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养鸡

早上四点五十,一声鸡鸣惊醒了吴论,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但老米他们已经穿好军装了。

“班长,这还有一个小时才吹起床哨呢。”

老米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低能儿:“炊事班的作息比别人得早一个小时,否则你让他们吃啥?”

吴论道:“天天如此?”

“废话。你赶紧穿好衣服,带你去灶上熟悉熟悉。”

后厨摆着两口大锅,几口发面的大瓦缸,一人高的大白菜堆在墙角。老米跟阅兵似的,挨个瞅了瞅这些家伙什儿,心满意足地喊了声“开工”,其他几个人就开始忙活起来,揉面的揉面,炒菜的炒菜。吴论发现,这后厨不光是锅大,炒菜的铲子也大得不成比例,不注意看会误以为谁把铁锹放在锅里,负责炒菜的士官刚炒了几分钟脸上就布满了汗,显然这把大铁锹用起来颇费劲。

得了,这两年就跟这些东西为伴了,他想。

“我昨天琢磨了一宿,你嘛,零基础,现在班里一共就七个人,负责一百多号人的伙食,每天起早贪黑,暂时没工夫带你,只能等他们出去拉练或者海训的时候再教你做几个菜。那你现在能干啥呢?”

老米的眼神在等待着吴论,可对方没有丝毫反应。

“新同志得积极呀,第一年就这种精神状态,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洗菜你总会吧?”

吴论在家的时候,要么点外卖,要么吃吴跃进从工厂食堂带回来的饭菜,吴跃进几乎就没在家开火,他这辈子认识的菜基本都是熟的,别说洗菜了,连生的大白菜都是在部队才头一次见,可他又实在不想让老米再次露出那关爱残障儿童的眼神,只好说:“洗菜哪还能不会。”

“那好,从明天开始,咱们连每天吃的蔬菜就归你洗了。你现在跟我过来。”老米带着他从后厨的小门走了出去,这时天已微微亮,地上有几十只鸡走来走去。老米背着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你观察观察,这些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吴论看了看,红冠黄羽,无甚特别之处。

“班长,难不成这些鸡会踢正步?”

“胡说八道,你没发现这些鸡的个头比东北的鸡要小一号吗?”

“东北人我都没认识几个,东北鸡就更不熟了。”

“这些鸡是从广东弄过来的,可金贵了。”

吴论吓了一跳:“咱们连还要负责给首长特供鸡肉吗?”

“首长个锤子,是为了伺候连里那些大爷。昨天那个戴眼镜的,牛冲天,教授,你还记得吧?我当兵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嘴这么挑的人。他告诉我,北方的鸡基本都是快大肉鸡,肉糙,不好吃,专门托人从广东搞来这些三黄鸡苗。他老人家做好事,累的是我们,当初鸡苗有90多只,来了东北水土不服死了二十多只,现在只剩下四十几只了。”

“不对啊,不是应该剩70只吗?”

老米笑了笑:“你还真不傻,还识数,有三十几只是被人偷了吃了。可怜这些鸡,本来长得就慢,青春期还没过完,就被那些人打了牙祭了。”

“谁偷的?”

“这你甭问了,谁也不能偷。这是用连队生产结余的钱买的鸡,是公共财产,你这段时间除了帮后厨洗菜,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养鸡。养鸡是门学问啊,尤其现在天寒地冻的,小鸡崽子傻乎乎的,一不留神就冻死在外面,到了来年开春,又得防疫病。你来了也好,本来我们人手不够,后厨待长了就提心吊胆的,现在你就给我看好这些鸡,你就把他们当成你的兵,别丢,别死。”

吴论快笑出声来,他头一次见人郑重其事地把鸡比喻成兵。

老米交代了喂鸡的注意事项和怎么把握鸡舍的温湿度,又仔仔细细点了一遍鸡的数量。这时连里吹了哨,应该是要跑操,老米道:“来炊事班,苦是苦了点儿,不用出操,也不用老是为了末位淘汰提心吊胆的,馋了还能给自己开个小灶。你就踏踏实实待着吧,有好处。”说完就回了后厨,临走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些埋头吃饲料的鸡,仿佛生怕这些鸡会突然飞走似的。

“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只喊了一两遍就没有了,吴论还在想为什么侦察连跑操如此沉默,就看见穿着制式棉服的侦察兵们一个一个从鸡舍旁奔过,几乎都是百米冲刺的速度,跟整齐划一的新兵连跑操完全不同,三分钟之后,张若谷出现在这条长长的队伍的最末尾,他显然全神贯注,完全没注意一旁傻站着的吴论。

人鬼殊途啊,吴论想。

之后的几天,他按照老米的交代,一板一眼地清扫鸡舍,喂鸡,蹲在地上无所事事。时间一长,他突然发现自己跟这些鸡其实没啥区别,每天除了三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鸡舍边上晃来晃去,时不时停下来发一会儿呆,一有风吹草动就特别兴奋,盼望着能发生点儿什么,但什么也不会发生。

这天吃完晚饭,他照例站在鸡舍边发呆。看着这些鸡成群结队,突然发现来侦察连这几天是自己当兵以来最孤独的时刻。

赵垮和沈猴子现在在干啥呢?以他们俩的操行,估计还是一天到晚挨训,不过这俩货都比我强,一个喊麦,一个逗贫,至少能自娱自乐,不像我,只能每天跟这些鸡大眼瞪小眼,而且,他们应该都能摸到枪吧?一想到枪,他就浑身不自在,仿佛被人活体割了器官似的,按照目前的光景,自己在部队这两年怕是再也碰不到枪了。

张永新黝黑的脸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句“可惜你配不上它”言犹在耳。这人去哪儿了?怎么新兵连一别就再无音讯?听连长的意思,他是出去执行任务了,可是什么任务,他问起老米和炊事班其他人,大家都一概不知,仿佛侦察连从来就没有张永新这个人似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毫无头绪,他突然对鸡开了口:“鸡啊鸡,其实你们比我快乐多啦,除了吃饲料,你们啥都不用想。我呢,一肚子心思,可想啥都没用。”

无聊至极,他学着老米的样儿,眯着眼睛挨个看这些来自广东的贵族鸡,突然,他觉得有哪儿不对,过了好半天才发现鸡似乎是少了一只。清点了一下数目,果然,下午喂食的时候明明还是46只,现在只剩下45只了。他又反复点了几遍,少了一只,确凿无疑。

此时天色已黑,他连忙钻到鸡舍内。只见一只干瘦的小鸡自己窝成一团,两颗绿豆大小的眼睛完全放空,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吴论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瘦鸡他来这儿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其他的鸡每到喂食总是迫不及待地向他奔来,只有这只,眼神总是这么忧郁黯淡,吃饲料的时候漫不经心,不吃的时候就自己待着,从来不搭理其他同类。吴论一开始还以为它病了,专门问过老米,老米说这鸡没病,从小就这样,不合群。

吴论钻进鸡舍的时候,它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酷?特别与众不同?再不同你不还是只鸡吗?最多能飞三米高,几天不吃就会饿死,想那么多有用吗?”

瘦鸡似乎也不觉得有人跟自己说话有多奇怪,双眼动都没动一下。

“以前我跟你一样,觉得别人都特别傻特别烦,就喜欢跟自己待着,每天动动键盘鼠标一天就过去了,可有啥用呢,说让你当兵你就得来。好不容易在部队里交了几个混蛋朋友,说分散也就分散了,人生无常啊鸡兄,你别想那么多了,你的鸡脑子还不到一两重,就算你有一天想明白了一加一等于二,最终还不是要落进连里某个人的肚子里。”

瘦鸡似乎听懂了吴论的话,对这番道理颇不耐烦,站起身来,抖了抖羽毛,从鸡舍中走了出去。吴论好奇它要干吗,跟在它后面,没想到它走了一会儿,还是找了个远离别的鸡的角落,又窝下来继续思考鸡生。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没几分钟,天就黑得不见五指,吴论回味了一下刚才对这鸡说的话,觉得自己很可笑,刚准备回宿舍。突然旁边疾速闪过一道黑影,扑向那只正在想事儿的瘦鸡,鸡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捉住了两只脚,倒提了起来。黑影还抖了抖这只瘦鸡,似乎觉得分量太轻。

“什么人?”吴论喝道。

黑影根本不搭理他,径直往外走。吴论从没见过偷东西偷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想上去拽住这人,没想到刚碰到他的肩膀,自己就向半空中飞去,跌了个狗啃屎。他爬起来,晃了晃脑袋,又朝黑影扑去,黑影这回没用过肩摔,脚上稍微下了个绊子,吴论又摔在了土里,嘴上全是臭烘烘的鸡屎。等他再爬起来的时候,那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飞快跑掉了,影子很快融进漆黑的夜色中。

吴论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刚跟这只与众不同的鸡交流了几句,它就立马迎来了自己的宿命,心里极度愧疚。他赶紧跑回宿舍找老米,老米一听丢了一只鸡,也是“噌”的一下就上了火,带着吴论跑到一班,门都不敲,喊道:“鸡是谁偷的?”

好半天门才懒洋洋地打开,一班的人在一如既往地打牌,陈撼秋从门缝里露出个脑袋:“老米,你闲着没事上这儿来找刺激了?”

“偷鸡摸狗也就算了,还把我们班新兵摔成这样。除了你们班这几个,连里还有谁能有谁?”

陈撼秋“哗”的一声摔开了门:“死厨子,你是在炊事班待久了,脑子被猪油糊了吗?我们班这几个从吃完晚饭到现在一直在打牌,谁有闲工夫动你的鸡?”

老米道:“我懒得跟你掰扯,教授呢?”

“在家陪老婆呢。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这些鸡是教授从广东专门搞来的,别的班偷还有可能,我们班这几个哪敢啊,找死吗?”

老米一拍脑袋:“也对。”就拉着吴论准备去敲二班的门,这时负责炒菜的三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老米,别找了,真凶在后厨呢。”

“真是反了,偷了鸡还敢在后厨弄?”

“你自己去看看吧。”

吴论跟着老米下楼去了后厨,只见一个穿着便装、头发凌乱的人正拎着刀给鸡放血,那只小命不保的瘦鸡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深邃,仿佛临死之前还在思考哲学问题。

吴论瞅见这人的一刻,立马呵到“没错,就是他!”想上去把他摁住,又想起刚才自己摔的那两跤,迈出去的那只脚悬在半空中,眼睛看着老米。

老米此时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愤怒无影无踪,声音也小了,似乎小心翼翼:“休假回来了?哎呀,犯得着来这么一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