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鱼塘魅影1

1989年的春晚小品《懒汉相亲》在当年可谓是火遍大江南北。该小品由雷恪生、赵连甲、宋丹丹三人参演。主要是描述了村主任(赵连甲扮演)做媒帮助懒汉(雷恪生扮演)介绍对象(宋丹丹扮演)的故事。小品从相亲一桩小事儿,从侧面反映了改革开放后的10年中国农村家庭发生的巨大变化。

小品最让人熟知的一句台词莫过于:“俺叫魏淑芬,女,29岁,至今未婚。”

从那天晚上之后,“魏淑芬”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她的扮演者宋丹丹也因此被全国的观众熟知。

同样,在云汐市王巷村也住着一位待嫁的姑娘,名为“魏树芬”。因“树”和“淑”发音相似,稍微有些吐字不清,便很容易喊成“魏淑芬”。

小品的播出,使得魏淑芬的农妇形象深入人心,以至有人一听魏树芬的名字就很容易和扎着绿头巾的村姑联想到一起。

相亲时的多次碰壁,让魏树芬都有了改名的念头,可想想这个名字已经跟了自己20年,就这么随便地改了,多少还有些于心不忍。

在魏树芬那个年代,结婚就像是完成任务,只要到了待嫁的年龄,多数父母就开始焦急地张罗,男孩儿还稍微好一些,女孩儿如果成了“大龄剩女”,很容易引来闲言碎语。所以魏树芬的母亲为了防人口舌,只能忍痛割爱,“不拘一格降人才”。

就这样,长相还算不错的魏树芬便宜了穷得叮当响的陈翔。

陈翔小名二狗,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哥,下有妹,在这种家庭,二狗的地位最为尴尬。为什么这么说?只要稍微一分析就能完全明白。

站在其父母的角度,头胎是个男娃,这已经满足了传宗接代的条件,接着第二胎还是男娃,尚可以理解为人丁兴旺,一旦第三胎是个女娃,父母本着物以稀为贵的原则,指定会对女娃照顾有加。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家庭资源有限,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何其困难!所以陈二狗理所应当地成了左右不受待见的“夹生饭”。

魏树芬和陈二狗的婚后生活并没有像影视剧放的那样美好。他们先是外出打工,接着下海经商,两人前后折腾了10年,最终以赔得底儿掉的结果汗颜回乡。

一家三口没了收入,只能靠家中的10亩田地艰难度日。

在外浪**多年的陈二狗不甘心现在的生活,他不顾魏树芬的极力劝阻,卖掉了家里仅有的几亩水田换回了一辆二手长途货车,从那以后,魏树芬和陈二狗过上了聚少离多的生活。

这人哪,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陈二狗的人生已经翻了一次船,他再也经不起第二次翻船了。虽然在车轱辘上讨生活艰辛无比,但陈二狗只能咬牙坚持。

凭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陈二狗很快便把经济上捉襟见肘的家拉回了正轨。

风雨兼程的生活平淡而温馨,每次出车,魏树芬都会焖上一整锅咸鱼,好让陈二狗远在万里也能尝到家的味道,这个习惯她一直保持了20多年。

在陈二狗眼里,媳妇做的咸鱼那叫一绝,就算是整个车程顿顿都来,也不会有任何腻口之感,可他从来都不知道,魏树芬为了做好这一顿咸鱼,究竟花了多少心血。

腌制一条上好的咸鱼讲究颇多:先从选料下手。鱼的种类以肉质粗糙的鲩鱼(俗称“混子”)为上选。鱼不能太小,否则肉质在腌制的过程中容易缩水变硬,影响口感;当然也不能太大,否则盐无法及时浸入鱼肉,这样会容易导致内层的肉腐败变质,无法食用。

按照魏树芬多年的经验,4斤左右的“混子”,腌制起来口感最佳。可无奈的是,这种大小的鲩鱼市面上很难寻觅。因为按照鲩鱼的养殖周期,长到4斤多需要两年,而这时的鱼苗正值成长期,只要稍加饲料,来年的重量便可以翻上一番,所以商家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一般菜场出售的“混子”基本上都有七八斤了。

食材选好,剩下的就是工艺,在魏树芬手里,看似普通的咸鱼却被她腌制出了“梅香”“实肉”两种口味。

腌制“梅香”咸鱼之前,需要把鱼肉涂上八角粉和茴香,让鱼在阳光下自然发酵一天,接着再码粗盐,等到第三天,用清水冲洗,再换井盐腌制,如此反复一周,“梅香”咸鱼便完成了。这种口味的咸鱼肉质松软,最适合清蒸。

“实肉”的工艺就相对简单许多,只需要把食材打理干净,在鱼肉肥厚处划上横竖16刀,接着码上井盐腌制一周便可。“实肉”咸鱼的肉质相对结实,最适合加辣子、姜片大火红烧。

一般陈二狗出车时,魏树芬会准备一大盒“梅香”、两大盒“实肉”给他带上。“梅香”比较清淡,适合早餐;“实肉”比较重口,是午餐和晚餐下饭的首选。对陈二狗来说,能吃到媳妇亲手做的咸鱼,就好像有了一种莫名的动力。

陈二狗货车的运输路线往返均在6000公里,车程最少也要一周,按照他和副驾驶的饭量计算,出一趟就要干掉7大条咸鱼。

为了能满足丈夫的口腹之欲,每到周六,魏树芬便会骑着电动三轮车赶最早的一趟鱼市,接着精挑细选一番。

在魏树芬看来,赶早市也颇有讲究,一般有门脸的鱼贩因经营时间长,所以开门较晚;私人鱼贩为了避免和门店鱼贩竞争,往往都会选择早起摆摊儿。而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货源。

有门脸的鱼贩为了满足一整天的销售,进货渠道都是来自大型的养殖场;私人鱼贩销售时间短,销量小,大多为野生或散养。

和大多数主妇一样,魏树芬始终认为“大锅饭”肯定没“小锅饭”好吃,鱼还是野生的营养价值高,所以她情愿起早,也不愿去鱼店选料。

“‘混子’便宜卖啦,‘混子’便宜卖啦!”

五点半,天还没有亮透,魏树芬刚骑到菜场大门前,便听到了鱼贩的叫卖声。

“小伙子,你这鱼怎么卖?”

“大姐,鱼塘清仓,全部亏本卖,5元钱一斤。”

魏树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对方给出了比市场价低了近一半儿的价格,于是她赶忙按下了刹车。

“大姐,您看看,都是今天早上刚抓的鱼,我这儿都卖了好些条了!”鱼贩指着地上堆积成小山的鱼肠,示意自己没有撒谎。

魏树芬停好三轮,几步走到鱼摊儿前,当她看清楚每条鱼的大致分量时,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但为了能讨到一手好价钱,她还是故意装作不满地说:“小伙子,你这鱼都不大啊。”

“大姐,不是跟您说了吗,我们这是新鱼塘清仓,鱼塘挖了才两年多,都是三四斤的种鱼,回去红烧绝对赞!”

“咋没一个活的,用电打的?”

“没办法,种鱼喜欢沉底,难抓,只能用电打。”鱼贩拍着胸脯,“但我保证,都是早上刚打的活鱼!”

魏树芬不放心地将一条放在鼻尖闻了闻,在确定没有腥臭味儿后,她擦了擦手说道:“4斤多的我来10条,给个最低价。”

“大姐这样,我这儿4斤多的鱼您尽管挑,零头我不要了,收您200,再低我们就赔本儿赚吆喝了!”

“得得得,大姐看你小伙儿也实在,就按你说的办!”

魏树芬说完便稳准狠地把所有四斤半以上的“混子”全部扔在了车斗里。

“按照每条多出半斤来算,10条就是5斤,再加10条,就能省50元钱。”魏树芬边挑鱼,边在心里盘算。没过多久,打定主意后的她,侧身掏出6张百元大钞:“再多买20条,能送两条不?”

鱼贩笑嘻嘻地接过:“就依大姐的意思办。”

“小伙子,你真会做生意,以后大姐买鱼就找你了。”

“得嘞!”

说完,鱼贩也加入了挑鱼的行列,很快,摊位上差不多重量的鱼基本被魏树芬包圆儿了。

鱼贩低头瞅了瞅剩下的那几只“虾兵蟹将”,试探性地问道:“大姐,这剩下的少说也有三四十斤,要不您再给我多加100,便宜给您了咋样?”

剩下的个头都在3斤左右,勉强也能腌制,她看着两名鱼贩有收工的打算,于是又很适时机地压了压价格:“80元怎么样?”

“80?大姐,您这有点儿……”

“我买完了你们好回家啊,就便宜点儿呗。”

“这……”鱼贩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身边岁数稍大的男子,男子扔掉烟卷,吐出一口烟雾,接着朝鱼贩点了点头。

“行,卖给你了!”

魏树芬喜出望外,交了钱后,鱼贩开始搭把手把盆中鱼全部倒到三轮车上。

“小伙子,鱼肠子还要吗?”

“大姐,您要这干啥?”

“我家里养了几只猫,回去正好可以喂猫!”

“得得得,我给您用塑料袋包起来。”鱼贩把血淋淋的鱼肠全部收拢在一起,装了满满一塑料袋递给魏树芬,“大姐,您还真会过日子。”

“钱又不是大水冲来的,能省一分是一分。”

“确实,大姐您慢走!”

鱼已提前被电死,如果再拖,就要错过最佳腌制时间,魏树芬来不及寒暄,使出吃奶的力气驮着一车鱼往家里赶去。

半个小时后,一车鱼被卸在了四合院的水池边,魏树芬熟练地取出各式工具。

剖腹,刮鳞,去鳍,也就三四分钟,一条鱼就被洗干扒净。

两个小时后,圆形的塑料盆内已经堆满了鱼肠,闻到荤腥的四只花猫早就跃跃欲试。

“瞧你们几个馋猫。”魏树芬把满盆的鱼肠放进了猫窝。

“吃吧!”

接到指令的花猫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抢什么抢,今天管够!”

魏树芬话音刚落,就听见“喵”的一声惨叫。

“怎么了?”她赶忙从厨房探出头来,此时一只猫的嘴巴上早已模糊一片。

“这是吃到什么了?”魏树芬心疼地捏开猫嘴,把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从猫嘴中扒出。

“鱼肚子里怎么还有骨头?”她好奇地用水冲掉血污,“这、这、这、这是……”眼前的东西,让魏树芬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呜呜呜呜……”其他几只花猫的觅食声一直在她的耳畔回响,当她看清楚盆中被猫嘴撕开的鱼肠时,整个人如丢了魂儿一般:“手……手……手指头,鱼肠里有手指头……”

接到明哥电话时,我正在把父亲送往疗养院的路上。父亲早年因公负伤,加之卧床期间还在心系工作,所以经省厅特批,父亲每年可以到指定的疗养院接受康复治疗,之前的几年,因为父亲伤势较重,一到夏秋之交就要送往省城,好在这几年经过明哥的悉心照料,父亲已经勉强可以拄着拐杖到处溜达,康复训练的地点也从省城搬回了云汐。

正值周末,这时候接到明哥的电话指定没有好事儿。父亲心里更是一本清账,他执意要自己打车前往,好让我抓紧时间回科室。我见实在拗不过父亲,只能在电话里对明哥道明实情,可明哥给我的答复却是:

“把师父安全送到,你再开车过来,地点在孔集镇,你到了镇中心再电话联系。”

为了让父亲听得清清楚楚,我还特意按下了免提键。

“别管启明怎么说,你现在就给我回去。”

“爸,这眼看就要到了。”

“到个屁,最少还要半个小时,你到底回不回去?”

“可……”

“你是痕检,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技术员,你不在,全队的人都要等你,现场的物证一分钟一变,优秀的技术员,一定要有强烈的证据意识。”

“道理我都懂,你连拐杖都没带,我把你扔在路边,你怎么去?”

“没事儿,我可以喊出租车。”

“得了吧,你坐在马路牙子上,人家还以为你是讹人的呢,谁敢载你?”

“混账,你小子是不是翅膀硬了?我让你停车你听见没有?”

面对父亲的无理取闹,我并没有理会,而是一脚油门,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司元龙!你小子要是我司洪章的儿子,就给我停车!”父亲吼叫着就要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危险!”我猛地一脚踩下了刹车,“老爸,你不要命了?!”

“你到底回不回去?”看着父亲不容拒绝的表情,我只能妥协:“得,我服了你了,我在前面公交车站靠边停车!”

听我这么说,父亲把手从车门锁上拿开,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明哥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喂,明哥,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里?”

“快到三里街公交站牌了。”

“我让你磊嫂去接师父了,你抓紧时间去现场,别跟师父赌气。”

“你是不是早料到老头子会半路让我回去?”

“情况太紧急,给你打电话没想到师父在旁边,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让你把他送到疗养院,你国贤嫂子有事儿,只能麻烦你磊嫂去一趟。”

“明哥,你真不愧是我老爸的关门大弟子,对他这个臭脾气简直是了如指掌。”

“小兔崽子,你就这样说你爹的?”老爸在旁扬起了拳头。

“我的司科长,您儿子要去现场了,麻烦您在前面的公交站牌下车,一会儿磊嫂就开车过来。”

“对,这才像话!”

因为情况紧急,放下父亲后,我赶忙掉转车头,朝目标现场飞速驶去。

刚到达镇子中心,叶茜便骑着一辆摩托车在路口等候。

“什么情况?”

“今天早上接到的报案,报案人叫魏树芬,住在镇子西边的四合院内,她今天早上去鱼市买鱼用来腌制,回家破开鱼肠,发现了其中几条鱼的肚子中有少量的碎肉块,其用水冲洗之后,发现是半截手指。”

“鱼肠?碎尸?”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发现多少人体组织了?”

“暂时还不清楚,冷主任也刚到。”

“行,我们先去现场再说。”

在叶茜的指引下,我把借来的奇瑞轿车停在路边,接着乘叶茜的红色公路赛飞奔至现场。

前后也就半支烟的工夫,摩托车急停在了一栋坐南朝北的四合院门前。

摩托车的轰鸣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明哥穿戴整齐朝我走了过来:

“小龙,这里不是第一现场,我带着国贤解剖鱼肠,你和焦磊、叶茜给报案人做个系统的讯问,看看能不能核实鱼贩的身份。”

我点了点头,把受到惊吓的魏树芬带进了勘查车。

从面相来看,她已年近50,于是我客气地开口问道:“阿姨,我们有几件事情要问一下您,希望您能如实地回答我们。”

礼貌的称呼让她心情平复了不少,她频频点头:“嗯嗯,你们问!”

我给叶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打开车内的同步录音录像。

因为情况紧急,时间不允许我们用笔记录问话,同步录音录像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您是几点钟去的鱼市,回来时是几点钟?”

“早上5点去的,回来时大约6点钟。”

“您能不能记起鱼贩长什么样子?”

“有两个鱼贩,我只记得跟我做买卖的那一个,另外一个人我没有注意。”

“那您能不能形容一下这个人的体貌特征,是胖是瘦,长发还是短发?”

“很瘦,八字胡,短发,本地口音,二十五六岁,左肩膀还有一个虎头的文身。”

“您记得这么清楚?”

“不光是这个,他们还开了一辆蓝色的农用车,牌照我没有看清,他们的鱼摊儿就摆在镇中心菜市场的西门口。我走的时候,他们也就收摊儿了。”

“别的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

“没有了,只记得这么多。”

我转头望向胖磊,他点头示意我可以结束。

把魏树芬送下车,明哥已经把满满一大盆鱼肠放在了一个临时搭建的解剖台上,说是解剖台,其实就是一块实木板垫了两个移动支架,这是明哥自己琢磨出来的户外装备,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老贤和明哥都身穿解剖服站在台前。两人的分工也很明确,老贤负责剪开鱼肠,明哥则用镊子一点点地把分离出来的人体组织用水冲洗干净,接着按组织特征拼接在一起。看着两人面前堆成山的鱼肠,估计没有三四个小时很难搞定。

“问得怎么样?”明哥一边把嫩黄色的尸块码放整齐,一边问道。

“按照报案人的描述,大致掌握了些情况。”胖磊用简洁的语言把刚才所掌握的情况做了一个精练的复述。

“有三件事儿需要去办!”明哥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焦磊,先去城管局,菜市场周围的监控设备基本上都是他们安装的。”

“好!”

“叶茜,你和小龙去农机局,对方驾驶的是农用车,如果焦磊从视频中发现了车牌号码,你们第一时间去农机局看看车辆的登记情况。”

“明白!”

“前两件事儿办完,你和小龙再去派出所查出车主信息,打出户籍照片,让报案人辨认,如果车主就是鱼贩,联系行动技术支队,让他们定位追踪。如果不是,再想其他的办法!”

“收到!”

“我说,冷主任这侦查思路也真是没谁了,如果是我,我估计只能想到找辖区派出所帮忙。”叶茜刚一出门,嘴巴就喋喋不休。

“现在找派出所真的是没啥用,菜市场都以小商贩为主,城管局为了防止有人乱摆乱放,在菜市场周围都安满了监控,所以咱这起案件找城管比找派出所好使。”

“之前办理的案件中都没有涉及农用车,冷主任要是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还有农机局这个单位。”

“见得多了,知道的肯定就多了呗,这很正常。”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

“哎,我说司元龙,是不是本姑娘不在科室了,你这尾巴就翘上天了?”

“翘你妹啊,抓紧点儿时间,现在连第一现场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一想到嫌疑人用这么另类的方法抛尸,我就一个头两个大,哪里还有时间跟叶茜在这里插科打诨。

叶茜撇撇嘴,扔给我一个头盔,接着猛踩几次油门,摩托车发疯似的朝镇子外驶去。

调查结果比我们想象的顺利,一个小时后,两张可疑人员的户籍照片便被送到了魏树芬的面前。

“他们是不是鱼贩?”

“对对对,就是他,他是卖给我鱼的那个小伙儿。”魏树芬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确定地说道。

“那这张呢?”

魏树芬眯起眼睛看了几分钟,有些犹豫:“有点儿像,但是不敢肯定。”

“有点儿像就差不多了!”胖磊收起照片,走到明哥面前,“根据报案人提供的时间点,再结合城管局的视频监控,我调取了农用车的车牌,根据农机局的登记信息,农用车车主是一个叫王腾的男子,就是这个一直和魏树芬交流的鱼贩;接着我们又查询了王腾的户口底册,发现他还有一个哥哥叫王奔,比王腾大5岁,我用视频截图和户籍照片做了人像比对,重叠率达90%,所以另外一名鱼贩应该就是哥哥王奔。”

“目前这两个人找到了吗?”

胖磊摇摇头:“这两个人是网上通缉的逃犯。”

“什么?逃犯?”显然这个结果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对,因为涉嫌多次盗窃鱼塘中的鱼,被列为网上通缉犯。”

“盗鱼贼?”这个名词对我来说相当新鲜。

“嗯,而且办案单位我也联系了,这两个人经常是在半夜用电瓶电鱼,然后清晨早起拉到早市贩卖,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已经涉案10多起了。”

“盗窃了10多起还没落网?”叶茜开始怀疑对方的办案能力。

“兄弟俩只选择农村作案,侦破条件有限,而且贩卖的地点不固定,所以很难捕捉到行踪。不过好在咱们这起案件给原办案单位提供了清晰的影像,他们已经组织人员沿着视频监控一路搜查,行动技术支队那边出动了一辆装备车,估计抓住他们两个只是时间问题。”

胖磊刚一说完,老贤便插了句嘴:“明哥,如果这两个人是盗鱼贼,我的疑惑就解释通了!”

“疑惑?什么疑惑?”

老贤用镊子夹出十几片鱼鳞摆放在一起:“报案人魏树芬买来的所有鱼均为生长期在两年左右的二鳞鱼,按理说还不到贩卖的年份,所以我刚才就纳闷儿,如果鱼贩是鱼塘的经营者,他要财迷到什么程度才能把种鱼拿来出售?”

“国贤老师,照你这么说,两名鱼贩只是单纯的盗鱼者,和咱们这起案件没有关联?”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不过也是,如果这兄弟俩利用鱼处理尸块,也不会这么着急把鱼卖出去,如果我是抛尸嫌疑人,怎么也要等鱼消化完以后才善后,这才符合常理。”

“嗯,小龙说的是这个理儿。”胖磊捏着下巴上的肥肉,“如果鱼贩不是凶手,那鱼塘的经营者跟这起杀人抛尸案就脱不了干系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我学着胖磊的动作开始分析,“咱们这起案件嫌疑人有碎尸的行为,从贤哥取出的尸块看,这尸块几乎被剁成了肉末,由此看来,嫌疑人的分尸地不可避免会留下生物检材。如果鱼贩兄弟能带我们找到鱼塘的位置,接着再去鱼塘主家勘查一番,如果这件事儿是他干的,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嗯,有道理。”胖磊在旁边应和。

我转身面向叶茜:“你能不能打电话问问,刑警队那边有消息了没?”

叶茜双手一摊:“不用打,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过来。”

虽说办案思路是有了,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为难搞的一个现场,从报案到目前为止已经过去了近3个小时,除了一堆鱼肠,我们几乎一无所获。

明哥和老贤依然马不停蹄地拼接尸块;叶茜则像个指挥官,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询问着前方的“战况”;唯独我和胖磊蹲坐在墙根儿前无所事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合院的墙根儿下已经围坐得满满当当,警戒圈外成了众人最佳的吞云吐雾之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身上都已吃干扒净,再也续不上一根烟,正当有人提议要去小店买几包烟过瘾时,明哥忽然走出院子,对我和胖磊招了招手。

我和胖磊相视一眼,赶忙丢掉烟头,拍拍屁股走进了院子。解剖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整面尸块。

“有没有发现什么?”明哥问道。

我皱起眉头,抓起了几个带有皮肤组织的尸块。

“难道有什么问题?”叶茜把脑袋凑了过来。

“叶茜,把放大镜给我拿来!还有物证软标尺!”

叶茜“嗯”了一声,接着蹲在地上打开我的勘查箱,把工具一一取出递到我手中。

我把放大镜对准尸块边缘位置,在放大镜的作用下,细小的痕迹尤为清晰,再仔细测量一番后,我终于明白了明哥话中的潜在意思,我放下手中的工具,介绍道:

“尸块被切割得很精细,基本上都在2厘米左右长宽,如果一个成年人照这种方法分尸,就要被切割成好几千块,这不符合人为碎尸的特点。”

说着,我指着解剖台上其他的人体组织继续介绍:“从鱼肠中取出的尸块,有的连着大块的皮肤组织,有的则只有脂肪和肌肉。刚才我用放大镜细致地观察过,这些尸块上的皮肤组织上均没有锐器切割痕迹,相反,很多皮肤组织边缘不规则,有明显的外力撕扯痕迹,由此我可以判断,嫌疑人应该是把尸体分割后,放在某个绞肉机中绞碎的。”

话音一落,除了叶茜表情有些异样外,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能不能判断是什么种类的绞肉机?”明哥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我接着回道:“一般市场上最为常用的绞肉机均为家用,多是做一些肉馅儿之类的食材,这种绞肉机功率并不是很大,很难造成皮肤组织大面积的撕扯。咱们从鱼肚子里提取的尸块平均在2厘米左右,这种尺寸的分割,只有大型的绞肉机才可以办到。而且大多数的绞肉机都是把肉绞成圆柱状的肉粒,很少有哪种机器能把尸块打成如此平均的小方块。

“从这一点来分析,嫌疑人使用的很可能不是专门的绞肉机,而是具有类似功能的机器。比如煤矿上经常使用的矿石切割机,还有石场上的碎石机,都能完成类似的碎尸。”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嫌疑人是使用什么工具碎尸的?”

我双手摊向叶茜,老实回答:“我只能判断,嫌疑人使用的是大型设备,至于是什么设备,我暂时不得而知。”

“嗯,既然是这样,我们先回科室。”明哥拽下乳胶手套,“叶茜,鱼贩兄弟的追捕还要抓点儿紧,我担心时间一长,现场物证也跟着没了。”

“放心吧,冷主任,我们刑警队这边一有消息我就通知您。”

叶茜的信誓旦旦并没有换来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案件调查进入暂时的僵局,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我们首次在没有找到第一现场的情况下召开了案件碰头会。

“虽然现在原始现场还是个未知数,但案情紧迫,我们先把现有的物证细致地分析一下。”明哥说完开场白直奔主题,开始介绍法医方面的情况,“除了手指、脚趾外,我在鱼肠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骨的残渣,由此可见,嫌疑人有可能是把骨头和肌肉组织分开做了处理。假如嫌疑人的抛尸点只有一处,那么人骨被沉入鱼塘的可能性很大。”

明哥点了支烟卷,猛吸了一口提提神,他接着说:“从鱼肠中分离出来的尸块总重量为15.2千克,要远远低于正常人的体重,说明还有大量的尸块不知去向。

“尸块除了少量的消化痕迹,并没有发生明显的腐败,由此判明,嫌疑人刚一碎尸完毕,就选择抛尸鱼塘。被切碎的尸块被鱼吞入肚中,而鱼又不像人一样有饱腹感,只要有食物它们会一直吃,直到把腹部撑起,再也吃不下,才会选择静止在某个地方,慢慢消化。

“按照鱼的消化速度,成年鱼要想完全消化掉肚中的尸块,最少需要48小时,我在解剖鱼肠时,发现鱼腹内并不是很饱满,说明盗鱼者把鱼打上来时,尸块已经被消化了一段时间。通过消化程度我推断,应该不超过24个小时。

“盗鱼者基本上都是在夜间作案,那么嫌疑人也极有可能在夜间抛尸,两者的时间间隔最多为一天。”

明哥把烟头按灭在烟缸中:“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嫌疑人为何会选择如此另类的抛尸方式。我们试想,鱼贩兄弟俩如果没有盗取鱼塘中的鱼,会是什么结果?”

“尸块被鱼消化,再也找不到把柄。”

“小龙说得没错。”明哥点点头,继续说,“从案发到现在,死者被害早已超过60小时,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筛选到一条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报案,这是其一。其二,就算派出所接到失踪人员的警情,发现不了尸体,也只能按照正常程序登记一个失踪人口信息。除非有一天尸骨重见天日,我们才能通过DNA比对,核实死者身份,但时过境迁,物证消失殆尽,就算是知道死者是谁,侦破的难度也可想而知!很显然,嫌疑人选用这种方法抛尸,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根据目前所知的情况,嫌疑人应该具备以下特点——”

“第一,嫌疑人对抛尸鱼塘相当了解,他知道鱼塘中的鱼还处于成长期,不会拿去出售,所以他才大胆地选择用碎尸喂鱼。

“第二,鱼肚中的尸块相对新鲜,没有明显的腐败迹象,说明嫌疑人杀人后立即分尸,紧接着就抛尸鱼塘,中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

“第三,嫌疑人作案分为杀人、分离骨肉、碎尸、抛尸四个过程,且整个犯罪经过一气呵成,完全是有预谋的杀人行为。

“嫌疑人手段残忍,一般侵财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按照我的分析,嫌疑人的作案动机要么是为情,要么是为仇。”

我插了一句:“从杀人到抛尸,能考虑得如此清楚,而且熟知鱼塘中鱼的养殖周期,排除外人,那符合条件的就只有鱼塘的经营者。”

明哥对于我提出的假设没有反驳,他继续说道:“就算是老渔农也不可能从外观去判断一个池塘的新旧,更不可能知道鱼塘中鱼苗的生长情况。能对鱼塘拿捏得如此准确,要么就是鱼塘主,要么就是知情人,而且这个知情人对渔业养殖肯定有所了解,但不管怎么说,一定是鱼塘主生活圈内的人,所以找到这个鱼塘的经营者,是下一步办案的关键所在。”

明哥说完,我接了一句:“刑警队那边已经全力在寻找鱼贩兄弟的下落,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嗯,好!”明哥说完看向老贤,“我目前就掌握这么多情况,国贤你来说说看。”

老贤会意,抽出报告:“到目前为止,我提取了两种生物检材:人类DNA和另外一种混合物。

“我先说说DNA。我们从鱼肠中分离出大量的尸块,因为条件有限,不可能逐一检验,于是我随机抽取了10组样本,得出同一个DNA图谱,也就是说所有尸块均来自人类,且是同一人,基因型为XX,死者是一名女性。

“接着是鱼肚中的混合物,物理特征为棕黄色颗粒,经过水解,可检验出豆饼、稻草粉、面饼、玉米面、骨粉、食盐、维生素以及铁、硒、铜、锌等矿物质,按照成分推断,这种混合物是鱼饲料。

“从鱼肠中取出尸块时,我发现有大量的黄色物附着,‘混子’虽然是杂食性鱼,但是它对单纯的尸块并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我怀疑嫌疑人为了保证尸块能在短时间内被鱼群食入肚中,他还在绞碎的尸块中拌入了鱼饲料。”

明哥“嗯”了一声:“嫌疑人连鱼的食性都知道,说明其对渔业养殖不是一般的了解。”

“我这边暂时就这么多。”老贤收起了检验报告。

“焦磊,你有没有补充的?”

“暂时没有。”

“好,小龙你来说说。”

我应声道:“在鱼肚中,我勉强找到了6节断指,其中有4节为指根部位,没有纹线,无任何鉴定价值;另外的两节,一节为右手食指指肚,另外一节为右手小指指肚。

“两枚指肚虽然经水浸泡有些褶皱,但是经过处理,我还是取到了清晰的指纹。经过观察,我发现,提取的两枚指纹,指头轮廓较小,纹线密度较大,边缘较光滑完整,纹线比较清晰和均匀,皱纹少而短小,形态多呈长圆形;也就是说,死者的指纹还未到彻底发育成熟的年龄,所以我怀疑死者的年龄在20岁以下。”

“20岁以下,女性,失踪时间不到3天。”胖磊边记录边念叨。

“一个不到20岁的小女孩儿失踪,除非是没人管、没人问,否则不会长时间没有人报案,小龙,通知叶茜,让她按照这个条件在全市搜索失踪人口报案。”

“明白!”

焦急地等待到天亮,总算有好消息传来,鱼贩兄弟在老家的柴火房被抓获。根据两人交代,他们每次作案之前会提前一个星期踩点,以自然村为单位,白天把所有的鱼塘全部标注出来,然后经风险评估选择作案目标,人口聚集区的鱼塘首先会被他们排除在外,剩下的那些村外野塘才是他们的最终选择,因为野塘的地理位置偏僻,基本不会有人看守,所以兄弟二人频频得手,且没有多少人发现。

两人在孔集镇作案的时间是9月25日的凌晨1点左右,当晚他们把自制的打鱼电瓶深入水塘底部,接连按动三次开关后,便开始用网兜捞鱼,整个作案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随后两人便驾驶自己的小型农用车离开了池塘。

根据鱼贩的指认,我们在柳树村一片偏僻的芦苇地中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鱼塘。鱼塘主身在上海,为了不打草惊蛇,刑警队在第一时间派人前往。而我们科室接下来的所有工作都要围绕鱼塘展开。

鱼塘并不是电视里经常播放的那种正规的养殖塘,根据测量,鱼塘长约20米,宽不足5米,四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草苇,而且从鱼塘到乡村的主干道只有一条斜插过来的土路,路面坑洼不平不说,从土路到达鱼塘还要穿过一片颇为茂密的玉米地。

“他奶奶的,嫌疑人要不是知根知底,怎么会发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鱼塘?”胖磊费力地拨开面前的玉米秆,抱怨道。

“磊哥,你就别嚷嚷了,还好鱼塘不容易被人发现,否则你还准备找个啥物证?”我在一旁安慰。

“嘿,要不怎么说你小子会聊天呢,照你这么说还真是。”

为了方便现场勘查,刑警队征得老乡的同意后在玉米地中开辟了一条临时通道,一切准备就绪,明哥制订了详细的勘查计划。

明哥顺着安全梯爬上车顶,鸟瞰了一眼四周,然后说道:“附近就这一处水塘,嫌疑人分散抛尸的可能性很小,尸块中除指骨和趾骨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的人骨成分,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死者的骸骨可能被沉入了鱼塘底部;鱼肚中发现的尸块重量远远低于成年人的体重,为了弄清楚受害人是否只有一人,鱼塘中剩下的活鱼也要全部宰杀。”

“叶茜。”

“冷主任您说。”

“池塘中的水需要抽干,尽快让徐大队联系一下。”

“明白。”

“另外,让分局技术科再抽调几名技术员过来,一会儿解剖鱼群还需要他们搭把手。”

“好的,我这就去办。”

趁着明哥和叶茜对话的空隙,我也攀上安全梯观察鱼塘周围的情况。

鱼塘东西长、南北窄,边缘有将近半米宽的泥土塘岸可供人行走,可能是修建鱼塘之时,鱼塘的主人就已经规划好了它的用途,所以整个塘岸打理得还算平整。靠近鱼塘东西两头各有一个砖石斜坡深入塘中,这个设计估计是为了方便投饵、抓鱼之用。

外围现场观察完毕,按照勘验计划,由我和胖磊率先进入现场。

因为白天的光线强烈,加上是软土地面,所以观察地面鞋印并不是很费劲。我和胖磊沿着塘岸细致地观察一圈后,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小龙你看,这个泥土鞋印中有被踩碎的鱼饲料。”胖磊透过相机镜头仔细观察之后,对我说道。

胖磊使劲儿按动着相机的上翻按钮,随着“嘀嘀嘀”的声响结束,他开口说道:“从鱼塘的全貌照片来看,这种鞋印我一共拍了二十几张,分布在鱼塘的四周,而且有不少鞋印中混有鱼饲料,哪儿有那么巧合的事儿?”

我点了点头:“那就错不了了。”说着,我抽出足迹尺,开始测量数据。

几十分钟后,明哥走上前:“小龙,有了什么发现?”

“找到了嫌疑人的鞋印。”

鱼塘很空旷,起不到隔音的作用,而且胖磊又是个大嗓门儿,所以我和胖磊刚才的交谈并没有逃过明哥的耳朵,为了节省时间,明哥直接问出了重点:“从鞋印上能不能分析出什么?”

我眉头紧锁地摇摇头:“鞋印很奇怪,鞋子的号码一直在变,所以我无法得到精确的数值用于计算。”

明哥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不禁有些纳闷儿:“号码一直在变?”

“对,左右脚都是,鞋印的长度是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明哥不喜欢在一个问题上纠缠太多时间,所以他又问道。

“鞋印无鞋底花纹,我只能从鞋印的压痕深浅大致推断嫌疑人是男性、青壮年,模糊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另外我还通过鞋印轨迹找到了嫌疑人进出现场的路线:按照鞋尖的朝向,他是从鱼塘西边的玉米地进入,随后沿着鱼塘步行一圈,最后原路返回,离开了现场。”

“嫌疑人的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还有心思绕鱼塘溜达一圈?”胖磊对嫌疑人怪异的举动表示难以理解。

“如果凶手是鱼塘主也就不难理解了,他或许是借着这个机会查看一下自己家的鱼塘也说不定。”我提出了一个假设。

“所有推测都要建立在客观物证的基础上。”老贤拉了拉自己的乳胶手套,紧接着进入了现场。熟悉老贤的人都知道,如果手里没有确凿的物证,他是不会轻易给出任何一个假设性的结论的,这种对物证几近偏执的态度,也让他从警多年来,从未做出过一份有误的鉴定。

老贤的勘查刚进行到一半儿,徐大队便找来了十几位村民做好了抽水前的准备。

比起鱼塘岸边的微量证据,水底的尸骨才是最直观的物证,孰轻孰重,老贤心里有杆秤,于是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十几分钟后,他捏着三个物证袋走出了警戒圈。

见老贤撩开警戒绳索,明哥迎了上去:“有没有什么发现?”

老贤“嗯”了一声:“我在鱼塘周围提取到了三种物证:第一种是血迹,经过试剂检测,为人血。第二种是鱼饲料,碾碎后和我们在鱼肠中取出的成分相近。第三种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我望着物证袋中有些像碎瓷片的物体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珐琅碎片。”

“珐琅?什么鬼?”

“珐琅,又名搪瓷,是将石英、长石、硝石和碳酸钠等通过熔融凝于基体金属上,并与金属牢固结合在一起的一种复合材料。我们小时候用的瓷盆表面镀的就是这个。”

“现场怎么会有这个?难道嫌疑人带着瓷盆?”明哥目光一聚。

老贤点点头:“刚才小龙已经分析过,嫌疑人是从鱼塘西侧进入就近抛尸,鱼塘西边的下坡上血迹和鱼饲料都比较集中,这个推断基本没有偏差。

“可除了这个地方外,鱼塘别的地方再无血迹和鱼饲料出现,由此可以判断,嫌疑人整个抛尸过程,基本上都是在鱼塘西侧完成。而搪瓷片我却是在池塘的东侧斜坡上发现的。”

“难道瓷盆另有用处?”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老贤没有接话,而是瞅了一眼成竹在胸的明哥。

“是这样的。”明哥会意,接着解释道,“鱼和人一样,当外界光线变暗时,就会进入休眠状态,嫌疑人将尸块抛撒在鱼塘之中,如果不进行外界刺激,很难让鱼群快速食入尸块。如果我猜得没错,嫌疑人带的这个瓷盆用处有两个,他先是将尸块拌入鱼饲料,抛撒在鱼塘西侧,然后再跑到鱼塘的东侧敲打,这样便可以惊醒鱼群。”

“鱼群受到惊吓,则往相反的方向游动,这样集中的鱼群便可以快速地将漂浮在水面上的尸块吞入腹中。鱼塘东侧斜坡上的搪瓷片,应该是敲打之后脱落的。”

“他奶奶的,这个嫌疑人还不是一般的专业啊!考虑得面面俱到的。”胖磊差点儿就要骂街。

“嫌疑人抛尸携带大量物品,他肯定会使用装载能力很强的交通工具,趁刑警队抽水之际,我们要再扩大勘查的范围。”明哥说着把我和老贤的勘查记录本仔细翻阅了一遍,随后他指着标注有图标的现场平面图手稿说道,“关键物证均集中在鱼塘西侧,而西边的玉米地连接主干道,咱们先从嫌疑人进入现场的来去路线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了嫌疑鞋印,再加上明确的来去路线,对外围现场的勘查进展还算顺利,我前脚刚踏出玉米地,后脚便在泥土路上有了发现。

“间断性血迹轮胎印!”我兴奋地喊出了声。

明哥则淡定自若,问道:“能不能推断出是何种交通工具?”

“光看还不行,还要测量一些数据。”说着我匍匐在地,把眼睛贴于印记,仔细地观察轮胎印的细微之处。

在以往的现场勘查中,轮胎印算是最为常见的痕迹物证,痕迹学对此也有十分详尽的研究,通过现场轮胎痕迹我们可以得出很多信息。

第一,现场轮胎印的数量。痕迹数量往往反映出交通工具的轮胎数,而轮胎数又决定了车辆的类型,如独轮车、两轮车、三轮车、四轮车等。

第二,现场轮胎痕迹的宽度。我们国家自主生产的轮胎宽度都有固定的国家标准可参考,所以轮胎的宽度也有重要的研究意义。比如普通自行车的轮胎印痕宽度在2.5至3厘米之间(假设数值,非真实数据),普通两轮摩托车则是在10至12厘米,普通小型汽车在15至20厘米,等等。

第三,现场轮胎花纹的类型。虽然轮胎的花纹种类繁多,千变万化,但大体上可以分成四种:方块花纹、纵向花纹、横向花纹以及纵横混合花纹。方块花纹一般为越野车、建筑用车所留;纵向花纹一般为轿车、轻型客车所留;横向花纹一般为大客车、载货车所留;纵横混合花纹则一般为吉普车、土建车所留。

现场复杂多变,就算《痕迹学》上已经归纳出如此多的数值,但仍然需要特殊案件特殊对待。

目前这起案件就是特例,我在现场观察到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连续性轮胎印,而是有大量的间隔,有可能是嫌疑人在运尸的过程中,血迹只是间断性地滴落在轮胎上,从而在路面上留下了这种印记。

如果是在柏油马路或者水泥路上,间断性轮胎印也可以直接套用上面的研究结论,可在这起案件上就完全行不通。

首先,本案地面是坑洼不平的土路,白天日照充足,水分蒸发量大,路面较硬,很难留下立体泥土轮胎印,如果土质稍微松软一些,我还能判断出到底是几轮车,但是就目前情况来看,基本无从下手。

其次,这条土路和鱼塘封闭的环境还有所不同,白天有大量的行人经过,就算是案发当晚留下了几处印记,经过几天的破坏,估计也难以寻觅。

最让我头疼的还不光如此,因为嫌疑人在抛尸时,只有极少量的血迹滴落在轮胎边缘,所以在地面上只留下了一些残缺的边缘花纹,而我目前要做的,就是要从这间断残缺的花纹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这种情况,靠常规办法基本上是死路一条,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痕迹学的很多知识,不能只停留在表面,你要往深了钻。”也正是父亲不厌其烦的教诲,让我改变了之前那种对待物证的草率态度。

在我看来,轮胎印说白了就是交通工具的“鞋底”,和分析“鞋印”特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们都知道,鞋子穿时间长了,鞋底会有磨损特征,轮胎印也是一样,由于交通工具在使用的过程中会因人而异,所以不同车辆的轮胎磨损特征也是千差万别。

本案现场留下的轮胎印虽然花纹极为有限,但我只要找到某个明显的磨损特征,就可以对车辆类型做一个大致的推断。有的人可能会惊叹,一个磨损特征就能分析出车辆类型,是不是玄了点儿?不过实不相瞒,当初我也曾抱有同样的疑惑,可在得知原理以后,我才彻底地领悟父亲话中的深意。

我们都知道,圆的周长=πd=2πr,我们用这个数值除以π,很容易得到轮胎的直径。

因为1英寸=25.4毫米,我们用轮胎直径除以这个数值就可以推断出轮毂规格。

另外,再分析磨损特征占轮胎花纹的比例大小,还可以估算出轮胎印痕的大致宽度,按照轮胎花纹的抓地力设计,轮胎越宽,轮胎花纹图案就越大,反之亦然。

有了轮毂的尺寸,又有了轮胎的大致宽度,基本上就可以给交通工具下一个结论了。

按照这个方法,我很快得出了结论。

“算出了什么?”明哥看我停下笔,把头凑了过来。

我在一行数字上画了一个圈,回答:“轮胎的宽度是4厘米,轮毂是24英寸。”

“这能说明啥?”胖磊紧接着问了一句。

“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我顿了顿,整理好思路接着说,“嫌疑人在抛尸的过程中携带了大量的物品,他的抛尸工具必须有一定的装载能力,然而市面上最常见的电动三轮车、摩托车,它们的轮胎宽度都远远大于这个数值,基本上可以排除。目前和这个计算结果相近的就只有自行车。”

“自行车?这怎么可能?”胖磊有些诧异。

众所周知,自行车的装载能力相当有限,胖磊之所以如此惊讶,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自行车显然不可能,因为我算出的轮毂只有24英寸,这种轮毂用在自行车上有些偏小。”

“那到底是什么车?”胖磊追问道。

“人力三轮车。”

“人力三轮车?那东西骑起来可是相当费劲,难道嫌疑人就居住在这附近?”

“也不能这么武断。”明哥打断了胖磊,“很多景区的观光车都是人力三轮车,有的车夫驮上三个成年人,一口气骑上一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三轮车能骑行多远,与车夫的体力有关,以此来推断抛尸距离,没有实际意义。”

“冷主任!”正说着,叶茜一路小跑到了跟前。

“鱼塘中的水这么快就抽干净了?”

“还没……”叶茜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一位同事在上厕所途中偶然发现鱼塘西北侧的玉米地里有一堆篝火,里面还有一些没有烧干净的衣服。”

“篝火?衣物?”明哥皱眉自语,很快,他好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接着对叶茜说道,“带路,我们过去看看。”

叶茜应了一声,在前方带路,我们科室一行人则紧随其后,按照路线,我们先是到达鱼塘,接着又向西北边步行了100多米,最后走到一处田埂附近,而在田埂和玉米地的交界处有一深约30厘米的土坑。叶茜指着坑里一堆黑乎乎的燃烧残留物说道:

顺着叶茜的指尖,我突然有了发现:“明哥,田埂上有嫌疑鞋印。”

“这里还有血迹。”胖磊也跟着喊了出来。

老贤没有作声,不紧不慢地掰了一根玉米秆,从坑中挑出燃烧残留物,明哥则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分拣,几分钟后,衣服残片、未烧完的鞋底都整齐地摆放在田埂上。

明哥确定坑中再无遗漏,开口说道:“看来嫌疑人是在这里烧毁的死者衣物,火坑中只有一双鞋底,而且衣服残片并不是很多,基本上可以断定,死者为一人。小龙,能不能从鞋底看出死者穿的是什么鞋子?”

我拿起那双已经烧得有些变形的鞋底仔细观察:“鞋底材质为高档橡胶,因为添加了填充剂,所以硬度很高,这种鞋子很耐磨,当然,价格也不低。

“从跟底的厚度看,有点儿像坡跟的女士高跟鞋,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现在女鞋的款式一天一变,要想从鞋底厚度来确定鞋子的种类,难度很大。不过这双鞋子的磨损特征并不明显,应该是新鞋子。别的情况暂时还看不出来。”

“嗯,好。国贤,知不知道助燃剂是什么?”明哥又问。

老贤用镊子夹起了一块布条在鼻子前嗅了嗅:“不是油类,像是醇类。”

“是不是乙醇?”

“闻着味道比较像。”

“小龙,你看那里!”叶茜忽然兴奋地喊出声来。

闻言,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寻觅,很快我在田埂东北角五六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静静躺在泥土中的透明空酒瓶。从土坑的深度来看,酒瓶应该是被大力抛掷于此。

虽然在田地里发现空酒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但巧的是,酒瓶的瓶口竟然有一道烟熏痕迹,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胖磊迈着大步走到跟前,用相机拍下了酒瓶的原始位置,我则小心翼翼地把酒瓶取了回来。

观察一圈,玻璃瓶上无任何标签,暂时无法确定属于哪种酒类品牌。

就在我刚打开强光灯准备观察酒瓶上是否留有指纹时,几处隐约的淡红色在强光灯下显现出来。

老贤用棉签稍稍擦拭一下,随后取出鲁米诺喷剂,接着他把棉签放在一个暗箱内加热,淡蓝色的光斑很快在棉签上散发出来。

“人血。”老贤得出了结论。

“那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嫌疑人使用的酒瓶。”我心中一喜,指着酒瓶上密密麻麻的指纹又说道,“那么酒瓶中的白酒就是助燃剂,酒瓶上的指纹便是嫌疑人所留。”

听我这么一说,叶茜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认定嫌疑人的物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