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logue 离惑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谁料昨日繁华，变作今朝泥土。

和唐悠悠分手后，苏扬将租住的房子提前退了，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部卖了，最后孑然一身，随身携带了一张精心制作的唐悠悠等高照片背板。然后拿着剩余的两千来块钱，决定去流浪。

他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呼伦贝尔，那个他和唐悠悠唯一一起旅游过的地方。为了省钱，也为了让回忆更加具象，他选择了搭车的方式。一路向北，走走停停，整整花了五天四夜才来到那片熟悉的大草原。晚春的草原并不美丽，寒风阵阵，凄凉无比，倒映合了苏扬彼时的心境。几经辗转，苏扬终于来到那片唐悠悠曾为他跳舞的山谷。他认真打开唐悠悠的照片背板，安放在面前，然后张开双臂，紧闭双眼，瞬间仿佛就回到了那个动人的夜晚，于是眼泪很快挣扎着渗了出来。他喃喃自语，对着天空，对着群山，对着面前幻化出来的唐悠悠说：“悠悠，我们又回来了。你知道吗，其实那一晚我就已经爱上了你，可是我不敢面对。现在我好后悔，因为如果当时我知道我们迟早会相爱，知道我们迟早又会分开，还不如早点儿就在一起，那么我们的快乐和回忆就会多一些。”

那一天他一个人在那片山谷待了很久很久，喝了很多的酒，唱了很多的歌，还流了很多的泪，说了很多的对不起和我后悔。

离开呼伦贝尔后，苏扬沿着大左曾经的流浪路线，一路搭车南下，再西行，围绕着国境线，一次次将自己扔在一个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每到一处，苏扬都会搂着唐悠悠的照片背板合影留念，然后对着唐悠悠的照片深情说：“悠悠，看，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新地方，这里是不是很漂亮？”

就这样，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漫天黄沙，出现了荒芜戈壁，出现了高山峡谷，也出现了大江大河。就这样他们相依相偎，一起走过春，走过夏，走过秋，又走过冬。就这样，他们终于一直在一起，他们永远都不分离。

就这样，苏扬白天行路，晚上露宿。有人烟的地方就找人喝酒，没人的地方就自己一个人喝，反正每晚都要醉，喝醉了才可以吟诗，才可以哭泣，才可以对着唐悠悠的照片肆无忌惮说很多很多的情话。就这样，他才会觉得唐悠悠从未离开，只是短暂告别。此去经年，日后定会相见。苏扬痴痴地想，如果日后真的再相见，我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她呢？我是变得更好了，还是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地在将自己毁掉？而此刻的她又在哪里？是否也会像自己这样天天以泪洗面，还是已经忘却了疼痛，开始了新的生活？

就这样，苏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流浪了一整年。那一年他一共去了八十二个有名有姓的地方，拍了几万张和唐悠悠的“合影”，搭了超过四百次的车，总行程超过两万公里。那一年他至少喝掉了五百斤的酒，醉过三百多次，整整胖了二十斤。那一年他至少有过十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最危险的一次被困在无人区超过六天，昏迷四个小时后才幸运被牧民发现，在医院抢救了十二个小时才重新活过来。医生叮嘱他至少休养一个月，可第二周他又开始上路。他说一定要走完自己最好兄弟走过的路，他还说一定要带自己最深爱的女人看更多的风景。

知生死后，苏扬才意识到原来受的折磨并非以为的那么沉重，原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一年后，苏扬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再流浪了，他内心的悲观绝望也都遗留在了路上。他决定回北京，重新进入红尘，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从北京站出来后他至少五次被警察拦住查身份证。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他看到了一个衣衫破旧，头发和胡须连成一块的中年流浪汉，双目深陷，满脸沧桑，似曾相识，却又面目全非。

他用身上最后几十块钱到附近的理发店剪了个发，理发师最后硬是问苏扬要了双份的钱。理发师说：“操，剪你一个人头发抵到其他五个人了，要双份算便宜你了。”苏扬觉得这样的逻辑很美，似曾相识，他微笑着看着理发师傅是否见过一个叫大左的诗人，那是他最好的兄弟。一头黄毛的理发师傅用纹着一条大龙的胳膊指着苏扬说：“诗人？老子当年在五道口砍人的时候，清华北大的诗人哪个见到我不赶紧喊一声龙哥？”

苏扬对龙哥说谢谢，然后离开。从理发店出来后，他给傻强打了个电话，说想借点钱。

那天晚上，傻强在电视台附近的一家米其林三星的饭店请他吃大餐，为他洗尘。那晚的傻强显得尤其激动。他不停诉说自己经过多年不懈奋斗，上月成功晋升频道副总监，来年收入将轻松过百万，未来人生更是一片灿烂。傻强春风得意，讲得唾液四溅，苏扬却一直不停吃东西，边吃边点头。傻强讲着讲着突然拍案而起，对苏扬训斥：“你看你现在堕落成什么样子了？不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吗？”

苏扬还是不说话，他太饿了，就想好好吃点儿东西。

“和你说话呢，你看着我。”傻强对苏扬喊，“苏扬，你他妈知道吗？从大学开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嫉妒你，我每天都希望自己能比你更强，可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这也是后来我和你渐行渐远的原因之一，你知不知道？”

苏扬嘴里塞满东西，抬头看着激动至满脸通红的傻强，点点头。

傻强激动宣布：“现在，我他妈终于比你强了，你知不知道？”

苏扬又点点头。

前一秒还无比亢奋的傻强突然痿了下来，带着哭腔说：“可是我发现我并不快乐，我特别难受，没着没落的感觉，你他妈又知不知道？”

苏扬摇头：“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目标。”傻强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了苏扬，在他耳边轻轻却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好好奋斗，一定要东山再起，我希望你变得更强，这样我才会有力量。不管你失去了多少，你要记住，你现在至少还有我，只要我还在，你的青春就还在。”

苏扬闭着眼睛哇哇大哭，嘴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他边哭边说：“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满血复活回来的。”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要想找回在大城市的生活状态并不容易，苏扬没有立即开始找工作，而是重新回到电脑前，悉心研究图书市场。他已经想清楚自己依然从事图书行业，并且总有一天会重新将“听风”文化做起来。如果说他还深爱着唐悠悠，那么这就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只是相比几年前，图书出版的创业门槛要高很多，没有几千万根本没戏，而且市场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相关政策已经有所开放，且幅度喜人。这和国家提倡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战略和全民阅读的理念一脉相承。政策的开放大大刺激了资本的活跃度。图书出版正面临着史上最强烈资本浪潮的侵袭，特别是一些境外资本，包括一些在境外注册上市的国内互联网企业如BAT，他们早就青睐文化行业，只限于政策原因一直观望准备，现在时机一旦成熟立即纷纷通过收购或参股的方式，正式排兵布局，以摧枯拉朽之势给国内文化市场包括图书出版带来了大量热钱和指标。其次是国有出版机构的觉醒和发力，特别是在改制转企后如雨后春笋般重新绽放出了强劲的生命力，它们纷纷以地域或行业为基础，通过并购和重组的形式形成规模庞大的出版传媒集团，其中不少更是顺利在A股上市，成为资本市场的宠儿，他们有政策有品牌更有实力，成为左右市场的强大力量。而民营出版机构在经过十年的高速野蛮生长后进入了衰退期，当下格局早已泾渭分明，市场残酷淘汰了大批平庸的公司，剩下的要么是经过严酷市场竞争后拥有极强生命力的大公司如华文中国，它们甚至已经具备了和外资及国有出版机构抗衡的实力，要么就是小却有特色的公司，他们严格控制成本，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空间，并伺机做大做强。总之这三股力量互相渗透，又互相竞争，共同角逐中国图书市场下一个十年。

除了在资本层面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外，图书产品层面和读者层面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那些低端的图书已经彻底被微信等APP颠覆和取代。读者们享受着移动互联网带来的大量且免费的读物。而真正的读书人则练就了一双精金火眼，对图书优劣的判断甚至不在专业图书编辑之下，他们对图书的要求，无论内容还是装帧都是极高的，过往那种靠一个好概念然后通过炒作来谋求市场的方式完全不灵了。这就需要出版方能够沉下心来真正去好好做书，多做好书，唯有如此，才能让读书人买单。因此对优质内容，以及作者和读者的争夺也更加白热化。

最后的变化就是在图书销售层面。传统的地面书城和卖场已经岌岌可危，随着销量的急剧下滑，光靠图书利润完全无法承担高昂的房租以及人力等运营成本。那些复合经营，强调用户体验的书店如“方所”，“字里行间”“时尚廊”等反而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O2O的理念在这些图书销售端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书店变成了不以销书为主要盈利手段，而是提供一个有品位讲文化的交流场所和体验空间。正所谓“羊毛出在猪身上”，这些特色书店在有了高人气后通过美食咖啡、讲座培训甚至服饰等高毛利产品获得了很好的生存空间，同时也实现了品牌溢价，最后也终将在资本层面体现价值。至于网络书店，也由原来的几家专业图书销售网站为主的格局开始往综合B2C平台型网站靠拢，并且很快又在移动终端的APP上绽放出了新的活力。总之，读者购书的渠道越来越方便，形式越来越丰富，代价也越来越低，这就要求出版从业者得有全新的思维来应对。总之，套用某互联网大佬的一句话就是：天变了。

是的，天变了。经过一年多的闭世，苏扬已经完全无法跟上眼前的图书出版竞争格局。他也没有资本再创业，要想实现自己的目标将无比艰难。不过好在他也变了，变得更理性也更坚定，说起来也奇怪，当他决定重回这个行业后，他总能感觉到唐悠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体内，他俩已经融为一体，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决策，他都能用唐悠悠的思维先做判断和选择，这让他有一种变得强大的感觉。

他决定先按照当初唐悠悠建议的那样，先工作起来，然后等待时机成熟再二次创业。在想清楚所有这些后，苏扬给华文中国的老板杜长城打了电话，很认真地说：“杜董您好，我是听风文化的苏扬，我想加盟华文中国。”

三天后，苏扬正式加盟华文中国，负责组建公司第二编辑中心。入职前，杜长城和他单独有过一番深谈。杜长城在介绍了公司大体经营情况后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对苏扬说：“你的事我略知一二，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不容易。然而正如同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生活的苦难可以是包袱，亦可以是动力，就看你如何面对。而人生之路，道理颇多，但每个人的修行还只能靠自己。苏扬，我长你二十几岁，且恰逢大时代的动**转型，若论经历之坎坷，自非你所能比。故从我现在看来，此刻的你正是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因为你心中有了遗憾，所以就会想竭力弥补，就会能为人之所不能。我期待也坚信华文中国可和你互相成全，未来你若真能愿意成为我们这个即将没落却永远荣光的行业新领袖，那么这里必将是你扬帆破浪的起点。”

苏扬一直点头，心中却颇为平静。那时的他当然不会想到多年后他真的会成为这个行业的传奇人物，甚至以一己之力拯救民营出版于水火之间。那时的他当然也不会想到因为这个逆袭他将又要承担多少的疼痛和苦难，放弃多少的自我和尊严，更是会遭遇一段阴谋引起的牢狱之灾。那时候的他同样不会想到在他人生之路上还会接连出现数个性格迥异的女孩，他们缠扰相爱又互相伤害。那时候的他更加不会想到他日夜思念，始终深爱着的唐悠悠有一天会以那样绝决的方式和他再次相遇，而无论他多有心有钱哪怕愿意散尽千金也再无法换回曾经的烂漫的誓言。

一切都无法回去，一切都在继续；一切都是虚妄，一切早已注定。而一个关于小人物逆袭成王的故事，也正式开始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