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盘狁守在雾气中缓缓行走。他在仔细考虑刚才看到的那些幻境。就好像有人在对他说着什么,或者在讲述一段过去。只不过这段过去的讲述顺序有点怪,可能讲述者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所以讲述的顺序被打乱了。这让他的思绪也跟着乱掉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讲述者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事?为什么是他?他并不认识那个女孩。好吧,也可能认识,但他记忆里的女孩只有那张脸,他们曾经说过话

吗?曾经有过什么经历吗?这些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这对他的推理没有一

点儿帮助。也许他应该往另外一个方向想。为什么这里是禁区?从这个禁区出去掳掠那些狼妖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集体失去记忆的族群只有狼族?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女孩的记忆?那个女孩是谁?或者说,她曾经,和现在,是谁?她和这个囚禁了成百上千只妖怪的世界有什么关系?也许她就是这个世界的起因。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又为什么只有天罡木狼可以到这里来救回他的族人,其他狼妖就不行呢?

她和天罡木狼……

他的记忆中飘过那个和银白色女狼妖嬉戏的黑色狼妖,他恍然想到,那背影不正是大娘吗?没错,那就是大娘的背影,只不过他从未见过大娘穿那身毛茸茸的衣服,大娘总是穿着一身长袍,而且大娘也不是黑色的,他是银灰色的狼。

或者,那个狼妖和他有什么关系,同胞兄弟?同族?但那又和死得那样干净的狼族有什么关系?和那个女孩又有什么关系?他想起了那个“黑无常”说过的话:“死亡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结果,

而对你们来说,却是一切的原因和开始。”原因就在那女孩身上,时间,正是从狼族灭门开始!眼前的浓雾再度被扯裂,盘狁守又踏入了新的幻境。这回,他进入的是阴森可怖的幽冥地府——好吧,其实那不是地府,不

过看起来和传说中的地府有点像,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倒霉妖怪,竟然热爱这种风格。

幽幽鬼火在他身边飞舞,广阔而阴暗的世界,一条长河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微亮天际,殷红的暗花开满岸边,从脚下生长到死气沉沉的河水之中。

啊,蟑螂花。他想,这地方怎么开这种花啊,难道不是应该什么都不长才对吗?而有个无声的旁白在他耳边怒吼:那是曼珠沙华!曼珠沙华!别叫它蟑

螂花!你不嫌太难听吗!而盘狁守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他跟随着自己的感觉一直往前走。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祭台,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上面挣扎,旁

边有几个黑影。走近了,他听到了狗的哀鸣声,不过他很快就分辨出来了,那不是狗,是狼的哀鸣。

祭台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照亮了,那只银白色的、怀孕的母狼在上面清晰地显现出来,她流着泪,在祭台上挣扎、翻滚、哀哀呼叫,想要让自己摆脱这一切的痛苦。

但是她再也没有机会逃脱了,祭台上几乎与天空相连的细长栏杆将她囚禁在里面,她甚至不能选择死亡,因为她自己也不过是梦境中的幻影。离得更近一些,盘狁守甚至能听到那几个伫立在一边的黑影正在说话。

“她不能一直这样。”

“必须把孩子生下来。”

“不能在这里。”

“不能在这里。”

“不能在人间。”

“不能在人间。”

“妖怪界也不行。”

“对,不行。”

“那还能去哪里?”

几道黑影陷入沉默。

“必须在这个梦境里消耗掉她的力量,能消耗多少就消耗多少。”

“那只好……”

“改变她!”

“到哪里?”

另外一道黑影报出了一个地址。

盘狁守吃了一惊。

那个地址不正是他家……附近的那栋楼吗?

那栋光放炮就放了一晚上,据说正在闹鬼的楼。

所谓的闹鬼,难道和他们有关系?

他来不及再想,那几道黑影突然**起来。

“有人!有人!”

“怎么会有人!”

“这是机密!”

“这里可是梦境!”

“不能让普通的人类知道!”

“快赶走!快赶走!”

盘狁守眼前的场景好像被忽然拉远了,他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

中。然后黑暗破碎,他的眼前又是一片惨白。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嘈杂的铃声炸响在妖怪耳边,独目神鹰差点从天上掉下来。

“这这这……这是什么声音?”

魏天师一边在身上摸来摸去,一遍像拍马一样拍老爹的肩膀:“落地,快点。”

独目神鹰落了地——这个动作没用多长时间,因为他们距离地面本就没多远——魏天师才从牛仔裤腿上的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打开翻盖一看,屏幕上正和着铃声欢快地跳跃着“师父”二字。

“喂!师父?你怎么打进来的?我想找盘哥都打不出去……”电话里的杂音很大,他师父在那边叽呱叽呱喊了半天,他却只能听到只

言片语。魏天师又是跳脚又是吼叫,好半天才生气地“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怎么了?”独目神鹰问。“他说他现在待的地方吵得要死,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了!这种时候他不

帮我赶紧解决问题,反而给我添乱!没进展也给我打电话……”“你让他去干什么了?”“去盘哥他们家附近一栋楼里。那栋楼的气场有问题,绝对有妖怪,诡

异的事件覆盖了附近方圆十二公里的距离,我要解决这边的事情,他就应该解决那个问题!我早就说那个肯定不是好东西,他非说没关系。这不覆盖了虚空点,最后还是得我们解决!”

“你是说,发生怪事的地方,覆盖了十二公里。”独目神鹰沉吟。“是啊,怎么了?”独目神鹰在空中画了个A4纸张的形状,说:“儿子,你知道这么大的纸

怎么剪,才能剪出一个让成人穿过去的环吗?”魏天师歪了歪嘴:“你说这废话干吗呀?不知道我脑筋急转弯老是玩得一塌糊涂吗?而且咱们忙着做事儿呢!”“不,儿子,你听我说完……”

经过了最后一个幻境,盘狁守终于明白了……一部分。

他之前看到的那个女孩,也就是原形狼妖的那位,她不知为什么和男朋友(老公)闹翻了,所以被迫到距离族人很远的地方去生产,在生产的时候因为难产,痛苦地死去了。

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死去,反而出于某种原因,生产还在继续。她的生产不知为何会造成大面积的死亡(很可能只针对狼族),以至于她在

人间和妖怪世界中都不能生产,而让他们陷入为难的境地,因为她毕竟是梦

狼,所以只能先将她封入“梦境”之中。

接下来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了,那些人说要“改变她”,那么她可能是那个银白色女狼妖的容器,也可能她本来就是梦狼,以至于那个女孩出于某种原因觉醒,开始在人间预备生产,并由于一些不可知的意外,搬到了盘狁守家附近那栋楼。

好,现在问题出现了:那个所谓的“消耗掉力量”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和那栋楼闹鬼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搬到那里去?和他、和他家、和虚空点又有什么关系?是她造成了虚空点的错误连接吗?那可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干得出来的大事!这和“消耗力量”又有什么因果关系?

另外,跳楼后的她死了吗?大概没有死吧?看梦境里那些人的意思似乎完全不想让她死的样子,如果她在人类世界生产了,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所谓的力量就是这个意思?她有很大的力量?但是如果她有很大的力量,至少不该因为生孩子就死掉吧?

他一边思考,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雾气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钻到了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呃,两个妖怪。独目神鹰和那个抛下女孩的黑色狼妖。在上下左右都是一片雪白的地方,比如今年轻很多的独目神鹰抓着那个

狼妖的肩膀,愤怒地大喊大叫着。确切点说,盘狁守只能看见他在大喊大叫,但什么也听不到。而那个黑色狼妖就像死了一样,任凭独目神鹰摇晃着他斥骂着他,没有

一点反应。那么安静。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那么安静。盘狁守觉得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一转头,那个女孩——女人穿着被染

成红色的白裙,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双脚离地,悄然出现在他的旁边。“你好,我是盘狁守,你叫什么名字?”他向她伸出手去,做出要握手的动作。她谨慎地退开了一些。

很好很好,她有反应了,不当他是透明人了。

“你是那个妖怪的妻子吗?”他指指正被独目神鹰骂得狗血淋头却毫无

反应的妖怪,问。女孩似乎是要点头了,不过她最终只是笑了一下,又稍微飘开了些。“你是住在丰尧市某区某街某号吗?”他问,“其实我也住在那里,我

住在某区某街某号,就在你家不远的地方。”女孩露出了些许惊讶,很快又释然了,张开毫无血色的唇,讥笑道:

“别想骗我了,你看到了我的记忆。”说话了,有进展!盘狁守笑着摇头:“我没骗你,我真的住在那里,不信你看。”他拿出总是随身携带的身份证给她看,那上面如实写着他的地址。女孩终于相信了,她有点疑惑地问:“你有身份证,你是人类,为什么

会跑到我的梦里来?”盘狁守看看周围,除了他们中间这几个人(妖怪)身边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阳光之外,其他地方依然弥漫着浓厚如固体的雾霭。原来这是她的梦,而此时半雾半晴的气候是否代表了她半梦半醒的状

态?“你跳下楼以后怎样了?”他问。她看了一眼那两个正在吵闹(其实只有一个在吵)的妖怪,眼前的景物

突然被撕开了,就像多层的舞台一样,掀开幕布,便露出下面的场景。

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女孩安安静静地躺在**。此时应该是晚上,窗外一片漆黑,不过还是看得出,女孩所躺的这张床比起之前他看到的更大一些,房间也不一样了,似乎更大也更舒适。

“我搬家了。”女孩简短地说。灯亮了,她的妈妈从外面进来,拿着一碗牛奶粥和一个注射器,要往女儿的胃管里打营养液。她的父亲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而他的身体佝偻着,显得格外苍老。

“这个房子挺好的。”盘狁守踱步到窗前,天上那一轮饱满的明月正在洒下明亮的光,他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他自己的家,“你为什么不愿意到这里来呢?”

女孩低头想了想,盘狁守看她的姿态还以为她在哭,但她抬起头以后他

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看起来比他还困惑呢。“你不记得了。”他说。女孩耸肩:“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你努力,你辛苦付出,最后不仅得

不到想要的,连为什么要那么做也忘了。”“而你不在乎。”他直视着她说。“因为我想不起来了。”她说。“好,那我们忘了现在……”盘狁守说,“我们说说你在那个山洞里

‘死’去的时候。”他们眼前的景物再次变化了,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山洞。噼啪作响的火堆仿佛从未熄灭过,那怀孕的母狼安静地伏在染满了血腥

的草堆上,洞外的暴风雪不时进入洞中,拂过她银白色的毛发。

眼前的画面忽然“啪”的一声碎掉,有一半依然是洞中的景象,而另一半是满地鲜血和狼尸的村庄,暴风雪正在将发生的一切以慈悲而又冰冷的姿态缓缓掩盖。

他看到那些狼尸中间站着一个人。而他们所站的方位和刚才不一样,所以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天罡木狼。和之前对他说过“回见”的那个天罡木狼一模一样。这个天罡木狼除了衣服和头发是黑色的,连眼睛也是黑色的。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天罡木狼的头发、衣服和眼睛里的黑色,都随着风

暴的来去而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就像被风吹走了一样。那是他的妖气正在随着他的悲伤和绝望一同散去的证明。天罡木狼变成了那个盘狁守所熟悉的天罡木狼。哦,至少目前他还没有变成大灰狼。他只是变得更像另外一边幻境中死去的女狼妖而已。哦,也不是完全像,因为他的毛变得更接近于银灰色而非银白。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扑棱着翅膀的声音,这个幻境只是二维而非立体的,

所以盘狁守看不到,不过他知道是谁。过了一会,年轻的独目神鹰落了下来。当独目神鹰看到变成了银灰色的天罡木狼时吃了一惊,上前跟他说话,

但他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眼中只有那些死去的狼妖。独目神鹰气愤地去推他,他竟被一把推倒在地,连一点反抗也没有。

独目神鹰气急了,半跪下一条腿,双手抓住狼妖的双肩,拼命摇晃,口

中大喊大叫。眼前和盘狁守刚才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些背景,就像音响坏掉的电视一样,依然没有声音。“你知道吗?”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冷酷,“他欠了我一条命。”“谁?”盘狁守一时没听懂,“大娘……天罡木狼?你的死和他没有关

系……”“是他害死我的!”女孩尖叫。被分成两半的幻境“啪”的一声同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死去的母

狼和天罡木狼的脸上均出现了一道怪异的黑色痕迹,仿佛露出了诡异的笑脸

般面对着他们。盘狁守试图去安慰她,却被她用力甩开。“是他丢下了我!否则我不会死在那里!都是他的错!”女孩继续尖

叫。盘狁守正想用点张海教给他的心理引导办法,却突然发现那裂开的黑色

当中露出了一些触须和微光。他改变了主意,收回手,像被女孩吓到了一样往后退。女孩尖叫不断,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她正在持续受到什么伤害。破裂的幻境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变幻着,然后再次破裂,千百个碎片分别

显示着盘狁守看过的和没看过的镜头,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楚。盘狁守退到了幻灯片一样疯狂变幻的幻境前,他悄悄伸出左手,心中数着一二三,在左手上蓄积了所有的力气,向幻境挥去。那幻境应声而碎,他向幻境内漆黑得不见五指的地方跌落下去,而女孩的尖叫声也变了调子,戛然消失在一个诡异的拐点上。盘狁守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些柔软的东西上,可是周围太黑,他什么也看

不清楚。过了好一阵子,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不禁大吃一惊。他所躺的地方是大堆大堆互相缠绕的藤蔓(或者那一类的东西),弯弯

曲曲的藤蔓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而他感觉柔软的东西,其实是一只被藤蔓缠绕的狼柔软的肚肚。周围并不止这一只狼,有许多狼横七竖八地趴伏在周围,被藤蔓或多或

少地捆缚着,他的右手边卧着一只小狼,他摸摸它脑袋上的软毛,毫无疑问

正是昨晚和他玩耍的那一只,它们都还活着。

在这些狼妖之中,混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也不知道是它比较倒霉还是它的魅力大得连罪魁祸首的那个妖怪都爱它,以至于连它也被困在这里,这里除了盘狁守便只有它不是狼妖。

他在周围看了看,不远处有一堆缠绕着鼓出来许多的藤蔓,形状诡异而病态,大得像个心脏。他踏着地上横七竖八的藤蔓走到那个“心脏”一样的东西旁边,发现藤蔓缠绕得不是那么紧密,内部还透出了光来。

他右手放在藤蔓上,轻轻拨开几根碍眼的外层藤蔓,藤蔓内部缠绕着白光,而白光柔柔地收缩着、舒张着,发着光,内部有一个银灰色的身影,蜷成一团,像个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全身都被插着粗细不一的藤蔓,而它的背上,则被插入了一根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藤蔓。

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大灰狼的生命,吸走了它的妖力和记忆,吸走了它的

生命,而这就是所谓拯救族人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知道这个。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当他看见大灰狼变得更短的头发,还有它压制那些妖怪时,那些老狐狸

们竟能勉力抵抗时,他就应该知道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盘狁守心中无法遏制地生长出了一股愤怒的情绪,他无法想象他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才能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同样是妖怪的生物!

那东西竟然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他的大娘!他伸出了左手,狠狠地抓住一把藤蔓。他知道这次是神威,不用测试,他自己就知道。藤蔓仿佛也同样拥有感觉,像某种软体动物一般挣扎扭动,妄图逃出他

的五指。他毫不犹豫地用力捏下,那一把藤蔓就像被捏断了七寸的蛇,软软

地垂了下来。他如法炮制,又用同样的办法将困着大灰狼的藤蔓撕出了一个缺口。盘狁守知道大娘依然很强大,但那只是因为它的力量太强太强,所以

“目前还没死”,修炼一万三千年的它也不是无敌的,就算它下一刻就因失去力量而死去,盘狁守也毫不怀疑。

他怀疑的是,大娘为什么不反抗。

盘狁守伸出了左手,在噼啪作响的电光中,那只手慢慢地插入了白光的范围。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因为抵抗他的不只是这些藤蔓,不只是这些藤蔓背后的妖怪,还有大灰狼本身。

大灰狼的身体骤然激烈地抽搐起来,本应说些刻薄话的嘴龇着牙,双眼睁到了最大,血丝从它的口鼻中流淌出来,就好像血在水中一般飘散在它身边,又被周围的白光和藤蔓吸吮殆尽。

盘狁守的左手几乎变成了焦黑色,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绝对不比大灰狼的更好看,他一把一把地扯断那些吸吮大灰狼生命的藤蔓,每扯断一根,就会有更多的藤蔓出现,纠缠着扭曲着出现,意图插入大灰狼的身体的任何地方!

随着他的进入,手臂变成焦黑色的部分越来越多,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拼命扯掉一切正在接近大灰狼的新的和旧的藤蔓,而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小藤蔓逐渐赶不上他的速度,开始慢慢减少。

而当他的牙根已被咬出血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大灰狼背部的那一根

藤蔓。藤蔓和大灰狼都发出了凌厉的尖叫声,白光中渗出了血。盘狁守的脸色都有点发青了,却没有丝毫退缩,喉咙中发出了一声低

吼,那根藤蔓开始变细,血更加凶猛地涌出来,最后像一节空心的竹竿一样被砰然捏碎。白光倏地消失,藤蔓迅速变得乌黑,枯死,而这样死亡的颜色如流星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盘狁守一下子跪倒在地,他的左手脱离了白光,那些焦黑的颜色像被剥

脱的树皮一样层层脱落。他来不及看自己的情况,而是紧紧地盯着刚刚被救出的大灰狼。它躺在藤蔓中间,全身是血,无声无息。它满身都是孔洞,到处都是伤

痕,伤口还在冒出鲜血。他跪着挪到它身边,把它从藤蔓中拖出来,觉得它看起来好像比之前身形更小了。

他急切地将一只手放在它心脏的位置,他是那样着急,以至于几次都没有摸到正确的地方,当他摸到正确的位置后,几乎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感觉到它的心脏正在跳动。怦、怦、怦……

虽然心跳很慢,但至少在跳了不是吗?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全身都瘫软下来。他深呼吸了几次后,使劲将大灰

狼沉重的圆脑袋放到自己的腿上,用左手努力地抚摩它身上的每一个伤口。在这个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空闲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他只想着一件事——治好大娘!抚摩着、抚摩着,他的左手手心开始出现微微的白光,在那片白光中,

在他一次次轻抚的动作中,大灰狼身上的藤蔓被一根根地清理下去,它们留在它身上的血窟窿也一点一点地愈合、消失。那些地方的毛发并没有长出来,却因为它其他部位的毛发较厚而被遮

掩。——所以,它在化成人形的时候总是穿着那身斗篷。在大灰狼背上那最后也是最大的那个血窟窿逐渐消失后,他长出了一口

气,紧紧地抱住了大灰狼的脖子,一边抚摩它全身上下厚厚的毛,一边亲它毛茸茸的大耳朵。大耳朵动了两下,盘狁守听到了大灰狼迷迷糊糊,但中气十足的抱怨:

“小盘子,别再玩那些恶心的游戏啦……”一瞬间,满满的喜悦占据他的胸膛。他高兴地用右手使劲摸大灰狼的胸部——那是绒毛最多手感最好的地

方——果不其然,大灰狼尖叫着“性骚扰呀”,跳了起来。确切地说,它是滚动着跳到了远处。它的身形依然像刚才那样小,不过至少活蹦乱跳了。盘狁守忍不住笑了

出来。大灰狼跑得远了点,一阵头晕袭来,它四爪无力,晃了几下,差点摔倒。盘狁守赶紧上前扶住它:“大娘!大娘!你怎么样?赶紧休息一下,你

刚刚才从那个里面出来……”大灰狼乖乖地卧倒在地,享受着盘狁守左手神恩的伺候。“我觉得好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哼,K莫几……”它舒服地哼哼着说,

“发生什么事儿了?”盘狁守大概说了一下最近所发生的那些事情,大灰狼闭着眼睛,哼哼的

声音一点也没减弱,但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却是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你抛弃了她。”盘狁守下了结论。“我没有!”大灰狼跳起来,随即向另外一个方向软倒下去,“哎呀,

我的头好晕……我好可怜……我都受了那么多苦……小盘子你一点也不爱我……”盘狁守无奈地又用左手去摸它,它颤抖了一下,好像想躲开,不过在他

碰到以后就再不躲了。“……你这是什么态度?觉得我会揍你吗?”“我才不怕你揍我!”大灰狼又开始舒服地哼哼,“我还以为是神威,

哼,K莫几……你刚才没有在身上卸掉力量啊,为什么还是神恩呢?”盘狁守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其他的东西上卸掉神威,但是他第二次碰到大灰狼的时候却依然是神恩。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自从我到这里来以后,好像更能控制

这些力量了。”他又说了说救大灰狼时的情况,没说完就被大灰狼打断了。“我知道。”大灰狼说,“我知道。”“什么?”“神之手……”大灰狼趴在那儿,看起来十分欣慰,“终于属于你

了。”盘狁守想了想,明白了:“你是说它以前都不属于我?那我这只手是谁的?你的?”大灰狼嘿嘿笑:“当然是你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你还不能随心所欲地使

用它的力量。但是……”它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不该碰它的。”“你在说什——”他们的眼前蓦然间光芒大盛,盘狁守本能地用双手挡住眼睛,却感到有

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到了自己身上,他被撞到了一边,而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发出“轰隆”一声闷响,就像大地都被打穿了一样。光芒像它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盘狁守只觉得眼前金光乱冒,比刚才在强光的照射下还要痛苦。他捂住脸,很长时间才让那种金光乱冒的感觉消失在黑暗当中。他睁开半只眼睛,眼前还是有点花,不过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东西。大灰狼的毛都竖起来了,狠狠地盯着眼前出现的人影。

那个血衣女孩飘在空中,轻飘飘地向他们飞来。

“大娘……”他轻轻地拉住大灰狼的尾巴,“她以前是你的女人,因为

难产……”大灰狼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她怎么死的!不过她不是——”“那你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她!”盘狁守轻声说。大灰狼没理他。女孩飘然落在他们面前。“你们已经死了。”大灰狼说。女孩脸上的表情有点怪,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她冷冷地说:“你杀了我,我转生了,你以为我不会再来找你?”盘狁守用力拉住大灰狼的尾巴,说:“你冷静一点,她是你孩子的母

亲——虽然孩子没有出生,但你要认了她们母子……”大灰狼用后腿踹了他一脚,回头斥道:“你以为这是乡土苦情戏啊!什么认不认她们母子!还有谁杀谁啊!这娘们从来就没死好吗!”“我不需要你认!”她声音尖锐地说,“我就是要让你知道,那时候你抛弃了我,如今我就要你的命!”死蛇一般瘫软枯萎的藤蔓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尖厉地叫着从地面上仰起

头颅,向他们张开了大嘴,露出利齿。“我跟你说过心怀怨恨的女人最难对付了!”盘狁守指责它。大灰狼叼起他的腰带飞跃起来,藤蔓们用尽全身力气插入他们前一刻停

留的地方,他们身后腾起了滚滚的尘土。

“所以我鸟(要)跟你说的黑(是)——”大灰狼再次腾空,另外一批藤蔓擦着它的后爪插入地面,它咬着盘狁守腰带的长嘴含混地说,“我跟她木关黑(没关系)!”

“你们男人真薄情。”盘狁守模仿着电视里的女主角说。大灰狼要气疯了,把他甩在地上,看起来恨不得咬住他的脸:“对!只有你不是男人!你又不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我看过那些幻境了。”盘狁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