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盘狁守去王飞家为王飞“按摩”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在王飞父母激动的道谢声中,他看着王飞的脸色,那是比一个星期前更加灰暗的颜色,暗到有些发绿,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个星期以前王飞可以慢慢地起来为他们开门,而现在的他甚至都站不起来,连睁开眼睛的时间都很少有了。

当盘狁守跟詹谷这么说的时候,詹谷也难得地沉下了脸色。值得庆幸的是,詹谷并没有把王飞日渐衰弱的状况和盘狁守的“按摩”联系在一起,他只是注意到了王飞越来越差的状况,但是他实在没有勇气和王飞以及王飞的父母谈论这个,那未免太残忍了。

正在他们两个一筹莫展的时候,詹谷接到了王飞父母的电话。

王飞的父母说,他们最近找到了一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的那种,据说十分厉害,很多病人每天凌晨三点排队挂号,他们想去试试看。那老中医很牛,绝对不出外诊,想送儿子去老中医那儿,他们唯一在本城的亲戚只有一个侄子,帮他们挂号去了,他们两个年纪又很大了,王飞病成那个样子,就凭他们两个无论如何也弄不动他,希望詹谷能帮帮忙,只要把他带到老中医的诊所就好,他们对此千恩万谢……

其实盘狁守和詹谷两个人对于“老中医”“专治百病”之类的词汇一直是当作骗子的同义词来看的,但是王飞的情况很特殊,在去了那么多医院,找了那么多医生都毫无作用的情况下,也难怪他的父母病急乱投医。所以詹谷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王飞父母的请求,而且向他们拍胸脯保证借一辆车来帮忙运送王飞。

过了几天,趁着他们轮休,詹谷就从一个朋友那儿借了一辆面包车,和盘狁守开到了王飞家楼下。

盘狁守下了车,习惯性地抬头往王飞家的窗户看了一眼。其实他看这一眼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怕打扰了王飞比金子还宝贵的睡眠,他们家的窗帘总是拉着的,既看不出屋子里有人,也看不出屋子里没人,他看这一眼,也不过是看看罢了。

然而今天,在他抬头看那个窗口的时候,却觉得有什么飞行物从那窗口一掠而过。

他立刻本能地抬头去看,可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晴朗的蓝天只有一片片白色的云朵缓缓飘动。

詹谷已经走到了楼道口,回头看他,道:“你在看什么?”

“刚才是不是飞过去一个什么东西?”盘狁守问。

詹谷拧眉:“青天白日的,有飞机也不关咱的事,快上去扶王飞。”

盘狁守没继续争辩,跟着詹谷进去了,但那个一掠而过的东西却让他隐隐不安。

有句话形容人的体重,叫作“死沉死沉的”,现在的王飞也是这个样子。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没有一点反应,一米七多一点的身高,伏在将近一米八的詹谷背上,就像个死人一样。他刚被扶上去的时候,差点把詹谷压趴下。

詹谷百思不得其解,在盘狁守的扶持下,背着王飞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说:“你不是最近吃饭都不太吃得下吗,怎么会这么重啊?”

盘狁守和王飞的父亲一左一右在后面扶着王飞的身体,也觉得有点奇怪。

按理说王飞已经衰弱到这个程度了,饭也不能好好吃,觉也睡得不好,脸色这么差,整个人应该非常消瘦才对,但直到现在盘狁守才注意到,王飞的身材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胳膊没有半点变得纤细的意思,面颊也没有凹进去。

而盘狁守很清楚的是,詹谷的力气很大,从小到大,只要他出手打架,就算对方再壮,也没有不趴窝的时候。但今天,他在背王飞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简直就像在背一头铁牛似的,就算好不容易站起来了,身躯也是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压趴在地一样。

王飞家在三楼,没有电梯,詹谷背着王飞艰难地下了楼,当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简直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湿淋淋的头发耷拉在头上,模样十分狼狈。

他们把王飞扶上面包车,盘狁守赶快在车上找了条毛巾给詹谷,让他擦

擦头。最近气温有所回升,但天气还是比较冷,他这样吹风一定会感冒。

一行人上了车,盘狁守开着车往王飞母亲所指的地方飞驰而去。

一路上,王飞的父母除了指路之外都沉默不语。詹谷看得出,他们为了王飞的事情很是难过,就讲些笑话给他们听,他们也努力做出被笑话逗笑的表情,一路上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可能是星期六的关系,十点之前的车辆比较少,那个老中医的诊所又和王飞家离得比较远,盘狁守就放开了车速,尽量以最高车速前进。

正行驶着,在他们右前方的公共汽车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他们甚至可以听到公交车上的人发出的惨叫声,车上的人影七扭八歪地向前倾倒。

盘狁守一句“怎么回事”都还没问出来,就看到一辆摩托车从那辆公交车前方侧滑过来,直直冲向他们的面包车,摩托车上的人双手乱挥,已经无法控制摩托车的走向。

他们的车距离前方的公交车太近,几乎就是靠着公交车的左后方屁股在前行,公交车正后方还有一辆小轿车在紧紧跟随,而他们的左方是绿化带,有钢筋围栏,当那辆摩托车完全冲着他们过来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是避无可避。盘狁守紧紧握着方向盘,脚下猛踩刹车,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辆摩托车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他们即将撞到那辆摩托车的前一刻,盘狁守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好像有一个很大的东西从他们头顶飞过,那向他们滑过来的摩托车倏地消失在空气中,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车终于停了,盘狁守立刻下车查看,那辆摩托车和那个人都不见了,就好像凭空被什么东西捉走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而他们右前方的那辆公交车刹车太急,在盘狁守急着躲避那辆摩托车的时候,公交车后方的小轿车一头撞到了公交车的车尾,公交车司机跳下车大骂,小轿车的司机也不甘示弱,下车挽了袖子就准备和公交车司机对打。

后面的车被盘狁守他们的车和公交车挡得严严实实,谁也走不了,就在后面使劲按喇叭。

盘狁守赶紧上车,詹谷也协助王飞的父母把差点掉下座位的王飞扶好,面包车飞一样地离开了那里。

到了那个老中医的诊所,他们还没下车,一个年轻男孩就从诊所里跑出来敲他们车窗玻璃。原来他就是王飞父亲的侄子,来帮忙排号的,这会儿马上就轮到王飞了,他们来得比较迟,那个号还不能随意调换顺序,再晚的话说不定今天的号就白排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把王飞弄进了诊所,过了没多久就轮到王飞了,一大家子又是扛又是背的,在其他病人惊讶的目光中,把王飞送到了诊室的**。那个老中医果然很牛,看见他们进来连个笑容都没有,也不问问究竟是什么毛病,三指往王飞的腕脉上一搭,回头就开药。詹谷忍不住说:“大夫,你看我这兄弟他不舒服好些日子了,浑身没劲

儿,睡不着觉……”老中医从镜片上方斜睨他:“你懂医?”总算是说话了。詹谷摇摇头。那种东西,他哪儿懂啊!“你不懂瞎掺和什么。”老中医十分不耐烦,“我行医四十年,看个病

还要你来教我?”詹谷气得脑袋发蒙。就算他不懂医,但基本的“望闻问切”他还是知道的,这个老家伙连问都不问,眼神儿都没往王飞身上瞟一下,怎么看病啊!

但这世上也许还真有一些能人异事,兴许真能治好王飞呢?他忍了又忍,在王飞父母哀求的目光下还是让了步,低头说:“对不起……我是不懂……”

老中医冷哼一声,声音中带了诸多的不屑与讥诮,又回头继续开药。詹

谷脑门的青筋跳了几下,然后他被盘狁守推到了屋外边儿。“别得罪了人家……”盘狁守低声说。詹谷当然知道,但他真的真的很想揍那老家伙一拳。就在他们悄声说话的时候,盘狁守忽然听到屋里发出“嗡”的一声响,

声音很大,就好像有什么很大的东西振翅飞过一样,他一愣,说:“什么声

音?”詹谷也一愣:“什么什么声音?”盘狁守说:“你没听到?”“听到什么?”盘狁守很疑惑,再看看诊所里其他的人,没有人对那个声音有什么反

应。盘狁守又回头往屋里看,老中医还在开药,王飞依然躺在那里,他的父母和表兄弟在他身边悄声说着什么。一切都很好,没有异常。

刚才的声音难道是他耳鸣?

老中医终于开好了方子,一脸冷漠地叫过王飞的父母,把方子交给他们。王飞的父母拿过方子一看,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这种方子算什么?”王飞的母亲情绪激动地说,“我儿子生了这么重

的病,你怎么能问都不问就开这种不负责任的药方!”老中医依然一脸的冷漠,就好像眼前根本没有人一样。“我开方子就是这样。”他漠然回答。王飞的表兄弟拿过那张方子一看,也变了脸色,生气地挥舞着那张药方

说:“我们凌晨三点就来排队!你就用这种东西来敷衍我们!实在太过分了吧!”王飞的父亲也叫:“我儿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你给我说清楚!这样乱开

药方可不行!”一看屋里的情况就要失控,盘狁守和詹谷马上跑进去。在他们两个踏进诊室的时候,盘狁守又听到了很大的一声“嗡——”,

这次很清楚,是从他头顶掠过去的。

当盘狁守疑惑地抬头去看的时候,詹谷已经到了吵架者的中间,想要将争论的双方隔开。但王飞的家人太激动了,根本不听那么多,尤其是王飞的表兄弟,大概是凌晨三点跑来辛辛苦苦排队却被人忽悠,太过愤怒,已经捋起袖子准备揍人了。

盘狁守回过神来,赶紧也到了王飞家人和老中医之间,想劝他们保持冷静,然而在劝架的时候他无意中回头,却注意到老中医正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就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和他无关一样。

盘狁守心中一动,对王飞的家人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管开的什么方子,这位老先生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许他真的诊断出了王飞的病呢?叔叔阿姨、小王,你们稍微冷静一下,让咱们把事情搞清楚好不好?”

王飞的家人不情不愿地住了口,盘狁守转身对还是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的老中医说:“老先生,您既然开了这样的方子,一定已经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吧?”

老中医的表情变了变,不知道为什么,盘狁守觉得,他那样的表情完全是在掩饰脸上的茫然,他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只是在死撑而已。

但这种推论根本毫无道理,所以盘狁守也没有放在心上。盘狁守从王飞的母亲手中接过那张药方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递给老中医,说:“您看,这每日饮水十升……十升……是要死人的吧?光是饮水吗?其他的什么都不用?”

老中医接过药方,看着方子,目光闪烁,就好像多看这药方一眼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这饮水十升……十升……”老中医摇头晃脑,摇得十分程序化,口中哼哼唧唧了好半天,旁人都听不清楚,“其实……”他似乎终于硬起了心肠,“就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什么病也没有,只是脱水之症而已!”

说完这句话好像要了他的老命,他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离他最近的盘狁守都看得不忍心了。而王飞的家人在听了那么多不同形式的“没病”之后,好不容易听到了一个和“有病”有关的词汇,根本连想都不再想,当即就欢天喜地地去给王飞报告喜讯了。

盘狁守和詹谷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一句话:我的天!骗人也要骗得有点技巧吧!这种硬是指鹿为马的做法连普通的骗子都不用了!

只有关心则乱的王飞家人才想不到,脱水,脱水的苹果什么样儿?现在的王飞什么样儿?根本就不是同样的问题嘛!他现在看起来虽然精神萎靡、脸色极差、面色萎黄,但是他的皮肤并没有皱缩,就算是完全不懂医的盘狁守和詹谷都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是脱水。

但是他们并没有揭穿,傻子才在这会儿揭穿呢,太不厚道了。

王飞的家人面对老中医铁青的脸千恩万谢,说着“您果然是好人!没有因为想赚钱就胡说八道,还给我们开了这种药方,真是太感谢您了”之类的话,詹谷背着王飞迅速地出去了。

一行人上了车,盘狁守想了想,忽然一摸身上的口袋,说:“啊,我掉了个东西,可能掉在诊室里了,不好意思,你们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王飞的母亲说:“丢了个什么东西?你让小王替你去嘛。”

盘狁守马上摆手:“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他又进了那个老中医的诊所。

詹谷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也说:“我陪他去。”也不管王飞家人诧异的目光,他跟着下了车,追着盘狁守而去。

守着挂号顺序的老太太看见盘狁守便叫:“哎哎哎,你不是进去过了吗,还进去干啥?”

盘狁守说:“我丢了个东西,拿了就走。”他悄然走到诊室门口,先伸了个脑袋悄悄往里看。果不其然,那个老中医现在并没有接待任何病人,他正趴在垃圾筐里翻

找着什么东西。很快,他翻出了一个纸团,打开一看,脸上立刻露出了释然的神情,但很快又变得困惑起来,拿着那张纸,摸着胡子左看右看,似乎试图从上面找出什么破绽。

盘狁守心里有了点底,抬腿就想进去,却被人一拍后背。他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詹谷,詹谷的身后,王飞的表弟也跟了进来。“你们怎么进来了?”詹谷一听“你们”,回头看,发现那个年轻男孩也跟着,尴尬地笑了

笑。“我们来帮你找东西。”对方脸不红气不喘。盘狁守叹气:你们知道我不是为了找东西来的,干吗还要来揭穿我

呀……“那老中医不对劲。”走到盘狁守和詹谷面前,小王认真地低声说。盘狁守说:“怎么不对劲?”小王说:“刚才他在那儿开着药方,我偷偷看了一眼,写了一大堆,其

他的字很难认,我看不懂,只看得出好像有虫草、藏红花什么的,那上面其他的药肯定也很名贵。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出去以后,我忽然听到很大的一声‘嗡’,然后那老头的神情就变了,变得面无表情。”

“你是说冷漠?”詹谷说。

小王摇摇头:“不是冷漠,就是没有表情,啥表情都没有。然后他就把刚才写好的药方一把扯下来,揉成纸团丢了,又写了一张……我还以为会是一张更好的药方,想不到居然是喝水……太奇怪了。”

詹谷马上明白了,这位老中医之所以会开那张药材很名贵的药方,地球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之后忽然就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药方,又写了一张明显连一分钱也赚不到的“喝水方”,这就让人想不透了。

盘狁守心里想得比詹谷还多一点,小王也听到了那很大的“嗡”声,说明不是他幻听,而是的确有那样的声音。如果是真有那样的声音的话,那为什么詹谷没有听到?难道说……

他把目光移到诊室里还一脸茫然的老中医身上,举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