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新仇旧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作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倚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了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锦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红雪道:“哦。”
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甲。”
傅红雪道:“哦。”
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
傅红雪的确不像。
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已承认。
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已能吓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很满意。
因为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残暴的人。
但他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
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你还想说什么,都不妨说出来。”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
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分量特别沉重,一剑刺出,虎虎生风,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
他的出手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超出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闪!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快。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着辆崭新的马车,她冲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叶开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红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快替他报仇?”
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
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灵琳看着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作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
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
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我爱他。”
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
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
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
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着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
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丁灵琳面前。
傅红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
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
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上竟已真的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强**?”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
马芳铃冷笑道:“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了,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
她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
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
傅红雪忽然道:“你呢?”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就已够了!”
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
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红雪道:“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丁灵琳黯然道:“他也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找你,小叶就是这种人。”
傅红雪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
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
傅红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傅红雪道:“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
丁灵琳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
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
丁灵琳道:“你……你疯了!”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快放开我!”
傅红雪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人已到了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地响。她自己却已不响。
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强**!”
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
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灵琳眨着眼,道:“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仇人。”
傅红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灵琳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
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丁灵琳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傅红雪道:“假如有呢?”
丁灵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
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她接着又道:“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来。”
秋风吹过,白雪已在足下。
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么?”
傅红雪道:“是个坟墓。”
丁灵琳变色道:“坟墓?你怎么知道是个坟墓?”
傅红雪道:“因为这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是我最亲近的人。”
丁灵琳道:“你……你很喜欢她?”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她的情感,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
傅红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
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冷。”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
丁灵琳道:“可是我怕。”
傅红雪道:“怕我?”
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红雪冷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你也不必伤心。”
傅红雪道:“叶开若死了,你也不伤心?”
丁灵琳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叶开不伤心,只因为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
他突然转身瞪着丁灵琳,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谁杀了她?”
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咙里竟已发不出声音。
傅红雪道:“你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丁灵琳咬着嘴唇,突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因为杀她的人就是叶开。”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一直跟小叶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
傅红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灵琳说不出话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灵甲带走,就没有再看见过叶开。
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丁灵琳垂下了头。她不知道。
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抛在她面前。
“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
丁灵琳的头垂得更低。她已认出了这柄刀——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叶开就是我,我就是叶开,你若真的认为是叶开杀了她,你就杀了我吧。”
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
丁灵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叶开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里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既然要杀了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并不想杀了你。”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么样?”
傅红雪道:“不怎么样。”
丁灵琳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
丁灵琳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傅红雪凝视着远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
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刀头已不知染上过多少人的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已握紧,嗄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道:“他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
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虽然可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事虽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
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傅红雪还是不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
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
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么不能?”
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只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
傅红雪道:“哦?”
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这里等的好。”
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
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假如叶开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只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陪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陪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