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场

晚上九点,当廖樊走进谭彦办公室的时候,便携音响里正播着《行星组曲》。打击乐和弦乐组成的节奏,在低音长笛和双簧管的铺陈下铿锵前行,正如此时廖樊的表情一样咄咄逼人。

谭彦看着站在沙发前的廖樊,不动声色,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在训练场事件之后,他也想找廖樊单谈,毕竟现在要共管这支队伍,冤家宜解不宜结。但谭彦却不敢轻易出手,觉得自己还摸不准廖樊的脉。正如马叔说的,廖樊又犟又轴,压根没一点敏和锐。他是那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说话办事总有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谭彦知道,谋定后动、事缓则圆,对廖樊这种人就不能过于妥协和让步,要不就会让冷屁股将热脸碾压。所以谭彦索性等着,准备在工作中再抽不冷子“胳肢”他一下,等他主动上门。没想到廖樊这么沉不住气,还没正式过招,就绷不住了。

政委办公室是谭彦的主场。谭彦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招呼廖樊坐下。在谭彦到特警报到之后,廖樊是第一个坐在这沙发上的人。有一就有二,这是个好的开始。廖樊没客气,拿起水来吹了吹,抿了一口,又放在茶几上。他直视着谭彦,看得出,也在琢磨着怎样开口。

谭彦仰靠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与廖樊对视。座椅比沙发高,又加上主场的优势,从气势上谭彦已先胜一筹。廖樊主动上门,是客,谭彦稳坐主位,能以不变应万变。乐曲已经到了《火星》乐章的结尾,谭彦终于开了口。

“廖樊,我一直觉得咱们该好好聊聊。”他做着开场白。这句话模棱两可,进可攻退可守,看似主动却没任何表态,反而是引对方表态的鱼饵。

但廖樊却没上套,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

“你为什么来特警挂职?”廖樊问。

谭彦笑笑,觉得这个问题挺有意思。“我要是说服从组织的安排,是不是显得挺假?”他反问。

廖樊没说话,看着他。

“我从警十六年了,时间应该跟你差不多。但说实话,这十六年我一直在政工部门工作,基层经验少,所以这次下来一方面是来学习的。”谭彦伴随着第二乐章《金星》的小提琴旋律,做着毫无攻击性的开场。“但是……”他话锋一转直入主题,“我来特警之前,郭局跟我谈了话,强调了派我到特警的意图。”

“什么意图?”廖樊问。

“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整顿纪律,让队伍更加忠诚可靠。”谭彦回答。

“郭局的意思是,现在这支队伍不忠诚可靠吗?”廖樊皱眉。

谭彦把矛盾引到郭局身上,当然是为了自己卖好。“郭局说的是‘更加’,明白吗?”谭彦反问,“你与老陈不和,影响了队伍的发展,造成了民警思想的包袱,这些也是明摆着的。”他给廖樊来了个下马威,“我解释一下,这是领导的看法,不代表我个人的意见。”他补充。

廖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第二,我在政治部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些从特警大队离开的民警,你知道人家怎么说吗?他们说几年前刚到特警队的时候,拿着行李往里走,就有老队员喊‘你们上当了’,干了几年之后才明白,不干特警后悔一辈子,干了特警后悔几年。”

“这是谁说的?”廖樊皱眉。

“你别管是谁说的,这是实际情况。人家说在特警有三难,休假难、恋爱难、升职难。是的,这三个问题在全警都存在,但有没有可能在特警大队又加了个‘更’字?特警在老百姓眼里是影视剧里飞来飞去的英雄,但在队里却为‘三难’所误,你说,这是不是大队班子的问题,是不是对民警的不负责任?”谭彦开始上纲上线。

“你调查过吗,这是实际情况吗,还是某个人的一家之言?”廖樊反驳。

“就算是一家之言、管中窥豹,也要以此警醒。而且从数据上看,这两三年从特警大队提拔到市局其他部门任职的干部很少。为什么?我想,你作为特警的一把手,你应该自问。”谭彦开始玩起了数据分析。

廖樊被问住了,没再说话。

谭彦见状,乘胜追击。“第三,纪律弱化,管理松懈。我给你念一下郭局的指示吧。”谭彦说着翻开本,“管理混乱,民警上班迟到早退的情况突出,请销假制度不落实;存在家长作风,一言堂,民警之间不称呼同事,而称呼外号或以兄弟相称;党建弱化,政工学习材料大多为在检查前后补,日常党课、党日活动缺失……”其实本上什么都没有,这些所谓的郭局指示,也不过是他的总结。廖樊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没想到郭局是这么看我们的。”廖樊默默摇头。

“不是郭局的看法,是民警的反映。”谭彦说,“政治部每年招警,为什么报考特警的人最少,你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我……”廖樊又被问住了。

其实这是谭彦在偷换概念。每年报特警的人少,主要原因并不是干特警没有发展,而是特警太辛苦、太危险。但谭彦这个“老油条”,却把原因张冠李戴。

“那还不如撤了我,你来当这个队长。”廖樊开始意气用事了。谭彦知道,这是“武夫”们的惯用伎俩。

谭彦笑着摇头:“我问你,为什么当警察?”他看着廖樊。

廖樊毫无准备,又被问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谭彦知道,他已经钻进了自己的“套”。于是开始阐述这句设问句的意思。“我不管你为什么当警察,但我要告诉你,大多数人当警察都是为了生活,特别是咱们特警大队的许多小伙子。他们都来自外地或农村,他们为的是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是,这不是我们该说的从警誓言,我们应该说从警的目的是为了保卫海城的稳定,为了百姓安宁,但实际情况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生活的现实。就像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说的一样,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谭彦玩起了理论。

“你绕来绕去,到底是想说什么吧?”廖樊有点不耐烦了。

“我想说的是,人最终的需求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咱们作为特警大队的领导,除了要带领队伍完成各项工作任务之外,还要让手下的民警发展得更好,拥有更光明的前程。”谭彦定了调。他在表述中强调了“我们”,以拉近与廖樊的距离。

廖樊停顿了一下,点点头。

“这几天,我一直在找咱们的队员聊。我给你说几个例子吧。一个队员说,他最痛快的时候,就是出任务开车。只要任务危急,不用限速,他就把车开到最快。一百二,一百五。你知道为什么吗?”谭彦问。

“为什么?”

“他平时觉得压抑,身上的荷尔蒙分泌过剩,容易冲动,得找出口释放。”谭彦说。

“所以我每天让他们坚持训练啊,五公里,不能让他们闲着没事。”廖樊说。

“错,那不是释放,是消耗。对抗荷尔蒙,得用多巴胺。得让他们分泌出多巴胺,才能感到快乐。”

谭彦把廖樊给说糊涂了。“怎么……分泌?”

“荣誉感,使命感,归属感,充实而愉快的精神文化生活,健康的生活方式,才能让他们分泌多巴胺。”谭彦说。

廖樊靠在沙发上,显然对如何让民警进行分泌不甚了解。

谭彦见状,开始直奔目的。“作为大队政委,我不但是思想政治工作的第一责任人,更是政治建警、从严治警和从优待警的第一责任人。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他开始反客为主,“我准备建立几项制度。第一,加强日常管理,设置早点名制度,无论民警是否加班,早晨八点半都必须到大队会议室集合,由你来总结前一天的工作,并部署新一天的工作,我来通报和安排政工、纪律和后勤等工作;第二,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每周开设党课,集中学习政治理论和上级指示精神,做好上传下达,同时开展好批评与自我批评,将查漏补缺做到常态化;第三,同事之间不能再称兄道弟,要规范人民警察的日常行为准则;第四,车辆也要管起来,我查了,近期几辆车的违章情况严重,我建议统一由综合队管理,出车要填报‘公车使用单’……”谭彦洋洋洒洒地说出了整治计划。待他说完,《行星组曲》最宏大的《木星》乐章正好结束。

廖樊默默听着。他知道,自己显然低估谭彦了。“就这些?”他反问。

“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先进行这些,以后再有什么想法,咱们随时沟通。”谭彦留了个活话。

廖樊点点头。“我同意你刚才说的一些看法,但也有一些不同意见。”他看着谭彦。

“请说。”谭彦抬了抬手。

“首先说纪律要求,特警不是朝九晚五的单位,许多任务都是临时性的。就说昨天,凌晨市局指挥中心发布任务,让我们去配合经侦抓人。利剑突击队的人凌晨三点才结束工作,你让他们早晨八点半点名,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廖樊说。

谭彦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马上回答:“因为执行工作任务‘拉晚’的,可以请假,但必须经过你和我的同意。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廖樊点点头。“还有,你总说的称兄道弟,那我告诉你,这不是你们认为的家长作风或者一言堂,更不是什么党建弱化。这是民警们相互的信任,相互的托付。”他提高嗓音,“你在政工部门干了十六年,我也在特警队里干了十六年。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特警就跟我说:‘拿上枪,跟我走。’那时条件差,几个人只有一件防弹衣,在抓捕的时候他们就让我穿,但冲锋的时候却自己上。特警是在刀尖上干活的人,跟你们坐办公室写材料的不同。有一次我和同事们去抓捕一个网上在逃犯,那孙子身上背着三条人命。我们分头在一个大杂院里搜索,当我冲进一个房间的时候,看到了他。但没想到,屋里还有另外三个人。当时我已没了退路,就只能硬着头皮上。没想到对方开了枪,第一发子弹从我腋下飞过去,我攥住了他拿枪的手,跟他滚在一起,另外三个人就对我拳打脚踢,甚至抢了我身上的装备。我知道那是一帮亡命徒,已经杀了三个人,多我一个也无所谓。我和他们整整搏斗了一分钟的时间,他开了两次枪,都险些打中我。我渐渐力不从心了,觉得自己要完了,这辈子肯定就交待在这了。但这时,我的兄弟们赶到了,制服了那几个嫌疑人,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谭彦,你知道吗?特警之间,是可以把后背交给队友的。我们之间不是同志、不是同事、不是同僚,而是兄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廖樊说着站了起来,“不恰当地说,我们之间的感情甚至比家人还深,我们信任彼此,依赖彼此,可以把命交给彼此!还有,既然干了特警,就意味着奉献,意味着牺牲,我不管他们来这里是不是有杂七杂八的目的,但到了这儿就得抛开那些私心杂念,就得在危急时刻拿命往上冲。我觉得这他妈的就是荣誉,就是忠诚!”廖樊掷地有声。

谭彦看着廖樊,甚至有把他这些话记下来的冲动。说得太好了,虽然有点飘,但能看出是有感而发。

“啪啪啪……”谭彦鼓起掌来,“说得好,我向你致敬。”

“我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是想告诉你,我们这支队伍,不乱,不弱,不消极!我的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廖樊啪的一下拍响了桌子。

谭彦一哆嗦,没想到廖樊是这个态度。

“我今天找你不是来认(上尸下从)的,也不是来听你跟我说大道理的。我想跟你聊聊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手底下的弟兄们。但没想到你,却跟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廖樊变了脸色。

谭彦的笑容僵住了,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廖樊摇摇头,从背着的包里拿出了一瓶白酒,咣当一下撴在了桌上。“这个看来也白带了。你这么讲规矩,是不是喝酒也得按着局里的要求报备啊?”廖樊问。

“当然得报备,特别是作为市局直属单位的‘双一把’。”谭彦冷下脸来,特意强调“双一把”,“你倒提醒我了,以后队里再有人饮酒,也得立下规矩。中队长以下的,要向中队长报备,出了问题他们负责;中队长以上的,包括你我,都要直接向市局指挥中心报备。”

“得,一切按规矩来。”廖樊苦笑,“你好好定你的规矩吧,我先走了。”他说着就转过身去。

一股火气突然从谭彦心底冒了出来,《行星组曲》也似乎快倒回了《火星》。他拍响了桌子:“廖樊,我跟你讨论的是关乎队伍发展的严肃问题,你跟我耍什么个人态度!”

廖樊转过身,轻蔑地看着谭彦。“我领教过你的严肃问题了,也说过我的态度了,你好好体会。既然市局派你到特警当政委,那好,以后你抓好你的思想政治工作,管好你的后勤和纪检,其他的,特别是业务工作不要掺和。咱俩分工负责,各不影响。”廖樊指着他说。

谭彦看着廖樊:“好,这是你的态度是吧?”

“对,这是我的态度。”廖樊板上钉钉。他说完一转身,摔门而去。

“我……”谭彦想骂脏字,又努力忍住了。他从办公桌后走出,在屋里转圈踱步,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自己的谋定后动、事缓则圆会满盘皆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谭彦真不知道廖樊这块料是怎么当上队长的。就因为干活儿不要命吗?郭局真是看错了人。谭彦被廖樊的乱拳几乎打死,肺都快被气炸了,手也抖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从转圈踱步到缓步慢行,最后又强迫自己坐到沙发上。他均匀地吐着气,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像老陈那样和廖樊决裂。那样将一损俱损,不但自己下派“翻盘”的意愿破灭,而且还会陷入内斗的泥沼。他想起了那海涛说的话,好的书法,笔锋不显露;明白的人,锋芒不外露。他知道总说战天斗地,其实最难斗的是人。干了这么多年宣传了,他早就厌倦了什么从警的初心,什么理想、奉献、惩奸除恶或伸张正义,那都是刚参加工作的小民警才会有的想法。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扭转自己崎岖的仕途,尽快触底反弹、峰回路转。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是逐层递进的,要想获得尊重,必须巩固地位,要想自我实现,必须拥有话语权。谭彦可不想像那些被宣传的劳模一样十年如一日地原地踏步,他要努力奔跑,目标明确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谭彦想到这,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打给百合,让她群发一个信息,从明天开始,正式执行早点名制度。百合有些犹豫,说是不是要请示一下廖樊。谭彦郑重地回答,这是政委的职责,告诉各中队的队长,这是他要求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