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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站在酒店的大门口,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出现在这里。一个皮肤很白的年轻警员站在门口,警觉地审视着四周,做贼心虚的美惠慌忙转身离开围观的人群,她自知自己高挑的身材在人群中十分惹眼。
她边走边将竺一鸣的那串钥匙拆成了一把把,分了几个垃圾筒丢掉。那张房卡被拧成了麻花,丢进了永不见天日的阴沟中。
美惠倍感紧张的神经,直到回家后才松弛下来。
美惠把鞋子整齐地放进鞋柜,穿上拖鞋,边往里走边叫道:“爸,我回来了。”说完这句,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用闽南语哼上两句周杰伦的歌词“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我说的话你甘会听”。
好在这个家没有暴力,但可惜的是,连妈妈也没有。
美惠的家是一室一厅的老式公房,她进门穿过厨房,来到客厅。客厅实质上是她和弟弟的卧室兼书房,客厅里摆着弟弟和她的床铺,以及一张两人合用的写字台,就再无空余的地方了。再往里走是父亲的卧室,父亲曾几次让美惠和她的弟弟住这间相对面积较大的房间,但美惠认为这个房间的阳光比较充足,对瘫卧在床的父亲会有益处,所以坚持和弟弟挤在了小小的客厅中。
“姐,你回来啦!”正埋头书堆中的弟弟,笑盈盈地对美惠说,“爸已经睡了,我给你留了晚饭,你快吃吧!”
晚饭是一碗冷馄饨,洋溢着暖暖的温情,美惠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依然装出很饿的样子吃起了馄饨。
美惠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姐帮你把三年的学费解决了,现在你可要加倍努力读书了。”
“真的啊?”弟弟的眼镜几乎从鼻梁上跌将下来,他接过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姐,你真厉害。”说着,又结结实实给了美惠一个拥抱。
“你一定要争气,这个家就靠你来改变它了,姐姐以后还指望你帮我办嫁妆呢?”
“姐,你又来了。”弟弟虽是埋怨的口气,可脸上堆满了笑容,“帮中学生补习英语真的可以赚这么多钱吗?”
美惠顿了顿,答道:“那家学生的家长知道我们有困难,预支了我的报酬。”
“我也要跟姐姐一样帮人家补习英语。”弟弟无比崇拜地望着美惠。
“我去看看爸。”美惠苦笑着收起钱,轻手轻脚地往卧室走去。
卧室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生活无法自理的父亲常常失禁,加之瘫痪在床造成的后背皮肤溃烂,这些味道让弟弟作呕。虽然美惠总是及时料理干净,可气味像是被四周的墙壁吸纳了一样,怎么也挥散不去,但美惠早已习惯,这对她来说就是父亲的气味。
美惠将钱塞进了父亲的枕头下,然而父亲在熟睡,他没有对女儿拿回这笔钱表示任何的欣喜,美惠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检查了一下父亲的尿布,而后轻轻掖紧被角。
看着这笔钱同父亲在一起,美惠满怀歉疚,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在这个困难的家中,能够毫无怨言的相依为生,全凭亲人间的信任。而此时美惠却不得不隐瞒这笔钱的来源,她面对父亲和弟弟时,感到自己和母亲一样背叛了这个家。
十一年前的一场意外,导致父亲终身残疾,母亲在这个家庭最需要她的时候决然离去,她没有办法成天为一个颈部以下失去知觉的丈夫端屎倒尿,她是一个追求舒适安逸生活的女人,双重打击下的父亲没有阻拦她,反而将家中最值钱的金银首饰全部给了母亲。
从此母亲和这个家一刀两断,甚至连她的消息也从未在这座房子里出现过。十一年来,是美惠扮演着母亲的角色,而这个家最终把她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人。
第二天,美惠起了个大早,料理完父亲后,她把弟弟打发出去吃早饭,随后开始密切留心起报纸和电视新闻中有关昨晚大酒店的报道来。
相关报道寥寥数语,只说警方因接到假火警,意外在大酒店九二一房间发现一名因突发性心肌梗塞猝死的客户,现在情况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死者家属已经确认了死者的身份。由于死者社会地位显赫,报道中以“竺某”代替了他的全名。
报道的侧重点放在了误响的假警报上,只字未提九二一房间可能还有一名女子的猜测。美惠庆幸有人替她转移了视线,否则一旦自己的事情被曝光,这个家就会失去顶梁柱,留下病患的父亲和年少的弟弟,简直难以想象他们将过上怎样的生活。
美惠曾有过一点点自首的念头,但在对家庭的顾虑中打消了。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美惠把堆满桌子的基本移到了写字台的一侧,碧绿色的电话机被一本翻开的《水浒传》压在了下面,美惠拿起书,接通了电话。
“你好,哪位?”
对方似乎很迟疑,美惠连问了几遍“哪位”之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美惠,我知道你昨晚在酒店所做的一切,是你杀了竺一鸣吧。”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语气也不怎么肯定,但可以肯定这句话对美惠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力。
“你是谁?”美惠压低了声音,手捂着话筒。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打算如何平息这件事情?”
“你究竟想怎么样?”恐惧和愤怒在美惠胸中交织。
对方冷笑道:“我听说你在老头那里大赚了一笔,不想事情曝光的话,就把钱都给我。”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拿到那笔钱啊!”美惠在拿这笔钱的时候就想过,即使自己出了事,也绝对不能把钱交出来,因为这些钱对弟弟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想想你的家吧!如果没有你的话,即使有钱他们又能怎样过活呢?”
看来对方对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近阶段的情况甚是了解,美惠开动脑中的搜索引擎,在认识的年轻男人中寻思了一遍,想到了一个名字。
“杨宏?”美惠问道。
电话里一阵沉默,看来是没想到美惠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名字。
“行了,今晚七点,在我家这里的麦当劳见面,记得带好钱,我有你昨晚和那老男人在一起的证据。”见美惠没有应答,杨宏又补了句,“记住,别迟到,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知道了勒索者的名字,美惠同样无计可施。为自己这份可耻的兼职搭桥的杨宏,能猜到昨晚自己和死去的竺一鸣在一起,而看过新闻后,他一定认为是我杀了老男人。美惠真后悔刚才没有断然拒绝杨宏的要求,这等于默认了自己与竺一鸣的死有关。
如果我没有杀人,又为什么要对勒索感到提心吊胆呢?美惠这样自问道。
她反复回忆着昨晚的情形,美惠在酒店里先洗了澡,披着浴巾坐在了床边,老男人用他毛糙的大手开始抚摸她的身体,突然他向后倒在**,脸深埋在床单里,扭曲的手指拼命朝他的衣服口袋伸去。当时的美惠竟鬼使神差般抢先拿起了他的衣服,从口袋里取出了那个琥珀色的小药瓶,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竺一鸣央求着:“药……药……给我药……”一贯气宇轩昂的企业家,如同蝼蚁般乞怜讨生。
美惠越发感到自己被这样的男人玩弄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堕落的自己,她跑进洗手间,扯掉了浴巾,在水龙头下拼命洗涤着自己污秽的身体。
当她终于冷静下来,回到床边时,竺一鸣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凉水和恐惧令美惠感觉到很冷,于是她为自己泡了杯茶,呆呆地在窗边,幻想着自己将来会是成怎样的一个人,而那瓶救命的药,则被她丢在了洗手间的大理石水池中。
“姐,你怎么看起《水浒传》来啦?”弟弟瞧见了美惠手上握着他的书。
美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明明是你在看的书,我可是听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的哦!”
“放心吧,姐!看这书可以给人勇气,以后拔把刀助个路人什么的,我是不会畏缩的。”
美惠真希望现在能有个人挺身而出,不管如何帮她解决眼下这个麻烦。但除了家里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之外,美惠实在想不到有谁还可以依靠,她觉得自己就像《水浒传》中所描写的人物一样,为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奸情,而想将知情人灭口的毒妇。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经历了一个人的死亡,美惠似乎对“死”这个字眼不再忌讳,她一心想着如何去阻止悲剧的发生,在她眼里,没有比一个家庭的死亡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
弟弟对姐姐的心事毫不知情,提议今晚应该兴高采烈地庆祝一番。
美惠不忍心当场拒绝弟弟的提议,满怀心事地提着菜篮去采购晚餐所需的配料了。
走在油腻腻的碎石路上,耳边充斥着各地方言的叫卖声,美惠天天要逛的菜市场,第一次让她感到了安宁。她在这里可以心无旁顾地想想事情,不必担心自己的愁容会被家人发现,并被追问个不停。
杀鸡的老大妈高声吆喝着自己的宣传语,然后为顾客剖杀可怜的家禽,为的只是养家糊口,顾客则心满意足地带走新鲜食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顺其自然。
美惠望着鲜血淋淋的鸡脖子,“扑哧、扑哧”的扑翅声犹如它在人间留下的最后音符,只因它们长着人类爱吃的肉。美惠觉得它们的身体和蝴蝶的翅膀一样,是招致杀人之祸的原因所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美惠不知道自己的角色是顾客、老大妈还是那只垂死挣扎的鸡。
有个莽撞的中年妇女从后面撞了一下美惠,美惠感觉右眼一震,眼睛酸酸的,是她的隐形眼镜被撞丢了。
她心想:对于每年增加百来万外来人口的上海,目前的这个菜场显得实在有点小了,真该扩建它了。
眼前的碎石路很快就被众人的脚所覆盖,想找到那片眼镜估计也属于海底捞针的高难度活了。
不过,美惠突然发觉,朦胧的世界看来不再那么血腥,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发出的嘈杂,听来也是那样的和谐顺耳。
美惠终于明白,换一个视角去看待问题,没准世界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事情的好坏,只是看你站在哪一个角度去观察,根本不存在道德准则上的对与错。
年轻的女大学生疾步穿过几个肉铺,在鱼贩的店铺前停下脚步。她正眼都不瞧脚下红色脸盆里的鲜鱼,直截了当地问着老板:“给我几条你这里的河豚鱼。”
围着黑皮革裙的老板突然停下了手中刮鳞的刀,整个人仿佛他手下的砧板一样遭受了重创,一身腥味的他靠近着美惠,窃窃私语道:“小姐,你可轻点,我这里可不卖这类鱼,要知道贩卖河豚可是违法犯罪啊!”
“我并没有说是你在卖河豚鱼,只是我碰巧捡到了两条而已。”美惠将钱塞进了老板皮革裙前面的口袋里。
“好勒!这就帮你弄两条,保证帮你洗得干干净净的!”老板看起来对美惠的出价很满意,刚要往鱼铺里走,却被美惠拉住了。
“老板,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不用你帮忙。”美惠强调道,“麻烦你给我活的!”
老板犹豫地抿了抿嘴,说:“那你可要多加小心,记住内脏一定要扔掉,肉洗干净了才能吃啊!”
美惠点点头,“嗯”了一声,老板这才放心地把装有河豚鱼的黑色塑胶袋递给了她。
自古有云:食得一口河豚肉,从此不闻天下鱼。在美惠失去隐形眼镜的那只眼睛看来,这一袋鱼,是能够给她带来幸福的护身符。
美惠不再犹豫彷徨,她昂起头,利索地在菜场里穿行着,似乎她已经习惯了在这个鱼目混杂的地方,就像习惯了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一样。
她无畏着,只因想竭力挽救在十一年前就已经残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