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泪刻划出来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公孙断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头,他懂得马空群的意思。

这种时候,的确不是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更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却仿佛还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在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面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们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情。

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

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空群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

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几句话中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

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骗他自己呢?”

马空群道:“因为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自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冽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

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

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也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

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有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所以他们就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在远处迎风招展。

沙子是热的。

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了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

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脚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融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

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子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灼热而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

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看够?”

傅红雪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所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万马堂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伟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地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

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看公孙断,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融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

黄沙,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云在天道:“但我们却更不能放过傅红雪,我们一定要为他复仇。”

马空群道:“当然要复仇,只不过……”

他忽然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削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还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全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接着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目光刚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