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们都知道,盘狁守这个人,虽然心里想法很多,但表情上往往是表现

不出来的,原因主要是他那两个对于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的爹娘。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就是这么回事。其实这个也没什么,反倒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他在陌生人眼中往往保持

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形象,一个稳重可靠的印象,一个令人觉得他能力惊人的

错觉。不过对于大灰狼来说,这个问题就令人十分郁闷了。比如它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什么有趣的消息,跑到盘狁守的面前去献宝,

结果一般都是这样的——大灰狼:“小盘子,我给你说个大新闻啊!”盘狁守:“……”看着它,面无表情。大灰狼有点被打击了积极性,不过还是说:“有一个兔族的嫁给了一个

牛族的,却生了一头小驴子,哈哈哈哈……”盘狁守:“……”一脸“绝对不是鄙视,但是因为面无表情,所以怎么

看怎么像鄙视”的表情。大灰狼:“……”被沉重地打击到了。而事实上这个时候盘狁守的心里多半已经笑翻了,只不过脸上表现不出

来而已。

尽管多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大灰狼还是坚持不懈地跟盘狁守传着妖怪界的八卦,因为除了盘狁守之外,也再没谁比大灰狼的八卦消息来得更晚的了。就算是后院值班的妖怪,也多数都在大灰狼提起一个开头时打断它:“啊,那件事啊,你知道它后面更深的八卦吗……”如果不找盘狁守来显摆,它又能找谁呢?

所以,它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盘狁守觉得很茫然,他一点都不知道大灰狼在烦恼什么,他只知道大灰

狼最近这段时间都很少跟他讲妖怪界的奇闻轶事了,取而代之的是它似乎恢复了身为狼的习惯,将巨大的身体蹲在角落里,一双狼眼绿光闪闪地盯着他到这里,又盯着他到那里……好像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吃了他。

某一天,盘家人正在吃饭,大灰狼却对眼前生翠鲜嫩的白菜视而不见,依然目光闪闪地盯着盘狁守。无论盘狁守再冷漠再淡定,也不可能对这种热辣辣的目光无动于衷,大灰狼目光的热情程度,简直让他有种背后有火在烧一样的错觉。

他终于忍无可忍,放下了碗筷,回头道:“大娘你没事吧,究竟是我背上长花了还是怎样,你非要这样看着我不成吗?”比他修行高深得多的老盘子和水婉同时敲了敲他的碗:“儿子快吃饭,

吃完饭再和大娘玩。”盘狁守:“我不是在和它玩。”水婉说:“我们又没骂你,吃完再玩吧。”盘狁守:“……”他再回头,大灰狼那双狼眼里的绿光闪得更加明亮

了。

“我觉得,这一切完全是小盘子的性格问题所致。”大灰狼说,“一个人的性格应该怎么改变呢?”一条脑袋足有水桶大、身上有暗色花纹的黑色大蛇盘在老槐树上,认真

地听着大灰狼说话。“你给点意见啊,七曲蛇君。”大灰狼抬头说。“根据我多年来值班时观察的经验……”七曲蛇君慢腾腾地说,“我觉

得这个完全不是人或者妖怪能解决的问题,去找个神仙吧。”大灰狼:“你在奚落我吧?”七曲蛇君的蛇嘴咧开,露出一条缝,大概是在笑:“你发现了呀?”大灰狼一爪将它从树上拨拉下来,一狼一蛇打作一团。水婉一边做饭一边看着后院的战况,自言自语:“哎呀呀,打得那么激

烈,蛇君不会被大娘抓伤吧?”盘狁守正难得地在厨房里帮忙,听到她说话也抬头看了一眼,又兴味索

然地低头择菜:“妈,七曲蛇君给您纠正过很多次了,它不叫‘蛇君’,它姓‘七曲蛇’,名字是‘君’。”“那不是不好叫嘛……”水婉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我叫它‘老

君’?”盘狁守无语。狼和蛇的战争波及正在后院下棋的灰毛老鼠和黑毛老鼠,下了一半就丢

了大部分棋子的老鼠们怒火滔天,却只能无力地躲在院子角落里冲打架的大妖怪吱吱叫唤。蛇尾巴攻击时不断地击打着老槐树,打一下,打一下,再打一下……脾气很好的老槐树也怒了,跳出来和老鼠们一起骂声不断。狼和蛇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该打还打,小小的后院里尘土飞扬,倒霉的

小草被打得倒伏在地,又被碾压再碾压,看来转化成人的希望是没有了。在厨房忙活的母子关上了窗户,装作后院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两个妖怪一直打到了晚上,无胜无负,势均力敌,终于伤痕累累地住

了手,滚在后院的两个相对的方位上互相怒视。吃完晚饭的盘狁守走了出来,两手各拿了一只烧鸡。“二位忙活累了吧?吃饭吗?”七曲蛇君和大灰狼各自一口叼住一只烧鸡,拖到角落里慢慢享用。大灰狼把那只烧鸡啃得啧啧有声,盘狁守蹲在它旁边,抚摸它脖子上温

软的毛。“你怎么了?最近老是怪怪的,今天居然还和七曲蛇君打架,这可不像你。”大灰狼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吧唧吧唧嘴:“什么像我不像我的,打场架而已,又不是以前没有过。”盘狁守:“不,我只是说,和七曲蛇君打架……它是你的后辈,你一般

不会和它打的。你是不是在烦恼什么事情?要不要和我说说看?”大灰狼抬头看他:“你会笑吗?”盘狁守一脸疑惑:“我又不是面瘫,为什么不会笑?”“那我怎么都很少见到你笑?”“没必要时时刻刻都笑吧。”大灰狼生气地转头:“你和我抬杠!我不和你说了!”盘狁守马上抱住它毛茸茸的脖子,挠它脖子下面的毛:“哎哎,大娘,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请原谅我吧,请继续说,我绝对会乖乖回答的。”大灰狼被挠得舒服,哼哼唧唧地说:“那大娘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你……

你告诉我,人的性格怎么才能改变呢?”盘狁守想了想:“人的性格……那都是天生的吧?有一些是后天养成

的,不过那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定型,不是想变就能变的。”大灰狼又怒了:“让你笑一下就那么难吗!”盘狁守:“我笑不笑和那个有什么关系啊?”“关系大了!”大灰狼叼起剩下的半只烧鸡,跳上墙头,跑得不见踪

影。盘狁守无语,回头一看,那边七曲蛇君已经把整只烧鸡吞下了肚,正笑

眯眯地看着他们的表演。“大娘究竟怎么了?”盘狁守无奈地问。七曲蛇君笑道:“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它自己。”“它的烦恼是不是和我有关?”盘狁守又问。七曲蛇君笑而不答。“你就是喜欢看大娘烦恼的样子吧?”盘狁守说。七曲蛇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盘狁守:“……”你点头点得未免太干脆了……

大灰狼失踪了好几天。一天,盘家人正在后院里乘凉兼吃晚饭,大灰狼回来了。虽然它的背上捆了两坛子酒,但是它仍轻巧地落在后院里。盘狁守马上过去,先帮它卸下背上的酒,拿起酒坛子的时候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三碗不过冈”……他看看大灰狼笑得弯弯的眼睛,问:“你有什么阴谋?”“怎么可能有什么阴谋?没有,没有。”大灰狼笑得一脸都是阴谋。盘狁守看着它,脸上写着意义不明的省略号。大灰狼咧嘴:“哎呀呀,小盘子你居然怀疑大娘!大娘伤心了!大娘再

也不和你玩了!”“我记得你好像前不久才自称狼形无双,拒绝了我叫你大娘。”大灰狼干笑:“那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啦!”它缓缓走向饭桌,两只前爪扒在小饭桌面上,审视上面的菜:“嗯,还

不错嘛,可以下酒。”盘狁守叹了口气,说:“我给你拿碗喝。”大灰狼道:“给你自己也拿一个杯子!这可是好酒!这个‘三碗不过

冈’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蚁后娘娘那里要来的!据说她也是从武松喝过的那

个酒馆偷出来的哟!真品!”盘狁守说:“我不喝酒……”老盘子和水婉迭声地打断他:“我们喝,我们喝,给我们拿两个大杯子

来,我们也尝尝这个‘三碗不过冈’。”大灰狼:“……”盘狁守:“……”最后盘狁守还是拿了三个杯子、一个碗,一字排开。大灰狼用爪子扒开

酒坛上的泥封,盘狁守将酒分别倒在杯子和碗里。盘家三口举起杯子:“干杯。”大灰狼也用两只爪子捧着酒碗和他们的杯子碰了一下。老盘子和水婉一口喝干,盘狁守只喝了一口,大灰狼将一碗全倒进了嘴

里。众人静默。“没什么味道嘛。”老盘子咂咂嘴说。“像水一样。”水婉说。盘狁守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仰头把杯子里无味的酒喝光了:“那个蚁后

娘娘是不是骗你的?”大灰狼嘿嘿地笑了。又过了一会儿,老盘子和水婉招呼盘狁守再来倒酒。盘狁守说:“你们不是说没味道吗?”老盘子说:“不知道为什么,喝下去以后觉得余味很香。”水婉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这个时候盘狁守已经喝掉三杯了,他是把那些所谓的酒当水喝的。

那些“酒”的余味的确很香,又不像是酒那种辛辣的感觉,而是带着很浓郁、很绵长的香味,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口腔与鼻腔中都蕴满了那样令人流连忘返的奇香。但是让他们仔细地说,却又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香味,那是他们以前从未尝过的味道。

盘家三口就那样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大灰狼倒是没多喝,第二碗

开始就一小口一小口地舔,只是一边舔一边诡异地奸笑,也不跟他们说些什

么。

老槐树精从它的树干中探出了半个身体,摸摸白胡子,鼻翼翕动着:“啊,蚁后娘娘的‘三碗不过冈’!好酒好酒!老狼啊,也给我老槐来两坛……”

大灰狼冲它假笑,白森森的狼牙龇得老长。老槐树不甘心地流着口水钻

回树里。盘狁守说:“给他尝尝也没什么。”大灰狼冷哼一声:“没什么?竟然要两坛!胃口也太大了!”黑毛老鼠和灰毛老鼠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一只拿了一个玩具小碗,

跳到饭桌上,绿豆眼“唰唰”地放光:“蚁后的‘三碗不过冈’!我们就是尝尝……”大灰狼本想也把它们赶走,但盘狁守不同意,两只老鼠嘛,能喝多少?他就给了它们一只杯子,倒满酒,让它们自己喝。

大灰狼恨恨地盯着两只老鼠,眼睛里简直就像带了刺,恨不得用目光把它们扎得鲜血淋漓。可惜,老鼠们托着杯子高高兴兴地跳到一边围墙上,你一口我一口,好好地品尝着难得的“三碗不过冈”,对于他的态度完全就当没有接收到。

三人一妖加两只老鼠,很快,两坛子酒都见了底儿。大灰狼看看天色,狼嘴咧得更开了。“小盘子呀……”它的话没说完,盘狁守一掌拍在小饭桌上,小饭桌上的杯子碗筷“哗

啦”跳了一下。“酒呢?”盘狁守说。“就两坛,喝完了。”大灰狼吓了一跳,还是老实答道。“哗啦”又是一声,这回拍桌子的是老盘子和水婉。“怎么才两坛!还不快快去拿十坛来!”夫妻两个齐声责难。盘家三口都用一种罪大恶极的目光盯着无辜可怜的大灰狼。大灰狼呆滞了。这是什么反应?他们就用这种态度对待带美味回来给他们的妖怪?难不

成……“好像是喝醉了。”墙头上的两只老鼠说。

大灰狼呆滞地看看两只老鼠,又看看还在拍桌子的盘家三口,自言自

语:“我是想让他们喝醉……但是这个结果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老鼠们很好奇:“你想的结果是怎么样?”“反正不是这样……”老盘子大声吟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举头望明月,低头思

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大娘给酒!”

水婉呜呜地哭起来:“我早就说过那个谁谁谁不应该和那个谁谁谁结婚,那个导演不是人,怎么能安排那样的结局,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啊,怎么能嫁给那个丑女……大娘,酒呢!”

盘狁守开始爬墙头:“大娘啊大娘,我要去摘月亮!大娘啊大娘,我要

去摘月亮……大娘!酒!”大灰狼拽了这个拽那个,结果谁也没拽住,谁让它只生了两只前爪呢?在暴怒中,它终于化作人形,一只手提着老盘子,一只手拎着水婉,旋

风一样冲进屋里,将他俩丢在他们房间,然后回头去抓盘狁守。人喝醉以后的潜力是无穷的,在他送盘家爹妈回房的那短短时间里,盘

狁守已经爬上了墙头,和两只老鼠争抢之前给它们的酒杯。“这是我的,我刚才给你们的,现在要回来又怎样?”他似乎又回到了五岁,和老鼠们争抢玩具的年纪。灰狼无力地叹了口气,自从盘狁守懂事以后,他就再也没想过盘狁守会

回到那样的年纪,那个……总惹麻烦的年纪。报应吗?小时候的小盘子多可爱啊,听到点什么就笑得咯咯的,现在就冷漠得多

了,听到笑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小盘子大笑的样子,确认一下小盘子的表情肌肉还没有死掉而已,很过分吗?

听说喝酒以后人会变得很兴奋,一点点小事也会笑得很欢,有些人没啥事还会自己笑呢,电视里不就是这么演的吗?亏他还问了几个妖怪朋友,他们也是这么回答他的啊,怎么对小盘子就不起作用了呢?这孩子不可爱,真不可爱。

大灰狼走到骑墙头的盘狁守身边,向他伸出双手:“来,小盘子,回去睡觉了。”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年前,盘狁守又变回了小小的样子,咯咯对他一笑,从墙头跳下来……

可惜,那只是梦想。

长大的盘狁守对于他伸出的那双手根本毫无兴趣,一只手攥着老鼠的酒杯,一只手坚定地指着天空:“大娘,我要摘月亮。”大灰狼脑门子上直冒青筋,怒道:“快下来!下来大娘就给你摘月亮!”盘狁守嘴角动了动,好像是要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不过表情肌肉很少使用,所以看起来很怪:“大娘骗人。”大灰狼险些吐出一口血,这孩子……这孩子……喝醉了比不喝醉还招人

恨啊!大灰狼一把拽住盘狁守的胳膊,猛地将他从墙头拉了下来。“不要闹了!给我回去睡觉!”可惜他忘了自己是狼,狼是什么,铜头铁背麻秆腿,全身上下都有力,

只有那四条腿……而我们的盘狁守,也不止五岁了。所以当盘狁守掉下来的时候,一屁股坐到了他的两条腿——也就是后腿

上。大灰狼“嗷呜”一声惨叫,向着天空嚎了出来。大灰狼被压得当场倒地不起,“砰”的一声变回了狼形。“小盘子你胖死了!快给我起来!”大灰狼怒吼。盘狁守无动于衷地望着天,仿佛还在希冀着那个够不着的月亮。“小盘子!”大灰狼冲他扬扬锃亮的爪尖,希望他能因此感觉到它的不

满。盘狁守低头看了大灰狼一眼,确切地说,是看了很难得地仰躺在地上的大灰狼肚子上柔软的毛一眼。下一刻,他已经倒在大灰狼柔软的肚皮上,双手紧紧抱着大灰狼的身

躯,嘴里还叹息:“大娘的狼皮袄……”大灰狼伸着爪子,考虑着要不要给他一下子以示惩罚。“大娘……”盘狁守叹息般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最喜欢大娘……”大灰狼的爪子停下了。“的毛了。”盘狁守补完。大灰狼气得爪子乱抖。不过它并没有抖太长的时间,当盘狁守的声音转为节奏均匀的呼吸之

后,它收回了自己的爪子,认命般躺在那里,当“真狼皮棉袄”。

“我真是欠了你的……”大灰狼嘀咕。盘狁守嗯了一声,微微露出一个笑容,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在做梦。

很久以后。大灰狼终于发现,原来盘狁守不仅会笑,而且会笑得很夸张,尤其是在

他自个儿做了什么傻事的时候。“我会笑,只是那还不值得让我那样笑。”盘狁守曾这样说。于是直到那个时候大灰狼才明白,原来盘狁守并不是对那些奇闻轶事没

反应,只是那些事,还不如他本身有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