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戏剧人生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呻吟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看来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铁手君子’易大经?”
叶开道:“就是‘铁手君子’易大经,也就是赵大方。”
傅红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说易大经是个君子,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君子。”
叶开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道:“他要杀你!”
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问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红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红雪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叶开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叶开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
叶开道:“我没有。”
傅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在市上看见了易大经。”
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叶开道:“但却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个衣着很考究的人。”
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叶开道:“但我却不能不觉得奇怪。”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我已盯了他两天,竟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猾如狐狸。”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子,所以我就改变方针,开始盯小达子。”
他苦笑着,又道:“但后来连小达子都不见了。”
傅红雪冷笑道:“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叶开道:“幸好后来我遇见了那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本是小达子戏班里的龙套,跟着小达子一起来的,小达子对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这件事的确很曲折,连傅红雪都不能不开始留神听了。
叶开道:“那时他们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我找到他们后,威逼利诱,终于问出他们已将小达子送到什么地方去。”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经和小达子。”
傅红雪道:“易大经当然不会告诉你这秘密。”
叶开道:“他当然不会,我也一定问不出,只可惜他的计划虽周密,手段却太毒了些。”
傅红雪听着。
叶开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准备将小达子杀了灭口!”
傅红雪这才知道,小达子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中了毒。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小达子的毒已开始发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经下的毒手后,他当然也对易大经恨之入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经的阴谋。”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易大经的手段太毒,这秘密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装作的功夫实在已经炉火纯青,我竟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甚至会将他看做谦谦君子,几乎已准备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灵琳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若去唱戏,一定比小达子还有名。”
叶开道:“但是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他大叔。”
丁灵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嘴,道:“他本来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样子,谁知道他是个伪君子。”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还是像我这样的真小人好。”
丁灵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叶开苦笑道:“也许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丁灵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现在我的确还有件事不明白!”
叶开在等着她问。
丁灵琳道:“像李寻欢、阿飞,这些前辈名侠,很久都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们的侠踪,易大经怎么会知道他今天在这里?”
叶开低吟着,道:“飞剑客的确是个行踪飘忽的人,有时连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觉得奇怪。”
叶开道:“但人们都知道自从百晓生死了后,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个人,其中却有一个易大经。”
丁灵琳道:“我也听见过,他家来来往往的客人最多。”
叶开道:“也许他听见飞剑客要到这里来,所以他先在这里等着。”
丁灵琳道:“那么他住的那房子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
叶开道:“然后他又想法子再将傅红雪也骗到这里来。”
丁灵琳用眼角望了傅红雪一眼,然后道:“这倒并不难。”
叶开道:“他每天出去,也许就是打听飞剑客的行踪。”
丁灵琳道:“但是有人却以为他是在打听马空群的消息。”
叶开笑道:“这个人做事的阴沉周密,我看谁都比不上。”
傅红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叶开道:“走了。”
傅红雪敞笑道:“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叶开笑笑道:“我为什么要放他走?他自己难道不会走?”
傅红雪道:“你没有拦住他?”
叶开道:“你认为我一定能拦住他?”
傅红雪冷笑。
丁灵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叶虽然没有拦住他,但至少也没有上他的当。”
傅红雪脸色变了变,转过身,表示根本不愿跟她说话。
但丁灵琳却又绕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叶当朋友,但他对你总算不错,是不是?”
傅红雪拒绝回答。
丁灵琳道:“他对你,就算老子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将他当作冤家一样的看待。”
傅红雪拒绝开口。
丁灵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老实说,像你这种人,平时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懒得看你一眼的。”
傅红雪又在冷笑。
丁灵琳道:“但现在我却有几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一下。”
傅红雪只有等她问。
丁灵琳道:“为什么别人对你愈好,你反而愈要对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别人对你好?你这种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竟又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他冷漠的眼睛里,也突然充满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灵琳反而怔住了。
她实在想不到傅红雪竟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头,讷讷道:“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傅红雪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丁灵琳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忽然觉得很无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还摆着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来。
叶开正慢慢地扶起了小达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事。
小达子满脸都是泪,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个戏子,无论谁给我钱,我都唱戏。”
叶开道:“我知道。”
小达子流着泪道:“我还不想死……”
叶开道:“你不会死的。”
小达子道:“药真的还有效?”
叶开道:“我已答应过你,而且已给你吃了我的解药。”
小达子喘息着,坐下去,总算平静了些。
叶开叹息了一声,道:“其实又有谁不是在唱戏呢?人生岂非本来就是大戏台?”
傅红雪也已冷静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达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经到哪里去了?”
小达子的脸又吓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总要回家的。”
傅红雪道:“他的家在哪里?”
小达子道:“听说叫‘藏经万卷庄’,我虽然没去过,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立刻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连看都不再看叶开一眼。
叶开却道:“等一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没有等。
叶开道:“易大经的妻子姓路。”
傅红雪不理他。
叶开道:“不是陆地的陆,是路小佳的路。”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个大戏台,又有谁不是在演戏呢?”
问题只不过是看你想怎么样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你想独得别人的喝彩声?还是想别人用烂柿子来砸你的脸?
这柿子不是烂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获的季节。
丁灵琳剥了个柿子,送到叶开面前,柔声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叶开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灵琳道:“一个人若真的想醉,无论用什么下酒都一样会醉的。”
她将柿子送到叶开嘴上,嫣然道:“所以你还是先吃了它再说。”
叶开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头,他也知道丁灵琳对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这女孩子虽然刁蛮骄纵,但也有她温柔可爱的时候,无论谁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陪着,都已应该心满意足的。
丁灵琳看着他吃下这个柿子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傅红雪,别人对他愈好,他就对他愈坏。”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以为他是这种人,你就错了。”
丁灵琳道:“我哪点错了?”
叶开道:“有种人从来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在脸上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就是这种人?”
叶开道:“所以他心里对一个人愈好时,表面反而愈要做出无情的样子,因为他怕被别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灵琳道:“所以你认为他对你很好?”
叶开笑了笑。
丁灵琳道:“可是他对翠浓……”
叶开道:“刚才他忽然变得那样子,就因为你触及了他的伤口,让他又想起了翠浓。”
丁灵琳道:“他若是真的对翠浓好,为什么要甩掉她?”
叶开道:“他若是真的对她不好,又怎会那么痛苦?”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叹息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没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羡慕那种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灵琳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叶开道:“的确奇怪得很,就像你们女人的心一样奇怪。”
他说得不错。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现在总算已看透了你。”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表面看来虽然不是个东西,其实心里还是对我好的。”
叶开板起了脸,想说话。
可是他刚开口,丁灵琳手里一个刚剥好的柿子又已塞进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达子又吃了一包药,已躺在角落里的长凳子上睡着了。
店里的伙计在打呵欠。
他真想将这些人全都赶走,却又不敢得罪他们——陌生人总是有点危险的。
丁灵琳替叶开倒了杯酒,忽然道:“那个‘藏经万卷庄’离这里好像并不远。”
叶开道:“不远。”
丁灵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经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去呢?”
叶开道:“他绝不会逃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用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怀疑。”
丁灵琳道:“无论怎么样,傅红雪现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会设下这个圈套来害傅红雪。”
叶开道:“傅红雪并不是个笨蛋。”
丁灵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说不定也是易大经。”
叶开道:“不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在小达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
丁灵琳道:“他难道不能在身上带两种毒药?”
叶开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欢用的毒药,这种习惯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样。”
丁灵琳不懂。
叶开道:“你若用惯了一种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种?”
丁灵琳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开道:“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不会带两种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灵琳摇了摇头,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对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叶开道:“我只不过对毒药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丁灵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将刚给叶开倒的那杯酒抢过来,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
叶开笑了。
丁灵琳又在用眼角瞟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叶开道:“为什么没有?”
丁灵琳道:“易大经既然已回了家,傅红雪岂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现在岂非也可能就在他家里。”
叶开道:“很可能。”
丁灵琳道:“你不怕傅红雪吃他们的亏?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关心么?”
叶开道:“我放心得很。”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动起手来。”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经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
丁灵琳道:“鬼才了解他。”
叶开道:“这个人平生一向不愿跟别人正面为敌,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门去,他也总是退避忍让,所以别人才认为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道:“但这种忍让也没有用的。”
叶开道:“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丁灵琳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他可以死不认账,根本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丁灵琳道:“事实俱在,他不认账又有什么用?”
叶开道:“他可以说,最近一直没有离开过藏经庄半步,甚至可能说他病得很重。”
丁灵琳道:“傅红雪会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叶开道:“易大经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证明,像他这种人做事,无论成与不成,一定会先留下退路。”
丁灵琳道:“别人的证明,傅红雪也一样未必会相信的。”
叶开道:“但易大经找来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分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灵琳道:“这种人肯替他说谎?”
叶开道:“他并不是要这些人替他说谎,只不过要他们的证明而已。”
丁灵琳道:“证明他没有出去过?”
叶开道:“他当然有法子先要这些人相信,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半步。”
丁灵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这种法子,除非他有分身术。”
叶开道:“分身术也并不难,譬如说,他可以先找一个人,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装病。”
他又补充着道:“病人的屋里光线当然很暗,病人的脸色当然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和平时一样,所以他那些朋友当然不会怀疑这个生了病的易大经居然会是别人改扮的。”
丁灵琳道:“何况易大经一向是诚实君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点也不错。”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叶开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叹道:“我看还是趁你活着时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这里。”
叶开道:“你可以走。”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道:“我在这里泡定了。”
丁灵琳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
叶开道:“不好。”
丁灵琳看了那直皱眉头的伙计一眼,道:“你认为别人很喜欢你留在这里?”
叶开笑着说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账快走,愈快愈好。”
丁灵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叶开道:“我要等一个人。”
丁灵琳眼珠子直转,道:“是个女人?”
叶开笑道:“我从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灵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这里等谁?”
叶开道:“傅红雪!”
丁灵琳怔了怔,道:“他还会来?”
叶开肯定地道:“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他认为我骗了他。”
丁灵琳道:“他难道看不出易大经就是赵大方?”
叶开道:“易大经难道不能说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灵琳又说不出话了。
那伙计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门外却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这里还有酒卖,看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舍不得让我干死。”
一个人醉醺醺地冲了进来,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圆圆的脸上长个酒糟鼻子,看样子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标准酒鬼。
他一进来就掏出块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给我搬上来,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有银子当然就有酒。
这人自己喝了几杯,忽然回过头,向叶开招手。
叶开也向他招了招手。
这人大笑,道:“你这人有意思,看来一定是个好人,来,我请你喝酒。”
叶开笑道:“好极了,我什么都有,就只是没有银子。”
他竟忽然过去了。
这就是叶开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却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叶开都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叶开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银子。”
叶开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你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么财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你一次。”
这人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强盗?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
叶开道:“哦?”
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叶开笑道:“马夫也能赚这么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
这人摇摇头,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
叶开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好汉庄。”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在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个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叶开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
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
叶开道:“为什么要叫他怪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
叶开笑道:“也许就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
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
叶开道:“现在他的人呢?”
这人道:“到丁家去了,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叶开找不着他们的人。
叶开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
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么能一下子多雇这么些人。”
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叶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也正在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精通的,我他妈的就一直佩服他。”
叶开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妈的也不会……”
“会”字是个开唇音。
刚说到这个“会”字,突听“叮”的一响,一样东西打在他牙齿上。
叶开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了腰,先吐出了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竟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叶开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诮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
丁灵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
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
丁灵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么样?”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做丁家的女婿。”
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还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叶开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天不请我喝酒?”
叶开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
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
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
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在盯着叶开,好像生怕叶开会突然溜走。
叶开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错。”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杀易大经?”
叶开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
叶开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弄清楚这件事。”
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这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
叶开笑了。
傅红雪道:“你不必笑,这是事实。”
叶开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
傅红雪点点头,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作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愈轻的剑愈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包袱被解开了。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作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