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其人甚远

秦忘忧第一次潜入卫府,正值午夜。卫新咏隐在罗帷后,只要她一有异动,卫新咏的刀必定后发先至,将她了断。但秦忘忧只是默默地看着冼海声,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袖。

卫新咏松开刀柄,忽然明白:“这姑娘只想把相思种到我身上,并不愿累及旁人。”

冼海声醒了,也不吃惊,平心静气地道:“秦忘忧,是这个名字吧?像你这样出身的姑娘,总有些骄纵成性,不把旁人当人,心眼也许不坏,做出来的事情却实在差劲。纵马伤到街上的行人,乱扔没有解药的暗器……这些日后都还是改一改吧。”

秦忘忧又愧又悔,低声道:“冼公子,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冼海声被这声“冼公子”噎了一下,半晌方道:“要是骂个痛快或者抽你一顿就能解开我中的相思,我倒是很想骂上一骂,抽上一抽的。”活在一百天倒计时的人生里,他没有变得狭隘,反而想通了很多东西。

秦忘忧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半途想起冼海声的话,只觉大有歧义,霎时间烧得面红耳赤。

秦忘忧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广南的荔枝。仔细地剥了皮,用浅红手帕托着,殷勤地送到冼海声嘴边。

卫新咏在窗外,看到冼海声的脸慢慢红起来,窘得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她悲哀地想:“可怜的师兄,身为黎母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又有我这样顽劣的师妹,记忆中他不是在照顾族人,就是在收拾我闯祸后留下的烂摊子,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吧。”

秦忘忧第三次来的时候,恳求冼海声不要成天闷在家里,应该去看看大相国寺的热闹。那样骄傲的女孩子,却满怀谦卑地站在冼海声面前,顾盼中尽是脉脉的情意。而他除了点头,简直做不出第二种表情。

这一次,卫新咏根本懒得跟在他们后面了。她看着他们越墙而去,只觉得这场因死亡而衍生的爱情,荒唐里尽是绝望,甜蜜里尽是悲凉。

每天黎明,相思之毒发作,即使坚强如冼海声,也会痛不欲生。卫新咏为他拭汗的巾子,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眼看着他凤凰树一般挺拔的身体,渐渐瘦削如柴。

第七十三天的黎明,在剧痛的间隙,冼海声忽然对卫新咏说:“如果不是因为相思,小忧也不会爱我吧。”

“你和她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若不是相思,确实很难走到一起。但师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自然因为你而爱你。”卫新咏理所当然地回答。

冼海声微微摇头。

“笨蛋师兄,痛成这样还在想那个祸害,倒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深情的词,不由意为之消。“不,茉莉,小忧并不真正懂得我。她爱我,就是在爱一个将死的人,万般小心,事事都委屈她自己来迁就我。”他顿了顿,“这并不是我渴望的爱,但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视死如归,这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仍然活得有尊严,仍然宽容爱人。像师兄这样心胸宽大的男子,是值得人倾力去爱的。”卫新咏皱眉道,“你要的是可以比肩的伴侣,不需要怜悯和赎罪。”

“茉莉,别生气了。小忧和你是不同的人,你不能要求一只蝴蝶飞越偌大的中原,飞到咱们南海去。”冼海声顿了顿,低声道,“我死了以后,茉莉,把我的骨灰带回南海,埋在那棵凤凰树下。”

卫新咏的视线顿时模糊,久远的记忆突然复活。她小的时候,一度非常怕死,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为既虚无又现实的死亡而焦虑万端,愁肠百结。

冼海声每夜都陪着她,向她保证:“如果茉莉死了,师兄一定和你一道,绝不让你孤单。”

他这样解释凤凰涅槃的故事:“如果我们的骨灰被埋到黎母山最高的那棵凤凰树下,就会在某个早晨,欢欢喜喜地一起复活。”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卫新咏都把凤凰树当作神木,而它灿烂美丽的红硕花朵,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喜悦。

“吱呀”一声,卫武歌推门进来,清晨的阳光随着她涌进屋里,令幽暗中的二人眼睛猛地一痛。少女期待地问:“海声哥,这次的药效果如何?”

卫新咏侧过头,不动声色地拭去脸上泪痕:“如何?师兄痛得比哪一次都厉害。还是第四十八天时用的那副药好些,你不要再换来换去的折磨他了。”

卫武歌手中勾着一枚红线系着的相思,那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片儿几乎要在她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相思明明是热毒,却带着一缕阴寒之气,害我换了十几个方子都不能解开。必须承认,唐灵确实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我认输了。”她顿了顿,“阿姐,你去秦家把相思的配方弄来吧。”

卫新咏大怒,屈指在卫武歌的脑门上一弹:“你这小坏蛋,为什么早不说要?现在还来得及么?只顾卖弄自己的手段,全不管师兄的死活。”

“还有二十七天,怎么来不及?”卫武歌揉着额头,委屈地说:“我是希望没有配方就解开相思嘛。”

想到卫武歌在药学上的惊人天赋,卫新咏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好,我一定拿到相思的配方,小歌也一定会超越唐灵。”

卫武歌顾左右而言他:“阿姐笑起来真好看,你要是天天这样笑就好了。”

卫新咏将她额上的一绺碎发顺到耳后,揉着被自己弹红的地方,道:“小歌……”

卫武歌搓着双臂作寒冷状:“阿姐呀,我宁可你继续凶我。”她吐吐舌头,强调道,“真的,你这样温柔,我好不习惯哦。”在卫新咏翻脸之前,她一溜烟地跑掉了。

卫新咏后悔地道:“小歌在天医老人门下养出一副冰冷倨傲面孔,在我跟前还是像个孩子。我们从小分离,我对她是否过于严厉?”

冼海声微笑:“我的小茉莉,是把温柔放在心里。”

“听说天医老人性情乖戾,为人严苛,弟子出师前的试炼残酷异常,师兄弟间竟然相互出招,毒得死别人、医得活自己的,才会得到天医认可。虽然小歌从来不说在师门的经历,我还是能想象出一二。比起送到南海的我,小歌活得太艰难了。虽然这是父亲的决定,细想起来,却觉得很对不起她。我是姐姐,应该由我来吃这苦头。”

冼海声安慰道:“都过去了,现在你跟她姐妹重逢,欢喜都来不及呢。”

卫新咏幽幽叹息:“是啊。”

离开秦家时说的话,没有留一点余地,难以转圜,但为了冼海声,卫新咏会不择手段。她径直去秦府见唐青蔷。

唐青蔷坐在花圃中抚琴,长发铺满锦褥,黑发间银丝闪烁。琴声空洞,表情空寂:“卫姑娘,你来了。”

她遵守卫新咏划定的界限,而卫新咏也懒得与她兜圈子。“秦夫人有相思的配方吧?如果我要,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

“没有,我没有相思的配方。”

“你是唐灵的爱女,说没有配方纯粹是扯淡。”卫新咏冷冷道:“除非你已经生无可恋,这世界也没有让你关心的人事,否则我总有法子让你拿出来。”

“我相信你说到做到,但我已经把配方给了无咎。”她幽幽叹气:“这孩子快要抑郁而死,或者你可以让他清醒一点。”

卫新咏转身就走,假装不懂她的意思,心里却同时生出幽暗的欢喜和跌宕的悲哀:“时至今日,我与他必须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够相见了么?”

卫新咏与秦无咎约在素芰别院。

途中凉意渐浓,她掀开轿帘,看到微雨若雾,颜色淡青,心情越发黯淡,想:“在岛上时,他们说我是太阳的女儿,光明美丽,永恒欢喜。我以为真的是这样,直到我遇见他……他给过我极少的欢悦,极多的悲伤,但我仍然爱他,我只爱他。”

“那样简淡俊秀的少年,眼睛细长清亮,却充满沉郁之伤。他仿佛李义山笔下的诗,每一字每一句,清逸里都含着悲伤。初次相逢,他凝神看我,我仿佛置身海岛丛林,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发暗,雨水沿着颈项流遍肌肤。我就在无路可走的恐惧中,生出冰冷沁心的欢喜来。”

秦无咎撑一把纸伞,候在门口。卫新咏下轿时,他将伞递给她,默默地走到前头去。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用力握住,不想流失一分。

水榭的榈木方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和莲子羹,都是卫新咏最喜欢的。看着他往碟子里布菜,她不由想:“曾经期望今生今世都与你这样相处,你却必定要在我们永无可能时才肯对我关怀。”

“为什么把我写给你的信交给去疾?”这是她一直想问他的话。

他在纸上写道:“我没有收到,很要紧的事么?”

“也没什么,只是要跟去疾成亲了,才想起在南海时送你的青玉璧,那是家父留给……未来女婿的,所以想让你还给我。”她想在成亲前见他一面,可惜再见已在喜堂之上,已经做了他的嫂嫂。

秦无咎面色一红,随即转白,退出水榭,将贴身挂着的青玉璧取下来,低着头还给她。

卫新咏默默地接过来,摩挲了两下,收进荷包里。尴尬之余,她低头啜了一口莲子羹,咬到一根没有剔除的莲心,苦涩的滋味随即在舌尖弥漫开来。

她把手放到桌边,再无食欲。榈木的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越发衬出她手的苍白。他的手忽然覆在她的手上,并不用力,但掌心滚烫。

他的眼睛令她想起月光**漾、波涛起伏的夜海。她心脏狂跳,不能呼吸,终于忍不住拉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她感到自己尖利的门牙咬破了他的手腕,一股温暖的**湿润了她的嘴唇。

她喃喃道:“啊,无咎,我爱你如生,恨你如死。”

他隐忍地看着她,还在微笑。然后俯下身子,将她紧紧抱住。他吻去她唇上的血迹,温柔入骨。她的生命只在嘴唇之上,再无思想,再无言语。

是太炽热的缠绵,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脊背的皮肤,他们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她已决意把自己交付给所爱的人,他却突然松开她,跪到北窗之下,那种负罪的姿势令她觉得怒气充塞这一天一地。

卫新咏突然了悟:“原来我们脸颊相偎,肌肤相贴,身体相接,但灵魂遥远。原来我们相距最近时,其实比任何人都疏离。我可以为你抛下一切,负上背叛之罪,你却什么都不敢做。你只会远远地爱一个人,并且眈溺在自怜自伤的情绪里,你喜欢这种情调恐怕比喜欢我还多一点。这样的爱,我不稀罕。”

她慢慢披上单衫,缓缓道:“无咎,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应该娶一个礼教家法化身的妻子,她永远不会妨碍你孤芳自赏,永远温良恭俭让,与你相得益彰。你们吸风餐露,不食人间烟火,胜过神仙眷侣。”

他的身体伏得更低,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她带着满腔恶意,继续说道:“对自己的寡嫂做了这样的事,后悔么?难过么?既然你不能始终坚忍克制,活该这名教罪人的枷锁,要你我来背一辈子。”

卫新咏冲出水榭,飞越素芰别院的荷塘,却踩断了一支珍异的黄莲,掉进水里。她九岁就可以在水面自由来去,今日如此狼狈,全是拜他所赐。秋风吹透湿衣,吹得她心中怒火更甚。

她的爱恨从来彻底,他有始无终的放纵,得不到她的原谅。

卫新咏把相思的配方丢给卫武歌。

卫武歌吸吸鼻子,肯定地道:“阿姐身上有黄莲的香味。我敢打赌,你一定是在秦无咎那里拿到的方子。”

卫新咏钻进棉被:“乖,别在这里烦我,自己好好研究去。”

卫武歌对她的口气很不满,做了个鬼脸,一目十行地读去:“九焙九研的火焰萱,用寒鱼之毒滋养的秋水仙……哈,症结就在这里。”她狂奔进丹房。

卫新咏吁了口气,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她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想起冼海声的相思之毒快要发作,终究不放心,挣扎着去了他房里。

冼海声还没有回来,但卫新咏知道,他绝不会让秦忘忧见到他发作时的痛苦挣扎。果然,天快亮时,窗户“嗒”的一声,冼海声从外面跃了进来。

“师兄,小歌的解药还没配出来,你今天只能干捱着。”她撑起身子和他说话,却“哎哟”一声,跌回圈椅。

他抢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又来把她的脉。卫新咏缩回手,没好气地道:“你自顾不暇,理我做什么?”

“彼此彼此。”相思之毒开始发作,冼海声咬牙挺着,隔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在这里浪费真气了,回去吃点退热的药,好好躺着。”

卫新咏用碧海真气稳住他怒涛一样鼓**的脉,烦躁地道:“啰嗦死了,咱们安静一会儿不成么?”

“茉莉,谁又招惹你了,恁大火气?”

这实在不是促膝谈心的好时候,她简略地道:“秦无咎。”

冼海声已痛得眼冒金星,仍然费力地追问:“为什么?”

“我离开南海,就是因为无咎。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他却无动于衷。最后我嫁给去疾,他倒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了。我现在若想跟他在一起,是违背汉人礼法的,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卫新咏涨红了脸,“可在我把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他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开始与我亲近,最后却摆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又要爱,又不敢爱,这算什么?”

她噼里啪啦地讲完,心里舒服多了。

冼海声忽然反手一掌击出,把床头的博山炉打得不成形状。卫新咏可惜这开元年间的旧物,他却不容她开口,一字一顿地道:“我们黎母山的茉莉姬,绝不容人辜负。”

“好啦,师兄,没这么严重。”卫新咏认为自己应该公平一点,“本来就没有承诺,哪里来的辜负?当日,我不能令他超越家族仇恨;今天,我也不能令他超越世俗礼法。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努力也没有用的,你生气也没有用的。”

“既然你喜欢秦无咎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还要嫁给秦去疾?”冼海声的目光已经痛得有些涣散,兀自追问不休。

“去疾为了救我,差点死在李檀的灭魂钉下,我感念他的情意,便答应嫁给他。之前他四次求婚都被我拒绝了。我从没见过这样霸道的人,他的态度越是强硬,我的拒绝越是坚决。所以最后一次答应去疾的时候,我觉得很挫败。”

冼海声默默点头,等着下一阵发作。

卫新咏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悲伤地攥紧拳头,想起今年夏末,父亲的宿敌“灭魂钉”李檀来卫家寻仇,去疾如何不惜性命,为自己挺身而出。她在心中对他道:“去疾,原谅我今生不能像你期待的那样爱你。世人都道无咎不及你,我却偏偏恋着他,如你一般的执拗和不可救药。”

天圣八年七月二十五。藕花将残,幽香徘徊。

与咏约于素芰别院。咏容色清减,余甚怜之。卿手扶木几,冰肤下淡青血脉,历历可见。余握其手,柔滑微凉,不觉中心摇**。

卿媚眼流视,啮余手腕,血如胭脂,染其芳唇。余头中轰然作响,拥其入怀。樱唇小靥,淡香流袭,余为卿狂。

忽思及长兄,余愧悔无地,遽然松手。卿恼极,恶语相向。余无可辩驳,自知情如池中莲,衰谢不可挽。

此身负罪,此心尽碎。咏,咏,卿何绝情!余何痴愚!

——《无咎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