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身者3
大约半小时后,彭辉如约而至。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用欣赏又略带惊讶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着点头赞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
我愉快地用手捋了捋头发:“进来坐吧。”
柔和的壁灯映着餐桌上的各色佳肴,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温馨自然的气氛——家的气氛。
彭辉是一个浪子,在每个浪子的心中,都会渴望家的感觉。我之所以没在外面请彭辉吃饭,就是要让他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的良苦用心看来起到了效果,当彭辉在餐桌前坐下时,他的目光变得祥和,嘴角也露出微笑。我相信,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的精神从来没有如此放松过。
我打开一瓶红酒,为我们倒上,然后举杯:“来,谢谢你的赏光。”
彭辉摆了摆手:“不,今天的主角是你,先让我祝你生日快乐。”
说着话,彭辉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那蛋糕不大,但做得非常精致。蛋糕上的蜡烛都已经插好,与众不同的是,蜡烛的烛芯都连在一根导线上,导线的一头接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
我从没在生日蛋糕上见过这样的装置,立刻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彭辉冲我神秘地一笑:“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着,他用手拨了下盒子上的一个开关,然后打着节拍开始轻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to you! ”
在他的歌声中,金属盒子上的发条轻轻地转动着,当他唱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发条正好走到了尽头,噗地打出一朵火花,那火花顺着导线一路燃去,点着了蛋糕上所有的蜡烛。
我童心大起,惊喜地拍着手:“啊,真有趣,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彭辉点点头,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来,为你的生日,干杯!”我补充了一句:“也为了我们的相识。”
我们各自饮完杯中酒,彭辉用手指指蛋糕上那些五彩的蜡烛:“该许个愿了。”
“好的。”我站起身,把屋中的灯全都灭了。微弱的烛光映出一个小小的光圈,我和彭辉处于光圈之中,四周则是一片黑暗。那一刻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默默地等了很久后,这才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屋内随之变得一片黑暗,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的影子。
“许了什么愿,能说出来吗?”彭辉在对面问我。
我踌躇片刻,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喜欢这里,喜欢我的家。”
“呵呵。”我听见黑暗中彭辉很轻的笑声,“那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真的?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谢谢你。”彭辉沉默片刻,“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我掩饰不住心中的失落,“你不喜欢我?”
“不,我喜欢你。”彭辉的语气很诚恳,顿了一顿,又说道,“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去占据同样的位置。你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即使自己什么也不会得到。”
我明白彭辉在指什么,但我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可她已经嫁人了,她不再属于你了,你应该学会忘记她。”
彭辉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许久之后,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道伤疤吗?当时我们拥抱着,我吻了她,告诉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会永远照顾她,保护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那一年我十八岁,已经不是一个男孩。这是男人的承诺,它的效用就像留在我手背上的伤疤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我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难道你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新的伤疤吗?”
彭辉似乎被我问住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试探着问:“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时间?”彭辉轻轻地嘘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走向屋外的阳台。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当他不想继续一个话题的时候,总是立刻用某种方法把它回避过去。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我的屋子在公寓的高层,从阳台上看下去,城市中夜色点点,尽收眼底。彭辉极目远眺了片刻,轻声感慨着:“我很喜欢这无边的夜色,那种开阔的感觉,总是让我想起大海。”
“你经常看见大海吗?”
彭辉点点头:“我当兵时,就是海军。”
“啊,那真好。”我不禁有些神往,“无拘无束,海阔天空,一定很适合你。”
彭辉微微转过头,目光深邃,既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回忆往日的时光:“你知道吗?在东海有一种箭鱼,它游起来飞快,从没有人能将它活着捉住。如果它落入了渔网,那它就会拼命挣扎,或者脱网而去,或者力竭而死。总之,它自己掌握一切,即使是死亡。你永远控制不了它,只有在它偶尔跃出海面的时候,你才能欣赏到它那箭一般的英姿。”
“箭鱼?”我喃喃自语,“真希望我能亲眼看见它跃出海面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的。”
“如果有机会,你带我到东海去看,好吗?”我看着彭辉,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
我想我当时的那种目光肯定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彭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但同时,他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句:“如果有机会。”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儿待了很久。我们喝着红酒,聊着天。彭辉给我讲了很多和大海有关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的生活,感受着他的内心。我感觉我们俩是如此接近,但为什么中间又要存在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呢?
我没有再提那些会让他回避的话题。我知道自己无法留下这个男人。
就像那飞驰的箭鱼,他只向着自己认准的方向前行,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改变。
举行赈灾晚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是我和彭辉相处的最后一天,回忆那天的经历总是让人痛苦的,但我无从回避。当天早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歇了,似乎所有的事情注定都要在这一天走向各自的结局。
下午,我来到彭辉所住的宾馆。与以往不同,彭辉早早便坐在大堂里等着我了。看到我之后,他冲我打了个招呼,迎上前来。
他红着眼睛,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而且我注意到在他的鼻梁上有一小块瘀青。
“你这是怎么了?”我指指他的鼻子,关切地问道。
“昨天喝得有点多,上楼的时候摔的。”彭辉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小心点。”我嗔怪着说,“回头得让化妆师帮你遮掩一下。”
“我出场是安排在八点半吧?”
“是,不过我们得尽量早去,万一有个什么变故呢?”
“嗯。”彭辉点点头,冲着总台旁站着的一个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走上前,很有礼貌地询问:“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吗?”彭辉一字一句,非常郑重地吩咐:“今天晚上八点的时候,帮我打扫一下四〇六房间。”
“好的。”
“记好了,八点,四〇六房间。”彭辉又强调了一遍。
“放心吧,先生,我们不会弄错的。”
“好了,今天怎么那么关心起你的房间来?”我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我们出发吧。”
彭辉看了看大堂内的挂钟,时间显示是下午四点。
“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来回不用一小时,还来得及吧?”他看着我问道。
“时间倒是来得及,不过,非得现在去吗?”
“既然来得及,那就走吧。”说着,彭辉已经向着宾馆外走去,根本不给我继续商量的机会。
“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我跟在他身后,无奈地追问着。
他的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雨城市人民医院。”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雨城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根据彭辉的指引,我把车停在了一幢白色的病房楼下。彭辉并不下车,只是透过车窗静静地注视着三楼的一间病房窗户。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也不回答。
大约过了十分钟,彭辉的目光突然闪动了一下。我向着三楼看过去,只见原本遮住的窗帘被慢慢拉开了,一个身着病服的女子出现在窗前。
那女子容貌秀美,皮肤白皙,只是略显得有些憔悴。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着,此时正好有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映了过来,使她的脸庞上看起来像是泛起了一丝红晕。
彭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神情宛伤。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酸,问:“是她?”
彭辉点点头,目光却舍不得从那女子身上挪开半分。直到片刻后,那女子离开了窗前,他才叹了口气,转头对我说:“走吧。”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语气中的那种留恋和不舍让我嫉妒得心痛。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和病房中的女子易地而处,只要彭辉能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一分钟,即使她所得的是无法医治的绝症,我也会愿意。
那个女子的出现使我的精神在随后的很长时间内都有些惘然。在其他节目依次开始之后,我独自坐在后台的一个角落内发着呆。
“哎哎,孟婷!小彭呢?快把他找来,该到位了啊!”导演一嗓门儿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环顾了一下,发现彭辉此时并不在准备间内。不远处,礼仪小姐们已经到位,工作人员正在把赈灾款分装到各个红纸袋中。我连忙四处寻找彭辉的身影。还好,没费多大力气,就发现了他。他正一个人站在走廊窗前,像昨天一样看着外面的世界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哎,想什么呢,快上场了,该进去准备准备了。”
彭辉转过头,突然很诚挚地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彭辉却无视我的疑惑,继续说着一些让我无法理解的话:“你会原谅我的,是吗?而且我知道,你肯定也会理解我的。”
我尴尬而又忐忑地摇着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彭辉看着我的眼睛,言语中透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感情:“孟婷,我和你之间有种奇特的感觉。你知道吗?和我相处了二十年的好朋友无法理解我,我最爱的人也无法理解我。我们只相处了十多天,我却坚信,你会是那个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只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晚,而命运留给我们的时间又是这么短暂。”
听了他的这番话语,我也禁不住有些动容。我咬了咬嘴唇,问道:“如果你先认识我,你也会像对她那样对我吗?”
彭辉默然笑了笑,看来,这又是一个他想回避的问题。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他率先挪动了脚步,向着准备间走去。
当我们进入准备间的时候,礼仪小姐们已经各自端着赈灾款,在后台排成了一队。导演一看见我们,便火急火燎地招呼着:“哎哟,你们可真不着急,快,还有十分钟就该上台了。”
彭辉走过去,排在了礼仪小姐的身后。其间,他曾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着很多东西,我却无法一一解读。这一眼之后,他便垂下头去,长时间地盯着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
他看手表的目光是那么专注,多少与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和谐。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中指正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表盘。忽然,他的神情变得凝重,手指也停在了半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对这一幕,我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我的大脑飞速地旋转着,当我终于在记忆中找到与其匹配的场景时,我几乎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
然而已经晚了。伴随着彭辉的中指最后一次落下,整个大厦的灯光在刹那间全灭了,所有的人都陷入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我听见广场的观众席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嘘声。随即导演焦急的嗓音在我身边不远处响起:“怎么回事,这是?”
“别乱别乱!”准备间内的一名工作人员竭力安抚着大家的情绪,“可能是意外故障,会有备用照明系统的,马上就能恢复正常!”
果然,没过多久,大厦内的应急照明灯便陆续亮了起来。摆脱了黑暗世界,众人的情绪刚刚有所稳定,耳边突然又响起了礼仪小姐惊慌失措的声音:
“钱呢?”
“钱不见了!”
我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茫然地看着礼仪小姐们手中的托盘,那些托盘空空如也,装有赈灾款的红纸袋早已不翼而飞!
片刻后,我略微恢复了理智,目光四下搜寻了一圈,不出我所料,彭辉已消失无踪了。我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可那种猜测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突然间,我回想起昨天彭辉在走廊里盲眼摸寻消防通道的情形,几乎没做任何停留,我撒腿冲出了准备间,沿着消防通道向楼下追去。
在路上,我的情绪已经失控,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着。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追上彭辉,也不知道追上后能做些什么。我只想能够再见到他,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消防通道的尽头是大厦的地下货仓。当我从通道口冲出时,我看到了彭辉。他正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货仓中央,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彭辉!”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然后停下脚步,刚才的那段冲刺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我站在离他十多米远的地方,气喘吁吁,但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彭辉转过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肩上背着那个黑色的提包,提包内鼓鼓囊囊,就像那天从迪厅跑出时一样。
“你别走!”追上了彭辉,我略微恢复了一些理智,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质问他,“你包里,装的是什么?!”
彭辉看起来比我冷静得多,他甚至转身向我走近了两步,坦然说道:“钱。我需要这些钱。”
彭辉的回答验证了我的猜测,这结果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头。我的泪水再一次没有出息地夺眶而出:“你早就设计好的?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彭辉在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彭辉终于点了点头,告诉我:“是的。”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胸口如同压上了重重的石头,几乎令我窒息!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这么做?!突然间,我意识到什么,嘶哑着嗓音绝望地追问:“你……是为了她?”
“是的。”也许是我的问话让他又想到了那个女子,彭辉的表情又变得果断刚毅。
“我已经和你说过对不起,请你接受我的道歉。”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向着地下室的出口处大步而去。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里,残忍而又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该怎么办?追上去?可面对这样的局面,即使把他追上,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心已离我远去,或者说,根本就从未接近过我?
“站住!”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把我的思绪又拽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我擦擦泪眼,愕然发现张雨堵在了地下室的出口处,他正平端着一支手枪,面容冷峻地逼视着彭辉。
彭辉停下了脚步,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幕,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把手伸到腰间,掏出了那支曾用来胁迫我的手枪。
“你来了。”他冲着张雨淡淡地笑着,然后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闷响,这次枪中不再没有子弹!张雨一个侧翻卧倒在地,离他刚刚所在位置的不远处,一盏壁灯被击得粉碎,玻璃四溅!
彭辉一击不中,转过身,向着我所在的消防通道入口处折返过来。
我看着他越走越近,头脑中一片混乱。困惑、气愤、失望、委屈诸多情绪交杂着,使我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转瞬间,他已经跑到了我的面前,可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径直便要进入通道离去。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在他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我愤然伸出双臂,将他拦腰抱住:“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
“放开我。”彭辉看着我的眼睛,冷峻而又严肃地向我说道。然后他回头看了看,张雨已经站起了身,正向着这边追过来。
“不,我不放!”我上了拧劲儿,把他抱得更紧了,“你骗得我好苦,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放开。”彭辉冷冷吐出这两个字,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举动:他举起那支手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额头。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在我心中,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强烈的愤怒和绝望使我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我把额头迎上去,贴在了他的枪口,同时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你开枪!你开枪啊!”
已经追到近前的张雨见此情形,连忙收住脚步,原地举枪瞄向彭辉,焦急地大喝:“你疯了!快把枪放下!”
“我必须这么做,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彭辉瞥了张雨一眼,语气坚定,然后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我,轻声说了句,“如果我先认识你,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同时我看到,在他的目光中,一些东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种冷漠和残酷突然间消失了,在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中,似乎藏着太多无法用语言倾诉的东西。
我一时间愣住了,紧抱着他的双臂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一些。可就在我的眼前,彭辉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却开始缓缓地扳动!
“砰!”我的耳边划过一声刺耳的枪声,几缕滚烫的血滴溅在了我的脸颊上,同时我怀里的那个身体“倏”地松软了,带着我一同向着冰凉的地面摔去。
我伏在彭辉身上,他的面庞离我那么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左额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弹孔,鲜血正从中汩汩而出!
我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一幕,张大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彭辉的双眼仍然睁着,似乎还在看着我,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我颤抖着伸出右手,轻轻抚下了彭辉的眼睑,在他双眼闭上的那一刻,我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和绝望,泪水伴随着呜咽声夺眶而出。
我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这个男人,而且他走得如此彻底,我们之间连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张雨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情显得有些茫然。他手中的那支枪无力地垂在自己体侧,枪口仍然残存着射击后留下的热度。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处在一种虚实难分的状态中。我始终无法接受那天在科凌大厦发生的一切。我认为那些都不是真的,那只不过是一个梦。我期待着有一天能从梦中醒来。
我家中仍然保留着一盒录像带,里面记录了彭辉换装易容时的情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画面,彭辉的形象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断地变幻着。看的次数太多了以后,有时我会突然犯起了迷糊:这其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每天,我都会去那个迪厅,去那个大排档。我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彭辉残留的气息。我总是幻想着彭辉又会出现在我面前,或者时光突然倒回到我们原先相见的那个时刻。
度过了雨季,这个城市开始进入阳光明媚的初夏时分。随着空气中那种潮湿的气息渐渐淡去,残酷的现实开始击碎我的幻想,向我步步逼近。两周后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城市广场那张熟悉的桌前,桌上摆着小龙虾和两瓶啤酒,而我每次只会喝完其中的一瓶。
啤酒很凉,我正在慢慢地喝着,忽然眼前闪过一抹红色,有人把一枝玫瑰花递到了我的桌前。
我蓦地抬起头,那个卖花的小姑娘正站在我的身旁,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对着我不住地打量。
“姐姐,这朵花是送给你的。”她甜甜地说道。
那熟悉的红色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接过花儿,在手中紧紧地握着,花刺扎在我的手心,传来一阵锐痛。我摊开手,一滴殷红的鲜血正从我的掌心缓缓渗出。
我的鼻子一酸,黯然说道:“我没在做梦,是吗?”
小姑娘有些茫然地看了我片刻,然后拿起我的手,帮我擦去那滴鲜血,问我:“姐姐,你很伤心吗?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你了?”
小姑娘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在了我的心口。是的,他离开我了。这是事实,已经发生的事实,我必须接受的事实!
“他是一个好人。姐姐,你应该去把他找回来。”小姑娘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把他找回来?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他呢?突然间,我的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个地方。我想,不管他漂泊到何方,他的心,他的灵魂,终究是属于那里的。
我向领导请了一个月的长假,收拾行囊,来到了东海的海边。
彭辉说过要带我来东海看箭鱼。如果他还记得自己的话,他应该来这里等我的。
我坐在海边等待着,一坐就是一天。在这期间,我常常会闭上眼睛,倾听海浪的声音,我觉得他会通过大海向我说些什么,我也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他给我解答。
在我独自待在海边的第八天傍晚,一个男人踩着落日的余晖来到我的面前,他的出现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你的同事告诉我你在这里。”张雨站在我的身边,远眺着辽阔的大海。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也像那潮水般起伏难平。
我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于是淡淡地问了句:“你也喜欢大海吗?”
“不,我更喜欢巍峨的山峰。不过,他很喜欢海。”张雨停顿了片刻,转头看着我,“你也喜欢,是吧?所以,你会一直想着他?”我迎着海风,沉默不语。
张雨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注定这辈子也无法忘记他。”
我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我有很多话憋在心里,也许只能对你说了。”张雨指指海滩上的一排小木屋,“那里有个茶馆,去坐坐吗?”
我点点头,我们俩一前一后,向着那茶馆走去。
茶馆临海而建,透过墙上的小木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渐涨渐高的潮水。我们临窗而坐,各要了一杯淡淡的绿茶。
我用双手捧着茶杯,目光看向窗外,缄口不语。
又是张雨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些讨厌我?”
“不。”我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打死了他,但你的目的又是为了救我。”
“如果那天不是他对你的生命构成威胁,我是绝对不会开枪的。”
我轻轻啜了一口茶,然后苦笑了一下:“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傻,可每天夜里我都会想起他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眼神使我直到现在仍然相信,他不会伤害我的,那不是他的本意。”
张雨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了解他吗?”
“了解?我也说不清楚。”我有些迷茫地摇摇头,“我似乎能看到他的内心,可他做的每件事又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张雨似乎很理解我的话,冲我摊了摊手:“别说是你,我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可还猜不透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你们?二十年的朋友?”我蓦然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从没跟你说过吗?”张雨也显得有些奇怪,“我们俩曾是最好的朋友。”
“那你们……是不是喜欢同一个女孩?”我愕然问道。看起来,整个故事要远比我现在所知道的复杂得多。
“是的。”张雨坦然承认,“那个女孩叫姜小艺,现在是我的妻子。彭辉抢赌场,抢赈灾款,其实都是为了她。”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原来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事情在瞒着我。
“半年前,我妻子患上了尿毒症,必须换肾才有生存的希望。经过多方联系,市人民医院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肾源。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凑够手术费用,否则肾源就得让给别人。可昂贵的住院治疗费早已把我们俩的积蓄花得所剩无几,这笔手术费对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听到这里,我略微理出了一些头绪,试探着问:“那你……是差十五万元?”
“不错。”张雨点点头,“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彭辉回到了雨城。我和他背着小艺见了面。在得知我们夫妻俩的处境后,彭辉当即表示,他会想方设法帮助我们。对他的好意我当时并没有拒绝,甚至还很感激。要知道,我们俩虽然在处事态度上有很大的分歧,但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即使后来小艺放弃他而选择了我,这一点也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用那样一种方式来帮我。”
“什么方式?”我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还不是特别明白。
“三天后,我收到了彭辉寄来的汇款单,十五万元。”张雨继续说道,“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艺,就接到了局里的电话,让我去处理一起抢劫案。这案子对我来说简直太简单了。我一听报案人描述作案者的举止语态,心里就明白了五六分,再加上大家都看到了他左手上的那条伤疤,我更加确凿无疑了,彭辉给我寄的,居然是抢劫得来的赃款。”
“可他抢的都是一帮赌徒的钱啊!”我忍不住帮彭辉分辩了一句。
“那也不行!这是法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触犯它。”张雨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不过随即他又叹了口气,换了另外一种口吻,“其实我也考虑到了这些因素,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亲手抓他归案了。那天上午我去找你,其实只是想知道你对那起劫案究竟了解多少。你的态度让我很诧异,不过也让我放了心,至少从你口中不会透露出彭辉的身份和行踪。”
“原来是这样。”我回忆当时的情形,前后印证,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过我立刻又抛出了一个疑问,“可那笔钱怎么又被彭辉寄到了抗洪赈灾办公室呢?”
“把钱寄往抗洪赈灾办公室的人是我,可我署的是彭辉的名字。”张雨向我解释,“那笔钱我肯定是不能动的,我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既给这笔钱找到了很好的归宿,而且如果以后彭辉归案,这也给他创造了一个可以酌情减刑的情节。”
我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我全给搞拧了。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在火车站截住了彭辉,那他早已离开了雨城,以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是这样。”张雨无声地叹息着,“不过那也不能怪你。很多事,嗬,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命运。后来,彭辉怒气冲冲地来找我,我们俩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点点头,这些都是可以想象的。以彭辉的智商,他在饭馆一看到那条新闻,肯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化为乌有,换作我,也同样会怒不可遏的。
“那天晚上,彭辉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浑蛋,骂我自私。说我为了维护自己所谓的正义感,却置小艺的生命于不顾。等他摔门离去后,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到底是不是浑蛋,是不是自私?”张雨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接着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归根结底我们俩不是同一类人。彭辉一向我行我素,只要他认为对,就没有什么规矩能束缚住他。而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有必须坚守的原则。我们虽然是最好的朋友,却永远无法相互理解。”
我想了想,对张雨说:“不过你比彭辉要幸福多了,至少你最爱的人是可以理解你的,所以小艺才会选择嫁给你。那天晚上,彭辉也想了很多东西,后来他一个人喝酒。”
张雨突然抬眼看了看我:“不是一个人,你也去了,是吗?”
我愣了一下:“是,也许我出现得很不合时宜。只是我没想到,而且至今也不愿相信,他居然会利用我,在赈灾晚会上做出那样的文章。”说到这里,一种压不住的委屈和酸楚从我心头涌上来,我的眼睛有一点点湿润了。
张雨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同情:“我猜到他不会就此罢休的。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们俩的行动。后来彭辉一反常态出现在媒体上,我更是觉得很不对劲。就在晚会进行的前一天,我跟着你来到彭辉所住的宾馆。你们俩出去后,我对服务员亮出警察的身份,进入了四〇六房间。”
“哦,那你发现了什么吗?”
张雨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在彭辉的房间内,我找到了几张报纸,从而意外发现了和他有关的另外一件事情。”
“你是说黎州的那起枪杀案?”
“不错,难道你也知道?”张雨显得有些惊讶,“为了慎重起见,我在房间内提取了彭辉的指纹,回去后在公安内部网络上与嫌犯留在现场的指纹做了比对,两者完全一致。”
“你认为是彭辉杀了那个人?”我摇了摇头,“你错了!那个人是自杀的。”
张雨皱了皱眉头:“自杀?这是彭辉告诉你的吗?”
“是。”
张雨看着我长长地嘘了口气,然后说道:“他是骗你的,在我面前,他全都承认了。”
“承认?”我有些茫然,“承认什么了?而且你们是什么时候见的面?”
“就在那天晚上,我在宾馆房间里等着他。他去你家里吃的晚饭,很晚才回来。”张雨回忆道,“见到我,他并不吃惊,也许他早就知道我迟早会找来的。我没有兜圈子,直接向他询问黎州那件案子的情况。他坦然承认,说是那个人欠了他的债,既然没有钱还,那就该用命来还。”
怎么会这样?彭辉在我和张雨面前完全是两套不同的说辞。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如果他真的杀了人,他首先要骗住的应该是张雨,对我撒谎却在张雨面前说出实情,那会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中已经攒了太多的疑惑,所以我决定先不去想这些事情,让张雨继续往下说:“那后来呢?”
“我让他跟我去投案自首,他却嘿嘿一笑,说还有样东西要拿给我看。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手绘的图纸,展示在我面前。”
“图纸?”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图纸?”
“科凌大厦的内部构筑地形图。”张雨沉着声音说道,“当时他手指着那张图纸,向我一一讲解,何处是准备间,何处是消防通道,何处是地下配电房。然后他又拿出一个小巧的定时打火装置,告诉我,只要他把这个装置安放在配电柜中,他就可以在特定的时间让整个大厦断电,应急照明系统最快也得在半分钟之后才发挥作用,在这半分钟里,他早已席卷着赈灾款,从地下货仓的出口处逃之夭夭了。”
定时打火装置?我突然醒悟过来,那肯定就是彭辉用来为我点燃生日蛋糕的东西,当时我还曾为他的巧妙设计而感动,怎知这装置对彭辉却另有着重要的意义。
“他为什么要在行动的前夜,把整个计划向你全盘托出呢?”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问了一句。
“这个……”张雨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被我问得一怔,“也许,是为了和我斗气吧?”
“斗气?”
“对。当初小艺选择了我,他在心中一直不服气。”张雨按照自己的思路给我分析着,“这次小艺患病,给了他向我宣战的机会。他要证明给我看,只有按照他的方法去做,才能够挽救小艺的生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什么都不顾。”
我摇了摇头,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如果彭辉要完成某个计划,那他所有的行为应该都是在为这个计划服务的,像这样为了斗气而把设定的方案全部告诉对手,这实在不是他行事的风格。
“我当然不能允许他这么做。可当我想有所行动时,却发现已经晚了,彭辉抢先拔枪对准了我。不过他只是搜走了我的配枪,然后把两支枪都扔进了洗手间,说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是用老办法解决,我们今天得再比试一次。”
“老办法?什么意思?”
张雨喝了一小口茶,然后悠悠地回忆道:“当年彭辉得知我和小艺订婚的消息后,非常恼火,把我约了出来,逼着我和他打了一架。那次我赢了,他也做出承诺,再也不会打搅我和小艺的生活。”
“所以那天晚上你们又打了一架?”我终于知道彭辉鼻梁上的瘀青是从何而来了。
“不错。”张雨点点头,“如果我赢了,彭辉就得跟我去投案自首,如果我输了,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实现那个荒唐的计划。”
“结果呢?”
“我输了。”张雨苦笑着说,“他的体内似乎积攒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几乎像野兽一样勇猛疯狂,我根本无法抵挡,很快就被他打倒在地。”
这结果丝毫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场搏斗中,张雨只是在完成他的工作,或者在维系他做事的原则,而彭辉则完全不同,我知道他体内那种力量的源泉。我用双手轻轻地摸着自己发酸的鼻子,徒劳地想去驱赶那翻涌而上的深深的妒忌。
“后来彭辉用胶带把我捆了个严严实实,连嘴和眼睛都封住了。我无法说话,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在黑暗中无奈而焦急地等待着。其间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次,等我醒来的时候,直觉告诉我,已经是第二天了。后来我听见彭辉走到我的身边,对我说‘我要出发了,去参加那个晚会。今天晚上,一切都该结束了’。我用力挣扎,想说些什么,但只能依稀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这时,彭辉俯下身体,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却一字一句地说道‘别费力了,这次注定是我赢。希望你能记住,小艺的命是我救的’。说完这话后,他就走出房间,锁上门离去了。”
“他就这样走了?”我不解地看着张雨,“那你怎么能在不久后出现在科凌大厦呢?”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我们俩曾认为胜负已定,无法更改了。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出人意料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在最后的时刻,恰好有个服务员来到四〇六房间打扫卫生,她发现了我。”张雨唏嘘地感慨了一句,“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服务员?!”我惊诧地脱口而出。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不,这不是命运,这是彭辉安排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张雨没有注意到我异样的反应,继续说着:“正是那个服务员帮我挣脱了束缚。我在卫生间内找到了自己的手枪,立刻向着科凌大厦赶去。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看见了,我恰好在地下出口处堵住了彭辉。他那时已经丧心病狂,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向我开枪了,甚至也要向你开枪,我别无选择,我……”
我心中则是一片迷茫!我似乎已经看清了整个事件的脉络,但其中一个最关键的地方却仍然难以解释。这自始至终的每一步,根本就是彭辉在全盘控制着,可是为什么?他的目的、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用手抚着脑门儿,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问张雨:“你妻子呢?现在她怎么样了?”
“前两周刚做了手术,现在恢复得很好。”说这句话的时候,张雨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次欣慰的表情。
是的,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这就是彭辉要的结果!
“哪里来的手术费?”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简直像做梦一样。就在我认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意外的结局。”张雨惘然地摇着头,似乎至今也没有完全相信后来发生的事情。停顿了片刻后,他接着讲述:“彭辉死后的第三天,局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告诉我,因为我击毙了网上追查的逃犯,又阻止了一起性质恶劣的抢劫案,组织上决定给我记二等功一次。当时局长说了很多夸奖和鼓励的话,我的脑子很乱,基本上没听进什么。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立刻让我怔住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屏住呼吸,静待张雨的下文。
“局长告诉我,我不但被记功,而且能得到二十万元的赏金。”说着,张雨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张报纸,递到我面前,“局长给了我这张报纸,你看一看,也就明白了。”
我没有用手去接,心中已明白了一切。那是一份《黎州日报》,版面上的新闻标题醒目而熟悉:《富豪枪杀案再起波澜,吴某之子悬赏二十万追查杀父凶手》。
“对于悬赏的事情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太突然了,我根本无法向你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张雨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向我解释一些什么。我明白,他是想让我相信,自己绝对不是为了要得到悬赏而枪击彭辉的。
是的,他不知道。因为彭辉不想让他知道,所以在他进入宾馆房间之前,彭辉故意把其他报纸留下,却唯独烧毁了这一张。我回想起当天的情景,那报纸如同一只燃烧的蝴蝶,在细雨中化为灰烬,最终飘散在风中。
我开始不争气地抽着鼻子,泪水即将渗出眼眶。
我的情绪似乎感染了张雨,他也显得有些激动了:“不怕你笑,拿到钱的那一刻,我哭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规规矩矩做人,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可彭辉让我产生过动摇,开枪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命运终于给了我答案,在最后的一刻,我得到了回报,我赢了,但我是站在自己最好朋友的血泊中……”
“命运?可彭辉从来不相信命运,他只相信自己。”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问张雨,“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做了二十年的朋友?”
张雨点点头。
“但你真的不了解他。”我咬咬嘴唇,在张雨疑惑的目光中继续说道,“他是我行我素,漠视一切束缚。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是非观,做事没有原则。他的原则在他自己心里,同样不可动摇。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杀人,不相信他会对我开枪,也不相信他会真的抢劫赈灾款,这一个月来,我从来没有相信过。”
张雨沉默片刻:“可他确实这么做了,这是事实,你必须接受。”
我轻轻一笑,泪水却滑落脸颊,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不远处的大海:“你知不知道,在这海里,有一种箭鱼?”
“箭鱼?”张雨不明所以地摇着头。
“对,箭鱼。”我用沉缓的声音说着,“它无拘无束,游起来飞快,从没有人能活着捉住它。如果它落入了渔网,那它就会拼命挣扎,或者脱网而去,或者力竭而死。总之,它自己控制着一切,即使是死亡。”
张雨无法领会我话语中的意思,尴尬地一笑,对我说:“也许你不想再说刚才的话题了?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心里堵着好多东西。这个时候,你总会想找一个人倾诉。我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
我擦干泪水,转过脸,对张雨微笑着说:“好了,我该走了。祝你们幸福,我想这也是彭辉的心愿。”
“等等。”张雨从包里拿出两张照片递给我,“我知道你对彭辉有着不一般的感觉,也许你需要这个。而且,我想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也算留作一个纪念吧。”
我接过照片端详着。一张是彭辉的单人照,还有一张是张雨、彭辉和姜小艺三人的合影。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照片了,上面的人都开心地笑着,年轻,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从木屋中出来,我再次来到了海边。潮水拍打着我的脚面,我俯下身,把那两张照片送入了大海。
想记住一个人,并非一定要留下些什么。
海水缓缓漫过照片,上面的人像随着水波晃动着,似乎变得鲜活了一些。我忽然发现,照片上的那个女人确实长得和我有点像。
然而我终究不是她,我又想起了彭辉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如果我先认识你,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我不知是该微笑还是该哭泣。如果?这世上的事又怎么会有如果呢?
“看,箭鱼!”我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孩子欢快的叫声。
我心中一凛,连忙抬起头,正好看见一条银白色的修长的鱼从海水中跃起,它的身体绷得笔直,姿态优美而迅捷,在海面上划过了一道美妙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