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漫天都是小星星2

06

2011年,临溪市,凛冬。

林招招坐在长椅上,雪后初晴的天灰蒙蒙的,路灯早早便亮了起来,洒下的光笼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道路两旁的雪堆很松散,北风吹过,卷起细细的一层,像小雪般簌簌地挂上人的发梢,然后化成水珠,滴落下来。

天色不算晚,比起傍晚,更像拂晓。

林招招裹紧了羽绒服,将小脸埋进米灰色的围巾里,恹恹地垂着眼,长长微卷的睫毛上结了层薄薄的霜,她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抹掉,再次抬头看着面前的场馆。二训练馆的落地窗蒙上了水汽,里面的场景看不真切。

她只能看到有个身影在不停地走动,似有汗珠挥洒,一次次地跌倒再爬起,身形单薄。

是陈寂。

林招招抬头看了看天,喃喃:“这魔鬼训练什么时候会结束啊……”

这是陈寂私自去冬城打商业表演赛回来的第五天。郑同的魔鬼训练一天比一天狠,林招招看着陈寂以最快的速度瘦了下来,又想到他是因为想给她买生日礼物才去的,不由觉得愧疚,便在第三天自动承担了接他回家这件事。

起初陈寂是拒绝的:“你接我?你开车了?”

林招招讷讷:“我没有驾照。”

“那你来接我不还是坐公交车?我自己难道不会坐?”陈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么冷的天,在家别出来。”

他顿了顿,怕她不听话,故作凶巴巴的:“你听见了没?”

林招招是听见了,表面上也答应得好好的,但第二天还是照来不误。陈寂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了。

反正不管陈寂怎么凶,她还是想任性就任性,他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林招招正胡思乱想着,蓦地听到场馆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眼前一亮,抬头看去。陈寂套了件黑色羽绒服,长至膝盖,衬得身子越发修长挺拔。他困倦地动了动脖子,往她这边走来。

林招招没有动,直到他在她面前站定。

陈寂的语气凉凉的:“不走?”

林招招故意打了个寒战:“太冷了。”

陈寂说:“哦?”

她戴着耳套,粉色小兔子形状的,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暖和。他忍不住伸手贴了贴她的脸,修长的手指冰凉,她被冰了一下,顿时像个受惊的兔子般瞪大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他的魔爪,抗议:“凉!”

“嗯。”陈寂说,“这才是冷。”

林招招站起来,嘟囔道:“你不是刚运动过吗?手怎么那么凉?”

陈寂笑了笑,手掌摊开,细碎的雪从指尖跌落。他又嫌恶作剧不够,屈指将水珠弹向她。

林招招愣了愣,陈寂在心里倒数三秒,三秒结束,果然见林招招大叫:“陈寂!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陈寂笑着躲开,却还是不免被“拍”了一顿。

跟林招招闹了一会儿,上了公交车后,他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车上人不多,暖气很足,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困意像潮水般席卷而来。林招招扯了扯他的袖子问:“肩膀借你?”

“你那小身板?”陈寂摇了摇头,“算了。”

他把手肘放在狭窄的窗台上,掌心托住下巴,闭上眼。十六岁的陈寂轮廓还没长开,眉眼间满是秀气,却不似同龄人的稚气,有种沉静内敛的气质。

又在装酷。

林招招想移开目光,却怎么也移不开。她想,睡着的陈寂真乖啊,从发梢到唇角没一处是不乖的,没了平日里的冷淡,在这风霜雨雪的天气里温柔起来。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陈寂忽然抬手,准确地捂住了她的脸。他手指修长,盖住了她大半张脸。

陈寂说:“别看了。没瘦,不辛苦。这是我犯的错,是男人就该受着。”

林招招眨了眨眼,睫毛蹭到他的掌心,痒痒的。她靠着椅背,说:“可你是因为我被罚的啊。”

“我都说了,是想看看自己的商业价值,你背锅上瘾是不是?”

“哦。”

“所以不准自责了。”陈寂放下手,又看了看她挂在脖子上的手套,扯了扯,说,“挺暖和的。”

林招招说:“借你戴。”

不等陈寂拒绝,她已经飞快地把手套取下来挂到他脖子上,一副很满意的样子。陈寂看了看垂在身前的可爱的手套,又看了看她,皱起眉:“这样一点也不酷。”

林招招笑眯眯地说:“没事,反正除了我没人看你。”

“舅舅会看见。”

“那他也只会觉得甜,哇,陈寂戴着林招招的手套,发糖啦!”

“学得还挺像。”

“毕竟他天天在正主面前嗑。”林招招思考,“要不我跟舅舅说我看上隔壁班班草了,亲手拆他CP,让他死心?”

陈寂一脸看负心汉的模样看她:“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刚陪你过完生日你就看上隔壁班班草了?哪个?谁?准备什么时候在一起?”

“就……”林招招有点紧张,结巴了一下,“期末考试的时候在一个考场,他长得挺好看的。”

陈寂说:“哦。”顿了顿,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点促狭,“危险思想注意一下。”

林招招脸皮薄,被他说得脸红,好像真的看上人家了。她羞赧地推了他一下,瞪他:“不准胡说八道。下车了。”

说完,她下了车,急匆匆的,差点被绊一跤。

陈寂双手揣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明明是你自己先说的,怎么就变成我胡说八道了?”

话是这么说,林招招也没大胆到在云汀面前拆她和陈寂的CP。毕竟江北高中的学生都知道,林招招长得甜,人缘好,谁都抢着跟她做朋友,偶尔有那么两三个想和她进一步发展的,也都会被陈寂瞪回去。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林招招有个哥哥,超凶。

林招招抗议:“陈寂,你要搞清楚,我比你还大半年!”

陈寂油盐不进:“嗯,那你把你的出生日期贴在身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弄错了。”

“那多丢人!”

“你知道就好。”陈寂心情好了,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他拍了拍她的头,觉得手感不错,又揉了揉:“乖,不准早恋。”

林招招说:“我没想早恋,就是想先体会一下青涩的小暧昧。”

陈寂沉默了一会儿,说:“招招,你这样的想法好渣啊。”

林招招一时无言以对:“……”

别看陈寂整天一副冷若冰霜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样子,只要见到她,就立刻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般,瞬间变成陈怼怼。林招招愤愤地道:“陈寂,你是生怕我喜欢你吧?”

陈寂纳闷:“你不喜欢我?”

“呃……”林招招卡了一下。陈寂问这句话时眼神太认真了,让人根本想不歪,他说的喜欢就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她的气焰低下去,雪地靴在地上蹭了蹭,小声说,“喜欢的。”

——喜欢的。

也是朋友之间单纯的喜欢。

毕竟那时候的林招招情窦未开,确实没对陈寂有什么旖旎的小心思。

林招招和陈寂下了公交车后沿着小巷进了三月街,左转右转,巷子一道道像迷宫般,却又在两人的打闹间出现正确的出口,平遥巷近在咫尺。

陈寂家刚买的房子,装修好了还要搁置通风,不能马上住进去。云汀这段时间就住在法医科,陈寂从冬城回来后则暂时住在她家。平遥巷窄,风吹得凛冽,墙角的青青小草从刚刚融化的雪上冒出头,随风摇摆。

门上了锁,陈寂问:“叔叔阿姨不在家?”

“别问。”林招招把钥匙掏出来开锁,说,“答案就是背着女儿去约会了。”

她爸妈感情很好,每个纪念日都记得清楚,常常留个字条和一桌饭菜就去约会了。林招招已经习惯了,进了餐厅果然见桌上摆了几盘菜。

色香味俱全,她立刻就觉得饿了。

陈寂从善如流地脱了羽绒服挂在衣架上,优雅地挽起袖子,端着盘子去厨房热菜。林招招跟过去,夸他:“很贤惠啊,陈寂。”

陈寂平静地说:“因为我饿了。”

很酷,酷到没朋友。

结果下一秒,他差点把厨房炸了。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锅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她,一脸无辜:“是锅先动的手。”

林招招没好气:“最好是!”

见他还杵在原地,她推了推他:“还不赶紧闪一边去?”

陈寂不情不愿地放下锅铲,还不肯离开厨房,他倒要看看林招招会不会也炸厨房。林招招好笑地看了看他,说:“我很会做饭。”

“真的?”

摆明了是不信。

“嗯。”林招招吹完牛,又说,“而且热饭根本不需要技术。”

“你嘲笑我。”

林招招憋住笑,说:“我没有!你不要以恶意揣测我。”

陈寂低哼一声,倒也没把她怎么样就出去了。

等到林招招把饭菜端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客厅看起了比赛。是去年夏天公开赛的男双决赛,暂停在他和周尽燃听郑同训话的背影上。少年人脊背挺直,有着呼之欲出的意气风发。

林招招问:“这碟子你都看多少遍了?”

陈寂起身,跟她解释说:“我当时状态不好,多看两遍把失误记清楚点。”他坐下来,拿了个馒头咬住,吃得慢条斯理。

林招招“哦”了一声,她知道陈寂为什么状态不好。

长河乒乓球训练中心队内选拔赛当天,陈寂的妈妈云静从国外回来办事,云汀本来没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但他最后还是知道了。他先给林招招打了电话,语气匆促,带着几分急迫:“招招,云静回来了。”

云静只带陈寂到三岁就去了国外深造,打那之后就很少回来,陈寂对她不熟,理所当然地只肯叫她的名字。他站在电话亭里,看着玻璃外在操场奔跑的队友,又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挺烦她的,但是她好久没回来了,我怕我再不看她就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然后,他问:“招招,你觉得呢?我要去见她吗?”

在林招招的印象里,陈寂爱耍酷,但在拿主意时从不含糊,哪怕是选错了,他也会酷酷地选择承担,从不逃避。但现在他在问她的意见。

林招招果断地替他拿了主意:“那就去见她。”

陈寂松了口气,说:“好。”

他挂了电话,退出队内选拔赛,被郑同骂了个狗血喷头后还是出来了。

两人见面的细节林招招不清楚,只知道陈寂回来时眼眶是红的。

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泛红,是哭过了。

想到这里,林招招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碗立刻被敲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陈寂眯起眼睛打量她:“想什么呢?”

林招招没说话。

陈寂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说:“让我猜一下,你在想云静?”

“你怎么知道?”

“你还真在想?”陈寂气道,“那是我妈,你想她干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把你弄哭了?

林招招把这句话咽下去,闷闷地用筷子捣了捣稀饭,继续保持沉默。餐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小声吃饭的声音。

雪好像又落了下来,风更急了,哐哐哐敲打着窗户。

林招招听到陈寂放下了筷子,就在她以为他要起身继续去看比赛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招招,她没有弄哭我。”

“陈寂……”

“我们那天聊了很多,她说她会看我的比赛,说我打得很好,她还问我怎么不笑?”顿了顿,林招招听到陈寂笑了笑,继续说,“但她不会告诉别人那是她儿子,她像个看客,看了一场精彩的比赛,为胜利者鼓掌。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掏出纸和笔让我签名。

“她过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我。我甚至想揪着她问,就算不在乎我,那云汀呢?舅舅为我浪费的这些年呢?可我没有问,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招招。”陈寂唤道。

“嗯?”

“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啊?”

陈寂的叙述很平缓冷静,林招招却还是敏锐地共情了他的悲伤,一字一句都剜着她的心。她抿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陈寂愣了愣,看向她,无奈的情绪在眼中蔓延。然后,他伸出手屈指碰了碰她的眼角,唇角的笑意苍白:“你哭什么啊?”

林招招嘴角一扯:“我没有。”

“眼泪啪嗒啪嗒的还说没有?”

他的语气太温柔,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当真温热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他轻轻笑了笑:“就算你哭,我还是要说完的。”顿了顿,他继续说,“我想我不该见她的,就该把她藏在舅舅跟我说过的话中,她是个温柔、有梦想、不得已的母亲。见了之后,幻想就破灭了。”

落在她眼角的手动了动,又无声地垂下。

“招招,我现在说的话,你要记得清楚。”

“什么?”林招招抽噎。

“我才十六岁,可能懂的不多,想法又幼稚又不切实际。可是我还是想说,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是舅舅,以后的老婆,还有你。”

林招招蒙了:“啊?”眼泪还挂在眼角,画风已经突变,她呆呆地看着陈寂,即刻发现了重点,问,“我排你老婆后面?”

陈寂挑眉:“那不然呢?”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空了太多的时间给她缓冲。林招招缓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你才多大啊就想着找老婆了,知不知羞?”

“那某位林同学还要跟人暧昧呢。”

“你……你懂什么!”

“嗯,我不懂。”

碗筷收拾完毕,陈寂端起来往厨房走去,瓷碗碰勺,叮当作响。林招招跟过来的脚步却也清晰。他开了水龙头,碗刷得仔细,生怕砸了一个,林招招就跟他拼命。

林招招倚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看他笨手笨脚地洗碗,觉得好笑了,笑个不停,挨了一记眼刀才勉强止住。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陈寂,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陈寂想了一下,说:“要可爱的,爱笑的,学习要好,要人见人爱,但她只爱我一个,能接住我所有的梗,最好喜欢看乒乓球比赛,了解规则能跟我讨论。”

林招招无语了一阵,然后说:“事真多,你单着吧!”

07

雪又下起来了。彤云层层交叠让夜色更暗,雪花大片大片落下,簌簌的声响敲着窗户。至拂晓时,雪停了,窗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朦朦胧胧地传来小孩子打闹的声音,卷着雪球肆意奔跑。

有人在屋后的窗外说话。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们小寂就长这么大啦。”

“可不是吗!之前住在筒子楼那边,云汀那孩子才多大,才十八九岁吧?自己还是个小孩咧,小寂哇哇哭,他没办法,抱着小寂,两人就坐在楼前一起哭。”

“是是是,我记得可清楚了,咱们小招宝在旁边吃棒棒糖,可爱死了。”

“小寂肯定不记得了。”

“小寂还记得吗?”

“我……”陈寂开口,呼出的白色雾气在冰凉的空气里淡化。

林招招翻了个身,想听清陈寂会说些什么。他不擅长对付这样的场景,脸上肯定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思考着答案,又呆又可爱。

想到这里,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她怎么会觉得陈寂可爱?

陈寂的声音很温和,钻入二楼的窗户,她听得清晰:“记得一点的。招招吃着棒棒糖睡着了,流了口水。很可爱。”

林招招沉默了。果然,陈寂可爱个头!

她听不下去了,下床随便套了个外套就光着脚噔噔噔地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天光与雪光一并倾泻进来。

林招招被刺得闭了下眼,手却已经打开了窗户。凛凛寒风呼啸而来,与屋里的暖气在空气中交汇,反差有点大,她的身体不由得抖了抖。

窗外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上看来,林招招往外探了探身子,下意识地扬起手,笑得很甜:“早啊,宋婆婆,钱婆婆。”

宋婆婆喊:“小招宝这是睡醒了?”

钱婆婆关心道:“哎呀,天那么冷开窗干什么?快关上,别冻着了。”

林招招把窗户关上了点,跟陈寂对视一眼,陈寂的眼神中传达着两个字——“救我”。看来他是很不擅长对付现在的场面了,她心想回头再找他算账,于是给他解了围:“陈寂,我都快饿死了,早饭什么时候能买好?”

钱婆婆“咦”了一声,问:“陈寂要去训练中心还得给你买早饭?”

林招招说:“那当然啦,谁让他现在寄人篱下?”

钱婆婆和宋婆婆被逗笑了,直说两个小孩感情真好,就放陈寂去买早饭了,又生怕林招招被吹感冒了,让她赶紧把窗户关好。林招招听话,关上了窗户,隔着染了霜花的玻璃跟两人挥手,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等两个老太太挎着菜篮子走远了,她才后退了几步倒在**,望着天花板想,要是陈寂真的给她买早饭就好了。

呵,做梦。

林招招翻了个身,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心想,那不如再睡一觉吧,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这个念头刚刚兴起,就被敲窗户的声音终结了。

小小的石子是飞上来的,不轻不重地正好砸到窗框上,一颗又一颗,缓慢又有规律。自然是陈寂。

他换了身灰色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白色的毛衣,戴着一条黑色围巾,小半张脸藏进去。他抬起头来时,唇红齿白的样子,在雪色间是动人心魄的好看。他不耐烦地仰起头,盯着紧闭着的窗户,声音抬高:“请这位地主家的小姐快来拿早饭,我还要去训练。”

原本紧闭的窗户立刻被推开,林招招探出头来。

陈寂问:“还要人请?”

“我这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吗?”林招招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戳着窗台边的雪,冬雪松散,簌簌地往下落,顺着陈寂衣领钻了进去。

陈寂的脸立刻就黑了。林招招憋着笑,清了清嗓子,说:“陈寂,你现在真好看。”

陈寂说:“少来。”

林招招无辜地说:“是真的啊。”

陈寂仰起头时,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与黑色围巾反差极大,像曲欢快明亮的冬季恋歌。林招招喊:“你在我心里就是白马王子的存在。”

“吹个没完了是吗?”陈寂被夸得有点脸红,瞪她一眼,扬了扬手上的袋子,“早饭,吃不吃?”

“吃。”

“跳下来拿还是走出来拿?”

“跳下来我还有命吃吗?”林招招折回去拿了个装糖果的篮子,再系上绳子,顺着墙壁一点点放下去,自得道,“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可小觑。”

篮子晃晃悠悠地垂到陈寂面前,陈寂把袋子放进去,顺手把里面的几块糖果拿了出来,这才让她把篮子拽上去。然后,他撕掉彩色的糖纸,将糖丢进嘴里。

嗯,草莓味的,很甜。

“对了。”陈寂踢了踢脚边的雪,风扬起雪花,他微微眯起眼睛,说,“后天开学我去不了了,你晚自习结束找人跟你一起回来。”

“不是吧?郑指导这么可怕?连学都不让上了?”林招招把鸡蛋在雪里滚了滚后敲开,边剥蛋壳边说,“那你今天还去报到吗?”

陈寂说:“训练中心会派人去帮我报到的。”

林招招不舍,做出抹眼泪的样子说:“陈寂,没有你陪我上学放学我该怎么活?”

陈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演戏。演戏没得到回应,她悻悻地谢幕,便听陈寂说:“你以后可以报表演系,绝对是演技派。”

林招招说:“才不要,舅舅说让我学法医,我觉得挺好。”

“法医系?”陈寂动了动,鞋子在雪地里盖上印章,他停顿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来。风愈发得急了,他摆摆手说,“随你,我先走了。”

林招招挥手:“拜拜。”

陈寂转过身朝巷口走去,没走出两步,又顿住脚步,回头,正撞上林招招目送他背影的目光。他没好气地说:“关窗户。”

林招招还叼着包子,“啊”了一声。

陈寂丢下一句“感冒要吃药”就大步走出了巷子。林招招在原地蒙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来,登时给她吹清醒了,她连忙关上窗户。

霜花铺满的玻璃上,陈寂的背影模糊,渐行渐远。她嘀咕:“关心人就关心人,这么凶干什么?吃的又不是你家的药。”

她咬了口包子,豆沙馅的。

莫名地,她觉得好甜。

高一报到现场是哀声哉道的,毕竟谁都以为过完年后,天气也该逐渐回暖,朝着欣欣向荣的春天走。哪想天不遂人愿,连绵不绝的雪天让整个校园都变得沉闷起来。湿漉漉的脚印非常凌乱,从教学楼门口一路向上到达各个教室。

清洁阿姨时不时地拿拖把把大厅地面拖干净,可转眼又被脚印占领。不知道是谁滑了一跤,引发了一连串的尖叫。

雪时下时停,林招招来学校的路上好巧不巧赶上下得正大的时候。她戴着帽子和围巾,口罩耳套也没少,便没有打伞,走进教学楼的走廊,抖落了一身的雪。教室在一楼,有同学从窗户口探出头来打招呼:“招招,你来了!”

林招招笑盈盈地回以寒暄。

报到的过程因为雪天而繁杂混乱,几个同学结伴从这栋楼跑到另一栋楼,又赶回教室领了厚厚一摞书。有细心的同学开始包书皮,林招招心大,给每本书写上名字是她最后的温柔。

在等班主任过来开班会的时候,教室里嘈杂而热闹。她环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替陈寂来报到的周尽燃被同学们团团包围住。

周尽燃少年成名,国民程度比陈寂要高,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卡塔尔公开赛你和陈寂还会搭档吗?”

“这次公开赛男子单打会有你吗?去年夏天拿冠军那场简直不要太帅啊!”

“那个削球是怎么削的?我都没看清楚,你就把人削没了!”

这是技术粉。

“周尽燃给我签个名吧!”

“看到他我少女心都出来了。”

“这种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女友粉。

“周尽燃好帅啊,比电视上还帅!跟陈寂不要太配啊!”

“他替陈寂来报到,这是家属啊!”

“嗯嗯嗯,既然CP是真的!”

得,还有CP粉。

林招招边写名字边听,一本本书交错叠上,高一下学期的时光在漫天大雪中拉开了序幕。

开学后的一个月陈寂都没来上学,直到乒乓球协会发布了卡塔尔乒乓球公开赛的参赛名单,林招招才得以见到陈寂。

他新剪了头发,刘海向上撩起,露出额头,眼神平静淡漠。在春日将近的午后,白色的衬衫显得他纯善温良。

林招招单手举起报名表,打量着他,鸡蛋缝里挑骨头:“这个证件照把你的脸拍大了。”

“怼脸上拍的。”陈寂手持球拍,漫不经心地上下颠着橡皮。他是回学校补请假手续的,正赶上体育课,又正好逮住了林招招逃了体育课在教室里睡觉。他坐在桌子上,长腿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这次比赛你看不了了。”

林招招说:“我可以看直播。”

“时差?”

“哦,那看回播。”

“那还有什么意思?”陈寂在半空中抓住橡皮,收了乒乓球拍,说,“我走了。”

林招招微微瞪大眼睛:“你不是在郑指导那里请了一天假吗?”

“嗯。”陈寂跳下桌子,说,“可是再不走就要上课了。”

林招招吐槽:“你是多讨厌上课?”

陈寂说:“像你讨厌香菇。”

林招招沉默了一下,那好像是真的很讨厌了。她换位思考了一下,最终没拦陈寂。

周六不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光还亮着,相约回家的同学去逛街了,林招招没急着走,把老师留的作业先写完了。暮色渐渐四合时,她才慢吞吞地收拾了东西,然后背起书包朝外面走去。

啪,教室里最后一束灯光归于昏暗,她将门落了锁,谁知道刚一转头就看到走廊的护栏上靠了个黑影。听到落锁声,黑影闪动。林招招的脑子意外地卡壳了一秒,在尖叫声响起来之前,黑影跨步走过来,掌心收拢,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看到来人跺了跺脚,声控灯即刻亮起。

林招招惊惧交加,脑补了一系列的后果和应对方案,然而在对上陈寂促狭的目光后,满腔的惊讶瞬间无处安放了。她来了气,一口咬在了他的食指上。

陈寂吃痛,倒吸了口冷气,语气倒还算平静:“咬坏就不能比赛了。”

林招招牙关一松,愤愤地说:“谁让你躲在这里吓我?”顿了顿,她把书包丢给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陈寂单手抱住书包,另一只手揉了揉食指,说:“等你放学啊。我说你是不是不上晚自习心里痒痒,这都多晚了?”

林招招一听怪不好意思的,问:“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从你放学前半个小时吧。”陈寂摆明了要让她心里过意不去,轻描淡写地把自己说得很惨,“某些人一出来就要尖叫,我怕引来保安就拦住她,结果她还咬我。陈寂好惨。”

林招招越听越愧疚,小跑着跟上他,扯着他的袖子,底气不足地说:“谁让你不说话的?”

陈寂说:“我的错。”

嘴上认着错,步子却迈得更大了,看样子他是要卷着她的书包跟她的试卷私奔。林招招跟不上了,在后面踢踏踢踏,半是撒娇半是威胁地喊:“陈寂!”

陈寂藏着笑,等她跟上来才问:“我去看舅舅,你去吗?还是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自己去?”

林招招说:“一起吧。”

云汀住在法医科之后,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再好的身体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连轴转。科里给了命令让他放假,他闲着没事干,每天就在办公室睡觉打游戏。

林招招和陈寂到的时候,他打得正酣,硬拉着两人打了两局才肯去吃饭。

烧烤摊一如既往的人多,尤其是春天到了,天气回暖,连晚风都是和煦的,烧烤摊便更热闹了。他们来的次数多了,老板认得,给了个避风的角落。趁着云汀跟老板寒暄,林招招小声问陈寂:“舅舅怎么了?”

“你也发现了?”

“嗯。”

林招招看向云汀,他穿了一件连帽衫,黑色的短发柔软,皮肤有些苍白,很显小,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乍一看上去跟平时是没什么区别的,但细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笑是强行扯出来的,轻松是勉强装出来的。

陈寂说:“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他拿起可乐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前段时间出了个案子,受害者是个小女孩,凶手没找到。”

云汀哪怕知道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法医能做的事情,自责的情绪也没有减少半分,终日受着煎熬,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云汀走回来,见他俩沉默地看着自己,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怎么了?”

“没事。”陈寂和林招招异口同声。

云汀愣了愣,惊叹:“这该死的默契!”

林招招满头黑线。陈寂面不改色地说:“去卡塔尔的机票已经买好了,你要是敢不去,这辈子都别来看我的比赛了。”

林招招问:“舅舅要去现场看比赛?”

“可不是吗!”云汀说,“说是怕我抑郁了,非得带我去散散心。不要太小瞧我好吗?我已经当了十年多的法医了!你说呢,招招。”

“我说,”林招招沉吟道,“陈寂说得对。”

云汀被说得一时无言,指了指陈寂,又指了指林招招,说:“你俩果然是真的。”然后便不肯理两人了。

但她到底心里有事,没人陪他喝酒,他就逮着可乐猛灌,弄得一晚上去了好几次厕所。

等云汀又去上厕所了,陈寂忽然问:“你有什么想说的没?”

林招招纳闷:“说什么?”她恍然,“哦,你带舅舅去卡塔尔是对的,散散心挺好的,要不是我要上课我肯定也去了。”

陈寂静静地看着她。林招招心里“咯噔”一下,试探地问:“怎么?我这道题答得不对?”

“不是。”

陈寂面无表情地喝了口可乐,又慢吞吞地吃了两串羊肉串。察觉到林招招还在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放下可乐罐,问:“你还想当法医吗?”

“啊?”

“心理素质不好要抑郁的。”

“……”懂了,陈寂这是对她想要报法医系这事耿耿于怀呢。之前不是说随她吗?怎么现在想反对了?

她忍着笑,问:“那等我抑郁了,冷神会带我出国散心吗?”

陈寂仰头将罐中的可乐一饮而尽,偏过脸,嘴硬道:“鬼才懒得管你。”

林招招悻悻地说:“哦。”

云汀端着一盘烧烤走过来,悬挂在头顶的灯泡晃动,人影也在余光里行过。陈寂却在这时转过了头,她听见他低声说:“那得看我在哪儿比赛。”

在国内比赛的话,就不用出国散心。

林招招看了看手中的串,心想,这上面是撒糖了吗?怎么这么甜?

08

虽然答应了陈寂要看比赛,但因为时差比赛通常在晚上甚至零点以后,林招招只能从有手机的同学那里知道些零碎的消息。

“陈寂和周尽燃一起过了资格赛。”

“进男单决赛了。”

“男双半决赛那场可真险,对面的人研究他们研究了很长时间吧,比分咬得好紧,要不是周尽燃和陈寂配合默契这次肯定凉了。”

“周尽燃和陈寂在男单决赛相遇了,啊,这相爱相杀的戏码我好爱。”

“陈寂赢了。”

“真的一点情也不留啊,我昨天晚上趁我爸妈都睡着了偷偷去客厅看比赛了,陈寂打得真狠,压得周尽燃的球根本削不起来。”

林招招听得心痒痒,恨不得逃课去网吧看比赛。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体育课当天下起了雨,改成了室内课,体育老师带他们看了场乒乓球比赛。就是陈寂对周尽燃的男单决赛那场。

投影布缓缓地垂下来,影像慢吞吞地投射上去,拼成了完整的赛场、球台、评委席、观众席,满场的欢呼声,以及两位参赛选手。

陈寂穿着黑色短袖,有些俗气的金色花纹,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澄澈的干净。

乒乒乓乓的声音被放大,在场馆里回**。这场对决去年夏天没见到,观众翘首以盼了太久,无论谁赢球都能听到震耳的加油声。

懂的、不懂的,裁判、教练、观众,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们。少年们却无动于衷,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于脑后,眼中只有比赛,胜负暂且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好眼下的每一板。

“陈寂好帅啊!”有人小声说。

“怎么会这么帅,手也好好看,认真的时候好迷人!”

“啊,输了一球,看他皱眉的时候多可爱。”

林招招边听边在心里点头,并莫名地升起了一种名为骄傲的心情。这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陈寂,在赛场上大放光芒的时候让她也与有荣焉。她想,陈寂的妈妈真厉害,居然可以用平常心看陈寂的比赛,如果换作是她,她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这是她儿子。

嗯,她不是陈寂的妈妈粉。

虽然早就知道了比赛结果,但比赛过程还是因为两人不相上下揪着心,直到最终比分出来时,林招招才松了口气。

还是没笑。

观众席上传出一片遗憾声。

班里也同时响起声音,有人拆台:“陈寂一到赛场上表情管理就超神,他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大家听我的,下次把林招招安排到观众席陈寂对面,让她全程对陈寂笑,我就不信陈寂能忍住不笑!我上次还看到陈寂对林招招笑,那小梨涡简直绝了。”

“喂——”林招招无奈,“别喊我的名字!看采访!”

赛后的单人采访谁也逃不过,陈寂手臂上还挂着毛巾,记者刚问了他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陈寂愣了一下,标准答案张口就来:“就是很开心。”

所有观众泪流满面:您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不像开心啊!

记者继续问:“那对于刚刚的比赛你可以总结一下吗?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和周尽燃在男单决赛第五次遇到,且未尝一败,球迷都说你专克周尽燃,请问你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这问题就有点刁钻了,往坏了想就像在挑拨离间,林招招不由得为陈寂捏了把汗。

陈寂没有迟疑,反问:“你问了两个问题,我回答哪个?”

“呃,都可以。”

“嗯,好。”陈寂擦了擦汗,说,“这场比赛节奏很快,刚开始我和尽燃都用了自己最擅长的打法,但我们两个太熟悉对方了,所以比分咬得很紧。最后一场我们都调整了打法,可能是因为我先适应,所以赢了比赛。”

回答完毕,陈寂看向记者。

记者尴尬,陈寂刚刚那番话表面是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其实顺便把第二个问题也回答了,且完全不进套,让记者没办法再问一遍。

记者只好说:“那陈寂跟国内的球迷说句话吧。”

陈寂看向镜头,抬了抬下巴,说:“等我回去。”

教室里空气安静了一秒,很快又像热锅般炸开,有不矜持的已经叫开了:“陈寂,我等你回来啊!”

“呜呜呜,妈妈爱你!”

“啊,我死了!这是什么撩人的话,太致命了!”

林招招也在其中,她捂着小心脏,觉得十六岁的陈寂太可怕了,怎么可以毫无感情地说出这样撩人的话,她被击中了。

怦,她先心动一秒。

林招招短暂地为陈寂心动了一秒后,莫名地有点心虚。有喜欢陈寂的女孩子曾经把她当成头号情敌,还跑来质问她会不会喜欢陈寂。

当时她为了保命怎么说的来着?

哦,她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啦!我跟陈寂是单纯的青梅竹马情谊,我保证对他没兴趣。”

命保住了,话也放出去了,刚刚那一秒的怦怦心跳如果被人发现,她还要不要命了?林招招生怕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发现,下了晚自习便一刻不停地回了家。

林招招抱着书包停在卧室门口,在心里算了一下,昨天比赛已经结束了,陈寂明天就该回来了,现在还打什么电话?不打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人却不受控制地跑到电话旁边开始拨号,滚瓜烂熟的号码一个个数字按下,没响几声就被接通了。

国际电话,漂洋过海,连陈寂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飘忽不定。

林招招眼睛一闭,感到巴掌啪啪啪打在脸上,有点疼。

那头陈寂很有耐心地等她说话,左等右等没等来时,才疑惑地“嗯”了一声:“哑巴了?”

“没。”林招招抱着固定电话坐在地上,下巴搁在小方桌上,问,“舅舅怎么样了?”

“挺好的。”

“陈寂。”

“嗯?”

“你让我给你回电话干什么啊?”

“没事不行?”

“我知道了,你就是想我了是不是?”她说着直白的话,好像就能掩盖自己跳得不太对的心脏,“我今天看你跟周尽燃的比赛了,那个记者真讨厌。”

林招招往后靠了靠,卧室里的窗户没关,风吹进来,长发在空中飘**。她将连接着话筒和座机的线卷起,在指间转啊转。她听见陈寂笑了,还处于变声期的声音低哑:“那是你没看尽燃的采访,看了很解气的。”

采访完陈寂后,那名记者又去采访了周尽燃,周尽燃有什么说什么,被问得不高兴了就直接怼回去,最后潇洒离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赢了。

“这里的焖蚕豆挺好吃的,量小精致。你要是来吃肯定吃不饱。”

“你在内涵我。”

陈寂便笑了。

林招招想到同学们说陈寂在她面前就会笑,双标得厉害,心里不由得雀跃。她对陈寂来说肯定是很特别吧,毕竟也就排在他老婆后面。这么一想,她又有点失落,陈寂早晚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到时候他再出去比赛,想通话的肯定是那个女孩。

一失落,她的语气也变了。她侧过脸,脸压着小方桌,想问陈寂喜欢什么样女孩。哪想到这话还没过脑子就从口中吐了出来。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解释,“今天是在班里看的比赛,你知道的,有很多人喜欢你,她们让我问的。”

“哦。”陈寂不疑有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我比较喜欢乒乓球和球拍,只有他们可以天天陪着我。”

林招招怒道:“直男!我挂电话了!”

“等下!”

“又怎么了?”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你……想听什么?”

磨磨唧唧地打了快二十分钟的电话,陈寂居然才进入正题,这一点也不像他。她屏气听着,只听陈寂说:“你之前说的,如果我赢了,你就把小时候我被你公主抱的照片撕掉,请林小姐说话算话。”

匈牙利公开赛,陈寂男单止步四强,且失误很不应该,所以整个人的气场也压到了最低,两米之内无人敢靠近。他本就不喜欢说话,乐得清静,窝在家里看比赛。林招招敲开门的时候,他正好看到输的那场。

见她来了,他指了指电视,问:“打得是不是很烂?”

他穿着家居服坐在地毯上,顺毛柔软,戴了一副平光眼镜,看上去又温顺又乖,像一只无害的猫。不等她回答,他转过头,又去看电视,自问自答:“嗯,太烂了,陈寂也有今天。”

林招招想,完了,陈寂输了一次就疯了,她必须要拯救他。于是,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刚从超市买的零食一股脑全都倒到陈寂面前。

“你看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斥巨资哦,你要是不吃就是对不起我!

“陈寂我跟你说啊,我是个外行,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裁判把比分掀过去我才知道是谁赢了。我私心里可希望你战无不胜了,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好事呀?

“哪有人会一直站在那个位置不动呢,输得起,才赢得漂亮。”她尽心尽力地灌着从书上看来的鸡汤,“有时候失败未必是件坏事,你还小,积累经验也很重要。”

陈寂拆了一袋牛肉粒边吃边听她说,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我还小?你又有多大?”

“我再小也比你大半年呢!”林招招一本正经地说,“上次郑指导给你们训话的时候,我跟云汀舅舅在门口偷听来着。他有句话说得特别好,‘没有人不想拿冠军,也没有人能一直拿冠军。能参加国际比赛的都是天赋过人的人,那就要拼谁比谁更努力了。’”

“所以,陈寂,你不要再在家里颓废下去了,快起来努力。”

林招招说得口渴,随手拿起以前放在这里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有点烫,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陈寂一时没说话,她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她发言完美,口才了得,陈寂估计得消化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陈寂才开口,听起来很失落:“那我努力了下次会拿冠军吗?”

“当然了!”

“那你给我什么奖励?”

“要什么给什么!”

“那把小时候我被你公主抱的照片撕了吧?”

“好!”

林招招一口应承下来,话出口就蒙了,抬起头:“啊?”

陈寂笑吟吟地看着她,让她恍惚了一下。她想,陈寂的眼睛真好看啊,透明的平光眼镜下,漆黑的眼珠像化不开的夜色,却藏着星星点点的光,像一汪自天际流淌的银河,明净醉人。

如果不是在笑她就更好了。

陈寂又拿了一颗牛肉粒,牛肉粒在指间转了转,包装纸被拆开。他抬手,小小的牛肉粒抵在她的唇边,指尖也碰到了她的唇,一片滚烫。

陈寂从容不迫地收了手,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茶几上,将暂停的比赛按了开始,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等她终于反应过来要跟他拼命时,他侧过脸,轻轻眨了下右眼,说:“招招,不能反悔啊。”

这个wink杀伤力太大,林招招的气焰顿时低了下来。好半晌后,她才嘟囔:“白瞎了我煮的一碗好鸡汤!”

“没有。”比赛场上欢呼声连成一片,陈寂从容不迫地说,“我会努力的。”

09

虽然在陈寂的提醒下,林招招勉强回忆起了自己答应他的事情,但明人不说暗话,她决定赖账。

原因无他,实在是那张照片太珍贵了。

照片是幼儿园时照的,应该是家长运动会,她爸妈负责比赛,云汀负责看着他俩。她也不知道寻思了些什么,就把陈寂抱了起来。

公主抱。

陈寂看了想杀人。

为了躲陈寂,等他从卡塔尔回来后,林招招就开始早出晚归,严禁自己跟陈寂同框出现。哪想她千躲万躲,没料到陈寂会为了她回来上课。正是人间四月天,明黄色的迎春花从窗外探进来,与不远处的杏花遥遥相望。

课间,陈寂在班门口站定。

刚拿了国际比赛的冠军,陈寂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刚一进校门就被人锁定,几乎全校的人都过来围观了。陈寂不为所动地站着,他换上了江北高中的校服,黑白相间,袖子稍稍卷起,身形纤长,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羁。

窃窃私语的惊叹成了背景音,快门声也接二连三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寂的身上。

除了林招招。

她故作轻松地默写着课文,眼观鼻鼻观心,字体流畅清秀。忽地,她听到有人喊了句“陈寂你别进教室啊”,随即,空气倏地安静下来,球鞋和大理石地板的摩擦声轻微,笔直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完了,丢人丢大了。这么多人看着,陈寂问她什么都会被传变样吧?她还要不要在江北高中混了?要不现在抬头瞪他一眼警告他?

这个可行,林招招打定主意,把笔一放,抬起头。

陈寂正好站在了她旁边。

上课预备铃恰巧在这时响起,围观的学生遗憾地一哄而散。

陈寂把书包扔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懒懒散散地翻着抽屉里的书,翻了一会儿,手一顿,问她:“这节课上什么?”

林招招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地说:“物理。”

“什么?我居然要学这么难的东西!”陈寂自言自语,“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林招招说:“那您赶紧走。”

陈寂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声警告他:“现在是在上课啊,你注意点,我不想出去罚站。”

“那我也不去。”

陈寂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你刚刚在写什么?给我看看。”不等她同意,手已经伸了过来抽走了她的本子。

林招招连忙去拦,他抬眼,目光凉凉的,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您看。”

陈寂默不作声地垂下眼,雪白的纸上,条条黑色的线隔断成一行行,秀气的小楷工工整整——

天哪,陈寂来找我了。

他要是生气了,我是努努力直接气死他还是哄他?

还是哄吧,陈寂挺好哄的。

他走过来了,啪,我先死为敬。

看到这里,陈寂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意味深长地说:“心理活动很丰富。”

林招招闹了个脸红,凶他:“要你管!”

说话间,物理老师已经走了进来,班长喊“起立”,所有人站起来跟老师问好。在所有人坐下而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的间隙,陈寂用肩膀抵了抵林招招。

林招招看过去。他把本子还给她。还是她写字的那一页,只是底下多了一行字:那你哄我吧。

——还是哄吧,陈寂挺好哄的。

——那你哄我吧。

陈寂自开学就没来上过学,物理书比脸干净。他借了林招招的笔记,抄了十分钟后把笔一丢,不耐烦地皱眉,说:“看不懂。”

林招招小声说:“先抄,抄完再理解。”

陈寂沉默了一会儿,又把笔捡了起来。

他写起字来也慢条斯理,写着写着就走了神,在草稿纸上默写歌词,有失冷神的身份。前面的同学往后靠了靠,侧过身看他,他淡定地把纸团成团攥在手心,认真听课。

演技超群,林招招想鼓掌。

而前桌的同学根本没在意他的戏,只是悄悄地递过来一张纸,说:“陈寂,你给我签个名呗,我妹可喜欢你了!”

陈寂一愣:“我作业本上没有签名吗?”

林招招冷漠地提醒他:“你今年第一天上学,什么时候写过作业?”

陈寂快速签好名,递回了前桌。

前桌开了个头就没完没了,陈寂整整一节课都在签名,签名的要求五花八门,要写的话也越来越复杂。他乐得不用抄笔记,签起名字来如行云流水。

等下了课,他才跟林招招嘚瑟:“要我的签名吗?”

林招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笔记,没说话。陈寂当她默认了,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摊开,掌纹清晰,生命线漫长。他侧过脸,在她的掌心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名字,打量了一会儿,又在尾处画了颗小小的爱心。

这下满意了,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掌心合拢,他的名字便藏了起来。

她的指尖颤抖,掌心的名字发烫,顺着纹路、沿着血管跌跌撞撞地直奔心脏,像小鹿般猛然出现,轻轻地撞了一下她的心脏。

陈寂纳闷:“招招,你的脸怎么红了?”他好奇地伸出手,戳了戳她还带了点婴儿肥的脸,软软的,觉得手感不错,又戳了戳,“害羞了?”

林招招回过神来,瞪他:“住口!”

陈寂也就随口问问,见她凶他也不介意,又低下头去看物理书了。林招招垂下眼,写了他名字的手掌在滚烫发热。

这是个稀松平常的下午,连上两节课的教室里,学生们昏昏欲睡,四月的春日阳光尽情地洒下来,明黄色的迎春花在风中飘摇,不远处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列队声整齐划一。她一回头就能看到陈寂。

他穿着校服,宽大的袖子卷起,露出小半截白皙的手臂,淡蓝色的笔在指尖转动,眉头皱起,看起来是对物理题很不耐烦,但又偏偏捺着性子看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某天不知道谁在讨论“人生第一次心动是什么时候”,问及她的答案,她思考了很久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但是现在,这道题她会答了。

那是一年前的盛夏,捷克乒乓球公开赛,男子双打决赛的现场,陈寂和周尽燃问鼎冠军,颁奖仪式、各路采访终于结束后,陈寂拿着奖杯带着整个夏日的风走向了她。

喜欢上一个人可能是瞬间的事情。可是要发现你喜欢他,却要花很漫长的时间。

她用了整整一年才察觉。

你听,她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原来从一年前就开始为陈寂跳动了。

每一下心跳都好短,可心动好长。

原来她喜欢他。

长长的午后渐渐移向黄昏,夜色缓慢地降临,等到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时,陈寂如释重负般把书一合,随口问:“招招,回家吗?”

林招招抬起头对他笑:“回啊。”

陈寂愣了一下,眯起眼睛问:“笑得那么甜,你有什么阴谋?”

“哪有?”林招招把笔收进笔袋。教室内外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说话声、自行车的车轮在地上驶过的声音,还有不少人来看陈寂,围在教室门口不肯走。她推了推陈寂,说:“我只是在哄冷神罢了。”

“哄我今天就别洗手。”

“好啊。”

“为了不交出照片,你也是牺牲挺大。”

“应该的。”她走入夜色中,随着人潮从后门走了出去,忽然问,“陈寂,你人生第一次心动是什么时候?”

陈寂走得慢吞吞的,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招招说:“之前同学问的,突然想起来了,就想问问你。”

“应该是那个夏天。”陈寂满嘴胡扯,“我第一次遇见了乒乓球,于是心动,于是不可自拔,再也出不来了。你呢?”

“我啊……”

“嗯?”

“我不告诉你!”

“无聊。”陈寂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又架不住好奇,非得追问出个所以然,不然就不让林招招上他的自行车。

林招招笑着抬头看天,夜风吹拂,星子闪烁,全都映在她的少年身上,在她的年少岁月里熠熠生辉。

她想,真好,她人生第一次心动就给了陈寂。

一次心动,便永远心动。

10

“终究会有一天 我们都变成昨天

是你陪我走过一生一回匆匆的人间

有一天 就是今天 今天就是有一天

说出一直没说 对你的感谢

和你再干一杯

再干一杯永远 喝了就能万岁

岁岁和年年

……”

清吧里,陈寂将吉他放下,随意干了杯鸡尾酒便弯腰谢幕。然后,他推开清吧的门,门上的风铃作响。

林招招喝完最后一口汤,抬起头,夸他:“唱得不错。”

陈寂走到她面前说:“我刚刚喝酒了。”

林招招笑问:“要我送你回训练中心吗?”

“不用这么麻烦。”陈寂说,“我不走不就行了吗?”

说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的声音清晰,脚步转瞬就跟了上来,陈寂在心里笑了笑。林招招小声说:“你说的哦。不走了?”

陈寂说:“嗯。”

她的话外之意藏在心底不肯让他察觉,自以为得了个万全的答案,不管怎么样,他不会走就是了。

她胡思乱想着,步伐慢下来,没料到陈寂会停下来等她,一头撞到了他的怀里。林招招吃痛“咝”了一声,正准备凶他,却被他按住了手腕。他说:“招招,你看。”

林招招抬起头问:“什么?”

陈寂忽地笑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仍然是那片星空。

仍然滚烫,仍然熠熠生辉,仍然是她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