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一点相思几时绝

秦无咎的剑横于面前,风神潇洒,正是秦家剑法的起手式银河吹笙。冼海声的刀尖斜斜指地,还了一招水沉烟冷。卫武歌和秦忘忧都觉得这两人忒也客气了,却不知水沉烟冷后伏着多少杀着,银河吹笙却防得无懈可击。

剑作龙吟,刀声如雷,攻势猝然展开。是两种已臻极致的武功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当真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几个看客都退到了林外,只有卫新咏还在内围。纷飞的红叶中,她的头发像倒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裙裾像旗帜一样猎猎作响。这大气魄的战局令她热血沸腾。

金乌渐沉,而战事犹酣。秦无咎使出了秦家剑的精华,武林中许为瑰丽神奇的“星河千转”。剑尖飞舞如星空之动宕,银河之倾覆,最是耀眼光芒后那铺陈于天地的黑暗苍茫,似乎要将冼海声吞噬。

卫新咏看到和月刀的光芒像水一样展开,柔和地布满了整块空地。光芒所及,木石皆成琉璃。她知道这是师父都不曾达到过的境界,只有冰雪襟怀的冼海声才能发出这样一刀。

刀意通神,每一寸柔光都含着粉碎一切**涤一切的力量,秦无咎固然难挡,就是被星河千转激发出这一刀的冼海声也无法收回。

秦无咎已经被刀中的毁灭之意震慑,剑尖竟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于是卫新咏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死的恐惧和生的喜悦,迎着那一片刀光飞起。

她的身体伸展到了极限,掌中的春水刀急速旋转,淡绿的波光与银色的月光碰撞到一起。春水和月,是何等美妙的意境,只有忘记设防的秦无咎感觉到其中痛苦,皮肤被刀光割出无数发丝般纤细的伤口。

两刀相交,绿光一黯,和月刀化为银龙,穿过春水刀,穿过卫新咏的身体。

整个过程其实只在弹指之间。冼海声刚看到卫新咏的身影,心中刚有撤刀的动念,她已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翩然坠下。他托住她,尚未落地就封了她伤口周围的穴道。血流的势头缓了下来,但他明白,刀光已经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纵然华佗在世,也救她不回了。

冼海声眼眶欲裂,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她靠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道:“师兄……我自己……撞上来的……你不要……自责……我已经……不成了……把刀……拔出来……没关系……”

他用颤抖的手握住刀柄,极轻极缓地把刀拔了出来。对这传承了千年的上古神兵,从学刀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曾离身的伙伴,他忽然充满了憎恨。体内的碧海真气不受控制地翻腾,仿佛一场海啸,尽数贯注到刀上。号称至刚不折的和月宝刀突然爆裂,像碎了的月光,陨落的星子,撒满一地。

“师兄……我……好难受。”她呼吸困难,喘着气道:“我要……死了么?”

“不,茉莉,你会好好的。”冼海声托着她,觉得心头剧痛,胸膛就要撕裂。

她咳了一下,胸口的伤又涌出血来,即使功力强如冼海声,也无法为她止血了。“师兄……我们的约定……要反过来了……带我回南海……到那棵……凤凰树。”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艳红的枫林在她面前飘忽旋转:“师兄你看……凤凰花……已经开了……好红……好……漂亮……”

冼海声将她紧紧抱住:“我知道,我知道,茉莉,我会带你回去。”他感到她胸口涌出来的热血湿透了自己的衣衫,“茉莉,你很痛吧?师兄很想替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兄……我以为自己……可以死得很坚强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害怕?师兄……我真怕……你会一直陪着我么……你不会走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气息如同游丝。

时间好似倒流了,重新回到海岛上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冼海声在她的耳边道:“茉莉,你放心,我会陪着你,永生永世,永不离开。”相思的余毒突然发作,他真的宁肯自己就这样痛成千片万片,与她一起痛,与她一起死。

秦无咎呆呆地站在一旁,胸口热血上涌。“新……咏……新咏……”随着呕出的鲜血,这个在心里叫了几千遍几万遍的名字,秦无咎终于喊了出来。在十多年的沉寂后,他听到自己的声带发出声音,如此陌生和怪异,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是无咎……叫我……”她的嘴动了动,笑意渺渺,想要看一看他,眼皮却重重地垂了下来:“无咎……过来……亲我一下……”

秦无咎忍住眼泪,俯下身子来就她,在快要触到她时,她的头一侧,拉着冼海声衣袖的手也松开了。他吻到她犹有余温的嘴唇,血染上她苍白的唇,殷红刺目。

东京城郊的渡口。

和尚踌躇着开口,他问冼海声:“我想问你,这句黎语是什么意思?”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那明媚少女说过的话。

冼海声转过头,凝视着卫武歌手中的骨灰罐,眼神温柔而凄楚。良久以后,他说:“意思是,我爱上了这个不会说话不会笑的少年,我要和他一起走,我想跟他在一起。”

和尚觉得咽喉如有利箭穿过,跪在衰败肃杀的秋野里痛哭失声。其实他堪不破爱欲,堪不破生死,他没有皈依,也没有救赎。

原来这世间真有一种爱,如同死一般坚强,它在南方的热风中铮铮作响,在北方的大地上激舞飞扬;它永不摧折,利刃一般穿过人的心房,斩断一切怀疑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