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辩法
阿伽蓝的僧人们铺设坛场,摆放佛像法器,布置鼓钹钟磬,香灯花烛。袈裟披身的昙印法师庄严肃穆,缓步登上法坛,领众弟子拈香礼佛。僧人们摇动铃杵,口诵经文,敬奉诸天护法。信众跪拜法坛下,献斋礼佛。盛大法会已开启,满场只闻铃声与经声,升腾的佛香缭绕僧人与信徒周身,恍如佛天净土。
小人鱼趁人不备,蹦跳到供桌上,将敬佛香油倒进斋碗搅拌,双手捧起碗,将斋饭倒进嘴里,一口吞下。随后捧起下一只碗,吞吃碗里供斋。负责添香油的和尚回过身见油碗空空,一排斋碗空空如也,粒米不剩,震惊非常,不禁抬头望向供奉的佛像,佛像嘴边沾着一粒油拌饭。和尚颤声:“菩萨……菩萨显灵了!”
陆探微抱走吃撑的小人鱼,藏身信徒中间,小声责备道:“抟风贤弟,你这样早晚会胖的。”
小人鱼摸着鼓胀的肚皮:“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特别饿。”
陆探微担忧不已:“寻不到馆主,不知究竟有何危险,总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
小人鱼连打饱嗝,却还是觉得饥饿:“你瞧大和尚跟平常一样,看不出有危险的样子。黑胖子肯定是吓唬我们,毕竟它是个胆小鬼。它家大王或许是只大山貘,没什么可担心的。”
陆探微安慰自己:“但愿如此吧。”
法会诸人忽闻异香,自山门吹拂而来。佛门大开,广纳信徒,却迎来两名不速之客。
头戴星冠,身披道袍,手拄藤杖的游方道人领着清秀道童大步迈入山门,声如洪钟,响彻伽蓝:“法会可能保人长生?佛法可能呼风唤雨?”
佛家信众愕然回头,法会中的僧人们停止了诵经,寺主昙印抬眸望向不速之客。
小人鱼精神振奋,从陆探微掌间一跃而起:“谁这么睿智,说出了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寺庙里来了道士,还是在佛家盛大法会上,可谓十分突兀。守护法会的和尚们涌向道人师徒,想将二人请出寺门。谁知,这帮小和尚纷纷倒飞向法坛,砸落香烛宝盖,将法会搅得一片狼藉。信徒百姓惊呼起身,奔走躲避,法坛下顿时陷入混乱。
“阿弥陀佛。”昙印站在法坛中央,袈裟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伟岸身躯屹立如佛塔,神色不见丝毫慌乱,“道长何故误走山门,扰我法会?”
“听闻阿伽蓝寺主乃百年一遇的大德高僧,贫道山野之人,不知传闻真假,渴求一睹高僧真容,与法师一辩佛道高下。”游方道人步步逼向法坛,再无人敢拦。
“老衲虚名不足挂齿。佛道并立于世,各有源流,道常无为,佛本无心,何必囿于门户之见,互相攻讦?党同伐异,殊可叹也。”昙印合掌,神色悲悯。
“道与法,不辩不明。法师既然如此能言善辩,必然不惧论难。贫道号陶真人,欲向法师讨教。”陶真人勾唇一笑,藤杖往地上一拄,石砖碎裂,藤杖入石三尺,激起一圈气流波动。波动随之扩大,直至覆盖整座伽蓝寺,如同一顶无形罩子,将古刹隔绝孤立。
伽蓝寺众弟子皆面露惧色,四处走避的信徒百姓撞上空间罩子,便被阻在原地,寸步难行。来历不明的道人将全寺不论僧俗尽拘于罩子内,虽不知是何居心,却显见来者不善。
躲在法坛下的陆探微不由心惊:“莫非这就是山貘所言的危险?”
小人鱼跳到陆探微脑袋上,双臂环胸:“难道说,这道士就是山貘的大王?本座倒要看看,这大王有什么本事。”
昙印对陶真人随意露的一手法罩视若无睹,只是眉眼间流露出慈悲之意。慈悲,是为寺中百姓。
昙印转动手中一串新佛珠:“真人请。”
见昙印应战,陶真人志得意满,仿佛等待猎物的猎人,目中露出一抹凶光:“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长生?”
昙印道:“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不死诚为谬语,长生实乃虚词。”
陶真人讥笑:“既不能不死,亦不能长生,那么和尚枯坐参禅所为何事,盲修瞎炼所求何果?”
昙印道:“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
陶真人哈哈大笑:“沙门修行全无用处,和尚不如弃佛从道,修我长生之道。殊不闻:阐道法,扬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结,按水火而胎凝。待九转丹成,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
小人鱼一边跳跃一边戳陆探微的脑门:“陆兄,陶真人说得好有道理,我被他说服了,昙印辩不过。”
伽蓝弟子中不少跟小人鱼持同样观点,对佛法动摇起来,认为师父落败了。
陆探微却摇头:“抟风贤弟,道经云:夫唯不争,故无忧。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陶真人咄咄逼人,论道称尊,并不合道法。我认为,是他败了。”
小人鱼听不懂什么争啊不争的,仿佛自己是个文盲,顿时自卑又生气:“废话少说,我押陶真人赢!”
而昙印依旧淡定:“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
和尚不骄不躁闲闲论道,不说输也不说赢,仿佛能不变应万变,永远跟陶真人论下去。陶真人颇为不耐,他的目的可不是来跟和尚论佛法的,拔起藤杖,一指法坛:“和尚,敢不敢与我斗法?”
昙印一双慈悲佛目之下,万物皆空,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叫嚣的陶真人在他眼中,跟一粒尘埃无异。
陶真人无法容忍被忽视,更不能容忍被当做一粒微尘。举起藤杖,念动咒语,青天白日霎时阴云密布,雷电银蛇般汇聚天空,与藤杖相接。旋即,天幕裂开,天河之水倒灌人间,奔涌入阿伽蓝,摧毁庙宇佛像,席卷法坛众僧,淹没信徒男女。
怒涛奔流,小人鱼奋力甩尾,划动两条细胳膊,从水中游上水面,四面呼唤:“陆兄?陆兄你淹死了的话,回个话吧!”遍寻不见陆探微,小人鱼伤心地哭了:“陆兄你死得好惨,尸首都找不到,早知道就把烤鸡腿让给你吃……”
“抟风贤弟——”远远一声回应,从波涛上传送过来。
小人鱼暂收悲戚,噙着泪,扭头四下寻找声音来处:“陆兄?你果然淹死了吗?”
“……”声音再度传来,“我在你的西边,你往西边看。”
小人鱼唰的扭头,甩起一串水珠。
“……”声音非常无奈,“那是东边,你往反方向看。”
小人鱼又唰的扭头,定睛一望,大感诧异。一株菩提树茕茕孑立,翩然长在洪流中,树冠覆盖的范围内,洪涛走避。陆探微就站在树下,身上一滴水也没有,正向小人鱼招手。
小人鱼使出吃奶的劲,游向菩提树,“啵”的一下,脱离洪流水面,飞向陆探微脸上:“陆兄!”
陆探微将蹭在脸上的小人鱼抹下来:“我没事,这是幻术,不是真的。”
“啥?”小人鱼一脸懵懂。
陆探微指给小人鱼看,法坛之上,昙印周身一如菩提树,滴水不沾。沧海横流,昙印孤然独立,取一钵倒扣水中。是时,倒灌人间的天河水如同受到召唤,形成漩涡,浩浩****流向钵盂下。待最后一滴水被吸入,昙印翻转钵盂,托在掌心,小小一只钵盂里,盛着无尽天河水。
方才被摧毁的佛寺幻影消失,恢复初时模样,一片草叶也未摧折。在洪涛内挣扎的僧众百姓仿如大梦初醒,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小人鱼吃惊得张大嘴。
陶真人掩藏了怒容:“好,和尚有几分能耐。”举起藤杖,指向香积厨,狞笑道:“不好,灶下起火了。”
只见火舌窜出香积厨,焰焰火莲焚烧经阁殿宇,钟楼倒塌,宝塔崩摧,僧众陷身腾腾火焰,翻滚哀嚎。
火舌蔓延至菩提树,瞬间树叶焦枯,小人鱼尾巴着火,大呼小叫:“救命!救鱼命啊!”
陆探微被烈焰包围,皮肤被烧焦的痛楚无比真实,他咬紧牙关:“抟风贤弟,这是幻术!”
“可是我被烧着了,还闻到了烤鱼香……”小人鱼忍受不住**,抱着焦尾咬了一口,“好痛嗷——”
陆探微承受着被焚烧的痛苦,尽力将焦鱼尾从小人鱼嘴里拯救出来:“抟风贤弟,你醒醒啊!”
整座阿伽蓝陷入一片火海,昙印宣声佛号,将钵盂抛至空中,天河水自钵盂内倾洒,无穷无尽,转眼浇灭寺内泼天大火。
众生得救。
火焰从身上退去,火烧阿伽蓝的幻象消失,小人鱼惊奇不已:“果然是幻术!”低头对着尾巴上的咬痕,损失一道焦尾宴,小人鱼深感遗憾:“要是别鱼的尾巴就好了。”
陆探微拍拍身上,毫无痛楚,唯有汗湿衣背:“如此幻术同真的一般,一重比一重厉害,陶真人再不罢手,就真的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