬。”
小县主的语气带点儿不自觉的傲慢:“你的眼睛很好看,像你母亲吧?我喜欢这种颜色的眼睛。”
青城倒希望这是种挑逗,但她说话时的样子有种特别的魅力,让他像穿行在月夜,既心醉神迷,又清凉安静。他的热望像岩浆一样在身体里涌动,现在竟冷却下来,心想:“唉,她还不懂男女情事呢。”
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风似的冲进来,手里还握着马鞭,汗透重衣,急道:“阿九,你哪儿受伤了?严重么?”
青城认出这青年是汝阳王的内侄,齐国公崔宗之,便让到一边。
怡然道:“脚踝扭伤而已,哥哥不用担心。”
宗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没事就好。”他转过头,斜睨青城,“这是谁?杵在这里干什么?”
灵珰嗫嚅道:“回五郎,他是……是太医署的按摩师。”
宗之瞅瞅妹妹的脚踝,瞅瞅青城,深吸了一口气:“是他给你包扎的?”
怡然觉出了哥哥的不高兴,困惑地道:“他弄得很好啊,我现在已经不太痛了。”
宗之不耐烦地挥手:“都退下吧。”
青城离开时,想起宫中流言说,齐国公对静乐县主的爱是异乎寻常的。确实,哥哥疼妹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
“哥哥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呢。”怡然随意躺着,拉起宗之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宗之的手不禁一颤。看她还孩子气地等着,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面颊,手指轻轻描着她的眉,滑过她的唇。她一偏头,咬到了他的手指。这是怡然小时候常跟宗之玩的游戏,他每次都躲了过去,等她恼了,又来哄她,这次竟让她得逞了。
怡然惊讶之余,禁不住用力咬下去,洋洋得意地道:“宗之哥哥今天呆呆的。”
宗之低头看着食指上的牙印,想:咬在手上的终有一日会褪去,咬在心上的却是难消。
平康坊是长安城的一个风流去处,坊中妓家云集,那种千金买一笑的旖旎和风情,就连扬州和益州也比不过,所以世人称此间为“风流薮泽”。鸣珂曲又是平康坊最动人的所在,长安城数得出的名妓几乎都住在这条巷子里。
鸣珂曲的胡姬家,伊丝曼坐在廊下,斜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淙淙的乐音从她指尖流出来。赵青城散着头发,靠着廊外的一棵梧桐,用发簪敲着树干,唱的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那歌声惆怅低回,唱到末一句,突然高高地拔上去,在通篇求而不得的哀伤中,突然迸发出放旷之音。伊丝曼的指法却因之一乱,再难跟上,不禁放下琵琶,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城凑过去,捏着她下巴,笑问:“美丽无人能及的伊丝曼,又香又白的伊丝曼,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伊丝曼是茉莉花的波斯名,与这雪肤碧睛的女子非常相宜。
伊丝曼推开他的手,幽幽地道:“别这么口不应心啦。”
青城笑不出来了,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看看让你魂牵梦萦的姑娘是什么样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受太医署那些狗官的窝囊气,只为了有机会见到她。”伊丝曼想不通,那姑娘竟能让长安市井最倜傥的侠少年抛弃飞鹰走犬、快意恩仇的生活,厌倦偎红眠翠、把盏低吟的日子。
“我不去做太医,难道去做太监?嗯,这是值得的,我因此治好了她脚踝的伤,当时我离她那么近……”
伊丝曼本以为青城是偶然兴起,日子久了,那不切实际的迷恋终归会淡掉,没想到他竟认真了。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团,展开来,慢吞吞地念道:“静乐县主李怡然,字无忧,小字阿九,生于开元十八年四月十三。”她拢了一下头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静乐县主?”
青城笑嘻嘻地摸着头道:“唷,这是我什么时候写的?你还收得这么好。”
伊斯曼冷冷地道:“你落在我这儿的东西,我件件都收得这么好。”她顿了一下,仍道:“静乐县主?”
青城明白她的用意,好整以暇地回答:“这是皇族女子的封号。本朝制度,皇帝的女儿封公主,太子的女儿封郡公主,亲王的女儿封县公主。她的父亲只是郡王,皇帝却册封她为县主,这样破格的封赏以前还没有过,可见皇帝很喜欢她。”
他的话并不包括那些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朝廷极少让真正的公主远嫁异国,一旦番邦提出请求,就会在皇族的旁支中挑选少女,以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像李怡然这样,确实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恩宠。
“啧啧,你现在说起皇帝家的规矩,真是一套一套的。”伊丝曼提高声音道:“你是平头百姓,她是高贵县主,你对她朝思暮想又有什么用?你和她之间永无可能,现在还不收心,难道一辈子都要耗在这虚无缥缈的梦里头?”
青城云淡风轻地笑着:“你说的都对!偏偏我是个傻子。”他突然按住刀柄,感到身侧有冷冷的剑气。
“这姑娘说得不错,你不该做这种荒唐无稽的梦。”崔宗之从庭院的暗影里走出来,斜眼看着青城,冷笑道:“哦,小太医。”
宗之今日正好与朋友在鸣珂曲的胡姬家宴饮,他相貌秀澈,方才在席上又多喝了几杯,醉后风姿之秀逸,正如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所咏:“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树临风这词儿虽被后人用得滥掉,最初却是杜甫用来形容崔宗之潇洒醉态的。
青城回答:“阁下形容洒脱,说起话来却忒小气。就是诸天神魔、殿上帝君也管不得我做什么梦,何况你?”
一言不合,自然就动了手。
宗之的剑学自大将军裴旻,那本是种大开大阖的雄阔剑法,他使来却多了种空灵梦幻的剑意。沧海茫茫,骑鲸追日;高山流水,野花寂寞……种种意象交叠,织出一张冷森森的剑网,令青城收起了轻视之心。
青城的刀法乃是家传,少林寺不守清规的空澈和尚私下传授。佛家的刀法讲究平和中正,但青城手中的刀就仿佛第二个青城,洒脱写意,锋锐难当。刀未到,心已到,江湖子弟的冲天豪气盖过了佛家的慈悲之心。
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优雅,却胜在迅捷;没有他的剑轻灵,却胜在力道。百来回合后,一匹白练似的刀光冲破密密剑网,分出了胜负。宗之臂上有血渗出,创口虽然不深,终究是败了。
青城放声长笑,也不多说,径直越墙而去。伊丝曼急忙奔回屋内,待她找到伤药出来,崔宗之却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