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银雪消散

迦琅冲进那间冷清的宫殿。

银雪正半卧在院子里,往嘴里倒酒。

她额前的印记已经完全消失了。

迦琅心脏猛然一抽,刚想说话,就被银雪截下话头:“阿琅,再来陪我喝一场吧。”

迦琅如鲠在喉,默默坐到她旁边。

面前,是银雪宫广袤的玉尘花。

迦琅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时,银雪曾说过,玉尘如雪,是她最喜欢的花朵。

玉尘花在微风中簌簌摇摆,发出淡银色的光,这看了快一千年的景象,此刻映在迦琅眼里,却酸涩得想要流泪。

桌上摆了三只酒杯,银雪一只,迦琅取走一只,还剩下一只。

“阿琅。”银雪开口,“你就没有想过,找找自己的那个信徒?”

“想过啊。但是没找着。”迦琅尽量让自己语气如常。

“天下这么大,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银雪灌了口酒,光着脚在玉尘花里来回晃**,率真得像个孩子,“世人都说,信徒供奉神,神是高高在上的,可他们不知道,对我们这样的神来说,信徒才是恩人。”

迦琅道:“我虽不知自己的信徒是谁,在何处,但我知道,你也是我的恩人。”

银雪笑了:“怎么这样说?”

“我就你一个朋友,银雪,四海八荒那么大,我没有家人,唯有你。”

在她初来瀚海时,是银雪跟她说了第一句话,陪她喝了第一口酒。一晃,居然一千年都快过去了。

在天族漫长的生命里,能得此一知己,实属幸运。

道理她都懂,可心里还是酸酸的。

银雪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她道:“我也一样,只有你。来碰一杯吧,此生感谢相逢。”

迦琅啧了啧:“银雪神女,你真不适合说肉麻话。”

银雪哈哈大笑,没有反驳。她侧身在那第三只杯子里倒满酒,豪迈地洒在地上:“张公子死了,这杯敬他。”

迦琅沉默了,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她们都知道既定的命运。这是最后一场酒了。

银雪懒洋洋地说:“我这个侍女沁沁,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人很好,我走以后她会回到仙侍名簿上,若十天之内无人认领,她也要消失的,我觉得这样太可怜,不如让她跟着你吧,反正你也没有仙侍伺候。”

迦琅勉强扯起嘴角,嫌弃地道:“你别跟托孤似的……”

“你会打架,法术想来也是精湛的,她跟着你不会被人欺负,我很放心。”

“知道啦……”

“那就这么决定了,你可不许反悔。”银雪伸出小手指,要跟她拉钩。

抬袖间,迦琅看到银雪另一只胳膊已经幻化成点点飘雪,变得透明。

迦琅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出来,钩住她的小手指,佯装轻松道:“一言为定。”

又喝了几盅琼仙酿,银雪再也遮掩不住即将消失的状况,她的双脚全都已经化成了雪,飘到天空上。

已经没办法支撑自己坐着了,她躺在地上,脸颊喝得红彤彤,望着九重天的目光就像是每一次醉酒后,和迦琅一起观星那样,纯粹、率真。

“阿琅,我要去投胎啦。”她终于开始告别,语调温柔而轻快,“下一世我要做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最好能觅得良婿,子孙满堂,活到六十,寿终正寝。”

“你想得倒是挺美。”迦琅揶揄着,泪却从眼角直直流下。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虽然我嘴巴上总嫌弃你那间小破屋,其实我还挺羡慕的,比起我这个空旷的宫殿,你那儿更温暖。下辈子,我也要住一间那样的小屋。不过你品位太差,门上挂一串腊肉算什么?我要挂就挂一串玉尘花,风一吹过来,它们会发出淡银色的光,可好看了……”银雪伸出已经近乎透明的手臂,做出举杯的姿势,“阿琅,你若是经过了我的小屋,记得给我捎一壶琼仙酿,我们再来对饮三千场,不醉不归。”

迦琅已经泪流满面:“臭婆娘,你以为下辈子就能喝过我吗?”

银雪笑了,一如九百多年前迦琅初来时,她在瀚海上下的那场千重雪,干净到骨子里。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阿琅啊,这冷冰冰的九重天,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口琼仙酿,还有你。”

面前的人逐渐消失,化成细小的雪花,随风飘走,什么都没留下。

迦琅举起酒杯,对着空****的空气碰了一杯:“不醉不归。”

饮过无数次琼仙酿,却唯有今日如饮刀子般,一路灼烈,辣得她眼泪不止。

银雪走后,瀚海下了七天七夜的雪,仿佛连天空都知道那个贪杯爱美的雪之神女走了,悄无声息地在瀚海每一处落上纯洁的白色。

迦琅每日都穿白色出门,却一定要在手腕和发髻间系上红色丝带。

花仙婆说,只要在风雪里远远地望到一抹明亮的红色,便知道是她。

迦琅有一次问:“阿婆,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得紧!”

迦琅抿嘴笑笑,那个臭婆娘说得对,在品位上,还是她更胜一筹。

雪下到第七天,迦琅又经历了一次濒死的时刻,手腕上的蓝色经脉淡到快要透明,她躺在**自嘲地想,辜负了银雪的嘱托,沁沁还是得回仙侍名簿上走一遭。

可第二天,她仍旧如常醒来,经脉的颜色恢复几成,有微弱的力量在里面游走。

迦琅在**呆坐好久,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能再这样了。

她腾地从**蹦起来,把沁沁吓了一跳,睁着大而无辜的眼睛问:“您怎么了?”

“沁沁,走,收拾行李,我们出一趟远门。”

沁沁忙问:“去哪儿?”

迦琅没来得及回答,匆忙披上斗篷,卷起一布兜馒头冲了出去。

外面雪还在下,她把温热的馒头裹进斗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梨老仙原先住的屋子旁。

这一次,她把一布兜馒头全扔了进去。

里面的人显然没有料到,安静了半晌。

迦琅站在窗户外面,第一次同徒牙说话:“你若是好点了,就自己起来找吃的吧,但是不要伤害瀚海的大家,都是将死之神,说不准谁先走一步,还请你看在这些馒头的分上,包容一下。”

屋里一片安静。

她接着说:“明天开始我就不给你送馒头了,我要去远方,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再见。”

她拉紧斗篷的帽子,正准备走,却忽然听到窗户上传来钝钝的敲击声。

有雾气,徒牙用残破的手指在窗上写了三个字——

“你,无辜。”

迦琅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明白。

随着雾气重新弥漫,那三个七歪八扭的字渐渐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凡间有个翡羽城,地处交通要道,不仅商贾往来密集,更有数百里繁华盛景。凡间有句话:在翡羽城,走五步能遇见一个文豪,十步能遇上一个巨富。

迦琅选择到这里,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劝说一个有钱人帮她修个庙,后半辈子就不用天天担心死不死的事了。

正值夏季,满城都浮着栀子花的香,竟比酒还要醉人,迦琅被醺得昏昏欲睡,连街边的商铺都没心思逛。

就在刚刚,她又被一家府邸赶了出来。

入凡间已有半个月,她每日都坚持去富贵人家游说,既然不能暴露自己,她便以说书人的身份向大家介绍司风神女迦琅的丰功伟绩。

但结果总是一样,大家把她当疯子,没人听说过天族还有这么一号神仙啊。

如此反复,沁沁看到自己的新主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靡下去。

回到客栈,迦琅把身上仅剩的银钱铺在**,来回数了好几遍。

沁沁咬了一口大鸡腿,高兴地说:“我们还有这么多钱啊。”

迦琅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钱,只够我们撑两天的。”

“啊?”沁沁瞬间愣了。

“除去房费,还有我们俩的伙食费。”迦琅幽幽地瞟了她一眼。

说是两个人的伙食费,实际上可以算作五个人,因为沁沁实在是太能吃了,她一个少女,却有着能媲美多位壮年男子的食量。

沁沁接收到迦琅的目光,手里咬到一半的大鸡腿瞬间不香了,苦着小脸说:“迦琅大人,从今天开始我少吃一点吧。”

迦琅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辛苦你了。”

但仅仅是这样,也不够她们在翡羽城生活下去,用法术变银子出来又是大忌。

迦琅抱着胳膊在客房里转了一圈,忽然灵光一闪:“有了,凡间不是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嘛……”

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典当铺门口。

区区一个凡间典当铺,上下居然有两层高,门口牌匾倘若换一下,简直就是个小型宫殿,比迦琅那间小破木屋还要大好几倍。

掌柜正在小憩,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慢悠悠地说:“姑娘要当什么?”

迦琅从布兜里掏出个比脸盘子还大的碗来:“我来当这个,我侍女吃饭用的碗,市面上可不好找这种大碗吧,一顿抵人家五顿!”

沁沁眼中蓄满泪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的饭盆。

掌柜扑哧一笑:“有别的没?”

迦琅又在布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块石头:“还有这个,形状着实奇特,人间难寻……”

“行了行了,”掌柜不耐烦地挥手,“你把我这儿当什么了,又是碗又是石头的。赶紧回去吧,别影响我做生意。”

迦琅不肯走,扒着桌子做可怜状:“您再考虑考虑吧!我是真的没办法,身上最值钱的就这两个东西了!”

掌柜眯眼瞧她,她穿得挺朴素,的确不像能拿出宝贝的人:“那等有值钱东西了再来当。”

“您再看看,再看看……啊!”

后面走来几个男子,看上去像当铺的打手,架着她就要拖出去,迦琅忙喊道:“掌柜的,我这块石头真的很奇妙,这是我心仪的男子在仙凡交界处捡来的,搞不好上面还沾着仙气呢!他把这个送给我当定情信物,让我等他,然后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日日看着这个石头伤心垂泪,决定与他一刀两断……”

这临场胡诌的功夫是跟银雪学的,沁沁跟银雪待在一起的时间也长,十分机敏地抹了几滴眼泪。

可是,并没人领情,掌柜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关切地道:“姑娘,隔壁有郎中,看脑子很不错……”

就在此时,二楼忽然飞下来一只蓝羽鸟,在掌柜面前扔下一张纸。

掌柜恭敬地把纸展开,表情一言难尽。

他挥了挥手道:“我家宋老板说,他被你的故事打动,正痛哭流涕好不伤心,决定收了这块石头,请你开价。”

迦琅有点蒙,抬头看了看楼上,那只蓝色的鸟就站在护栏上,审视地往下看。

沁沁激动地扯扯她袖子:“是大鸟,是大鸟哎!”

迦琅有点奇怪,那鸟儿身上蓝羽艳丽而大气,看不出品种,却又仿佛在哪儿见过。

她估量了一下这几天的食宿,向掌柜报了价。掌柜两眼一黑,刚想骂她痴心妄想,但颤颤巍巍向上看了一眼,还是无奈地答应了。

迦琅心情大好,喜滋滋地数着银钱。

离开当铺时,迦琅用余光瞥见,楼上那只鸟儿的视线落在她的脚脖上。

迦琅越想越奇怪。

她当街拦下一个老婆婆,问:“叨扰一下您,请问我脚上有什么奇怪吗?”

老婆婆看了看:“没什么奇怪啊。小姑娘,你们别再这样单独上街了,最近危险,也别让人看什么脚,尤其是男子,这样不好。”

迦琅点头:“谢谢您嘞。”

她转过身来,问:“沁沁,你能看到我脚上的东西吗?”

“能呀。”沁沁说,“迦琅大人,您足间镣铐唯有天族能看到,凡人本就是看不见的。”

“那就怪了。”迦琅犯嘀咕,“刚刚那只鸟你认出品种了没?我怎么感觉,它能看得到我脚上的东西?”

“我没见过世面,认不出品种……但要是能摸一把它的毛就好了。”重度禽鸟类爱好者沁沁如是说。

迦琅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

路边贴着寻人启事,很多人聚在那里看。

沁沁转移了话题:“迦琅大人,翡羽城最近很多未出阁少女走丢,这又发生了一起。”

迦琅凑过去瞧了瞧,刚才那位路人老婆婆提醒的就是这个事。

她们来这儿半个月,已经听说了三起。据说在她们来之前,就已经陆续开始有人家的女娃不见,翡羽城住的多是达官贵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查出事情真相。

眼看马上就要到最热闹的灯节,现在却弄得人心惶惶。

当天晚上,已至入睡时间,迦琅突然从**坐起来,把沁沁吓了一跳。

“不行,我要去那个当铺再看看。”迦琅跳下床,开始穿衣服。

沁沁有点急:“您要去看什么,都这么晚了。”

“我还是觉得不太对。今天白天,自从那只鸟出现以后,当铺里就出现了奇异的气息,我当时没有留意,现在越想越不对劲。”

沁沁揉了揉困倦的眼:“那我陪您一起去。”

“不,你就在这儿等我,这种秘密行动人越少越好。”

“可是现在很危险,已经走丢很多少女了,万一那些贼人盯上了迦琅大人……”

迦琅提起裙角,露出镣铐,微微一笑:“我倒是想他们盯上我,却不知他们有没有这个胆,敢抓走天族的神女。”

夜晚凡人的视线大多不好,迦琅爬上窗台,借着一阵风,把自己化成其中一缕。

很快就到了当铺,迦琅一探查,发现一座深深的宅子就隐匿在当铺背后。

宅子里被下了咒术,天族的法术无法使用,迦琅一靠近便自动恢复成人形。

她摸了摸袖笼间的小斧头,安下心来,悄无声息地闪进去。

这宅子里到处都是法阵,白天让她困惑的,便是这法阵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隐隐有仙气。

难道除她以外,还有天族同胞来到了翡羽城?

迦琅轻手轻脚,逐步往宅子深处走去,路遇一间有人的屋子,她屏住气息躲在墙根下,偷听里面的动静。

声音很小,她先是听到“失踪的少女”,然后又听到了“活祭”二字。她吃了一惊,脚下一松,被小石子绊到,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屋内人立刻扬声:“谁在那儿?”

迦琅快速奔逃,可这里到处都是法阵,她脚上的镣铐锢得比以往更紧,限制了她的速度。

眼看四面八方都拥出来侍卫,情急之下,迦琅竟然瞧见了那只蓝羽鸟,鬼使神差地,她向着那只鸟的方向冲了过去。

“不能让她去后面,快点抓住她!”看清她逃跑的方向,侍卫们大喊。

蓝羽鸟展开双翅,似要将她拦截,却被她躲了过去,她一个箭步冲向大鸟身后,心道:你这宅子里到底有什么门道,姑奶奶我现在就要瞧一瞧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个巨大的浴池,里头的热水似乎注进去不久,还蒸腾着水汽。

迦琅根本来不及停步,“扑通”一声摔进池子里。

温热的水一下涌进肺腑,迦琅憋气,在水下慢慢睁开眼睛。

这水下,竟还有一个人。

那人正看着她,眼睛里有潮湿的水汽,眉梢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迦琅张口叫他,却只“咕噜咕噜”地吐出一串水泡。

外面传来动静,侍卫们已经追到这里了。

男子忽然竖起食指,示意迦琅别说话,然后长臂一伸,将她圈在怀里,出水时转了个圈,将她完全挡在自己身下。

迦琅两只手无所适从地圈在他腰上,隔着一层潮湿的布料,摸到他劲瘦的腰身,烫手似的弹开了。

蓝羽鸟回头看到这一幕,对侍卫们摆了摆翅膀,他们就撤了。

迦琅这才仰头起,小声道:“宋仙君,怎么是你呀?”

“又见面了。”颂梧松开手,从浴池里走了出去,乌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垂到背后。

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现在被水浸得有些半透明,隐隐透出皮肤上淡淡的红色。

迦琅盯着,看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件袍子,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然后回头,慢条斯理地问:“好看?”

迦琅呛了一声,忙问:“我就是有点好奇……居然有人泡澡的时候还穿着衣服?”

颂梧动作微微一顿:“这不是——怕有人忽然钻了我的池子。”

隔着朦胧水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迦琅感觉他大约是在笑。

迦琅窘迫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泡澡,我被外面侍卫追得很紧,迫不得已才……”愣了一下,她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仙君难道就是这家典当铺的宋老板?”

颂梧低低“嘘”了一声:“这是秘密,神女莫要跟其他天族说起。”

天族是不允许在凡间牟利钱财的,一来是因为凡间的货币在天上没什么用,二来天族一向不齿这样。但这并不妨碍很多天族悄悄在人间做点小生意,主要是图个乐子。

迦琅深谙此道,忙不迭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紧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我白天来当石头,是你帮了我吧?”

颂梧没有否认:“天族在凡间,当互相帮助。”

“谢谢仙君了。”

迦琅从池子里爬上来,用了点法力把身上的水带走。

安静一会儿后,颂梧忽然面无表情地道:“你那块石头倒是颇有渊源,苦等不来的如意郎君?”

迦琅尴尬,故事是她随口编的,此刻也不好意思跟对方说,是我骗了你。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是啊,也不知道他人去哪儿了,还会不会来找我。”

颂梧眉头一蹙,背过身去,假装不经意地问:“是迦琅神女在瀚海认识的男子?”

“啊?对。”

颂梧没再说话,抬脚走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迦琅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沉郁。

她没着急离开,心里盘着疑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颂梧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她:“还有事?”

直觉告诉迦琅,这位仁兄现下心情不怎么好。她瞟了瞟周围,往蓝羽鸟那儿一指,便道:“宋仙君,你的鸟挺大。”

“……”

颂梧没说话,就沉着眸子看她。

迦琅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养的鸟!”

“嗯。”无视了蓝羽鸟的死亡凝视,颂梧微微颔首道,“是挺大。”

“……”

迦琅脸蛋滚烫,不敢看他,跟着他进了屋子,给自己倒杯水冷静冷静。

颂梧就坐在对面看着迦琅喝,搞得迦琅头一次喝水都有点紧张。

屋内烛光跳动,在男子脸上映出昏昧的形迹,可那双眼却透露出无上的清冷,瞳如点漆,眼尾微微上挑,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迦琅确信,“宋仙君”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男子,也是她见过的,最具神相的男人。

这样的人,仅仅是端坐在面前,都让人产生虔诚信奉的冲动。

迦琅喝完杯里的水,同他闲谈:“对了,宋仙君,上次在林子里,你跑出来了吧?没有被君上逮住吧?”

“君上?”颂梧把玩着茶盏,问,“你不是说,那是月老的林子吗?”

“是我弄错了。”迦琅叹气,“怪我,早知道是那劳什子君上的地盘,说什么我都要拉你一起出来的。”

颂梧轻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你讨厌君上?”

迦琅掀起裙摆:“仙君请看,我脚上的镣铐就是太渊君上赐的。因我砸了个宴会,弄脏女帝一身衣服,就给我判这么重的罪,在瀚海苦修千年,你觉不觉得——”

迦琅舔舔嘴唇,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君上有点儿变态?”

门口的蓝羽鸟立刻伸长脖子,冲她“咕咕咕”叫不停,好像在生气。

颂梧怔了一会儿,忽而一笑:“有道理。”

迦琅看得有点愣,颂梧这人虽然平素是冷的,但笑起来却如春风化雨,而且是雨滴蓦地落在头皮上那种,使人心弦都为之一颤。

颂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迦琅神女怎会在凡间?”

迦琅抽出思绪,难掩郁色:“我的好朋友银雪神女,死了。”

颂梧手一顿,怔然看她。

“因为最后一个信徒死了,她也一并去了。”迦琅慢慢道,“我将来大抵会与她走上同样的结局,来凡间就是想找一条生路。”

颂梧道:“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迦琅自嘲地笑:“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像我这样的神仙,居然也是有信徒的,虽然仅有一个,但我的性命一直以此维系。”顿了顿,她又道,“可这一人不知会坚持到何时,或许哪一天这天上地下无人再记得我,然后我也便消失了。”

月色清凉,夜晚静谧,就连门口的蓝羽鸟都静了下来,仿佛在听她诉说。

“我胸无大志,没有让万人敬仰的伟愿,但倘若真被所有人忘记,那也太孤独了。”迦琅又喝了两口水,才又露出一贯的笑容,“仙君应当没有这般困扰吧?”

颂梧答非所问:“信徒必须保持绝对的虔诚,供奉你才有用。”

“我知道。”迦琅神色清明,“所以这不是个容易的事儿,大家总说天族尊贵,可身为神仙,想要活下去也是要付出努力的。”

颂梧垂下眼睑,许久不再说话。

迦琅心里还有疑惑未解,趁机换了个话题:“仙君,还有一事相问。”

“你说。”

“我刚刚听到你这儿的人谈论翡羽城失踪的少女,他们还提到了‘活祭’,是什么情况?”

颂梧提醒她:“天族有规定,不能插手凡间的事务。”

迦琅讪笑:“可是,仙君不也在插手吗?”

颂梧略一沉吟,才道:“这事确实有些蹊跷,我派当铺的人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失踪的女子都有两个共同点:年轻、未出阁。我初步怀疑,她们恐怕被拉到某处当作祭品了。”

鸿蒙初开时,的确会有愚昧的凡人向天族或妖鬼献祭貌美女性寻求庇护,但随着文明进步,这种陋俗早就被取缔,尤其翡羽城这样繁华的地方,更无这种可能。

倘若颂梧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失踪的少女们很可能被拐去了别的地方。

想到仙君于她有恩,迦琅主动道:“这事带上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仙君尽管开口,我跟你一起查。”

颂梧淡笑:“谁跟你说我要查了?”

“嗯?你不是都有推测了吗?”

“那只是闲得无聊,随便一猜。”颂梧摆摆手,“不过确有一事,需要神女帮忙。”

“仙君请说!”

“请神女这段时间务必注意安全,倘若你被人掳了去,那我就不得不插手了。”

迦琅笑道:“放心吧。”

天族在凡间要互相帮助,她理解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时间不早了,颂梧送她回客栈。

已经到了宵禁时间,白天热闹的街上现在很是空旷,他们两人并肩而行,都不说话,迦琅时不时能闻到他衣袖间若有似无的檀香味。

到了客栈门口,迦琅同他道谢,正要翻窗上去,忽然又被叫住。

“迦琅神女,”颂梧眉间升起一抹烦躁,“你在瀚海认识的那位情郎……等不到就别等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本君劝你放弃。”

“……”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迦琅想笑,只能用衣袖遮住嘴角的弧度,胡扯道:“感情的事,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她的动作在外人眼里分明就是黯然伤神了。

颂梧的躁郁更明显了,如鸦羽般的长睫盖下来,遮住眼中黑沉沉的戾气。

迦琅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能换个方式安抚他:“宋仙君,你长得这般好看,在翡羽城也要注意安全,懂吗?万一适龄的少女都抓完了,贼人把主意打到男人身上,你恐怕第一个遭罪。”

颂梧眉梢忽然挑起:“我好看?”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迦琅使劲点头:“你可太好看了。”

“和你的情郎比,本君好看还是他好看?”

迦琅奇怪地看着他。

颂梧似乎察觉自己问题不妥,一拂袖,有几分懊恼道:“罢了,你回去休息吧,最近多注意。”

“哦,好的。”

迦琅提起裙子,正要飞上去,忽然又折回身来,冲他弯了弯嘴角。

皎洁的月光映在她脸上,将这个轻快的笑容照得十分柔和:“仙君不必担心我,其实我很厉害的。”

风吹过来,扬起她发髻间的那根长飘带。

颂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所有情绪都隐匿在夜色中,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窗口,他才恍如隔世地离开。

他缓缓走到树下,望着枝丫间掩映的一轮弯月,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缠绕的红绸带。

很久很久以前,她便是那样。

妖族屠城战时,八重城旁的茂林里刚经过一场激战,浓烟、瘴气和血腥四溢,满地都是“魇儡”和天兵的尸首,他们就是在那么不美好的地点相遇。

确认过仙气后,她自来熟地说:“我的灵宠飞去前面探路了,跟着它就能找到大部队。”

瘴气里有一抹蓝色灵鸟的身影,是一种非常聪慧的稀有鸟类,颂梧点了点头。

可瘴气太浓,他们还是频频走散,最后她忍无可忍,解开发髻间的那根红绸带。

“初次见面,手牵手着实不妥。我想了个法子,这带子一边缠在我手上,一边绑在你手上,这样就不会再走散了。”

颂梧想说,他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他是来结束战乱的太渊君上。

可看到她专注地在手腕间打结的神情,他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好了。”她动了动手腕,确认系紧,“倘若遇到危险,你就割断这中间的带子,自己快逃。”

“那你呢?”颂梧问。

她笑了,犹如这瘴气中唯一的光束:“不用担心,我是司风神女迦琅,我很厉害的。”

那一瞬间,有种陌生的情绪涌到颂梧四肢百骸。

可是,后来,也是这束光,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信我?”

在问到第二遍时,他清楚地看见,光灭了。

颂梧立于树下,飘远的神思突然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唤回,他捂着胸口,像是有一百把刀子在剜骨抽魂。

刚才的药浴没有泡完就出来了。

他额头上很快就渗出汗水,嘴角却牵强地扯起一个弧度。

这都是他应得的。

九百多年过去,他仍孑然地走着漫长的路,除孤独外,还多了分无法言说的痛苦。

迦琅回到客栈,坐在**感受体内神力的流动。

她意外地发现,气息运转得更顺畅了,这几天累出来的疲劳肩酸,全被一扫而空,就像是被九重天的灵药调理过一般。

怎么出去一趟,还强身健体了呢?迦琅笑了一下,心道宋仙君那宅子还真有门道。

紧接着,她笑不出来了。

刚才他自称“本君”……

通常,九重天上的男子大都自称“本仙”,哪有几个敢称“本君”的?迦琅摇了摇头,只当那位仙君艺高人胆大,没做多想。

又在翡羽城游说了三天,仍旧颗粒无收时,迦琅收到了蓝羽鸟送来的信件。

宋仙君在信中说,翡羽城外有座逐光山,由西边向上,未至山顶得见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的神像看着跟迦琅神女有几分相似。

迦琅激动地揣上信,立刻带着沁沁向逐光山进发。

逐光山很大,东面连着翡羽城城口,百姓大都从这一面进山,人很多。但是按照宋仙君的说法,她们需反其道而行之,从西边上山。

这一边地形崎岖怪异,传闻还会有野兽出没,因而山路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行人。

但对于天族来说,哪条路都没有区别。

迦琅脚步飞快,几乎踏风而行,很快就看到宋仙君口中的那间小庙。

这庙不仅小,还非常朴素,外墙没有任何装饰,连个牌匾都没有,可迦琅在看到神像的那一刻就笑了。

眉目明艳,瞳仁黑白分明,嘴角微微上扬,发髻间还系着红绸带。虽无宝相庄严之感,但栩栩如生得像是要乘风而起。

这尊神像同她岂止是有点像——简直是太像了!

迦琅负手立于神像下,仰头与它对望,看着清晨的阳光在这尊像上缓缓流淌。

时间静谧得像是被凝固了。

庙虽然不怎么样,但内里一尘不染,显然是被人悉心照料过的。

迦琅心里有些触动,看来她那个不知名的信徒,不仅默默供奉着她,还时常来打理这里。

“沁沁,”迦琅吩咐,“找找看,有没有那位信徒留下的线索。”

“是。”

两人在庙子前后搜寻起来,线索没找到,却翻出几个酒壶。

迦琅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信徒,爱喝酒这事随我。”

在庙里喝酒其实是大忌,但只要供奉的神不介意,就没问题。

迦琅猫着腰,继续在庙里寻找,忽然瞥见香案下有一角纸尖,她顺手一抽,却抽出了连绵数米的长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沁沁好奇地凑了过来:“这是什么呀?”

迦琅仔细一看,什么不能与凡人通婚,不能干涉凡间内政,不允许同胞自相残杀等等。她了然道:“这记载的是我们天族的族法。”

“我们的族法?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迦琅不太在意,“天族族法一直在凡间有所流传,你忘了吗?曾经八重城里住的就是半人半仙的混血,或许是他们带出来的。”

长卷已经陈旧了,纸张发出暗淡的黄色,迦琅正要将它放回原处。

“等等!”沁沁忽然道,“迦琅大人,这反面也有字!”

迦琅将长卷翻过来,看到上面手写了几行字,与正面端庄的字体不同,这里大字飞扬,甚至有些潦草。

迦琅定睛一瞧,便笑了:“这是一首情诗。”

“哇!”沁沁眼睛发光,“写的什么?”

“咳咳……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相思不相见——”迦琅像念书那样,将这几行字缓缓念了出来,“唯卿一眼,吾甘入滚滚人间。”

她的尾音拖长,轻轻消散在这间偏僻的小庙里。

神像上的司风神女仍旧嘴角噙笑,仿佛不知痛苦为何,遍历沧海桑田仍旧明媚地看着面前的一寸天光。

迦琅沉默良久,慢慢收起长卷,重新放回香案下。

一面是戒律清规,一面却是爱而不得的情诗。方才读诗时,有那么一瞬间,迦琅似乎体会到了字里行间的困顿与痛苦,仿若有一根小针,忽地扎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