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龙潭虎穴

一叶轻舟乘着满湖夜色,沿着苏堤向北,穿过西泠桥,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地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腰,溜尖洒鞋,倒赶千层浪裹腿,头戴斗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成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保俶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液里仿佛总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独立在山巅的保俶塔,更显得秀丽天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钱王俶入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保俶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水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膊大汉一路将小轿抬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志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地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燃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根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后面的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怔住。

前面的轿夫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难道都睡着了?”

童子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摇头,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地看来,也不禁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迷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湿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穴,米粒伤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压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袜,手里的白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上面有八个字。

上洞苍冥,下彻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难道他真的是那个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

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子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话,夜深人静,山高风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藏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愈听愈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逼我……”

她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她的人围着这六角亭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当然没有人响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三个人全都直挺挺地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穴道,就立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凭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大喝一声,反手拔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风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根柱子,竟已砍断了三根。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根柱子中,果然有一根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上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潮湿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壁峥嵘,用手抚摸一遍,仿佛可以分辨出是尊巨大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吞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的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巨大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苦。

——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他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拔出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天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胸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于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地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愈来愈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他的胸膛虽然已碎裂,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他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他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般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膛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中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在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蜷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拔出来,还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地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一个鲜红的“天”字。

天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遥侯哥舒天。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汗。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作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地溜走,再要连城璧将他也杀了,斩草除根。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都随着他们的生命消逝,所有的秘密也全都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唯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满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根从石壁里伸出的铁棍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棍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地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暗淡。

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说来,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都同样真实而伟大。

他忍受过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满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璧。

但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压力,已重重地压住了他,就压在他胸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这个人的声音。

又是连城璧。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是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之间,虽然恩怨纠缠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为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璧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

日落西山。

西泠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一叶轻舟,**向长堤,萧十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色还未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叱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闲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傲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果然正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得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地交了这封信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我走了。

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

他们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交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岂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他笑得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有礼,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

萧十一郎看着他转身走入船舱,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轻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请你喝酒,你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是走吧。”

萧十一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船家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萧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萧十一郎的手伸进怀里,又掏出来。

手还是空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却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个酒鬼,酒鬼本就没有一个不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入湖心道,“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酒去。”

萧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船梢坐下来,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

西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勃勃,兴高采烈。

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都属于他的。

因为他已度过了辛苦的一天,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

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都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满足。

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

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胸。

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

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

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折上,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

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

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账户。”

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强笑道:“阁下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没有。”

掌柜的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

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账户。”

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账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

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是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账,我们刚结过。”

萧十一郎道:“账上还有没有钱存着?”

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地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爷账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

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样。

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账?”

萧十一郎摇摇头。

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欢迎。”

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问道:“一文钱能买些什么?”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

萧十一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

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柜的却在轻轻叹息。

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一夜间由富可敌国的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

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账簿。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