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色高跟鞋

二〇〇五年

离别之于爱情好比风之于火,它能将小火熄灭,使大火熊熊燃烧。

——比西·拉比旦

不知为何,禾马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是在哪篇不知名的文章中看到,始终觉得后半句夸大其词。

一闪而过的杂念,被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禾马缓过神,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

正值正午,烈烈日光的房顶上,滚滚热浪中夹杂着柏油味,一个穿着粉红色开衫,白色长裙的女人跨坐在防护栏上,她的脚只要再向外挪动五公分,就会坠下六层楼高的屋顶,粉身碎骨。

“小姐,你有什么难事先过来再说,我一定帮你解决。”禾马张开双手,朝女人慢慢挪动着脚步。

刚才通过对讲机联系了消防队,由于这幢楼房处于居民小区的中央,狭窄的小区道路停满了车辆,致使消防车很难通行,无法及时在楼下安装救生气垫。

围观的人群在楼下自觉围成了一个半圆,每个人都将救人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年轻的警察身上。

今天是禾马正式成为警察的第一天,救她——是他接警后的第一个任务。

女人一语不发,她嘴唇紧绷,出神地望着楼下的绿化花坛,专心致志地思索着什么。忽而吹过一阵风拨乱她的长发,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之中的她,对此无动于衷。

禾马试图从她身上找出跳楼的原因,掌握她的心理状况,才利于开展施救工作。

她下垂的眉毛压抑着愠怒,却看不见脸上的悲伤,突然,她动了动眼睑,可能只有一秒钟,眼角旁闪过浅浅的鱼尾纹。

她居然在笑!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会露出这般笑容?

这时,女人将另一条腿也跨出了护栏,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向外倾斜,打算展翅翱翔一般,所有体重仅靠一只握着护栏的手拉着。身后几位居民连连惊呼,胆小的妇女更是捂住自己的双眼。

女人完全背向着禾马,赴死的决心已定,不再给任何交流的机会,眼见人就要跳下去了。

情势危急,等待后援已经来不及了,禾马决定冒一次险,他解开领口的纽扣,松了松制服衣领,问道:“是为了他吗?”女人没有回答,往回收了收身子,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禾马更有信心了,朝前迈了一大步,继续说道:“告诉我那个男的是谁?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该勇敢地面对他,不应该放弃他。”

“你不明白……”女人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这对禾马是个好的信号。可她依然没有转过身子,在半空中随时都有纵身跃下的可能。

汗珠顺着禾马的脸颊滑下,虽是炎炎夏日,汗水却是冰凉的。

“无论如何,请你先过来再说。”禾马已经悄无声息走到离她相当近的地方,他刚想伸手去拉她,女人正巧回头,禾马急忙收手,在裤管上擦了擦汗。

“你不明白……”女人欲言又止。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禾马微微屈下膝盖,准备强行动手。

她纤细的手已经支撑不住了,重心向外一斜,双脚离开了屋顶的柏油地面。

禾马大喊着冲向女人,拂过白色的裙摆,手却来不及抓住她,女人娇弱的身躯在风中摇摆了几下,伴着一记沉闷的响声落地,禾马连忙收回目光,不忍看见血浆喷迸的场面,耳边溅起一片惊恐的叫喊声。

由于冲力过猛,禾马的腹部狠狠撞在了护栏上,胃里一阵翻腾,他双膝跪倒在地,用拳头重重砸在地上,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慢慢渗出皮肤。

深深的自责敲打着心房,“为什么我不能再快一步!为什么我的话没有让她回心转意?是我的观察出了偏差吗?可恶啊!只差一点点就……”

奋不顾身的坠落,以及如流星般划过女人脸上的一抹笑容,她是为了爱吗?

“救他!”

坠楼一刹那,这两个字从女人的嘴里蹦了出来。

只有禾马一个人能够清晰听见这两个字,如同一句意味深长的遗愿,让人难以捉摸。

他是谁?为什么要救他?又为什么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提起呢?

禾马缓缓抬起头,在护栏边发现一件女人留下的东西,是她左脚的高跟鞋。

如火焰般赤红的颜色,仿佛被点燃的一团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禾马终于相信,离别真的可以造就一场巨大的火灾。

五月二十三日,整座城市湮没在慵懒的大雾之中,空气闻起来有股淡淡的酸味。

梁宝丰抹了把鼻涕,抬手甩在了一堆垃圾上。

作为一名垃圾回收站的员工,对于空气污染已是司空见惯。照例他清晨六点打开回收站的大门,却发现铁门上的挂锁被人砸坏了。

梁宝丰警觉地环顾四周,这个比足球场还大的露天垃圾场,放眼尽是破铜烂铁堆积成山,油腻腐臭的地面上不时有几只苍蝇嬉戏,一条长长的拖痕清晰可见。

显然,昨晚有人进来过。

是运输队的老张吗?就算来晚了,也没必要把锁弄坏吧。

梁宝丰顺着痕迹绕到了垃圾场的死角,一只半人多高的铁桶被摆在了路中央,冒着缕缕青烟,难闻的恶臭阵阵袭来。

“又是哪个王八蛋来捣乱了!”梁宝丰骂骂咧咧走近铁桶,摸了摸桶身,微微烫手。他踮起脚,探头往里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铁桶里是一具被严重破坏的尸体,烧成焦黑色的躯干如洗浴般仰卧在拥挤的桶内,未被充分燃烧的四肢弯曲交错,一道口子沿着胸前一直贯穿到腹部,尸体就像一条风干的鱼。那条清晰可见的脊椎骨在脖颈处生生被斩断,人头不知去向。

梁宝丰脚下一软,顾不得被桶壁烫伤的手掌,连滚带爬跑向了屋子里的电话机……

气温连续五天超过了二十二度,还来不及感受杨柳拂面的春风,令人烦躁的夏日已悄然来到。

禾马一如往常巡视着管辖街道,抬头遥望那座出事的屋顶,坠楼事件的阴霾仍挥散不去,女人最后说出的“救他”两字,铿锵有力地敲打着禾马的心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禾马调查过自杀者的身份,女死者名叫王娜妮,二十八岁,身高一米五六,是一家三星级酒店的服务员,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即将离休的销售员,家庭和睦,死者的生活背景中找不出自杀的动机。王娜妮的父母也从没发现女儿在谈恋爱,工作之余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死者性格比较内向,除了工作单位和家庭,很少接触其他社交场合。由于没有明显的自杀动机,鉴定专家最终将王娜妮的跳楼定性为利己主义自杀,即个人与社会联系脱节,缺乏集体支持和温暖以致产生孤独和空虚感,导致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实施了急性自杀行为。

两个月过去了,禾马的疑虑丝毫没有减退,他的怀疑不单单来源于“救他”这两个略显奇怪的字,还有死者跳楼时遗留下来的那只红色高跟鞋,死者的父母从来没见过女儿的这双高跟鞋。跌落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高跟鞋的尺码与死者脚掌大小的不符。禾马的报告曾经提及此事,最终结案报告解释为死者情绪不稳定,乃至穿错了鞋子。

可禾马在她的眼睛里,没有看见一丝的慌乱。

死者生动的表情仿佛又浮现在眼前,腰间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电话一接通,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喂!禾马,你要的地址找到了。”

“你现在在哪儿?”

“我就在目标地址,这里有情况,你快来!”

“好,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挂掉电话,禾马在黑色笔记本上记下了地址。

他整了整帽子抬起头来,不远处,巡逻路线上的居民楼每日伫立在此,仿佛在等待他找寻出真实的答案。

王娜妮,我会尽力救他的,无论他是谁!

禾马轻托着腰间的装备带,疾步往苏周在电话里说的地址跑去。

苏周是禾马的搭档,他俩同一天分配到如今辖区的派出所,苏周比禾马早一年参加警察工作,考虑事情更为老到周全。在这次跳楼事件发生时,苏周与禾马同时赶到事发屋顶,不过苏周留在了楼下接应后援救助人员,死者坠落后的尸体就离他的脚只有一米之遥,她向天空瞪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苏周有着与禾马相同的感受,所以在后续的调查上,苏周也出了不少力。

女死者王娜妮的工作单位名为上海深澜酒店有限公司,通过走访调查,王娜妮并没有在该酒店的几家门店上班,很可能就职于挂靠旗下的子公司上班,她的父母及朋友没有人知道她的工作地址,但这个神秘的地址终于被苏周查到了。这对了解王娜妮自杀时的心理状况很有帮助。

或许在她自杀前,发生了什么?

僻静街道旁,一幢其貌不扬的浅灰色楼房前,停放着不少名贵豪车,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正站在黑色的大门边打量着周围街道。穿着制服的禾马从门前经过,男子警觉地站直了身子,悄悄抬起一只手腕,对着袖口窃窃私语。

不远处的弄堂口,一个长相白净的年轻人正朝禾马招手。禾马绕开男子的视线,一路小跑到了年轻人的身旁。

“苏周,就是这里。”禾马指指那幢楼房,“这里摆明是个鸡窝,地址没错吧?”

苏周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说道:“我看到有两个男人抬着包东西上了辆车,东西挺重,看起来像是个人。”

“你带家伙了没有?”禾马边问边抽出了腰间的警用甩棍。

“你疯啦!打算就这么从大门冲进去?”苏周的手按在了禾马手上。

禾马瞪了苏周一眼,“难道我们在这眼睁睁地看着吗?就像当初眼睁睁看着王娜妮跳下去一样吗?”甩开苏周的手,禾马大步流星走向那扇黑色大门。

“警察先生,你有什么事吗?”一条手臂阻隔在了禾马和大门之间,隔着西装的布料依然能看出强健的肌肉。

“我怀疑这里从事卖**活动,要例行检查!”

禾马的话从男子袖口的麦克风传到了房子里,几秒钟后,门里走出四个彪形大汉,清一色身穿和男子一样的黑西装。

“干什么!一大帮子人围在这里,想聚众闹事吗?”苏周拿着张纸在男子面前晃了晃,“这是搜查令,你们要是谁想跟我们一起回警局,就继续挡着门试试!”

说完,苏周暗暗朝禾马使了个颜色。

禾马心领神会,对着那个男子大声喝道:“你跟我们一起进去!先把你袖口里的对讲机摘了,再通风报信,就先铐了你。”

慑于禾马那身制服的威严,几个大汉不由自主地靠边让出了道,怒视着禾马和苏周擦肩而过。

一走进楼房,禾马就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昏黄的走廊铺着印花地毯,两边排列着一扇扇深色的房门,转角处一个摄像器幽幽地闪烁着小红灯。前台背后的墙面上,画着整幢楼的平面布置图。

接待小姐刚要起身询问,就被苏周出示的警员证钉在了座位上。

“几楼?”苏周问她。

“我不知道。”接待小姐畏惧地看了男子一眼。

男子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两位警官,我们这里真的不是叫鸡的地方,你们搞错了……”

禾马发现男人说话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挡在墙上的图纸前。禾马一把推开他,看了眼他身后的布置图,对苏周说道:“四楼!”

两个人健步如飞,冲向楼梯。

一个人影正在走廊上飞快地奔跑,转眼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糟了!这房子后面有安全楼梯。”禾马心里暗暗念道。他握着甩棍紧追过去,推开楼梯上的弹簧门,看见楼下的汽车纷纷启动,争先恐后地快速驶离,车牌全被蒙上了黑布,禾马恨恨地用甩棍在墙上砸出了一个窟窿。

“看来那男人没骗我们,这里不是鸡窝,而是赌窝!”苏周手里攥了个名贵的打火机,说道,“刚才逃跑的那些人,可能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才找了个这么隐蔽,守卫森严的地方聚众豪赌。”

收起甩棍,禾马悻悻地返回过道。四层的总面积相比楼下要小,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稍大的房间约占了四层的三分之二,房门正大开着,敞亮的灯光洒在一块走廊的地毯上,里头的布置犹如专业的赌场,所有赌具一应俱全,窗户全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绿色的巨大赌桌中央印着一个叼烟斗的独眼海盗,上头全是散乱无章的筹码,几杯刚泡的茶正冒着热气,刚才的热闹景象犹在眼前。

这时,楼下的男子出现在了两人的身后,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一个人都没有吧!”

“你看!”苏周指着门上的一个灯泡说,“我们在前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出警报了,看来这次我们搞错了。”

禾马走到对面房间的门口,转了转门把手,门锁了。

他扭头问男子:“这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这房间外借了,里面的人跟我们没关系。”男子语调轻松,不像在说谎。

“刚才我追的那个人,是从这个房间里跑出来的,你能打开这个房间看看吗?”

“你们不是说来扫黄的吗?”男子狐疑地看着禾马,又问苏周,“刚才那张搜查令能让我再看一下吗?”

说时迟那时快,禾马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男子顿时呆若木鸡。锁舌扯坏了门框,露出白森森的木头,房间里的摆设十分简易,看起来有人住了段时间,住户早没了人影,然而地上却堆着些惹眼的东西,禾马和苏周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男子走近一步,讶异道:“哪来这么多双高跟鞋,搞什么飞机呀!”

禾马皱起眉头,良久才说出一句话,“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从他瞳孔中映射出来的,是如血般殷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