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抑郁症

“副团,请您放心,我把老牛调过来,他肯定好使……好的。”董振俊瞅了一眼张永新,示意他接电话。

张永新没动。

董振俊瞪了一眼,直接把话筒扔到他手上:“让你接。”

“黄副团长好。”张永新的语气很平淡。

“永新啊,好几年没见了,你过得怎么样?”黄晋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柔,张永新觉得胃里一阵一阵抽搐。

“过得挺好的,我很庆幸自己一直留在K师。”

“哈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是对我有敌意。不奇怪,不奇怪。刚才我跟你们董连长说的事,你都听见了?”

“是。”

“那好,也省得我再重复一遍。那个吴论,最近训练得怎么样?”

“适应能力很强,进步很快,是个好苗子。”

“行,基础你给他打好了,后面牛冲天就好管教他了。刚才我跟你们董连长说的,你都听到了?”

“嗯。”

“那好,我也不多废话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去师训练科报道吧。”

“黄副团长,我想问一下,这是团党委的意思吗?”

“特事特办。不是团里的意思,是我个人的意思。至于为什么,永新,你心里应该明白。为了弥补我的遗憾,也为了弥补你自己的遗憾。”

遗憾?我才不遗憾。张永新想。

他永远忘不了黄晋的声音。这个声音曾经在黑暗中反复跟他说,你张永新是狗养大的,地球是个正方形,如果他不说出K师参加猎鹰行动的指挥部位置,部队编制和总数,他的父母就会被枪决。

他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呆了72个小时,除了黄晋这几句话什么也听不到,那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小黑屋,只能摸到一个木板床和一个便桶。一开始,他还能回骂过去,用尽了自己积累的所有脏话,但到了第三天,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重复,我是狗养大的,地球是个正方形,K师的指挥部设在433高地东北角,参战部队共有872人……

“副团,我年纪大了,再说家里也需要我回去,今年我准备退伍了,这么难得的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

“这是命令。”

“那我抗命,您可以随便给我任何处分。”

话筒递回到董振俊手中,没说几句就挂了。董振俊脖子通红,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你想干啥?”

“没想干啥啊连长,那事儿我经历过,我就压根不是那块料。”张永新满脸堆笑。

“就算你不想去,干吗跟黄副团长这么说话?”

“我没有不礼貌啊连长。”

“行,滚吧。”

张永新走出连部,清晨的第一道光已从云雾中透出,四班的人已经开始扫地了。他挨个瞅了一眼,所有人都很安静,就连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聊两句的沈原和吴论,也一反常态地默不作声,但他能感觉到,这种沉默并不是服从,而是一种等待。果然,他立刻就发现了什么。

“赵小军呢?”他喊道。

没有人接话。

他大步朝楼上走去,推开宿舍门,赵小军直挺挺地贴在**,像一具风干的尸体。

张永新踹了一脚床:“你怎么了?”

“班长,我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

“不知道啊,就感觉四肢乏力,两眼昏花,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班长,您别太关心我,我怕是不行了,您一定要继续抓好四班的训练和管理,带领其他同志争取更多的荣誉。”

张永新伸手贴在赵小军的额头,没有发烧。

“起来!”

赵小军仍然不动。

张永新一手抓住赵小军的胳膊,用力一扯,对方却仍然没动。

“行啊小子,有两下子,入伍前练过?”

“练过啥啊班长,您看,连您这天生神力都拽不动我,可见我已经病到什么程度。唉,可惜我还没入党,不能在临死前向组织上交我的党费了。”

正当张永新准备双手扯起赵小军时,沈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班长小心啊,赵小军怕是真的有病。”

张永新回头:“一边待着去。”

沈原反而凑上前去,问道:“赵小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赵小军一阵苦笑,声音有气无力:“是啊,我连最基本的齐步都走不好,还经常给班长捅娄子,我真是个废人。你们都别管我,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觉得人生无望,曾经照耀你心灵的理想信念,是不是现在都已经黯淡无光了?”

“是啊,别说理想信念了,现在你就是在我面前放上金钱美女,我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四肢无力,全身僵直,动都动不了?”

“是啊是啊,别说身体了,我现在动一下脑子都得缓上半天,不信你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肯定得算上好几分钟。”

沈原一拍大腿:“班长,这孙子得了抑郁症了。您有所不知啊,这抑郁症的主要表现就是觉得人生无望,自己是废物,而且还有个医学术语叫躯体化,就是全身都不舒服,但拿x光照都查不出问题在哪儿。这您得相信我,我爸是北京安定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我从小到大见过的神经病和抑郁症,没有一万少说也有八千。那家伙,可吓人了。”

吴论也走了过来:“对,抑郁症可了不得,现在千万不能把矛盾搞激化了,不能让赵小军受到半点刺激,否则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楼了。”

“都给我闭嘴!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今天就得了抑郁症?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想过安生日子了!”

沈原说:“班长您有所不知啊,抑郁症发病前是看不出来的,而且往往看起来还特别高兴,好莱坞好多喜剧演员都有抑郁症,就是这个道理,我听我爸说,这叫什么阳光型抑郁,是抑郁症中最最难看出来的,可危险了。”

“我看他这个病就是被你教出来的。”张永新正色道:“赵小军,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起床,给我交一份三千字的检查,我不追究。不起,我找人好好给你治病。”

赵小军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忍不住要坐起来。沈原一把按了上去:“赵小军同志,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据我判断,你现在已经发展为重度抑郁了,向前一步就是深渊呐。”

张永新笑了笑:“一帮小兔崽子,胆儿还挺大。”说完头也不回走出了门。

赵小军“咣”的一声,坐了起来:“卵,你这法子管不管用啊,今天咱是把变态彻底得罪了,他肯定想尽办法整死哥啊。”

吴论说:“怕个啥。人怂被人欺,你不反抗,他照样整你。告诉你吧,部队最怕出事,指导员每天点名,都反复说什么一定要保证安全,大事小事都不出,你得了抑郁症,他们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是真的假的?最多把你送到医院去,你在哪儿多磨蹭一段时间,保不齐病看好了新兵连都解散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总觉得不踏实啊,你说部队这帮老流氓,经历过的事儿比咱们多了去了,装个抑郁症就能把他们治住了?”

“你就安安心心躺着养病吧,我还没出手呢。”

“你还想干啥啊哥?”

沈原说:“你哪儿那么多疑问啊,吴卵同志肚子里的坏水,连我都不知道有多深。我们就静静地看他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