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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愣了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当我试图回忆的时候,梦里的那一幕幕场景便清晰无比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被关在了同一个衣柜里,女孩那悲凉的眼神、凄厉的哭声和我手上残存的滑腻感觉都是如此真实,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一切难道仅仅是一个梦境吗?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隔壁的那个女孩,我对她过于操心了,而这份操心随着我的睡眠被一同带入了梦中。即使在梦醒之后,我首先想到的仍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她的父母回来了吗?昨晚的一夜她又是怎么度过的?

于是我穿好衣服下床,首先走到了阳台上,去寻找一些答案。

今天是个好天气,连绵青山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春晨的清新气息。

孟萍萍正站在对面的阳台上享受着这一切,看到我出来,她很优雅地向我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我微笑着点头回应。由于两个阳台间隔着一个屋子的距离,在这个静谧的早晨,大家都没有扯起嗓门儿互致问候的欲望。

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应该在我昨晚睡着以后不久吧。

我一边在心中自问自答,一边向着阳台边的那扇窗户看过去。在晨光的映衬下,我只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昨天的那个女孩没有出现在窗前。

现在她在哪里呢?

也许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懒觉。

我一夜的牵挂终于落了地,这才想到起床的时候,郭少晖并没有躺在我的身边。

难道他这么早就起来工作了?我来到客厅中,果然看到郭少晖正背对着我端坐在画椅上,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痴痴地看着面前的空白画板发着呆。

我悄悄地在他身后站住了。我不想惊动他,因为我很喜欢看他思索时的样子,对我来说那是一幅非常美丽的画面。

良久,郭少晖终于从沉思中醒来,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转过头来看着我,微笑着说道:“你起来啦,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

“嗯……挺好的。”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昨晚的梦告诉郭少晖,我不想让他为我分心。

郭少晖的脚下摆着一盆枯败的花,那不正是昨天我在阳台上看到的那盆吗?我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嗯”了一声。

郭少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笑着解释道:“哦,这是我拿进来的,这盆花太难看了,过两天我买盆新的换上去。”

嗬,这个家伙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勤劳了?我赞许地点了点头:“难得你这么有心,来,奖励一个吻!”说完,我便俯下身子,郭少晖也笑嘻嘻地把脸迎了过来。

突然,我“哎呀”一声叫了起来:“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啊?里面好多血丝!”

“是吗?”郭少晖用力挤了一下双眼,然后用手轻轻地揉着,“没事的,昨天晚上没睡,回头休息一下就好了。”

“怎么这样?为什么不睡觉啊?”我既心疼又生气,语气中多少有些责备。

“嗯,突然有一点创作上的感触,所以我就在这里想了一夜。我们搞艺术的,灵感这些东西是稍纵即逝,偶尔想到些什么,都会比较痴迷的。”郭少晖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无奈地撇了撇嘴:“那也得吃饭睡觉呀!总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

“好吧,我马上就去睡。不过现在……我饿了……”郭少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我,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

“馋样儿!就应该饿着你才对!”我一边在嘴上说着半嗔的狠话,一边却走进了厨房。

冰箱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我的一身厨艺也就没了用武之地。我只能大材小用地煎几个荷包蛋,又冲了两杯牛奶。

郭少晖看起来确实是累了,吃完早餐,他粗粗地洗漱了一下便一头倒在**。很快,卧室里响起了他轻微的鼾声。

我闲着没事,忽然想到昨天吃饭的餐馆附近有个小菜市场,于是决定去买些菜回来,中午也好露一手,做一顿丰盛的午餐,省得郭少晖总是埋怨我光说不练。打定主意之后,我稍做一番整理,独自出门。

学校里的生活气氛确实不错,三三两两的学生走来走去,安静却又充满了活力。而在学校的大门口,一块宣传板前围了不少学生。我禁不住好奇心,也凑了上去。只见那宣传板上写着几行字:

行为艺术系列讲座(一):对伤害的迷恋

主讲人:岳正锋教授

时间:周二上午9:00

地点:教三楼小报告厅

今天正是周二,我看了看时间,离报告开始还有大约一刻钟。教三楼郭少晖曾经带我去过,离校门口也就五分多钟的步程。行为艺术我以前只是通过网络了解过一些,似乎是很另类的东西。而我这个人对神秘事物一向充满了好奇心,这次又是自己认识的人主讲,我兴趣更大了,当下便决定去见识一下。

到了小报告厅却发现听众并不是很多,只有五六十人的样子,散布在近三百个座位上。我独自一人,又不是正式的学生,便挑了个靠后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

岳正锋正在讲台上摆弄着一些道具,他今天穿了一身运动装,头发很短,打理得根根立起,显得非常精神。孟萍萍站在他的身边,看起来她此刻的角色正是岳正锋的助手。这个女人不仅美丽,浑身上下更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台下那些男生的目光都毫不例外地在她身上打了好几个圈。

而我的思绪此刻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上。岳正锋夫妇俩都不在家,女孩又被一个人关在小屋里了吗?她是不是正躲在窗户后面悲伤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岳正锋已经在台上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首先我要感谢大家来听我的讲座。在中国,很多人把行为艺术视为怪胎,甚至视为洪水猛兽。其实我和在座的各位至少有一个本质上的共同点——我们都试图以艺术为载体,向世人展示一些东西。只不过你们使用的工具可能是画笔,摄影机,雕刻刀,电脑,等等。而行为艺术家们则更直接一些,我们使用的是自己的身体,同样试图展现出对时间、空间、观念的深度思考。”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话锋一转:“好了。我们搞艺术的一向都是不擅长用语言来描述某件事情的。下面就请大家看一看我的演示。”

说完这些话,他伸出了左手,呈半拳状抓住讲台的外侧桌沿。他的手背微微拱起,向大家展示着。摆好这个姿势后,他向身边的孟萍萍点了下头。

孟萍萍从桌上的托盘中拿起一柄锋利的小刀,从台下看去,托盘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和一大瓶醋。我正在猜测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孟萍萍已经用行动给出了答案。她拿起那柄小刀,在岳正锋拱起的手背上轻轻一拉,划出了一道大约两厘米长的口子。由于岳正锋的手是向外侧绷着的,伤口张得很大,血立刻渗了出来。

台下涌起一片**,我的身上泛起一阵凉凉的感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有的女生已发出尖叫,更有胆小的甚至用手捂住了眼睛。

岳正锋则显得非常镇定:“请大家安静,我的演示还没有正式开始。”然后他用右手紧紧地握住受伤的左手手腕,看得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力量在做这件事,似乎这只左手很快将不受自己的控制,所以才要拼命将它抓住一般。

岳正锋往台下瞥了一眼,微笑着说道:“一会儿请大家帮助计时,这次演示将持续一分钟。”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但还是有几个男生掏出手机,调出了计时的功能。

孟萍萍此刻则打开了托盘里的药瓶,她的右手拿着一个小勺,从药瓶中舀出少许白色的粉末。然后她看了看岳正锋,后者点头示意:

“开始吧!”

孟萍萍弯下腰,很仔细地把那些粉末撒在了岳正锋左手的伤口上。那粉末遇见血水,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刀口处泛起微小的泡沫,并且腾起一丝淡淡的水汽。

岳正锋先是皱着眉头,随即脸上的肌肉也变得扭曲起来。他半咧着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喉管里显然压抑着极为痛苦的嘶吼。而他被紧紧握住的左手手腕此刻则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孟萍萍却不以为意,她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目光中满是鼓励之色。

台下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被惊呆了,偌大的报告厅中,只听见从那伤口处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嘶嘶”声。

终于有人从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清醒过来,喊道:“时间到了!一分钟的时间到了!”

孟萍萍立刻拿起托盘中的醋瓶,用大量的醋液冲洗着岳正锋手背上的伤口。

原本齐整的刀口已经被腐蚀得参差模糊,血也不再流了。

岳正锋的神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看来巨大的痛苦也随着醋液的冲洗而远去了。

待气息平定之后,他指着那个白色的药瓶说道:“这就是大家俗称的火碱,学名氢氧化钠,它所造成的化学灼伤能让你感受到最深刻的肉体痛苦。我要谢谢大家,在你们的关注下,我经历了对自我伤害的极端体验!”

不知是谁起的头,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我也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感动,情不自禁地跟着鼓起掌来。

岳正锋挥了挥手,说道:“大家先不要鼓掌。你们现在只是赞许我的勇气,而没有和我产生艺术上的共鸣。你们只知道我刚刚忍受住了巨大的痛苦,却体会不到我在这个过程中所享受的快感。这就是我今天要和大家讨论的话题——人性中对伤害的迷恋。”

看得出来,台下的不少听众已经对岳正锋的演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我对这样一个话题却有些接受不了。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我干脆轻轻地站起身来,准备先行离去。

我的座位离后门不远,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早退行为。不过这个举动逃不过台上岳正锋夫妇的眼睛。孟萍萍走下讲台,跟了出来。

我在门外停下,不好意思地打着招呼:“师母好!”

孟萍萍一愣,随即认出了我,笑着说:“没想到你也来了。他呢?”毫无疑问,她问的人就是郭少晖。

“在家搞毕业创作呢。”我小小地撒了个谎,“我本来要去买菜的,发现是岳老师主讲,就顺便过来听了一下。嗯,时间有点紧,不能听完了……岳老师讲得挺精彩的……”

“呵呵,你是不太喜欢吧?”孟萍萍说话倒爽快得很,“没关系,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了,这种艺术方式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我跟着你出来,就是想问问你真实的感受。”

我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我,我不是搞艺术的,这方面不太懂。而且我胆小,见不得血……”

孟萍萍释然地一笑:“那好吧,不为难你了。家里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挺好的,谢谢您。”突然,我的心里一动,说道,“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了,说吧。”

我犹豫了片刻,在心里思忖着该不该提这个话题,最终,我还是下了决心,问:“您和岳老师出门的时候,总把孩子一个人锁在屋里吗?”

孟萍萍挑了挑眉毛,显得非常意外:“怎么?你见到我们的孩子了?”

我点点头说:“昨天在阳台上,透过窗户看见的……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家里,挺可怜的。”

孟萍萍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那表情使我想起了黑暗中母亲的眼神,同样无奈、悲伤和疼爱。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的。”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关系的,你不用自责。”孟萍萍又露出了随和的笑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不过现在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这样吧,哪天有时间你们上我家来玩儿,我带你们见见我的女儿,你们一定会喜欢她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当然不会笨到继续追问什么,匆匆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报告厅。路上,我不免在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好在孟萍萍倒是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

买了菜回到家中,郭少晖还在呼呼地睡着。我煮好饭,又下厨房炒了几个拿手的小菜,这才去卧室中把他叫了起来。

虽然郭少晖一进客厅就夸张地大叫“好香好香”,但吃饭的时候,他却成了个闷葫芦,对我精心准备的饭菜竟没有任何评价。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筷子拍在桌上,赌气道:“如果我做得不好,你就不用勉强吃了!”

“好吃呀!”郭少晖被我呛得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生气的原因,“嘿,你误会了。我是在想事情呢。”

“想什么呀?”我没好气地问。

“还是昨天晚上想的那些。那个突然出现的灵感,我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这种感觉。”他若有所思地捧着饭碗,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又很认真地对我说道,“你信不信,这次我真的会创作出一幅伟大的作品来!”

看着他痴迷的样子,我是又好气又好笑,联想起早上岳正锋的“演示”,难免暗暗感慨:这些搞艺术的还都是有着那么一股子痴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