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恶霾

01

2079年4月23日,恶霾第三天。

阳光依旧穿不破浓厚肮脏的空气,能见度低得令人咋舌。世界被灰暗笼罩,人们停止了工作和学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连送外卖的机器人都停止了服务,大家只能靠着几天前采购的食物来等待这次恶霾的消失。

街道上空空****,只有协管机器人企图处理空巷里发生的动物暴乱和存在安全隐患的设施,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但因为恶霾的干扰,接收不到远方控制中心的信号,它们很快自动回归收纳站,关机了。城市陷入了寂静之中。

同一时刻,城市南边的夕一孤儿院大门紧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孩子们聚在一起坐在大堂里看电视。电视里,主持人抱怨自己已经在电视台住了三天,询问专家这恶劣天气何时是个尽头。专家面露难色,只是说前方的环保部队正在用尽全力思考解决办法。

主持人叹了口气,面朝镜头,官方地提醒道:“正如专家所说的,恶霾是雾霾天气的‘升级’。细颗粒物,即PM2.5在空气里的含量浓度非常之高,空气污染严重,危及人体健康。并且不时伴有沙尘风暴等其他未知灾害因素,危险极大。请广大市民遵守城市安全守则,勿在恶霾天气出门。如果实在生活困难,请及时联系附近的协管机器人配送必要物资。谢谢合作。”

画面切换到无人机拍摄的场景,灰蒙蒙的屏幕上,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建筑。

电视机前,孩子们惶惶不安,议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甚至盖过了老旧的空气净化器工作的噪音。只有邱岩没有加入讨论。他坐在大堂的最后面,高高瘦瘦的身子靠在墙壁上,盯着窗外寂静的灰黑色,神情凝重。

邱岩今年十五岁,是孤儿院里年龄最大的小孩,生着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的模样让好几个领养家庭把他划入了考虑对象。然而他小时候性格顽劣,麻烦不断,最终只有院长肯留下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惹麻烦的小崽子褪去了身上的暴躁。在青春期的分岔路口变得沉默,为自己的未来心事重重。院长察觉出他的变化,想如往常一样关怀他,可是肺癌却在这时击倒了她。

几天前,邱岩代表孤儿院的所有孩子去北边的医院看她。院长躺在病**一直沉睡,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这些管子像怪物的爪牙,囚禁她又拯救她。邱岩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石头。

他走出病房,看着墙上的宣传物料,其中一个写着雾霾对人类的影响:全球每年约200万的过早死亡病例与颗粒物污染有关——这还是2012年公布的数据。现在,这个数字翻了好几倍。而2013年,世界卫生组织就认定PM2.5致癌。

邱岩盯着“致癌”两个字,觉得院长的病或许就跟它有关。

邱岩正在想着,有两个正在聊天的医生与他擦身而过。过身的片刻,邱岩突然听到了院长的名字。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在两个医生走进院长的病房前,听到他们在讨论院长 “还剩七天”。

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时,一万零八十分钟。这是院长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最后期限吗?

邱岩愣愣地盯着院长病房的房门,浑身冰凉。他想跑过去问清楚,可他不敢——他知道现在医学的发达程度是可以预估病人具体的死亡时间的——他只能踉踉跄跄地往后退,退到走廊外,退到天地间的阳光里。

那日天空还有点蓝,阳光温暖宜人,人们脱掉口罩,聊着疯涨的油价、明星八卦,一派平静祥和。邱岩在这样的氛围里,慢慢缓过神来。

但或许这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告,是某种“回光返照”吧。几天后,恶霾来袭,天昏地暗。邱岩想去看院长,却被困在孤儿院里。

今天是邱岩去看院长后的第六天,按照医生的说法,院长明天就将死去!想到这里,邱岩站起来,跟大堂里管着孩子们的阿姨打了个招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明白阿姨不会让他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可是,他有个非出去不可的理由。

邱岩犹豫了一会儿,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摞钱塞进口袋——这笔钱是邱岩跟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筹来的,他们想给院长买一条项链。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院长的一个心愿。

院长有个儿子叫司明。司明小的时候,院长带他去逛商场,看到一条黄金做的项链,很是喜欢,却舍不得买。司明很是困惑,说那么便宜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他把标签上黄金的克数当成了价格。”院长总是这么笑着回忆,“被我指出来后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长大后一定会赚钱给我买一条。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孝顺的话呢,让我好一阵感动。最后我就说我等着他给我买项链,别让我失望,他还特郑重地跟我拉钩呢!”

大抵是因为实在太开心,院长时常把这趣事翻出来说,于是大家都知道她有那么一个孝顺的孩子。

只可惜,后来因为邱岩,司明和院长的母子关系闹得很僵。司明似乎很久都没跟院长联系过了,院长自然也不可能收到来自他的项链。

邱岩一直把对院长的愧疚藏在心里,他想要替司明完成院长的心愿。虽然他不知道恶霾天哪家珠宝店会开门,但倘若不去找找看,他想他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这样想着,邱岩将手机设定为飞行模式,以免别人找到他,然后他又在离线地图上找到离孤儿院最近的珠宝店,按下定位,最后,他戴上口罩,偷偷打开窗户,跳出了房间。

房间外的空气清冷,黑暗程度比他想象得还要浓烈。邱岩弯着腰摸黑找到孤儿院的围墙,三下五除二地翻身上去,轻巧地落地。

重新站起来后,邱岩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借着光亮,奔向空无一人的大街。

当时的他没有预料到,这会是漫长的旅途。

02

周遭很安静,城市像凝结在某个真空里,只有邱岩是当中会移动的物体。他手里的灯光只能照亮眼前五米多的范围,但除了能见度低以外,邱岩并不觉得这个让所有人都躲在房子里的天气有多么可怕。

比起台风地震,它似乎更温柔一些啊。邱岩一边单纯地想着,一边根据手机地图的提示向前走去。

熟悉的城市此刻变得如同废墟,邱岩走着走着,不知为何有些兴奋起来。但很快,他就被珠宝店紧锁的大门打碎了原有的心情。

邱岩猛拍了几下珠宝店的玻璃门,嚷道:“请问有人吗?”他只吼了一声,就被回音吓了一跳。

邱岩下意识地转过头,仿佛是想找到自己回声传来的方向。忽然,他看到浓雾里有几片黑色的影子朝他飞了过来!邱岩一惊,身子迅速绷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玻璃门上。

黑影快速逼近,他终于艰难地辨认出那是几只蝙蝠!

原本昼伏夜出的蝙蝠被这天气扰乱了作息,在早上十点出现在城市的上空。它们的眼睛里放出可怖的光芒,像饥饿的猎食者,尖叫着冲向邱岩。

邱岩惊恐地抬起手,打向最前端的蝙蝠,蝙蝠挥动了翅膀,避了开来。邱岩还来不及逃脱,就被蝙蝠们围住了,它们张着利牙,咬向邱岩。邱岩猛地蹲下身子,朝前滚去。

两只发起直攻的蝙蝠撞在了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上传来疼痛,邱岩却顾不得太多,铆起劲往前跑去。过了半晌,他才想起来,蝙蝠是怕光的动物,只是当时它们的进攻来得太突然,他竟忘了拿出手机!

彼时,他靠在街角的墙壁上喘着气,眼前的灰暗突然变得可怖起来。

看不见的街道上还会有像蝙蝠一样的可怖动物出现吗?恶霾让多少动物变得躁动了呢?

正在想着,邱岩忽然发现不远处又有黑影飞速地朝他这边掠过来。它们离得近了一些,那一双双发光的贪婪的眼睛,层层叠叠地出现在半空,恐怖至极。

莫非这些蝙蝠变异,不怕光了?邱岩害怕地收回手机,转身沿着墙壁向北跑去。然而蝙蝠飞速地聚拢,在他面前降落,有几只撞在了墙壁上,其余的都在地上啃食着什么。

一些被挤在外头的蝙蝠烦躁地尖叫着,忽然,它们发现了在它们身后的邱岩。一瞬间,十几只蝙蝠张开了翅膀!

邱岩紧张地后退了几步,他知道,那些蝙蝠不是寻着光亮来找他的,而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过来觅食。它们应该还没有变异。

想着,他重新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直射眼前飞来的蝙蝠。

果不其然,光束让它们改变了飞行的方向。它们的躁动惊动了原本在地上觅食的蝙蝠群,它们也纷纷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邱岩的余光瞄见了地上倒在血泊里的生物。那是一只被咬得面目全非的中华田园犬,几只未受惊吓的蝙蝠还在吸食它的血肉。

邱岩有些反胃,但恐惧让他暂时失去了呕吐的功能。密密麻麻的蝙蝠躲避着邱岩手机发出的那束单薄的光,盘旋在邱岩周围,在雾霾里若隐若现。它们似乎认定了邱岩是敌人,竟想把他变为食物!

邱岩贴在墙壁上瑟瑟发抖,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只能尖叫着把手机疯狂地朝着蝙蝠群摇晃。

那单薄的光扫射着,蝙蝠群躁动不安却并未退去,这让邱岩有些绝望。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可能会死在蝙蝠的嘴下。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沙哑而恼怒的声音:“吵死了!”

邱岩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惊得瘫软在地。他觉得自己真是 爆了,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然而他发现恐惧竟夺走了他的力气,于是只能死命地抓着手机,将光线胡乱地射向空中。

灰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团白色的光突然炸裂。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提着巨大的照明器对着空中不断照射。照明器的光十分炽烈,让蝙蝠群战栗,纷纷钻进浓稠的雾气里躲避。

驱赶完蝙蝠后,男人关掉照明器,走过来拎起邱岩,问道:“伤到了没?”明明是关怀的问句,语气却严厉万分。

邱岩惶恐地盯着他,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自己站着。”男人颇有震慑力地说道。邱岩这才意识到自己能站立着,全靠他提着他的衣领。

邱岩害羞地抿了抿嘴,终于自己站好,然后他听到男人说:“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啊?”

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邱岩开口道:“你……你不也是……”

“还敢反驳我?没有我,你早就被那些发疯的蝙蝠给吃了!”男人打断他的话,怒瞪他。

邱岩闭了嘴,身子往后缩了缩,惹得男人笑了起来。

“赶紧回家吧,混蛋!”男人挖了挖鼻子,挖出一团鼻屎,瞄了一眼,揩在墙壁上,“啧……这空气还真是脏。”

邱岩皱了皱眉头,忽然发现男人脏兮兮的脸上没有口罩。

“你……你不怕吸入有害物质吗?”他颤颤巍巍地问道。

“我不像你那么怕死。”流浪汉戏谑地笑道,“而且反正我也是每天混日子等死,身体健不健康对我来说无所谓。”

说着,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要不是被你那惨叫扰得睡不着,我才懒得来救你呢。”他看看邱岩,又看看天,“不过破坏环境的人真该死,搞得现在这种鬼天气频发,我真不喜欢啊。”

这话把邱岩又说得脸红了。而流浪汉自顾自地打开照明灯走进了雾霾里,准备回附近的住处。

邱岩还靠在墙上,惊魂未定。他好不容易在口罩的遮掩下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下来,却忽然看到原本灰暗里渐行渐远的光亮掉转了方向。流浪汉朝着他又奔了回来!

他表情凝重,一把抓起邱岩的胳膊,拉着他就跑。邱岩没有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差点摔倒,硬是被他扯着往未知的方向奔去。

“怎……怎么了?怎么了?”邱岩大吼着转过头,只见密密麻麻的蝙蝠破雾而来。

“它们发疯了!”

“那拿你的照明器照它们啊!”邱岩的手腕被拽得生疼,但他没停下脚步。

“没用的!我刚才试过了!”流浪汉吼道。

“怎么突然就变异了?”

“不是它们变异了!是后面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所以它们才连光都不怕,逃了过来!”

“后面……有什么?”邱岩吓得都破音了。

“我怎么知道!”流浪汉刚吼完这一句,他们两个就被强劲的风狠狠地刮倒在地。

他们身后雾气翻涌,有什么东西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03

邱岩跌蒙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不受控制。要不是流浪汉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他早就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儿去了。

“低头,趴着往前爬!”流浪汉命令道。他带着邱岩朝前快速地移动。

邱岩的眼睛进了沙子,疼得他紧闭双眼不停流泪。他想撑起身揉眼睛,这时,一只蝙蝠却被砂石击中,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令他一阵晕眩。他听到流浪汉爆了句粗口:“妈的,这鬼天气怎么还带沙尘暴?”

邱岩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抖,这时,他的眼泪终于让眼睛看得清楚了些。他望见不远处,流浪汉正在撬一个井盖。

“过来!”他大吼道。

邱岩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爬了过去。

“下去!”流浪汉一把抓住邱岩的领口,把他推进了下水道里。

邱岩的身子撞在下水道的墙壁上,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旋。好不容易从疼痛里回过神来,邱岩睁开眼睛,发现流浪汉并没有跟着跳下来。

他该不会被背后的强风刮跑了吧?邱岩仰着头,焦急地喊道:“喂!喂!喂!你还在吗?”

他不知道流浪汉叫什么名字,只能这样大喊。但上头的风声太大了,一下子就掩盖住了他的叫声。

掉下来的沙砾越来越多,邱岩不得不往底下的通道口躲去。那是半人高的通道,邱岩缩着身子正准备往里爬,就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唉哟,疼死老子了”的抱怨。

邱岩转过头,只见流浪汉抱着一只小拉布拉多犬跳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家伙刚才是去救狗了吗?邱岩盯着身后的拉布拉多犬,一时无语。

流浪汉抬眼瞪他:“愣着干吗!快爬啊!”邱岩这才回过神来,往前爬去。

很快,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出口,他加快了速度,从通道里脱出,最终在下水道空阔的空间里站了起来。

邱岩舒展了一下手脚后,弯身把停在出口、犹豫着该不该跳进下水道水里的小狗给抱了出来。

“喂!”通道传来流浪汉的吼声,“拉我一把!”下一秒,他长长的手伸了出来。

邱岩立马将自己外套的拉链拉到四分之一处,把小狗丢进去,然后伸手用力地把流浪汉从通道里拽了出来。

“混蛋!”流浪汉站起身,拎过邱岩外套里的狗,道,“你手机还在吗?快开个照明!”

邱岩这才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给流浪汉打着光,看他观察小狗身上的伤。

“还好,没有什么大碍。”他拎着它左右打量了好几次,“生命力看来也很顽强,很多狗可熬不住这天气,死在马路牙子上还要被蝙蝠吃掉。”

邱岩想起刚才那条中华田园犬,不禁浑身抖了一抖。

流浪汉瞄了他一眼,表情突然僵在脸上:“把这手电筒关掉。”

“啊?”邱岩困惑不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漫过膝盖的水。流浪汉却拿他宽厚的手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他冷冷地说。

邱岩僵在原地。脚下的水似乎变得更为冰凉。

“为……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些在恶霾天活不下去的动物。”流浪汉说得轻巧,“怕你看了恶心。”

邱岩光听都觉得恶心,脑海里已经迅速构建起可怖的画面。画面里,漆黑的水下,躺着……

“别乱想!”流浪汉收起他的手机,把小狗塞到他怀里,转过身,指指自己的后背,“趴上来。”

邱岩脑袋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流浪汉的背上。

“别把狗弄丢了。”流浪汉说道,背着邱岩往黑暗深处走去。他们之前经过的下水道,被掉下来的砂石、垃圾、树枝、动物尸体堵住了去路,所以只能寻找新的出口。

邱岩一只手把小狗抱在怀里,一只手勾着流浪汉的脖子,紧闭双眼,趴在他背上。流浪汉宽厚的背脊让他感觉安全踏实。

自从院长生病后,这种被庇护的感觉,好久都没有出现了。

想到此,邱岩脑海里映现出院长慈祥的脸庞,那些过往的回忆,随着这张脸的出现,纷至沓来。

04

邱岩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孤儿院里。

年幼的邱岩模样清秀,惹得女孩子瞩目,又因为脑袋瓜聪明,总有各种各样有趣的鬼点子,男孩子也喜欢同他混在一起。他几乎成了孤儿院的孩子王。

大家依赖邱岩,而邱岩也依赖着大家,所以当有人想收养他时,他害怕了。他怕失去好不容易拥有的归属感,他怕新的生活会剥夺自己难能可贵的快乐。于是他在院长面前大哭大闹,用尽恶劣的手段让收养他的家庭退却。院长很是苦恼,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送那些收养者离开。

邱岩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胜利,一直留在了孤儿院。那时的他,因为可以继续做孩子王,还在开心着。

直到有一天,院长的儿子司明住进了孤儿院。

据说是因为院长的老公出差,院长担心放暑假的儿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干脆把他接过来,同自己住在一个宿舍里。

孩子们本想与司明成为朋友,但他们很快发现他似乎并不那么友好。

司明一到孤儿院就抱怨这不好那不好,吵着闹着要回去。院长没了辙,正无奈着,司明却话锋一转,说:“除非……你给我买个游戏机。”

原来他所有的不满,都是为了这个。邱岩有些咂舌,他觉得这太耍无赖了,可院长同意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司明坐在院子里,拿着新游戏机,炫耀似的把游戏音效开到最大,吸引了不少孩子围观。但可能大家围观得太起劲,影响了司明的联机对抗,他一气之下推开了身旁的一个男生,关掉了游戏机,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游戏机啊?”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嘟囔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司明。

他冷冷的目光从大家的脸上扫过,恶狠狠补了一句:“也是,你们连爸妈都可能没见过,更别说游戏机了!”

站在一旁的邱岩的怒火一下子烧过了四肢百骸。对于孤儿院的孩子来说,关于爸妈的话题是残酷的,司明居然拿这来讽刺他们!

他气愤地走上前去,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难道有错吗?你见过你爸妈吗?”他脸上是挑衅的表情。

邱岩挥起了拳头,而司明也不甘示弱,毕竟他比邱岩大了几岁,制服邱岩不过是小菜一碟。奈何周遭都是邱岩的队友,他们一见自己的队长落了下风,立马拥了上去!

混乱是什么时候结束的,邱岩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傍晚,自己在院长的办公室里面壁罚站,而他身后,司明被揍得哇哇大叫。

他在那里嘶吼:“妈!为什么你不打他!是他先动手的!”

“你为什么说他们没爸妈?”

“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还敢顶嘴!”有什么东西挥了下去,邱岩听到它在司明身上发出的闷响,不禁抖了一抖。

“我才是你的儿子吧!为什么你对他们那么好,对我这么凶?”司明继续质问着。

邱岩终于从他的埋怨里知晓,他刚才是故意挑衅的。院长这些年来几乎都住在孤儿院里,她对孩子们的关心,渐渐多过了对自己儿子。所以他恨他们,他恨他们这些孤儿夺走了他的母亲,让他更像孤儿。

而在这次打架的事上,母亲更偏袒邱岩,这让司明感到心寒。

“我恨你!”最终,司明冷冷地对院长说道。

这个场景深深地记在邱岩脑海里。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惊讶于司明那纯粹的怨恨。

05

“喂!睡着了?”流浪汉见邱岩久久没有出声,问了一句。

邱岩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流浪汉颠了颠背,以免邱岩滑下去,接着问他:“我说,这种天气你出来干吗?”

“我……我要去医院。”

“你生病了?”

“没有。是院长,我们孤儿院的院长生病了。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后那一句邱岩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们好不容易凑齐了钱,想给她买一条项链,这是她的心愿,我们不想让她遗憾地离开,所以……”

“所以你就脑子一热跑出来了?”流浪汉的声音里有责怪,“你说你是不是傻?这样的天气,珠宝店怎么可能开门!”

邱岩抿抿嘴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其实……与其说是不想让院长遗憾地离开,不如说是我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我不能连一点希望都不给自己。毕竟我亏欠了她太多……”

“亏欠?现在的小孩子都会用这么严重的词语了吗?”流浪汉再次颠了颠背,“不过说真的,你还蛮重的。”

“……”

“好了,好了,来说说你的故事吧。说不定我会为你转身哦!”

——这是几十年前的什么综艺梗吗?邱岩郁闷地撇了撇嘴:“我才不要说!”

“诶,你这混蛋,怎么突然又傲娇起来了?”

“那不如大叔你说说你的故事吧。”

黑暗里,流浪汉的表情变了一下,不悦道:“滚蛋!我才不说!”

邱岩撇撇嘴,嘟囔道:“那不就得了……”

于是两个保守着过往秘密的人,各自缄默不言。漆黑的通道里,只剩下流浪汉的脚踩过水的声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流浪汉才终于带着邱岩从脏水里走了出来。

他们来到一口井里,头顶上方盖着井盖。

邱岩仰着头,拿手机照了照,问:“沙尘暴过去了吗?”

流浪汉竖着耳朵仔细听了良久,没听到大风声,也没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响,才下了结论:“应该过去了。”

于是他把井盖顶开,将邱岩从井中托了上去,然后自己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来。

城市在沙尘和雾霾里继续沉默着。刚才的沙尘暴似乎造成了强劲的破坏,但是灰蒙蒙里,邱岩看不真切。他唯一看清的是流浪汉膝盖以下,被水浸泡得湿透了。

大概是背着邱岩在水里走得太累,流浪汉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瘫坐在地上。小狗在他和邱岩之间跑来跑去。

看着气喘吁吁的流浪汉,邱岩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开口致谢,忽然发现远处闪动着一团黄色的光。那光亮在远方,却能刺破雾霾的黑暗,那应该是……

“大火?”流浪汉顺着邱岩的目光望去,喃喃道,“这可怕的天气,真的很容易出意外啊。”

他刚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猛烈的爆炸声。火势再次蔓延开来,那团火光也愈发明亮。

邱岩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火光,让他想起几年前一家服装厂的爆炸事件。他想起自己曾听闻,在有关那场爆炸的新闻里,出现了跟院长决裂的司明的身影。

尚且年幼的邱岩不敢去查那则新闻,怕看到司明不好的消息。他时常在想,倘若那天自己没有一时兴起翻墙而出,院长和儿子的关系会不会不至于走到决裂这一步?

那是一个周末,司明在家做作业,他的父亲下楼时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听到声响的司明冲下来,看到满地的鲜血,赶紧让家庭机器人联系医院。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联络他的母亲。

然而那日,邱岩和一个男生翻墙出去玩,迷了路。院长和其他阿姨一起出门寻找时,手机没了电,错过了那十几个电话。

那时的司明特别需要母亲的安慰和帮助,但他没有得到。在等救护车的时候,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直到父亲被推出手术室,司明也没有联络上母亲。

当院长火急火燎地来到病房外时,离意外发生已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司明对母亲的迟迟到来心灰意冷。他心有余悸,总想起那日的惊慌失措。恐惧的后遗症,让他需要找到情绪宣泄的出口,所以最终,他将炮火瞄准了他的母亲。

而他对她的埋怨,在父亲因为感染去世时达到顶峰。

他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便离家出走。

院长也变成了“孤儿”。

之后的很长时间,司明都再也没有联系过院长,院长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有关那场爆炸的新闻出现,院长才捕捉到了他的一点信息。

思及此,邱岩扎在内心深处的愧疚感又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所以他都没能注意到,旁边的流浪汉对着那火光也陷入了沉思。

他更想不到,流浪汉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也是那场服装厂的爆炸事件。

就在这时,街的那头传来了警笛声。几辆警车要穿越这条街,奔向火光的方向。

流浪汉听到警笛,吓了一跳。他一把拉过邱岩,躲进了黑暗的角落。他突如其来的拉拽,令邱岩的胳膊疼痛不已,差点叫出声来。流浪汉却一伸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巴。

警车跃进远方的恶霾里,迅速消失不见。流浪汉这才松开了手。

“你干吗这么怕警察?”邱岩不悦地瞪着流浪汉,“莫非你干过什么坏事?”

流浪汉被他一问,如鲠在喉,眼神瞬间慌乱了片刻。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来不耐烦的模样,给了邱岩一个爆栗。

“要是被他们看到我一个流浪汉带着个小孩子,在这样的天气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不把我逮进警察局盘问才怪!”

“啊呜!你下手轻点行不行?”

流浪汉没搭理他,仰仰头让他走:“接下来,我可懒得再陪你闹腾了。你赶紧回去吧!”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似乎在担心会不会还有警车经过。

邱岩没注意到他的不安,自顾自地揉着脑袋,问道:“那大叔你呢?你要去哪儿?”

“我还要去把我的照明器找回来呢!”说到照明器,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妈的,老子好不容易修好的老古董,欸!这鬼天气!那些制造污染物的人,都该死!”

邱岩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好告辞。他走了几步,就看到那只小狗跟了过来。

“喂!是老子救的你啊!你为什么跟他走了?”后头的流浪汉不甘心地吼道。

邱岩停下来,看看小狗,看看流浪汉。

“算了算了,滚吧!都给我滚吧!”流浪汉虽说着粗话,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生气的。末了,他又对邱岩说:“混蛋,回去的路上小心点!这灰不溜秋的天气,最适合坏蛋犯罪了。”

经由流浪汉的提醒,邱岩想起电视里曾经播报的小偷趁着雾霾天气偷盗的新闻。但他没有想到,流浪汉真的会一语成谶。

06

告别了流浪汉,邱岩独自走在路上,还在犹豫是回孤儿院还是坚持去医院。小狗忠诚地跟在他身旁,不时叫唤几声。正在路边垃圾堆里啃食的两只老鼠听到声响仓皇逃窜,从邱岩面前奔过,吓得他愣在了原地。

邱岩从未想过自己会胆小成这样,以前他可是无法无天的孩子王啊!就在自己吐槽着自己时,他望见远处的黑暗里,又有一团黄色的光朝自己逼近。

这该死的恶霾,总是让人看不清楚远处的事物,而朦胧催发的心慌让邱岩再次绷紧了神经。

几秒钟之后,一辆破旧的特斯拉轿车从邱岩身边飞速驶过。邱岩闪到一旁,望见开车的人拿困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除了自己还有人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

那辆特斯拉很快消失在邱岩的身后,但没过多久,开车的人好似想起什么似的,把车快速地倒了回来。

“喂,小子,上哪儿?我带你一程?”特斯拉的主人从失去窗户的车门里探出头来,邱岩看到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一片腐烂的斑驳皮肉,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地后退了几步。身旁的小狗猛烈地叫唤,跑近了特斯拉。

“不,不用了。”邱岩转身想跑,但对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喂,我这个人最烦别人磨磨唧唧了。上来,帮我个忙,我待会儿准把你安全送回家!”奥帕用一只干瘦的手挠了挠脸上的一片红斑,另一只手则举着一把枪,直对着邱岩。

“你……你要干吗?”邱岩想起流浪汉的提醒,急切地想逃,脚却定在原地。

“不用那么害怕。我就是让你帮我演一场戏,当一下我的人质,我们去抢金店。”奥帕继续用力地挠着脸上的红斑,语气却变得仿佛在谈一起去买菜似的那般轻松,“到时候不仅把你安全送回家,还可以让你赚点儿零花钱哦。”

晃动的枪口似乎在寻找邱岩身上的靶心,让邱岩根本不敢拒绝他的“提议”。

被枪指着坐上奥帕的车,邱岩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跟在他身后的小狗在他关上车门后疯狂地吼叫着。

“真吵!”奥帕又换上不耐烦的口气,松开了刹车,踩下了油门。

车子如离弦的弓箭,冲进了前方的雾霾里。小狗在车后头猛追,“汪汪汪”的叫声惊动了附近觅食的蝙蝠,它们扑扇着翅膀消失在雾霾里。如同那辆破旧的特斯拉。

甩掉了小狗,车子继续在大街上飞驰。冷风从窗户口不断地灌进,寒冷刺激着神经,奥帕却在兴奋地尖叫。邱岩也想扯开嗓子呼救,但市区干道上空无一人,真的是叫破喉咙也没用的困境啊!

邱岩还在为奥帕手里的枪一直对着自己而绝望,车子却猛地停在了一家金器店的门口。

“别想着逃跑哦。子弹永远比你的速度更快。”下车的时候,邱岩正盘算着趁奥帕不注意钻进雾霾里逃走,就听到他这样冷冷地说道。然后奥帕扯掉他的口罩,塞给他一个黑袋子,说待会儿有用。

邱岩一语不发地盯着手里的袋子,无比后悔自己不听电视里的劝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出门。

而这边,奥帕已经用事先准备好的电子卡打开了金器店的大门。

他领着邱岩冲入金器店,掏出一把锤子,砸开了玻璃柜。

一声裂响,玻璃碎片纷纷掉落到堆满黄金饰品的柜台里。警报声在黑暗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快点,把它们装到袋子里!”奥帕一边指着邱岩,一边砸着其他的柜台。邱岩听着锤子敲击的声响,总错觉听到枪响,身子时不时地猛抖一下。

他摸到了他今天想买的项链,然而竟是以这样荒谬的姿态。邱岩悲哀地想着,从玻璃碎片里抓出一大捧一大捧的首饰,装进黑色的袋子里。玻璃碴割破了他的手指,但紧张的情绪盖过了痛楚。

他祈祷着有人来救他,但因为恶霾的干扰,即使警报已经发出,警察也来得很慢,反倒是住在楼上的店主先跑进了店里。

“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住手!”一个烫着爆炸头的中年妇女,惊慌地看着自己店里的两个人。

奥帕随即把枪对准了她,吓得她一下子瘫软在地。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让奥帕放弃这次抢劫:“现在警察还没有来,收手还来得及。”

但奥帕根本不在乎她的劝告,冲愣在一旁的邱岩吼道:“别给我愣着!快装!”邱岩只能继续颤颤巍巍地把柜台里的黄金往袋子里揽。

“混蛋!”那男人开口喊了一声。

正在给黑袋子打结的邱岩同奥帕一起抬起头来,就见到流浪汉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朝他们逼近。

吐着舌头的拉布拉多犬跟在他身后。是它跑回去向流浪汉发出了求救!邱岩看着走近的流浪汉,心里莫名觉得安心。

“不要过来!小心我一枪毙了他。”奥帕知道男人为邱岩而来,立马拉过邱岩,把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朋友,你这样做,会被判死刑的。”流浪汉停下了脚步,举起了双手。

“用不着你告诉我!”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呵,你以为我想走到这一步吗?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他抬了抬脸,露出腐烂的皮肉,“我已经被这破环境污染了,已经是个烂人了。身上的皮肤因为过敏感染,我每天痛不欲生。而更讽刺的是,因为感染,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也买不起药……我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市民,走投无路的绝望你能理解吧?”

流浪汉愣在了原地。他回忆起了过往,妻儿的脸庞,绝望的死亡,轰然的爆炸……但很快,他把那些记忆碎片清扫出了脑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地上的老板娘,又对着奥帕道:“我没有武器,老板娘也没有武器。你把这孩子放了,我们放你走。”

奥帕有一瞬间松动,他的枪垂了下来。但——

“我怎么知道外面有没有埋伏着警察?”他手臂横在他的脖子上,“等我觉得安全了,自然会放了他。”

“我没有带警察。”

“但我总得保持警惕不是吗?”奥帕冷冷地笑道,把枪重新对准了邱岩。

奥帕这个动作,惹得刚才一直敌视着奥帕的拉布拉多犬以为邱岩有危险,它猛地朝他的大腿扑了过去!

奥帕的枪立马对准了它!

“不要!”邱岩大吼一声,狠狠咬住奥帕的手臂。

“啊!”奥帕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他一直以为邱岩是个懦弱的小屁孩,没想到他也会反抗!就在他失神的片刻,惊慌的流浪汉飞速地撞向了他!

三个人一同被撞倒,邱岩的后脑勺撞在柜台上,他觉得一阵晕眩,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而流浪汉用蛮力与不甘示弱的奥帕扭打在一起,踹飞了刚才咬住奥帕大腿的小狗。混乱中,奥帕的手枪被甩了出去。它转了几圈,停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老板娘总算机智了一回,她从地上翻身起来,立即去拿地上的手枪。

奥帕虽然身材瘦小,但力量十足,在与流浪汉的撕扯中一直处于上风,而现在,他望见老板娘的举动,心里一惊,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朝流浪汉的脸猛砸了一拳,然后迅速脱身,朝手枪扑了过去!

奥帕一脚踢开老板娘,翻身站了起来,把手枪对准了实力不容小觑的流浪汉。他脸上腐烂的皮肤不知何时流出血来,沿着脸颊滑到下巴。

“妈的!”他痛苦地大叫。

邱岩心里一颤,以为他要开枪。邱岩不愿意流浪汉再为他受伤,他怕自己无以为报——他不知为何想起了院长——于是他撑起身子跑到了流浪汉面前。

“混蛋,你在干吗?”流浪汉晕眩着想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

“我不是混蛋!”邱岩吼着,张开了双臂。

奥帕紧张地握着手枪,对着邱岩。

“砰!”枪声猛地响起。

07

邱岩以为这次自己真的死定了,然而那枪声并不是从奥帕那边发出的,而是从金器店外面传来的。

在众人惊愕的瞬间里,一枚子弹飞速地划破空气,击中了奥帕的脑袋。

奥帕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诧异地瞪大着眼睛,面部已失去了扯动表情的能力。然而就在他倒下的那刻,他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流浪汉终于有力气直起身子,一把护住了邱岩。

“不要!”邱岩惊恐地大叫起来。

然而屋内没有响起枪声,只有奥帕倒地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的手枪落在地上,枪口朝着邱岩他们,没有硝烟。

流浪汉从惊异和困惑里回过神来,蹲下来捡起了地上的枪支,发现它意料之外的轻。

“假的。”流浪汉凝视着手里的枪,喃喃道,“对啊,小市民怎么可能搞得到真的手枪嘛。”

他露出一个情绪复杂的笑,站起来。然后他发现周遭围着警察。一些警察举着枪对着被他们击毙的奥帕,一些警察则举着枪对着他。

“哎呀,警察叔叔,他是好人啦。”邱岩趁警察不注意,冲到流浪汉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快把枪给他们。”

流浪汉看着邱岩无奈地笑了,把手枪递了过去。警察收下枪,却没有放下对着他的枪。

邱岩正觉得困惑,只见流浪汉举起了双手。

“喂,你干吗?”邱岩不解地嚷道。

下一秒,他听到其中一个警察对着流浪汉严肃地说道:“白尘伟,你被逮捕了。”

邱岩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瞄瞄警察,又看看流浪汉。

“让你失望了,我……”名叫白尘伟的流浪汉踌躇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不是什么好人。”

08

邱岩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替他驱赶蝙蝠,带他逃离沙尘暴,背他穿过下水道,不顾危险救下拉布拉多犬的流浪汉大叔,居然是那场服装厂爆炸案的实施者!

那时他不敢上网去详查那场事故,如今他因为流浪汉重新搜索了那则报道。

报道里写,建在市郊的某服装厂因为私自排放污染物,导致周遭的市民染上了恶疾,然而因为他们的隐藏手段和背后强大的势力,有关部门一直无法落实它的违法行为。犯罪嫌疑人白尘伟因为女儿受污染物侵蚀染病死亡,而对服装厂产生了报复的念头。虽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损失严重,危害了社会的稳定,警察对他进行了全国通缉,但引燃爆炸物后的白尘伟一直下落不明……

司明那时已成年,模样却并未变多少,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制服,脸上还有处理污染物后留下的污秽。

被记者质问为什么这么迟才发现服装厂的违法行为时司明有些惶恐地躲避着镜头,最后拿出了官方的说辞:“现在污染排放的厂家很多,使用的隐藏手段也层出不穷,我们人手不足,处理这些事务还有所欠缺。我们接受社会各界的批评,会更加努力避免此类事件发生。”

但看看现在外面的天气,环保部队的工作似乎并未有特别的成效啊。邱岩抬头望向窗外,浓稠的恶霾像巨大的蜘蛛网,布满了大街小巷。

他忽然想起劫持他的奥帕曾对白尘伟说的话:“走投无路的绝望你能理解吧?”

那时他看到大叔愣了一下。现在想来,那个问句一定戳中了他,让他感同身受吧。

邱岩内心的难过翻江倒海地袭来。

09

警察带走了流浪汉和奄奄一息的拉布拉多犬,而邱岩则被护送去医院探望院长。

坐在警车上,邱岩反复地将手里的丝绒盒子打开又合上。盒子里装着一条项链,是警察询问了邱岩的情况后,帮他从老板娘那儿买的。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集资的钱自然是不够的,幸好老板娘为他打了折,总算让邱岩误打误撞地完成了此行的一个目的。

可这一路上,他一点愉悦的心情都没有。唯一令邱岩感到高兴的,是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院长被推进了手术室,一开始他以为是急救,后来才听闻,这是预约好的手术。本来预约好的手术是明天,因为天气原因,有病人无法在今天到达,所以提前了院长的手术计划。

原来那天邱岩在走廊上匆匆听到的医生谈话并不是在宣告院长生命的结束日期啊。邱岩对自己错误的判断有点汗颜。

就在他暗骂自己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是司明。他身上还穿着环保部队的制服,脸上还留有一道灰黑色的污渍,气喘吁吁地沿着护士手指的方向,跑了过来。

邱岩一时间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司明。

可对方都已经站在了面前,他佯装看不见也不行的,所以他还是鼓起勇气站了起来:“那个……司明,好久不见。”

司明打量着面前脏兮兮的邱岩,皱了皱眉头,花了一点时间想起了他的名字。

“邱岩?我妈进去了?”

“嗯。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几率很高,不用担心。”

两人都沉默着,还是邱岩先开了口:“司明,对不起。”

司明抬起头来,看向邱岩,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以前太冲动,也太调皮,总给院长惹麻烦。如果我们那时候懂事点,你就不会那么怨恨院长……”

邱岩说着说着,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来。他怕自己的道歉苍白无力。

谁知道司明低下头,思索了良久,说道:“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幼稚啊。因为觉得缺少了母爱,就肆无忌惮地去刺痛别人,因为需要我妈的时候,她却不在,而怨恨她,还闹出什么离家出走,再也不联系,不仅伤害了我妈,也伤害了自己。”

邱岩听到他说这一番话,心中有重重的石头卸下来的感觉。

“那么,你不生院长的气了?”

“其实我们早就和好了。”司明淡淡地说道。

“啊?什么时候的事?”邱岩坐在他的身旁,微微仰头看着司明。

“是那次服装厂爆炸之后。”他说。

邱岩没想到又听到服装厂的事,不禁瞪大了眼睛。

“因为服装厂爆炸,我被一个记者逮到质问,上了新闻。那时人们都在指责我们的失职,甚至对新闻报道上大家的照片进行攻击,队里的成员都觉得很委屈,而我也因此很低落。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想方设法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就为了告诉我,如果这份工作干得不开心就回去,她会一直在家等着我。”

那时的司明,因为母亲的这一句话,坐在休息室里大哭了一场。

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能回到原来的家;他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等待着自己能有契机回到母亲的身旁;他发现他需要让血缘的羁绊,成为他的依靠。

年少时,无缘无故的倔强,随着这样一通关怀的电话,慢慢瓦解了。

“可最后,你为什么还是没有回去?”记忆中,邱岩一直都没有听过司明回来的消息。

“一开始我的确想过回去……”他笑了笑,道,“但后来我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投降。我们的人本来就少,任务又重,我再退缩,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不堪。”

空****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司明望向窗外的灰蒙,继续道:“那时我明白了我的责任并不仅仅领一份工资那么简单——尽管现在外面的恶霾还是很严重,我似乎没有资格说什么大话,然而一直以来,我和我的队友们都在为人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做着努力。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体谅了我妈的工作,因为她也不过是在扛起她想要扛起的那份责任罢了。”

曾经的司明不会和邱岩说这么多。如今的他,摒弃掉身上的暴躁和叛逆,变成了成熟的大人,令邱岩不知道为何有点羡慕。

邱岩和司明一同站起来,凑上前去询问,得到“手术很成功”的消息后,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因为不方便回去,邱岩便打电话告知了孤儿院的阿姨们他与司明一起留宿在医院。

院长虽然还在昏迷,但情况已经好转,没有什么大碍。邱岩和司明的心情明朗起来。

司明终于指了指一直攥在邱岩手中的丝绒礼盒,问道:“这是……”

“啊,我是想来给院长送礼物的。我们孤儿院的孩子合资买的。”邱岩打开了盒子,“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要给院长买项链?”

司明看着盒子里的项链,愣了一下,笑起来。

“好巧。”说着,他从口袋里也掏出了一条项链。

“院长醒来看到这两份礼物,应该很开心吧。”

“按我妈的性格,肯定又要先唠叨几句‘花这钱太浪费’之类的话吧。”

邱岩脑海里跳出院长平日里数落他们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在医院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邱岩发现恶霾还是笼罩着城市。他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但身上的伤提醒着他这是真实的世界。

医生早晨过来查房说院长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应该很快就会醒来,然而司明却接到电话,要回到环保部队里去。他们的抗灾活动还在进行着。

“不能等院长醒来再走吗?”邱岩问。

“一直以来,人类都在透支着地球的净化能力,现在我们只能努力地去补救。虽然环保部队这个组织比往年更壮大,但遇到这样的天气,人手还是很紧张……多一个人出力,或许能让这灾害提早结束,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恶霾里还潜伏着怎样的危险。而且人们也不能总躲在家里。”他无奈地摇摇头,把他买的项链递给邱岩,“我妈醒了后,把我的礼物和你的礼物一起给她吧。她应该能够理解我暂时的离开。对了,到时候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邱岩点点头,接过他的项链,算是答应下来了。

司明交代完,便离开了病房。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方的走廊,而他离去时坚定的脚步声,一直萦绕在邱岩的脑海里……

10

“所以这就是部长当初加入环保部队的原因?”很多年后,年轻的新队员瞪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不算年轻的邱岩,问道。

邱岩笑着点了点头,说:“那听了我的故事,你们有人要为我转身吗?” 这一刻,他想起了流浪汉大叔。

“……”没有人懂这个梗,场面一度很尴尬。

邱岩耸耸肩,挠了挠头,说:“好了,那我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了。希望大家在环保部队同我们一起努力,别重蹈覆辙,让恶霾那样的天气降临!”

散会后,邱岩一路小跑地从集训大楼离开,坐上自己的车,打开了导航地图。

“汪汪汪!”这时,一只小拉布拉多犬奔了过来,摇着尾巴。

“啊,差点把你给忘了。”邱岩弯下腰,把它抱进了车里。这只小狗是那天捡到的拉布拉多犬的孩子,跟它父亲如出一辙地可爱。

“今天,我们要去接个老头子。”邱岩边朝小狗自言自语地说着,边系上安全带,在导航上输入了一个看守所的名字。

无人驾驶的电动汽车在马路上飞驰,车子外面,是碧蓝的天空,清新的空气。人们摘掉了口罩,开心地聊天、奔跑。

他想起很多年前,院长领着司明出现在孤儿院里的场景。

那天院长特意戴了司明送给她的项链,自豪地告诉大家,她的儿子荣升了环保部队宣传部的部长,来给大家普及环保知识。

因为经历过可怖的旅途,邱岩听得比谁都认真。

他不喜欢肮脏的空气、漫天飞舞的尘沙和那些死去的腐烂的动物。

他也不希望人们被这样的天气困在家中,惶惶不安地度日。

他更不愿意让白尘伟和奥帕的悲剧再次上演。

所以在司明最后问有谁想来环保部队面试的时候,他第一个举起了手。就这样,迷茫的青春期少年找到了他的责任和未来。

回忆在车子停在看守所门口时戛然而止。

出狱的白尘伟衣着朴素却干净,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

邱岩朝他招了招手,白尘伟立马看到了他拎着行李小跑过来,声音响亮地喊道:“混蛋!好久不见!”

邱岩被叫混蛋也不恼,他愉快地跳下车,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