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亡魂秘语

常言道,“要想富,先修路”。交通便利了,才会带动人们的出行。有经济学家曾说过:“源源不断的人流,是拉动经济发展的基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搞活经济,已是政府部门的头等大事。如何建立便捷的交通网络,成了每个地方政府都急需面对的问题。“地铁公交拉动内需,动车高铁解决外求”,这是很多地方都达成的共识。于是乎,各种地方政策开始向这个思路倾斜,那些原本偏僻的小村庄,因为政府规划,很快成了各种交通枢纽,随之而起的房地产业更是同化了附近的乡村——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新农村建筑,成了许多地方的新亮点。

居仁社区,可以说是云汐市最大规模的乡村回迁聚集区。社区分三期建设,一期为高层住宅,负责安置高铁南站的回迁居民;二期为多层楼房,主要安置双港机场的拆迁户;三期为独栋洋楼,安置的多为拆迁面积较大的原住民。起初,云汐市政府是想把这里打造成类似于小岗村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但无情的现实让当初的决策者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承建方原先的计划是要引进正规化的物业管理模式对社区进行管理,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偌大的社区,竟无一人愿交每月20元的物业管理费,不管是哪个公司,都不可能做赔本买卖,经过几番博弈,最终没有一家物业愿意入驻居仁社区。从那以后,社区开始逐步进入“散养模式”,社区的管理还是沿用“村主任一言堂”的制度。

居仁社区的居民,大多数都没接受过什么正规教育,村里人的陋习并未因居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在往常农闲时,几乎家家都养些鸡鸭鹅赚点儿外快,如今搬进了社区,很多人依旧我行我素。没了正规化的管理,居仁社区前后仅用了半年,就成了家禽的天堂。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后,地方政府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多次整治,效果依旧不容乐观。

博弈取胜的居民,见政府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便把下一个目标对准了社区的绿化带,花池中那些绿树成荫的植被,很快便被白菜豆角取代。本来好好的居住环境,被这么一“造”,瞬间变得满目疮痍。

早先,居仁社区入住率还算不错,可随着环境越来越恶劣,外来购房者纷纷搬离,再加上原本就不便利的交通条件,租客也不愿选择这里。因此,居仁社区又有了另外一个代号:“鬼城”。

相比较而言,社区一二期本身就是人口密集区,因此“鬼”得并不是很明显,而三期独栋洋楼区,绝对是拍恐怖片的不二场景。在夜间放眼望去,几十栋3层小楼,也仅有寥寥几处灯光。

独栋楼房最先是开放式设计,楼房的东西两侧为主干道,南北则为大片绿化带,设计时参照的完全是别墅理念,可就算设计师再用心良苦,也无法撼动户主的私心杂念。原先整齐划一的绿化带,后来无不被圈进了院墙之内。

私拉院墙可分两种情况,懂规矩的户主一般只沿着自家外墙拉一圈了事;不懂规矩的当然是想着院墙越大越好。于是,有些害群之马便打起了道路的主意。范芳和吴修菊两家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两家的洋楼位于社区的东北角,大门朝南,一左一右呈并列式分布,门前有一条“东开西闭”的入户路。

拉院墙前,两家原本说好都拉在一条水平线上,这样可以保证房前留有足够的通行空间,可令吴修菊没想到的是,范芳为了在院中加盖一间彩板房,故意把围墙向南延伸了近1米。这样一来,“进户路”入口的位置便被整整缩小了1/3。吴修菊修院子就是想买辆轿车出行方便,可被范芳这么一整,车子根本无法驶入。两家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派出所多次出警都未能彻底解决纠纷。

有一次吴修菊实在气不过,找了家里的几个弟弟,准备来点儿强权;可谁料到,范芳70多岁的婆婆直接躺在地上“哎哟”乱叫,然后范芳报警称自己的婆婆被打,要求住院观察。吴修菊哪儿想到对方会来这一招,事情没解决,还白白扔进去几千元钱检查费。

这“吃一堑,长一智”,范芳一家无赖的做法,彻底折服了吴修菊。后来经人一打听,范芳在原住村就是有名的泼妇。当年村里分宅,范芳就曾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必杀技”,从村主任那里“闹”来了一大片宅基地。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村子有一天会拆迁,范芳也因此成了村里唯一一个举家搬进洋楼的村民。吴修菊得知了范芳的“光辉历史”,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也只能忍忍作罢。大事不争,不代表小事不吵,只要某件事吴修菊占理,这跳起来骂街,也是她经常干的事。

那天,吴修菊清早便把一袋小麦倒在主干道上晾晒,可等到下午收拢之时,她发现竟然有大片小麦被浸湿了。吴修菊寻迹追踪,源头竟然出在范芳家的空调外机上。看到这儿,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多年的死对头,她对范芳家的情况是了如指掌,气温30多摄氏度的时候,她都没见范芳开过空调,现在气温还不到20摄氏度,开空调分明是故意的。

“好个范芳,早不开空调,晚不开空调,非等我晒麦子的时候开,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吴修菊恨得牙痒痒,掐着腰冲着院墙内张口大骂。得了理的吴修菊,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她是越骂越起劲儿,骂到后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她原本以为范芳会像以前那样,出来“切磋”两句。可遗憾的是,无论吴修菊怎么骂,院内始终鸦雀无声。

对方的沉默,让吴修菊误认为这件事绝对是范芳故意而为,怨气撒不尽的她,拼命地砸着院子大门:“范芳,你给我出来,别当缩头乌龟!今天你要不赔我麦子,我绝对跟你没完!”按理说吴修菊闹这么大的动静,范芳再怎么理亏,也应该出来反驳几句,可院子里仍是静得可怕。

“难道家里没有人?”吴修菊一琢磨就否定了这个假设,“范芳两口子不好说,可那个老不死的和那个小不死的天天闷在家里,怎么会没人呢?”带着疑惑,吴修菊绕到了楼房后面一探究竟。

“大白天还拉着窗帘?”吴修菊尝试推了下一楼客厅后墙上的塑钢窗,“呼啦”一声,玻璃窗被轻松地推开,可当她撩开窗帘的那一刻,眼前炼狱般的场景,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前段时间天气一直闷热难耐,好在这周气温总算有所下降,不过温度是降下来了,我们吃冷饮的“良好习惯”却一直延续至今。闷热天,每当吃完午饭,我们都会组团来点儿冷饮降降温。附近小店离科室有不短的距离,我们这些张得开嘴迈不开腿的懒货,自然只想动嘴不动腿,后经友好协商,除明哥对冷饮不感冒外,我们其余三人轮流跑腿。

“老规矩,磊哥,今天该你了,我要东北大板。”

“给我来根蒂兰圣雪吧。”

胖磊趿拉着拖鞋:“老贤,能不能吃点儿便宜的,我这月的零花钱就快见底了。”

老贤打着哈哈:“这不是马上又要发工资了吗?快去,等着吃呢。”

胖磊翻了翻白眼,走出休息室。

“丁零零。”

一声清脆的电话铃声,惊得我和老贤立马从**坐起,我俩对视一眼:“贤哥,刚刚是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吗?”

老贤不确定地摇摇头:“好像只响了一次,会不会是推销房子的?”

我竖起耳朵发现外面确实没了动静,随后我朝老贤竖起大拇指:“贤哥高见!”

就在我们俩刚想躺倒时,胖磊一把将门推开:“4个!4个!”

我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明哥不吃,买3个就行了!”

胖磊“咕嘟”咽了下口水:“谁跟你说冰棍儿了,我是说人,居仁社区发生命案,一家四口被灭门!”

“什么!灭门?”

就在我们惊诧之时,明哥已穿戴整齐站在了值班室内:“国贤、小龙,给你们5分钟!”

发生命案的居仁社区位于云汐市东南角,临近高铁南站,是云汐市规模较大的拆迁安置小区,虽然这里靠着个高铁站,外出比较方便,但对内交通确实让人伤脑筋。也许是当初规划有所欠缺,从这里到市区仅有一趟公交路线,而且趟趟爆满,乘客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记得有一次我们科室配合分局去那里勘查一起入室抢劫案,现场提取的物证比较多,分局的一个师弟自告奋勇要坐公交回局,结果等了近2个小时,最后实在撑不住,还是打电话回局里请求的支援。就连居仁社区的居民都调侃说,从这里去趟市区比去趟北京都难。

对内交通闭塞,导致居住人员单一,那里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拆迁还原户。这些人原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土地被占用,庄稼没法种,青壮年选择外出务工,老弱妇孺则在家养孩儿带娃,所以居仁社区除了一些鸡鸣狗盗的小案件,几乎很少发生恶性案件。灭门案别说是我,就算是明哥都很少遇到。

胖磊拉响警笛,一路踩油门到底,我们赶到时,市局一把手赵局、徐大队还有辖区派出所所长全都在现场外焦急等待,中心现场已被拉上了一圈警戒带,一名50多岁的中年妇女瘫坐在警车上呜呜咽咽。

我们刚一下车,赵局便走了过来,他的话不多,但字字诛心:“冷主任,4条人命!”

明哥沉重地点点头:“赵局放心,交给我们。”

赵局拍了拍明哥的肩膀,没有多言,徐大队开始简要介绍案情:“报警人叫吴修菊,和死者一家是邻居,据她介绍,早上她在现场西边的主干道上晾晒麦子,临近中午时,她发现死者家空调外机向外排水,刚好把一片麦子浸湿。于是吴修菊就找死者理论,结果敲门无人应答,她便绕到后窗想看看情况,当撩开窗帘时,发现一家四口被杀死在客厅内。”

“报警人触碰过窗框?”我问。

徐大队:“是的。”

明哥:“现场还有谁进去过?”

徐大队:“门是锁着的,没有人进入。我们都是从后窗观察的室内情况。”

“死者什么情况?”

徐大队翻开笔记本:“死的是一家四口,身份信息都已查实:年纪最大的叫邵芬,女,74岁,云汐市楚王村人;葛明远,男,51岁,邵芬的儿子;范芳,女,49岁,邵芬的儿媳;葛亮,男,25岁,邵芬的孙子。邵芬还有几个女儿,均在外地,这些年,邵芬都是跟儿子葛明远住在一起。”

明哥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报案人:“吴修菊就住在隔壁,她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徐大队摇摇头:“我问了,昨天晚上吴修菊和丈夫在市区的儿子家过夜,早上6点才回到家,她什么都不知道。”

“叶茜呢?”我问。

“时间紧,任务重,我让她先带一队人去外围走访了。”

了解了大致情况,明哥招呼我们做现场勘查前的准备工作。

中心现场是一栋带院3层楼房,位于居仁社区东北拐角,其北侧是一道围墙,西侧是一条南北双车主干道,南侧为一栋同款式洋楼,东侧紧挨报案人吴修菊的住处。

一楼院子为长方形结构,南北宽、东西窄,入口为红色铁皮防盗门,房门朝南,十字花锁芯。

胖磊用相机固定完现场方位,我打开微型痕迹采集仪开始观察锁芯,随着高强光的射入,锁芯内部情况被拍摄在外接的液晶屏上。

胖磊:“小龙,锁芯内部有明显的反光,锁被人动过手脚。”

胖磊说的情况我早已留意到,要想知道为何锁芯内部有反光就证明锁被人动过手脚,这还要从钥匙开锁的原理说起:每把锁都有一个锁闩,它可以随着钥匙的转动伸缩至门框的金属凹槽中,防止门被打开。而锁闩的伸缩,由一个凸轮控制。锁具内有一排圆柱形的小销钉,当插入钥匙时,钥匙上的凹槽就会使销钉相互对齐,并成一条直线。这样钥匙就可以自由转动,并通过凸轮带动锁闩移动把锁打开或锁上。如果插入的不是原配钥匙,由于凹槽构造不同,不能让销钉排成直线,那么就无法把锁打开。每把锁内有多个销钉,这些销钉的长短不一,即便是同一种锁,销钉排列的方法也有成千上万种。生产锁的厂家,只要通过改变销钉的规格和排列,就可以保证一把钥匙只开一把锁。

当锁具安装使用后,钥匙在每一次开启时,都会从外界带入大量的灰尘和油污,随着锁具的长时间使用,油污会逐渐糊满整个锁芯。如果是用原配钥匙开锁,匙牙和销钉之间完美契合,不会产生刮擦。但如果使用工具撬开,就很可能会划破锁芯内部的油污层,造成剐蹭痕迹;当强光一打,原本覆盖在油污下的金属便会发生反光,只要在采集仪中看见这种金属亮光,基本就能证实锁芯曾被撬开过。

知道嫌疑人在锁上做了手脚,那么锁芯必须拆解下来做进一步分析。在确定房门上没有可疑指纹遗留后,我和胖磊用破拆器打开了院子大门。

进门可见院子东北角加盖了一间蓝白色的彩板房,一条半人宽的拖拽血迹从彩板房一直延伸到楼内,我们可以很直观地看出来,那间只有30多平方米的彩板房也是凶杀现场之一。

为了快速打开现场勘查通道,我的第二个目标是洋楼一层的棕色防盗门。该门为“A级一字形”锁芯,经过微量采集仪观察,此锁芯也被人动过手脚,但门面上同样未留下指纹。防盗门是最廉价的工程门,锁芯极易拆解,前后也就10分钟,随着刺耳的“吱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眼前的场景,让我和胖磊都打了个趔趄。

“太……太……太……太惨了……”屋内惨绝人寰的场景,让胖磊舌头都开始打结。

我也打了个哆嗦,强忍着恶心开始观察室内现场。1层的布局很简单,靠西侧为厨房、卫生间,靠东侧是通往2层的楼梯,楼梯下方摆放了一个电视柜,电视柜的西侧是一套沙发茶几组合。屋内西北角有一台还在运行的柜式空调,东南角门后摆放着桶装饮水机。

反“7”形的布艺沙发上躺着3具尸体,分别是邵芬、葛明远和范芳,3人的脚下均有大片的拖拽血迹,很明显,他们是被移尸至此的。紧挨沙发的位置有一把木椅,葛亮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在木椅上,尸体附近到处是喷溅血迹。

宽幅足迹灯扫过,瓷砖地面未发现一枚足迹,走进卫生间,靠左边的洗手池中,浮着几条带有血迹的毛巾,显然室内已经被嫌疑人仔细打扫过。

痕检告一段落,明哥带着老贤走入现场。

明哥踩着踏板,绕尸一圈观察后说道:“1号尸体,邵芬,颈动脉正面锐器伤,心脏位置两处锐器穿刺伤。2号尸体,葛明远,心脏两处锐器穿刺伤。3号尸体,范芳,左侧颈动脉锐器伤,心脏两处锐器穿刺伤。这3具尸体脚下无喷溅血迹和血泊,他们是在别处被杀死后移尸至此的。4号尸体,葛亮,双手手腕锐器伤,心脏位置六处锐器穿刺伤,尸体脚下有明显的喷溅血迹以及大面积血泊,他是在客厅中被杀的。葛亮双脚**,脚底沾有血迹,地面分布大量杂乱的血足迹,嫌疑人应该是先割开葛亮的手腕,等他多次挣扎后,才动手置他于死地的。”

“难道是为了泄愤?”我问。

“现场没有勘查完毕,暂时还不好说,”明哥抽出温度计,“室内气温15.5摄氏度,不算高,尸体暂时不要移动,我们要抓紧时间对其余房间进行勘验。”

按照中心现场的建筑结构,现场勘查由外至内开始。院中的那间铁皮彩板房被确定为1号勘查目标。房子为长方形布局,东西长,南北宽;房门为简易铁皮泡沫板材质,朝西,球形锁,呈开启状,推门无声;进门靠北侧墙立着一组衣柜,靠西墙摆放一张南北向的单人床,床头朝北,室内其他位置相对空旷。水泥地面,无明显鞋印。

单人床为简易木板材质,床头位置的白色墙面上,有大量喷溅血迹,床下地面有椭圆形血泊,床头处放置着一盘熄灭的蚊香。从血迹分布看,这里是其中一个凶杀现场。

老贤拿出粉笔和放大镜,在标注了几个感叹号形状的血迹斑点后,他很肯定地说:“这是颈动脉喷溅血斑,凶杀时,死者处于平躺状态,喷溅高度在30厘米以内,那名老年死者是在这里被害的。”

观察血迹形态判断出血位置,是理化检验员的必备技能。以动脉血管为例,动脉喷溅血是因动脉破裂后,血管压力促使血液喷射形成的血迹图形。图形的形成与两个因素有关:一个是血管的直径,另外一个就是血压。人体内的动脉大致可以分为四种:第一种,颈动脉,血管直径约6到7毫米;第二种,肱动脉,血管直径约3到4.3毫米;第三种,尺动脉,血管直径约1.5到3.4毫米;第四种,桡动脉,血管直径约1.7到2.9毫米。而成年人正常血压值为收缩压90~139毫米汞柱,舒张压60~89毫米汞柱。有了数据,我们只要选择相同直径的软管,再调整压强范围,就能模拟出血液在不同压强下形成的血迹图案。动脉血管直径不同,相同血压下形成的血迹图案也不尽相同,当在现场发现多种血迹图案时,“老司机”仅凭肉眼便能做出推断。

随着年龄的增大,心脏收缩功能日趋下降,血迹喷溅高度会明显降低。青壮年喷溅血最高可达2米,而本案床头的血迹仅覆盖在30厘米的范围,符合高龄血迹喷溅特征,所以老贤只是稍稍标注出了几个血迹图案就判断出了彩板房是邵芬被害的地方。

血迹分析完毕,老贤又拿起了床头那盘被血迹浸湿的蚊香。

我很好奇地问:“贤哥,你观察这么认真,难道蚊香也能分析出有价值的线索?”

老贤把蚊香从支架上取下,放在鼻尖嗅了嗅:“市面上售卖的盘状蚊香有两种,草药类蚊香和化学杀虫蚊香。草药类蚊香点燃时,会散发一种草药的清香,其烟雾对人体伤害很小。化学杀虫蚊香因含有666药粉、223农药及DDT等化学物质,闻起来很刺鼻,其烟雾长时间吸入会出现头昏、恶心的现象,而且这种蚊香在不完全燃烧时,还会产生多环芳香烃、羰基化合物、苯等致癌物质。

“从味道上判断,现场这盘为化学杀虫蚊香,很廉价,10盘装的价格在3元左右。它除有害化学物质外,还包括有机磷类、氨基甲酸酯类、菊酯类、碳粉、木屑等。每盘香的总长为102厘米,在无风的室内,燃烧速度为每小时8厘米。该蚊香底座没有灼烧痕迹,说明案发当晚这盘蚊香是第一次使用。”

胖磊闻言四下寻找,他果真在床尾找到了一个刚拆封的蚊香盒:“贤哥,10盘装,里面刚好少了一盘。”

老贤拉开皮尺,测量后说道:“蚊香未燃烧的长度为54厘米,燃烧了48厘米,燃烧时间为6个小时。很多人习惯在睡前点蚊香,由此可推断凶手的作案时间是在邵芬休息后的6个小时内。”

胖磊竖起大拇指:“社会我贤哥,人狠话不多,牛!”

勘查继续进行,我紧接着在门口位置有了发现:“贤哥,这里有一片滴落血迹。”

老贤换了一个大号的放大镜,他仔细观察后说道:“杀完邵芬后,嫌疑人应该是站在门口观察楼内情况,所以才在这个位置形成滴落血迹。凶杀现场滴落血迹有两种情况:一是嫌疑人受伤,二是杀人工具上有血液残留。

“嫌疑人作案时,邵芬处于熟睡状态,这种情况下,凶手受伤的可能性不大,第一种情况排除,那么只剩下第二种情况。

“已知每滴血的平均含血量为0.05毫升。血滴在地面上最终是什么形态,取决于血滴离开作案工具后的速度。刀具越长,作用在血液表面的力就越大,血滴离开刀具时得到的加速度也就越快,这样血滴与地面快速撞击后会出现大面积星芒状血斑。我们只要测量血斑的直径,然后参照‘血滴实验’数据库,就能推断出刀柄的长度范围。”老贤说完拉开卷尺开始测量,“嫌疑人使用的是长刀,刀刃长度在40厘米以上。”

“开山刀、狗腿刀还是西瓜刀?”我开始漫无边际地猜测。

老贤:“都有可能,现在还不好判断。”

彩板房现场勘查结束,我们绕过客厅,直接来到了洋楼的2层。2层为两房一卫结构,西侧为南北两间卧室,东侧是卫生间,中间会客厅中摆放了一组沙发。

2楼地面也有大量拖拽血迹,但奇怪的是,两间卧室门框均有不同程度的劈裂。

胖磊有些纳闷儿:“这是啥情况?怎么还把门给踹了?”

我指着房门:“先不管别的,磊哥你看,嫌疑人在门上留下了两枚踹门鞋印。”

胖磊凑近瞅了瞅:“小龙,你有没有搞错,鞋底一点儿花纹都没有,能判断出来个啥?”

“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我收起皮尺给出了答案。

胖磊有些不可思议:“真的假的,你是怎么判断的?”

“很简单,”我指着门框解释道,“鞋印虽然没有花纹,但是从尺码上依旧可分辨男女。踹门时,腿的蹬力作用于门,同时鞋底也受到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作用力,如此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是在门上留下了鞋印。”

“在踹门时,通常会出现三种情况:第一种,高个子踹低脚。这种情况,鞋印前掌反映完整,偶尔有下滑的现象,后跟反映不完整或仅出现后跟前边缘。第二种,矮个子踹高脚。这种情况,鞋印后跟反映完整,甚至会出现后跟后缘上推痕迹,前掌反映不明显。第三种,与身高相适应。其前、后脚掌受力均匀,鞋印也相对完整。

“嫌疑人在两扇木门上留下的就是第三种踹门鞋印。已知正常人上身与下肢比例为1:1.06,只要测量出踹门鞋印距地面的高度,代入公式便能算出嫌疑人的大致身高。”

“误差有多大?”胖磊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是很大,正负2厘米左右。”

胖磊收起相机:“那就基本上差不多了。”

鞋印提取结束后,我们从北卧室开始勘查。在北卧室中,靠东墙为一张单人床,其余的地方均被衣柜占满。南卧室也是相同的布局。老贤前后瞅了一眼:“北卧室床头有颈动脉血迹喷溅,范芳的致命伤为颈部,她是在北卧室遇害的。南侧房间喷溅血迹不明显,而葛明远的致命伤在胸腹部,葛明远被杀时睡在南边。”

“室内柜门呈开启状,现场有翻动痕迹。”我补了一句。

胖磊:“难道是入室抢劫杀人?”

我心中一紧:“但愿不是,否则以居仁社区的办案条件,要找到嫌疑人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胖磊闷哼哼地说:“唉!那么大的社区,连一个管用的摄像头都没有,真是浑蛋。”

谈话间,老贤把一根沾有血迹的棉签装进塑料管:“咱们勘查的古怪案件还少吗?别抱怨了,上3层。”

就在我们刚走到楼梯跟前时,我突然有了发现:“什么情况?这层楼梯上不光没有血迹,甚至连一点儿可疑痕迹都没有。”

胖磊:“难不成凶手没去过3楼?”

老贤:“3层是葛亮的住处,而他是在客厅遇害,凶手没上3楼也不是不可能,咱们上去看看再说。”

2层和3层是同样的建筑格局,只不过这一层的南卧室被改成了电脑房。我们在北卧室并未发现异常,那间电脑房便成了勘查重点。

电脑房门朝东,靠西墙摆放着一个书柜;靠北墙是一台冰箱,里边存放着各种酒水食物;靠东墙是一张1米乘2米的电脑桌,桌上放置有显示屏、键盘、鼠标、台灯、音响、烟灰缸、耳机、烟卷等物。其中,烟灰缸内有一支刚被点燃的“金皖”香烟,台灯以及液晶显示屏均呈开启状。桌下有一台电脑主机箱,机箱耳机孔内连接一个头戴式耳机,主机箱的电源指示灯也呈点亮状态。

胖磊是个“宅叔”,他很了解宅男的生活方式,通过观察室内物品,他分析道:“电脑椅受力滑行至屋子最西边;烟灰缸中的烟卷刚点燃就被掐灭,说明有突**况;机箱电源指示灯亮起,主机并未启动,液晶屏处于屏保状态;头戴式耳机丢在键盘上;据我分析,死者葛亮在上网时,可能遭遇到了突然断电。”

我问:“突然断电?嫌疑人干的?”

老贤:“是为了引诱葛亮下楼?”

胖磊捏着下巴开始观察屋内电线分布:“整栋楼的装修风格很山寨,应该不是装修公司所为,装修时墙体没有开线槽,也未安装集成控电板。嫌疑人要想切断电源,只能从电表箱上做手脚。”为了证实假设,胖磊从屋中捋出电源主线,然后我们几人沿着线路在院子的拐角处找到了金属电表箱。

老贤:“你们看,箱体上有血迹,胖磊推测得没错。”

看着电表箱上伸出的锁环,我有些疑惑:“为了防止触电,一般电表箱都会上锁,难道嫌疑人还带了开锁工具?”

胖磊是个急性子,还没等老贤把血迹提取完毕,他便一把拉开了电表箱:“哎哟我去,还真让你猜中了,你看,锁不是在箱子里吗。”

我从箱体角落处拿出那把小号三环锁:“锁环被剪断,嫌疑人还真带了开锁工具。”

胖磊:“断面挺整齐的,能不能看出使用的是什么工具?”

“能造成这种痕迹的工具有两种。第一种钳类工具,常见的有液压钳、断线钳、鹰嘴钳、钢丝钳、胡桃钳等。钳类工具一次剪切可形成两个断头,每个断头有两个斜坡面,坡面大小基本一致。第二种剪类工具,常见的有剪刀、鲤鱼钳、电缆剪等,剪类工具形成断头的两个坡面大小不一致。从断面分析,嫌疑人使用的是钳类工具中的大号钢丝钳。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连接电表的进户线,也曾被剪断过。”

胖磊有些不解:“你说嫌疑人不是多此一举吗?要想断电,把闸一拉不就成了,至于把电源线剪断吗?”

“这恰恰是嫌疑人的高明所在。”明哥解释道,“葛亮头部有钝器伤,嫌疑人应该是趁葛亮下楼观察电表箱时,从身后用钝器击打其头部致葛亮昏迷。假如电闸一推就能供电,那么留给嫌疑人偷袭的时间便很紧张,他只有把电源线剪断,才会让葛亮长时间逗留在电表箱附近。”

“难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灭门案?”我问。

“还不能那么早下结论,等所有物证处理完毕我们再碰。”

4具尸体,解剖任务繁重,明哥只能联系分县局的法医组成联合解剖组,由他任组长,全程指挥解剖工作。当我们手头所有检验告一段落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饭后,本案的第一次碰头会在科里召开。

明哥开会有一个特点,最不喜欢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向来都是直奔主题:“我先说一下法医解剖的情况。

“1号死者,邵芬,女,74岁,颈动脉锐器伤、胸腔两处锐器穿刺伤。动脉创口有大量‘Z’字形皮瓣,死者喉管被割开,嫌疑人在作案时有重复切割的动作。穿刺伤将整个胸腔刺穿,从伤口横截面观察,作案工具是三棱军刺,这把军刺的刃口很长,市面很少有售,怀疑凶手有特殊的购买渠道。我查询了相关资料,凶手使用的长刃军刺,高仿货售价在2000元左右,军用货价格要在1万元以上。明明一把普通刀具就能办到的事,嫌疑人应该不会大费周折地特意去买一把三棱军刺,因此我怀疑,军刺有可能就是嫌疑人唾手可得的东西,选它作案完全是由于便利而非刻意。

“2号死者,范芳,女,49岁,颈动脉一处锐器伤,胸腔两处锐器穿刺伤。相比邵芬,嫌疑人这次的杀人手法相对干净利落,颈部一刀毙命,胸腔两次穿刺加固。

“3号死者,葛明远,男,51岁,胸腔两处锐器穿刺伤。嫌疑人杀人的手法再次简化。

“4号死者,葛亮,男,25岁,双手手腕锐器伤,心脏位置六处锐器穿刺伤。从他的伤口分布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嫌疑人针对他作案时,已远非杀人那么简单。”

明哥稍做停顿,他把几张照片打在投影仪上继续说:“除葛亮外,其余3人衣着单薄,凶案发生时,他们可能处在深度睡眠状态。邵芬年纪最大,而致命伤最多,表现出嫌疑人作案时极不自信,无法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可以造成邵芬的死亡,所以凶手有多次加固行为。结合彩板房的地理位置,4人中,第一个被害的应是邵芬。

“彩板房地面有大片的滴落血迹,凶手在杀死邵芬后曾站在门口观望,在确定自己没有暴露后,他打开房门直奔2层,选择下一个作案目标。2层有南北两间卧室,南卧室居住的是葛明远,北卧室为范芳。2层楼梯入口距北卧室较近,范芳身上的致命伤也相对较多,她是第二个被害者。

“按照顺序,葛明远被害时,嫌疑人可能已经知晓了军刺的杀人能力,所以他的身上仅有两处穿刺伤。

“通往3层的楼梯面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凶手在杀死3人后,没有选择上楼继续作案,他此时来到了院子拐角处的电表箱前,用钢丝钳剪断进户线,引诱葛亮下楼。截至我们勘查现场时,电脑房的多数用电器依然处于通电状态,显然,凶手在作案的过程中,葛亮一直在3层上网。

“接着我们再回头看2层的卧室房门。该层南北两扇门上均有踹门痕迹,也就是说,两扇门都曾处于上锁状态。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第一,行凶前上锁;第二,行凶后上锁。家居睡觉,很少锁卧室门,嫌疑人能轻松作案,也说明卧室门最先没有上锁,第一种情况排除;那么只剩下行凶后上锁。凶手这样做的目的,应该是防止断电后葛亮直接下楼寻求父母帮助。只有在敲门无果的情况下,葛亮才会独自一人下楼查看电表箱。

“结合现场物证,凶手的作案过程是:撬锁进入院内,杀掉彩板房中的邵芬,上2层杀死范芳、葛明远,将两扇卧室门反锁,打开电表箱剪断进户线,促使葛亮下楼查看,偷袭并击晕葛亮,将葛亮捆绑在1层的木椅上,把其他3人移尸至1层客厅,泄愤并杀害葛亮。”

明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继续对现场进行重建:“邵芬、范芳、葛明远的尸体除致命伤外,体表无其他明显外伤。而在葛亮身上,我发现了头部钝器伤、手脚捆绑伤、上半身淤青以及脸部巴掌印。头部钝器伤呈凹陷状,嫌疑人使用的为圆柱形钝器,头骨骨裂不明显,钝器材质较轻,推测为木棒。从力的方向分析,伤口为后击而成,嫌疑人是站在葛亮身后用全力击打了这一棒。

“葛亮被击晕后,嫌疑人将其捆绑在木椅上,接着又把其他3具尸体移至客厅。随后,凶手对葛亮猛扇耳光使其清醒,葛亮在看到父母、奶奶被害后,因恐惧开始拼命挣扎、反抗,于是在手脚上留下了捆绑伤。”

明哥停顿了一会儿说:“目前来看,葛亮身上的大部分伤痕都可以找到合理的推断,唯独淤青有些模棱两可。淤青,在医学上被称为挫伤,是由于一些较小的血管破裂,致血液逸入组织所形成。人死后血液不会在毛细血管中流动,所以淤青必定是生前伤。而淤青会根据人的体质表现出不同的物理特征,比如有些人稍微磕碰一下,就能形成久聚不散的淤青,而有些人则恰恰相反;葛亮身上的淤青要么是嫌疑人在行凶时泄愤所致,要么就与之无关。案件调查结束之前,这个疑点只能暂且放一放。”

明哥点燃烟卷,深吸一口:“本案中,邵芬、范芳、葛明远均是直接致命,只有葛亮是被击晕后又打醒,接着被折磨致死。从作案手法上不难分析,凶手一定和葛亮存在某种仇恨。如果该仇恨是单方面的,他不会选择灭门这种极端的方式。因此我推测,仇恨应该是来源于被害人一家,只不过源头在葛亮身上。”

胖磊捏着下巴:“这么看来,本案可以100%定性为熟人作案。”

明哥“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中心现场附近有没有监控?”

胖磊一摊手:“一个管用的都没有。”

明哥望向我:“小龙,你那边什么情况?”

“痕检方面处理了多个物证,我先说第一种:锁芯。

“现场一共有7扇门、7把锁芯,分别是院子大门,彩板房铁皮门,1层防盗门,4扇卧室木门;7扇门中,除院子大门为‘B级十字花’锁芯外,其余均为‘A级一字形’锁芯。在显微镜下观察,被撬的锁芯只有两个:院子大门和1层防盗门。

“痕迹学上研究的撬锁方式有多种。常见的有暴力撬开、锡箔纸开锁、铁丝钩锁以及配钥匙开锁。暴力开锁无技术含量,破坏痕迹大,排除。锡箔纸开锁是将锡纸条模具插入锁孔中,来回调试,再利用专业的工具配合,进行开锁,使用这种方法会在锁芯内部形成大面积的擦划痕迹,现场锁芯没有这一特征,排除。铁丝钩锁会在锁芯内部形成线条状痕迹,这种情况也不存在,排除。最后一种是配钥匙开锁,针对‘十字花’和‘一字形’两种简易的锁芯钥匙,使用普通电子配钥匙机便能配制。配钥匙机的工作原理是:一端夹着原配钥匙,一端夹着钥匙坯,机器通电后,钥匙坯按照原先的钥匙纹路切割,便能完成配制。新钥匙的匙牙上会有切割后的金属凸起,当它插入锁芯并扭动时,会在锁芯内腔上留下特有的痕迹,该痕迹与现场撬痕十分吻合。也就是说,凶手使用的是配制钥匙开门入室。除此之外,贤哥还在锁芯内发现了大量的金属残渣。”

“第二种物证是鞋印。”我继续分析,“凶手作案后虽打扫过现场,但血鞋印干燥后清理起来相当困难,在鲁米诺试剂的帮助下,我在地面上发现了多枚足迹轮廓。经测量‘步幅’‘步长’‘步脚’等特征,可以得出结论:凶手为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青壮年,单人作案。”

“鞋印提取完毕,我又在门把手、衣柜门、电表箱、饮水机、空调出风口等多处地方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指印,印记凭肉眼看不出纹线,当利用设备辅助观察时,会隐约发现类于指纹的图案存在,我怀疑凶手作案时手上戴着一种比乳胶手套还要薄的东西。”

叶茜:“比乳胶手套还要薄的东西,那是什么?”

“去年年初,我配合分局技术室去过一个现场,在那起案件中,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我当时同样很疑惑,案件告破,嫌疑人供述,他在盗窃时忘记戴手套,便从失窃者家中找了几个安全套戴在手上。”

胖磊一听来了精神:“还有这种操作?”

我偷偷瞥了一眼叶茜,见她并没有什么异样,我接着说:“安全套直径大于手指,胶膜很薄且柔软,加之有一层油质保护,在一定压力的作用下,可以在客体上留下少量手指纹线,不过这种纹线没有比对价值。”

叶茜:“小龙,你是说本案的凶手也利用了这种方法?”

“并不是。一般安全套比手指粗得多,单指佩戴会产生褶皱重叠;多手指并联佩戴,不容易留下指印,而本案嫌疑人在现场留下的是多根单指指印,说明他每根手指上都戴了一个类似于安全套的东西,这种东西比安全套要细,与手指贴合程度高。”

叶茜:“那是什么?”

“手指套。”

叶茜:“手指套?好像很少听过。”

“手指套用途非常广泛,常见的有五类。

“第一类:生活用指套。多为采茶行业的从业者所用。这种指套很粗且廉价,佩戴时极易掉落。

“第二类:劳保用指套。通常美甲店、点钞员都会佩戴。这种指套虽然很贴合,因会经常磨损,所以材质较厚。

“第四类:防静电指套,又称导电指套。它的作用有两个:一是防止指尖的汗渍污染到元件,二是安全释放操作者的人体电荷。为了利于手指灵活操作,这种指套很薄且耐磨度高,多适用于半导体工业、光电工业的从业者。

“第五类:生理指套。它的成分和安全套相同,在特殊情况下使用。

“现场遗留的指印中有少量纹线印记,说明凶手佩戴的指套很薄,那么材质较厚的生活用指套和劳保用指套便可排除;又因指印上无油质,医用指套和生理指套也能排除。现在只剩下防静电指套,但这种指套铺货量很大,不具备指向性。不过凶手既会浇铸钥匙,又购买了专业指套,说明他具有较高的手工技能,怀疑可能为相关行业的从业者。

“室内有明显翻动痕迹,但现金、首饰并未丢失,凶手并非针对财物。

“案发当晚室外温度在17摄氏度左右,气温不高,可嫌疑人还是打开了1层的柜式空调,说明凶手在作案时耗费了大量体力,促使新陈代谢加快产生热量。人体散热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汗液的蒸发作用,所以在运动后,需要补充大量水分,1层的客厅中放置有桶装饮水机,我怀疑凶手有可能去那里接水饮用。

“随后,我果真在附近的垃圾桶内找到了一次性水杯。水杯表面无指纹,杯口也没发现DNA,也就是说,嫌疑人在喝水时,并没有直接触碰杯口。他在杀完人后,还能注意到这个细节,不能不说,他的心理素质绝对异于常人。不过百密一疏,凶手在饮水的过程中,有握拳的动作,我还是在杯壁上找到了残缺的掌纹。”

痕检告一段落,老贤开始介绍理化检验的情况:“先说胃内容物。分离食糜,4名死者胃内均有未消化完全的海带、鸡肉、豆芽、豆腐泡、鸡血等食材,他们晚餐食用的是椒麻鸡。我把这一线索提供给了叶茜,叶茜你说一下走访情况。”

叶茜:“我们对居仁社区附近所有的小商贩进行了摸排,发现仅有一家出售椒麻鸡的固定摊点,这家店位于一间门面房内,摊主是居仁社区的居民,对死者一家人并不陌生。据摊主介绍,案发当天晚上8点多,葛亮从他那里买了半只椒麻鸡。当时临近收摊,椒麻鸡汤有些微凉,葛亮称回家就吃,还特意让他给加热了一下。”

老贤:“店主是否可以确定葛亮购买椒麻鸡的时间就在晚上8点?”

叶茜:“可以,因为他每天固定在8点钟打烊。当天摊位上只剩下半只鸡,店主本来是想自己留下打牙祭,刚好葛亮赶到兜了底,所以店主印象很深。”

老贤点点头,继续说:“叶茜那边的调查结果,给我提供了一个时间点,葛亮家是晚上8点后吃的晚餐,正常人用餐时间约为半个小时,那么吃完晚餐的时间在8点半左右。像葛亮这种年轻人作息不规律,但上了年纪的邵芬却不一样。人至老年,尤其是70岁以后,新陈代谢变慢,腿脚不灵活,广场舞也跳不动,吃完晚饭就休息的可能性很大。邵芬房间内有一盘蚊香,燃烧6个小时后被血溅灭。我们假设邵芬吃完晚饭就点燃蚊香,那么血迹喷溅的时间就在凌晨2点30分左右。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邵芬睡前驱蚊,这么一来,嫌疑人的作案时间又会提前一些,综合两种情况得出,凶手是在凌晨2点半之前作的案。”

“捆绑葛亮用的是普通塑料绳,从捆绑方向以及打结方式看,均符合单人作案的特点。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的发现。”

明哥:“叶茜,说说刑警队的调查情况。”

叶茜:“案发地位于居仁社区东北角,以中心现场为圆点,四周除了吴修菊一家,其他的房子几乎都在闲置。虽然吴修菊和死者一家经常有矛盾,但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排除作案嫌疑。

“随后,我们找到了死者原户籍地的村主任,据他介绍,范芳一家极为难缠,尤其是范芳和邵芬两人,完全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她们以前在村子里得罪了不少人,但具体得罪了哪些人,村主任也说不上来。”

明哥:“嫌疑人在葛亮身上有泄愤行为,由此看来主要矛盾还在葛亮身上,你们围绕葛亮开展了哪些工作?”

叶茜:“我们查询了葛亮的通话记录,发现和他联系最多的是一名叫盛瑞的男子,案发时盛瑞在外地,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行,这人我要亲自问,人到时通知我。”

“好的,冷主任。”

明哥:“目前我们对嫌疑人已经有了一些刻画:男性,单独作案,青壮年,身高在一米七五,与死者有矛盾,作案时间在凌晨2点半之前,作案时准备了大量工具,熟悉4名死者的作息规律,曾接触过原配钥匙,与葛亮有仇恨。

“知道了这些,接下来有几项工作需要去完成。

“第一,查清作案工具的购买渠道。嫌疑人使用的是56式三棱军刺,这个东西没有特殊渠道,有钱都买不到。

“第二,嫌疑人作案时准备了军刺、钥匙、绳子、钳子等工具。凶手思维缜密,我怀疑,他除了作案工具外,可能还准备了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这么多物品需要一个背包。就算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要把周围的监控延展到极致,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第三,从作案手法上看,灭门案的动机和葛亮有很大关联,所以务必要查清葛亮的社会关系网。”

湾南省北湖女子监狱会客室内,一位男子正跷着二郎腿惬意地抽着烟卷。铁门外,“当啷当啷”的脚镣声由远及近。伴着几次“嘀嘀”的电子门禁感应声,一位女子被带进了屋内。刺鼻的烟草味,让女子不禁皱眉。随行的女警虽然有些不悦,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女警将女子的手铐和脚镣打开,说了句“你们聊”,接着便退出了房间。

“哎呀,这个地方不错啊。”男子环视一周,故意调侃道。

“我觉得咱俩没有必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吧。”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雨墨!和我前女友丁雨桐名字中都带一个‘雨’字,你们两个不光名字相像,就连性格脾气也大致相同,所以你能瞒得住别人,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女子紧咬双唇,沉默不语。

“从你被抓的那天起,我在监狱中就埋了眼线,你在狱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掌控。”

“你监视我?”女子铁青着脸反问。

“怎么?是不是有种被揭开伤疤的感觉?”男子礼貌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下,我叫乐剑锋,就是一直被你们迷惑,免费帮你们打掩护的‘保护伞’。”

陈雨墨冷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最为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果然不假。你把一个重要的秘密带进监狱,一旦出狱,你就会被洗白,你的那个秘密也就跟着洗白,谁也想不到,一个价值5亿的毒品线索,竟然会在一个服刑犯身上。这招‘借刀杀人’玩得妙啊!”

陈雨墨双手一摊:“嘴长在你身上,你想怎么说都可以。我不觉得你能拿我怎么样,亲爱的乐警官。”

“哦?终于承认自己认识我了?”

陈雨墨一改平时的文静,变得有些风尘女子的味道:“当初你还在云汐市当黑社会大哥时,我就觉得你不简单。”

“你那真真假假的供词,还真是让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彻底查清。”乐剑锋扔给对方一支烟,“我翻阅了所有关于你的资料,并且还亲自去了一趟东北,不得不说,我十分同情你被绑架时的遭遇。”

“哈哈哈……”陈雨墨笑得很放肆,“同情?你以为你是谁?耶稣吗?你的同情有用吗?”

乐剑锋起身接了一杯温水放在陈雨墨面前:“跟我想的一样,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你嘴上说原谅这个,原谅那个,但实际上,你谁也没有原谅,你不单纯,只是看起来让人觉得单纯罢了。”

陈雨墨阴沉着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乐剑锋表情轻松:“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让我来说说你的故事。你从小被拐卖不假,后来在东北火家屯遇到阿火三兄弟也不假,甚至给泰国人王志强代孕的事情更是千真万确,但当你来到云汐时,你的使命却发生了改变。

“阿火被枪毙前,医生曾对他的身体状况进行过全面检查,后来医生确诊,阿火已是癌症晚期,你作为阿火的情人,这件事不会不知情。”

陈雨墨没有作声,乐剑锋接着说:“你心里清楚,阿火一死,三兄弟就只剩下老二‘疯子’、老三‘六爪’。‘六爪’是个和事佬,撑不起一个帮派,而‘疯子’心狠手辣,极有可能接管阿火的位置。‘疯子’和你有深仇大恨,一旦‘疯子’上位,你也就被逼上了绝路,所以你不得不寻求新的靠山。可无奈的是,阿火在东北的势力很大,你虽然很想摆脱阿火三兄弟,可在东北,这件事根本行不通,直到你来到云汐接触上了鲍黑,这才让你看到了希望。

“‘神秘人’让你继续接近鲍黑,从他口中打听关于‘5亿毒品’的线索,你利用鲍黑对你的一片痴情,从他口中打探到了消息。鲍黑失去利用价值后,‘神秘人’要彻底铲除障碍,于是他想借助警方的力量一举端掉鲍黑和阿火两个贩毒集团。

“如今办案讲究证据,要想把这两个集团铲得连渣都不剩,就需要有一个知情人为警方提供线索,而你就成了不二之选。按照计划,在警方找到你时,你会把所知道的和盘托出,这样一来可以完美地完成计划,二来又能戴罪立功。虽然到最后免不了蹲几年大牢,但你的身份也会因此被彻底洗白,所以怎么算你都不吃亏。

“鲍黑上有老下有小,在警方没有证据能证实‘5亿毒品’确实存在时,他自然不会主动交代,否则警方以此为线索查到金三角,白熊武装军一定会拿他的亲人开刀。鲍黑死后,关于毒品的藏匿地点,知道的人只有你和泰国人王志强。

“毒品被分别藏匿在7个不同的地点,按照金三角的规矩,当时负责运输的马仔要全部灭口,王志强很迷信,他找你代孕7名婴儿,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的马仔祭祀超度。

“泰国黑帮做事心狠手辣,但比起心机手段,王志强绝对不是你的对手。我现在才明白过来,王志强在死前说出的那一半密码其实就是你给我下的套。而王志强之所以会被你忽悠得连命都不要,其实是他轻信了你的允诺。当天,在开枪时,他嘴里一直念叨,他说他死后会有人用盛大的仪式超度他的灵魂,他会得到神的眷顾。我想这应该就是你给他的承诺,但是你并没有信守诺言。

“你的心机不光用在了王志强身上,‘神秘人’也被你算计在其中,你之前害怕‘神秘人’,是担心他把你和鲍黑私通的事情告诉阿火,而两大贩毒集团覆灭后,‘神秘人’对你的威胁自然就不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你想的是如何把利益最大化,你虽然知道毒品的藏匿地点,但你却没有销售渠道,于是你便提出和‘神秘人’合作,你提供坐标,‘神秘人’负责销售,你每次只会提供一个藏匿点,等一批货变成真金白银打入你的账户,你才会继续和‘神秘人’合作第二笔,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的计划是,在出狱之前,把那5亿毒品全部变现。我说得对不对啊,陈雨墨女士?”

乐剑锋惬意地续上一支烟,抬头仰望天花板,他沉思良久后说道:“你之所以现在还在淡定自若,是因为‘神秘人’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你们心里清楚,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被你们圈在了笼子里,现在想出去何其困难。”

陈雨墨笑得花枝乱颤:“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这一点你做得很不错。”

乐剑锋起身走到出口的位置:“不过,我这个人呢,最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咱们后会无期。”

十一

会议结束后不久,叶茜打来电话,葛亮的关系人盛瑞已赶到刑警队,得知消息后,明哥与我一同前往调查。我们在询问室前与叶茜碰面,她将盛瑞的基本情况打印了一份:“盛瑞,男,28岁,本地人,云汐市盛世祥和投资公司法人,银行存款有8位数。”

我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年轻就有8位数存款,是不是摊上了个好爹?”

叶茜:“这个真没有,盛瑞起家靠的是‘抄钱’[1],跟高利贷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抄钱’规避了很多法律风险,市局刑侦支队曾调查过他,无奈从账面上根本找不出任何纰漏。”

明哥:“盛瑞和葛亮是什么关系?”

叶茜:“我们在盛瑞的投资公司找到了葛亮的户头,葛亮在账户上存了200万,每月10号,他都会从公司取走35000元的孳息。初步怀疑两人是投资关系,别的还不清楚。”

明哥:“据我了解,云汐市大大小小的投资公司不下百家,其中很多公司都是披着合法外衣干着非法的勾当。200万按照银行利率,每年最多8万元孳息,平均下来月息不到7000元,而葛亮每月取走的是银行利率的5倍。投资公司利息高,但风险也高,它不像银行那么有保障,万一老板跑路,这些钱就等于是血本无归。如果两人不是知根知底,葛亮是不会放心把那么多钱交给盛瑞去操作的。”

捋清楚其中的关系,明哥带头走进了询问室。

“葛亮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明哥开口的第一句话,如同朋友间聊家常。

一副社会人打扮的盛瑞点点头:“微博、朋友圈都在发,说居仁社区发生了灭门案,我看了网友发的照片,很像是葛亮家的洋楼,期间我给葛亮打过很多次电话,可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绝对不正常,后来我接到了你们刑警队的电话,我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你猜得没错,死的就是葛亮一家,凶手一共杀死4人,70多岁的老太太都没放过。”

盛瑞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杀死4人”时,他还是一惊。

“你是生意人,那么年轻就有上千万的资产,脑子肯定比我们要活络,这件事的严重性不用我多说,想必你自己也能考虑清楚。我说得对不对?”

“好,葛亮的200万是从哪里来的?”明哥此言一出,不光是盛瑞,就连在一边旁听的我都感觉意外,但仔细一想,这其中的套路不是一般的深,葛亮一个20岁出头的小子,父母均是农民,家里装修如此节俭,他的200万从何而来,似乎没有一个人留意过。200万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是葛亮的不当得利,那么因为200万来灭门,也不是不可能。

盛瑞顿了顿,没有说话。

明哥面若寒霜:“200万从哪里来的,你一定知道,如果这钱来路不正,你也不敢把钱入公司的账。”

盛瑞长叹一口气:“我说,这是葛亮套的钱。”

“套的钱?”

“葛亮的姥姥和我奶奶都住在西部的独木村,我俩打小就认识。后来村里发现了煤矿,村主任就带头开挖,把村子挖成了塌陷区。接着村子不能住人,就要面临回迁,当时葛亮就找到我,他想借一笔钱,在村里盖房套补偿款。”

“怎么个套法?”

“比如说,张三家只有200平方米住房,但他手里没有钱加盖,我们就帮着出资,在200平方米的基础上帮他加盖200平方米,然后我们分走100平方米的补偿款,这样张三可以拿到300平方米,我们空手套白狼赚100平方米。当然,真正操作起来,肯定不止就盖200平方米。在双方互利的情况下,我们私下里搞定村主任,由他带队挨家挨户游说,最后我们和村里的20多户人家签订改造协议。

“独木村回迁房的出资方是一家合资煤矿,他们根本不差钱,只要村主任肯出面,就没有多大的问题,那一次葛亮赚了210万,我赚了400万。葛亮后来花了10万把居仁社区的小洋楼整了整,剩下的200万就扔在我公司,由我帮他理财,他每月到我这儿领35000元利息作为一家的开销。”

“你对葛亮的生活习惯是否了解?”

“他这个人比较容易满足,早几年还出去干些事情,自从套了这200万后,他就基本窝在家里啥事不干,每个月就指望利息过日子。”

“葛亮的200万在你那儿存了多久?”

“有小3年了。”

“在这3年里,葛亮平时都做什么?”

“他的生活方式和正常人不一样,每天上网到半夜,第二天睡到中午起床,下午要么去我公司坐坐,要么就去电玩城玩《海底大战》。”

“《海底大战》?”

“一种可以赢钱的电子游戏,类似于捕鱼。”

“是不是天天如此?”

“基本是,我俩隔三岔五就会联系一次,我就没见他换过地方。”

“之前我公司有一个小丫头追过他,但葛亮死活不同意,说什么还没玩够,想再玩两年。”

“葛亮平时上网都玩些什么?”

“我经常看他在朋友圈和QQ空间里分享游戏链接,有时候凌晨四五点还在玩,应该是打游戏。”

“葛亮有没有什么仇家?”

“没听说过。”

十二

结束了问话,刑警队用了两天时间去证实盛瑞笔录的可信度,后来经过调查,盛瑞所说句句属实。葛亮被害的前一天,整个下午都在电玩城。根据电玩城里的监控显示,他于晚上7点30分离开,而从电玩城到居仁社区,打车刚好需要半个小时。这与葛亮去买椒麻鸡的时间点完全吻合。胖磊随后调取了电玩城内保存的所有影像资料,经查阅,近两个月内,葛亮几乎天天下午都泡在电玩城,偶尔不在的几天,还是和盛瑞在一起。

办案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我们一般把调查人的关系网分为两种,“明网”和“暗网”。“明网”很好理解,就是一些浮在表面的亲朋好友,只要随便一调查,就能摸得清清楚楚;而“暗网”会让人伤透脑筋。在此之前,我们科室就曾勘查过一起案件,死者是一名女性,公司白领,每天单位、家里两点一线,“明网”很简单,几乎查不出一丝矛盾点,认识她的人到最后都被排除。可随着调查深入,侦查员发现,死者家中保存有近千张快递单,而且邮寄者均为死者本人,这一点有些不符合常理。后来找到快递公司调查才知道,死者经常往外邮寄一些丝袜、**之类的货物。侦查员顺藤摸瓜,找到了死者名为“原味秘书”的微信小号。真相最终浮出水面,死者在“明网”上是一名白领,可在“暗网”中,她却是一名贩卖“原味内衣裤”的店主。而凶手,正是一位经常光顾她家店铺的老客户。任何人都有两面性,有一种暴露在生活中,另一种则隐藏在心里。一旦矛盾是在“暗网”中形成的,那除非用招魂术把死者唤醒,否则调查起来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头绪。

本案中的葛亮就是这种情况,他的“明网”只是电玩城、投资公司、家里三点一线,没有任何足以引起灭门案的矛盾点。“明网”既然被排除,那剩下的只有“暗网”。对于一个经常上网的宅男,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不得而知,所以关于葛亮“暗网”的情况,没有任何头绪。

3天后,刑警队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云汐市唯一一家敢卖三棱军刺的店铺就隐藏在古城大市场内。侦查员依照知情人提供的消息,很快将店老板抓获,并在店内密室中起获了大量军刺、匕首,甚至还有数十把美国“秃鹰”气步枪。

店老板名叫宋德,40岁出头,绰号“三德子”,痴迷军事,铁血论坛“军品鉴赏”的精英会员,从20多岁起便开始经营军用物品店,3年前曾因非法买卖管制刀具被行政拘留过。

“宋老板,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这次是人赃并获,还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本次主审变成了我和叶茜。

“‘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这次我认栽。警官,你也别问我上家是谁,我三德子在这行混了这么久,知道规矩,出事了我自己扛,不连累其他人。”

“够仗义,我喜欢。”

宋德“嘿嘿”一笑:“我和你们公安局打过交道,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吃这一套。”

明哥既然把这么重要的审讯任务交给我,绝对不是在故意培养我的审讯能力,攻克嫌疑人心理防线有多种方式,而这次恰好是痕迹检验派上了用场。

“宋老板信佛?”我问。

宋德一听,立马乐了:“我在店铺的正中间摆了那么大一个佛台,是个人都能看到,去抓我的时候你在场,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那好,那我就说一说别人不知道的,宋老板的佛台前没有蒲团,我在佛台前的地面上发现了大量的手掌纹、额头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宋老板在拜佛时,行的可是‘三跪九叩’的大礼,行此礼时先出左脚,手背向上,一跪三拜。宋老板对佛的虔诚可见一斑。”

宋德不解:“这跟案件有关系?”

“当然有。信佛的人都讲究因果报应,假如你卖出去的东西造了孽,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

“来我店里买东西的都是军迷,我都知根知底,而且我这生意做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从来没出过事。”

“哦?”我眉毛一挑,“我想宋老板整天那么虔诚地拜佛,也是不想自己出事吧。不过你说得好听,这卖出去的东西如泼出去的水,你根本不能控制,你心里清楚,你赚的是黑心钱,所以才用拜佛的方式寻个心里安慰。我说得对不对呀,宋老板?”

“你……”宋德脸颊有些发烫。

“这几天居仁社区灭门案已传得沸沸扬扬,我想宋老板也应该听说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嫌疑人杀人用的工具,就是你店中售卖的三棱军刺。”

“什么?”宋德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

我也不想和他废话,我直接把明哥的实验报告拿到宋德面前,翻到了结论一栏:“汉字认识吧。”

“你店内售出的每一把三棱军刺都有编号,编号是生产厂家唯一的识别代码,我们从你店中扣押的军刺,全都是出自一个厂家,整个云汐市,除了你敢卖这玩意儿,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需要我再说明了吧。”

宋德本身就是靠吃“夜草”长膘的老板,如果他是个聪明人,绝对会极力跟“灭门案”撇清关系。很快,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警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你仓库中的那些东西,不可能谁来你都卖吧?”

宋德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店中的客人从高到低分为黑钻、红钻、蓝钻、白钻4个等级。白钻客人只是偶尔光顾一两次,我只会向他们出售一些衣服、望远镜等大通货。蓝钻客人相对于白钻等级要高一些,他们可以购买一些特殊用品,比如常规的军用短匕首、特制工兵铲等。红钻客人比蓝钻又高一个等级,这些人我都知根知底,可以卖一些打擦边球的货,比如长匕首、短气枪、手铐等。黑钻客人是我最了解的一群人,也都是铁杆军粉,他们都是我的老客户,嘴比较严,所以像三棱军刺、‘秃鹰’气枪这种违法的东西我也敢卖给他们。”

“这些人的资料你有没有?”

“我手机里有一个叫‘黑钻联盟’的微信群,所有人都在里面,一共有453人。”

嫌疑人能买到军刺,那他要么是黑钻会员,要么就是黑钻会员的关系人,我本打算拿到名单,挨个“放血”,可谁想到,黑钻成员竟有400多人,不过失望归失望,问话还要继续,“‘黑钻联盟’成员都是咱们云汐本地人?”

宋德摇摇头:“一半一半,也有很多我在论坛上认识的外地人。”

“对于黑钻客户,你平时都用什么样的销售方式?”

“只要有好货了,我都发到群里,外地客户我会拆分邮寄,本地客户直接上门取货。”

“这么说,外地的黑钻会员,你都应该有详细的邮寄地址。”

“有,电子文档就保存在我电脑的E盘中。”

“你向黑钻会员销售的东西,有没有清单?”

“没有,平时有货就往群里一发,谁需要就直接私聊。我从来不记账。”

十三

我们按照宋德所说,在电脑中找到了那个记录着288人信息的Excel文件。起先我们的想法很简单,不管嫌疑人是葛亮的“明网”关系人也好,“暗网”关系人也罢,他们之间肯定会有交集。现在注册微信使用的都是手机号码,有了微信账号,还原出注册手机号码并不困难,只要查出哪个手机号码与葛亮有过联系,接着再用残缺掌纹一比对,便能简单粗暴地认定嫌疑人。

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网监部门的配合下,我们将400多人逐一筛选,竟没有一人和葛亮有过关联。而且在调查中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些购买违禁品的黑钻会员,绝大部分的手机号都是用虚假身份注册的。比如,邮寄到四川的包裹,而收件人的手机号却是“山东青岛移动”。经过多天的努力,我们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虽然我们知道凶手就隐藏在这些黑钻会员中,但要想从这400多人身上捋出头绪,简直比登天都难。

一天后,他把所有人召集在会议室内。

“本案有三点遗漏。”明哥此言一出,我立刻抖擞了精神。有遗漏就说明还有线索可查,有线索,破案就有希望。我们几人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继续说:“本案嫌疑人作案的手法与一般的灭门案不同。嫌疑人先杀害3人,然后断电把葛亮引出,击晕、捆绑接着杀死。从犯罪心理上分析,凶手对葛亮的仇恨最大。所以我一直坚信,本案的犯罪动机一定是因葛亮而起。那么,要想找到突破口,我们的调查重点还要回到葛亮本身。

“当我梳理完所有案件线索时,发现了三处盲点。

“第一,关于葛亮的生活轨迹。我们目前能查实的是葛亮下午的活动轨迹,而他从晚饭到第二天中午的行踪,我们一直都是听信盛瑞的一面之词,究竟在这段时间内,葛亮有没有外出,我们并没有查实。

“第二,葛亮身上的淤青伤是如何造成的?

“第三,嫌疑人作案后,仅2层范芳的衣柜被其翻动过。说明凶手心里清楚,他要的东西就在范芳的房间内。范芳和葛明远为夫妻,家中贵重的财物全都在范芳的卧室中,显然,范芳才是一家之主。由此可见,嫌疑人不仅和葛亮有交集,甚至对其家庭成员都了如指掌。这么看来,他和葛亮可能还不是普通的熟人关系。人作为一个个体,每天所接触的外界事物,绝对不是一成不变。而我们所调查的关系网,仅圈定在近1年内。但我们不能否认,有些失联的关系人,会在某种特定环境中转变角色。我曾经就经手过一起命案,凶手和死者是同学关系,多年未见,后来两人在同学聚会上相遇,醉酒之后,凶手主动要求送死者回家,到家后,他强行和死者发生了性关系,并将其杀害。这起案件的嫌疑人和死者就属于暂时失联关系人。

“回到咱们这起案件,嫌疑人与葛亮没有联系,但又对葛亮家中的情况了如指掌,还能拿到原配钥匙,种种迹象表明,他极有可能就是葛亮的失联关系人。而这一块,我们几乎没有进行任何调查。

“基于以上三点,我们需开展以下工作。

“首先,要对现场进行复勘,并对葛亮身上的淤青伤进行重新检验。

“其次,葛亮经常在夜间上网,联系网监的同事,看看是否能查出他每天晚上都在干什么。

十四

复勘现场对我们来说再正常不过,可重新检验尸表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通常法医解剖后需要把尸体放入殡仪馆的冷柜中冷藏。要想再次检验尸表,必须先将尸体解冻。

为了防止给尸体造成二次损坏,尸体解冻必须在恒温的情况下进行。早年条件欠缺时,尸体解冻全靠天然“太阳能”,倘若遇到阴雨天案情又十分紧急时,只能先点火盆增加室内温度,然后再将尸体放入慢慢化冻。但不管用哪种土方法,“尸体解冻”都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虽然现在有了空调、取暖机等自动加热设备,但“尸体解冻”还是一个比较耗费时间的流程。不过要想观察淤伤,尸体冷冻后效果极佳,因为在低温的作用下,血管中的血液会凝结在一起,这会使得淤伤颜色加重,之前不容易发现的淤青,经过低温反应后,会变得格外明显。

待葛亮的尸体完全解冻后,明哥开始了第二次尸表检验。

“全身共有4处淤青。第一处,左腿膝盖下方,椭圆形,从形状上看,很像是跪地后形成的。第二处右臂肘关节,倒三角形,推测是右臂后拉时,触碰到硬物所形成的。第三处,右小腿,线条状,此处也符合磕碰特点。第四处,右肩胛骨,祥云状,推测是撞击后形成的。我曾猜测淤青是凶手在杀人的过程中对葛亮施暴后留下的,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因为从受力角度分析,葛亮身上的淤青,均是主动伤,而案发时葛亮手脚被捆绑,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且你们看这里。”明哥指着尸体的肩胛,“从焦磊拍摄的现场照片看,室内没有任何物体撞击后可以形成祥云状淤青,所以我可以断定,葛亮被害前曾在现场以外的地方和别人发生过激烈的肢体冲突。对了国贤,葛亮的指甲样本提取了吗?”

老贤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给忘了。”

“双方既然有肢体冲突,指甲中应该会留有对方的皮屑。”

“明白,我马上采集指甲样本回去检验。”

待老贤把死者的十指指甲装入物证袋后,胖磊毫无征兆地大喊一声:“等一下!”

被他这么一叫,我们都着实被吓得不轻:“什么情况?”

“这个祥云造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胖磊眯起眼睛在解剖室内来回踱步,“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突然,他打了个响指,“哦……我想起来了,是墓碑,对,墓碑!我一个朋友开了个雕刻厂,我去参观过,他的主营项目就是雕刻墓碑,在咱们云汐市,这种祥云图案的墓碑最畅销。图案是立体浮雕,刻在墓碑的顶端。稍等,我来求证一下。”胖磊说着,掏出手机,按住微信语音键:“哥们儿,把你们厂的‘销量冠军’拍一张照片发给我。”见我们一脸茫然,胖磊收起手机解释道:“干他们这行的最忌讳说墓碑,一般都说‘销量冠军’。”话音刚落,微信提示音响起,胖磊把刚接收到的墓碑照片放大,然后和死者身上的淤青进行比对:“瞧见没,图案差不多,葛亮生前和人发生冲突的地方,附近应该有墓碑!”

老贤挠挠头,不紧不慢地说:“我一直有个疑问,看来现在终于能想通了。”

“什么疑问?”

“我在现场提取到了4条沾满血污的毛巾,经过纤维检验它们的原色是纯白色。1层的卫生间内还有4块“芳草”牌肥皂,其中一块被拆开。“芳草”牌肥皂售价低廉,有一股难闻的皂荚味,家庭使用,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劣质肥皂。葛亮每月有几万元收入,他应该不会一次性购入4块劣质肥皂。不是主动购买,那只有被动获得。按照咱们当地的习俗,一条白毛巾加一块肥皂,刚好是奔丧的随礼。若不是胖磊提到墓碑这一茬儿,我还想不起来这事。”

胖磊兴奋得无以言表:“贤哥,哪里会有这么巧合的事?4份丧礼,死4个人,我觉得问题一定出在这场丧事中!”

十五

结束了漫长的调查,案件终于迎来了曙光。网监支队传来消息,案发前葛亮的QQ、微信仅有一天没有登录PC客户端,而这一天葛亮全家恰好在藤萝山奔丧。随后老贤在葛亮的指甲样本中找到了陌生男性的DNA,假如在丧事中真有人和他发生冲突,只要提取血样比对,就能真相大白。

藤萝山距离案发现场直线距离不足3公里。搬迁之前,居仁社区80%的人都居住在藤萝山下,如今大多数村民虽然搬离了那里,但山中依旧沉睡着村民们的祖辈先人。落叶终究要归根,一旦有人去世,村里人还是会将尸体埋在那里。山脚下有一家名为“西鹤饭庄”的餐馆,附近村民只要办丧宴,都会在这家饭店张罗丧宴。

饭店老板姓付,藤萝山土著,经他介绍,当天埋葬的是一名70多岁的老者,名叫窦淑琴,传言是服药自杀而死,操办葬礼的是她的大儿子冯源山。丧席一共筹办了15桌。按照店老板的指引,我们来到了窦淑琴的坟前。这是一座由墓地统一修建的水泥坟,面积不大,但很规整。当老贤扫去墓碑前的纸屑时,地面上大片的滴落状血迹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明哥:“看来我们推断得没错,这里果真发生过争斗。”

老贤心照不宣地用棉签蘸取蒸馏水,一点儿一点儿将干涸的血迹转移至棉签表面。

待现场处理完毕后,叶茜联系辖区派出所,在片儿警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冯源山的住处。

“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明哥出示完警官证,直接进入了正题,“居仁社区灭门案,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吧。”

这么劲爆的开场白,让冯源山打了个趔趄:“灭……灭……灭门,这……这……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找我干吗?”

“根据我们的调查,案发前,葛亮一家曾参加过你母亲的葬礼,你还有没有印象?”

“他的母亲叫范芳,父亲叫葛明远,奶奶叫邵芬,被害的就是他们一家四口。”

明哥这“伤口撒盐”的招数用得恰到好处,来之前我们调查过,冯源山就是个本分的普通工人,他参与灭门案的可能性不大。而老实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不敢得罪人,回答什么问题都喜欢瞻前顾后、避重就轻。以我们的经验,要是好言好语跟他聊,绝对问不出来实质性的东西,只有像明哥这样,直戳要害,才能另辟蹊径,这就和“在你身后放只老虎逼你跑步”是一样的道理。

接连的刺激,让冯源山血压有些飙升,他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警官,实不相瞒,我本人跟这一家没有多少交集,可我母亲的做法让我有些不理解。”

明哥:“这怎么说?”

冯源山:“我父亲去世得早,兄弟姊妹4人都由母亲一人拉扯大,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姐姐都远嫁外地,弟弟也因身患重病于去年去世,这些年母亲都是由我一人服侍的,我对母亲是尽心尽力。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最后选择了自己了断。我大姐和二姐,到现在对这件事还耿耿于怀。还有一件事我也想不通,母亲有一套回迁房产,她临终时留下遗言,要把这套房子无偿赠给邵芬一家。”

“这么说,你母亲对邵芬一家很熟悉?”

冯源山点点头:“邵芬和我母亲同龄,她是年轻时改嫁到我们村的,嫁过来时,儿子葛明远已经2岁多,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残疾,村里人都喊他‘冯瘸子’。冯瘸子曾经有一个老婆,是个傻子,两人婚后生有一女。女儿还没抓周,他的傻老婆就中风死了。冯瘸子女儿3岁时,邵芬才带儿子嫁过来。

“冯瘸子嗜酒如命,结果没到50岁就死了。他死后,他的傻女儿嫁到外村,生了个女娃还是傻子,男方家里不愿养,就给送了回来。说来这个女娃也是命苦,10来岁时就掉进水塘中淹死了。”

明哥:“在此期间邵芬和葛明远一直都生活在楚王村?”

冯源山:“对,而且活得还很滋润。”

明哥:“你母亲和邵芬关系很好?”

冯源山眉头直皱:“邵芬和儿媳妇范芳,是咱们村有名的毒舌妇,谁见谁躲,村里没人会跟他们一家亲近。”

“那为什么你母亲会将回迁房转赠给邵芬一家?”

“我10来岁就外出打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母亲这些年在我面前压根儿也没说过关于邵芬一家的任何事,留下这个遗言我也感觉很奇怪。”

明哥接着问:“葬礼上,邵芬一家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

“母亲活着的时候曾说过,等她死后要给范芳一家安排上座。藤萝山只有一家饭店,拢共就两个包间,我们家用一个大的,给邵芬一家安排了间小的,其他亲戚都是在外面吃的流水席,从头到尾我都招呼得很周到,没听说他们和谁发生过矛盾。”

老贤的检验证实:葛亮指甲中的皮屑与墓地上的血迹来自同一人,而这个人和冯源山的Y染色体基因型完全吻合。随后,我们在楚王村的户口底册上共筛选出了28人。有了身份信息,在电信局的帮助下,我们又掌握了每个人的手机号码。

当把手机号输入微信中的“添加好友”对话框时,一个网名为“闲云野鹤”的男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闲云野鹤”真名叫冯靖,男,26岁,湾南工业大学电子科技专业毕业生,目前在云汐市一家电子元件厂工作。案发后,冯靖辞去工作逃往上海。刑警队连夜将其抓获归案,经掌纹和DNA比对,他就是制造这起灭门惨案的元凶。

十六

冯国平去世那一年,小儿子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早年村里发现了煤矿,冯国平响应村主任号召当了一名矿工。无奈那时的采矿技术落后,冯国平还没来得及多吃几年矿工饭,就在一次塌方中被埋在地下一命呜呼。丈夫去世后,4张嘴要靠妻子窦淑琴养活,这日子过得有多苦,或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按照农村的风俗,冯国平去世后的第3年,窦淑琴便可以改嫁。村里的冯瘸子曾不止一次无事献殷勤,想和窦淑琴凑成一对。但冯瘸子是什么人,窦淑琴心里有一本清账,吃喝嫖赌,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这若是嫁给了他,自己绝没有好日子过。自从窦淑琴用木棒把冯瘸子打出门后,村里再也没人敢撮合此事。

说起冯瘸子,在楚王村绝对是反面典型。冯瘸子头婚时村里还没开矿,那时候楚王村就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封闭村落,有钱人家都讨不来媳妇,何况他还穷得叮当响,在村里要是打光棍儿,绝对能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于是冯瘸子饥不择食地从外村讨了个傻子做媳妇。结婚的第二年,傻媳妇给冯瘸子生了个女娃,取名冯平平。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母亲智商欠缺,冯平平的脑子自然也不会灵光到哪儿去。冯瘸子经常自嘲,挖矿那点儿工资,自己都不够吃,还要养活两个傻子。不过这话说出去没多久,他口中的“大傻子”便突发急病一命呜呼。冯瘸子嗜酒如命,妻子死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每天下工结的钱,都变成了一瓶瓶烧刀子,对女儿从来是不管不问。老婆死了,变成光棍儿的冯瘸子就打起了村里小寡妇窦淑琴的主意,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十拿九稳,可谁知碰到了一个硬碴儿,不管他使出什么招数,小寡妇就是不愿就范,冯瘸子每次被轰出屋,都会遭到村民好一阵嘲笑。他虽然只能在矿井中干一些轻巧的散活儿,但收入也很可观,就算是牙缝里漏的也够窦淑琴养活儿女,窦淑琴既然这么“不识抬举”,冯瘸子也不想继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重组家庭的冯瘸子依旧懒散成性,可他哪里想到,邵芬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人因经济问题,经常打得不可开交。邵芬虽然是女人,但冯瘸子却是个不健全的男人。几次被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冯瘸子在家中的地位变得比猪圈里的母猪还低。经过一年的“努力”,邵芬终于坐上了这个家的“龙椅”。掌握了经济大权的她,首先想的便是为自己的儿子葛明远扫清障碍,冯平平还未成年时,就被邵芬扫地出门,嫁给了外村的一个老光棍儿单鞍。接着没过几年,冯平平便产下一女,取名单娟。冯瘸子本以为女儿嫁给外村人可以改良一下基因,可没想到,孙女单娟还是继承了呆头呆脑的基因。单鞍已年近半百,算起来和冯瘸子年龄不相上下。冯瘸子靠村里的矿井还有口饭吃,可单鞍却享受不了这个待遇。于是单鞍提出,将女儿单娟送给冯瘸子让他代为抚养。

这个提议,遭到了邵芬的极力反对,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单鞍见软的不行,只能硬推。一天夜里,单鞍把单娟丢在冯瘸子家门口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不管怎么说,单娟也是冯瘸子的亲外孙女,要是不养,肯定会招人闲话,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把孩子抱进了家。

自打单娟入门以后,邵芬和冯瘸子的矛盾便越发激烈,邵芬经常抱怨:“好不容易送走一个大傻子,这又接回来一个小傻子!”冯瘸子虽然在家里没地位,但单娟身上也流着他的血脉,邵芬骂她是傻子,在冯瘸子心里,那不就是在指桑骂槐?气归气,可冯瘸子又自知打不过邵芬,如此一来,他只能借酒浇愁。长年的积怨再加上过量饮酒,使冯瘸子没到50岁便一命呜呼。

冯瘸子的死,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99%的人都认为,是邵芬将冯瘸子逼上了死路,很多人都在构想,如果邵芬没嫁过来会怎样怎样。可聊着聊着,话题便引到了窦淑琴身上,毕竟很多村里人都知晓,冯瘸子曾追求过她。话题聊到这儿,就有人开始YY,如果冯瘸子和窦淑琴凑成了一对,又会怎样怎样。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两人的耳朵里,还没轮到窦淑琴出去理论,邵芬先奓了毛,她二话没说,端起一盆屎直接泼在了村委会门口,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议论此事。

而说起窦淑琴,这些年日子过得还算平稳,4个儿女都已成家,老大老二嫁到了外省,女婿也都是有里儿有面儿,大儿子在城里工厂上班,儿媳妇很贤惠,最不争气的小儿子也在福建谋了份稳定的差事,找了个打工妹当老婆。

十七

窦淑琴的长孙出生在福建一个叫靖康的小区的出租房中,所以起名时,就选了一个“靖”字,凑成冯靖这个大名。窦淑琴小儿子两口子都在服装厂打工,要想拿到全额工资,每天必须干满12个小时,如此高负荷的工作量,自然无暇照看孩子。冯靖不到3个月,便被送回楚王村,由奶奶窦淑琴全权照料。和孙子相依为命的日子简单而快乐,看着孙子在自己的羽翼下茁壮成长,窦淑琴心里像抹了蜜般甘甜。她原本以为,日子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就很好,可随之而来的一场变故,让她彻底变得沉默。

那天中午,窦淑琴像往常一样和6岁的冯靖挤在一张双人**午休,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际,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些异样,扭头一看,她发现孙子冯靖双眼上翻,身体不停地抽搐。窦淑琴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面对孙子的症状,她完全不知所措。

她的大声呼救引来了附近的村民,在乡亲的帮助下,冯靖被送到了乡卫生院。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又是听肺,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晌,总算让冯靖恢复了些血色。医生开了几颗药丸后,建议窦淑琴还是尽早把孙子送进县里的大医院做全面检查。

农村人一听到“大医院”三个字,心里都不由得一颤。因为在很多村民心里,那里就是个吸钱的地方,甚至还有人编了句顺口溜:“只要谁敢往里去,一天一亩庄稼地。”意思是,一亩庄稼地的收成,都不够在医院住上一晚。窦淑琴表面点头答应,可心里还是相当排斥那个地方。见孙子已无大碍,她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全没当回事。

“窦大姐,你家孙子到底得的什么病,卫生所的医生告诉你了吗?”窦淑琴刚踏进家门,住在屋南边的柳玥便摸门进了屋。

窦淑琴看着孙子,心如刀绞:“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说是让我去大医院。”

柳玥听言,上前摸了摸冯靖的额头:“窦大姐,你家孙儿发病的时候我也在,那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孩子得的不是一般的病。”

窦淑琴一听,顿时慌了神:“柳玥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玥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没人后,她拉上房门:“窦大姐,这事不能让外人听见,否则又会有风言风语,你孙子这病来得突然,会不会是……”

窦淑琴神色一变,她已猜到柳玥接下来要说什么:“妹子,你可看清楚了,我孙儿怎么会沾上那东西?”

村里的砖墙上虽然到处都刷着“破除封建迷信”的标语,但遇事求神拜佛在村里依然盛行。柳玥便是其中的一位虔诚信徒,她对鬼神之事“迷之又迷,信之又信”,她说:“窦大姐,你要是不放心,我去给你找个大仙来看看?”

只要是柳玥“专业领域”之内的事,她向来都很热心:“我认识一个特别靠谱的大仙,姓张,据说他可是张果老的后人,他家离我们村不远,我现在就给你请去。”

“哎哎哎。”窦淑琴话还没说完,柳玥便一溜烟儿地飞奔而去。

许多人看到这儿,可能会认为柳玥一定是收了张大仙的好处,帮他招揽生意。可事实绝非如此,乡下人的生活没有城市那么多姿多彩,偶尔能猎奇一把,也是对生活的一种调剂。也正是因此,柳玥才会那么热心。

一个小时后,张大仙徒步而来。“60多岁,双目犀利,骨骼硬朗”,这是窦淑琴对张大仙的第一印象。

“柳玥,你说的是不是躺在**的男娃?”

“正是。”

张大仙换上道袍,绕着昏睡的冯靖走了一圈:“印堂发黑,四肢抽搐,怕是真被小鬼缠上了。”

张大仙此言一出,吓得窦淑琴双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柳玥怀里。

“窦大姐,窦大姐,窦大姐……”呼喊声在窦淑琴耳中逐渐清晰,她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大仙,您一定要把小鬼从我孙儿身上赶走,一定要赶走!”

张大仙一甩拂尘,站立不语。柳玥是过来人,见此情景,她立马明白了其中的猫儿腻,她把窦淑琴拉至门外,俯耳低语:“你去拿50元钱,叠成方形,放在大仙的乾坤袋中才能驱鬼。”

“还要放钱?”50元在20世纪90年代可不是小数目,窦淑琴有些犹豫。

“你没听说那句话吗,‘有钱能使鬼推磨’,要想让小鬼走,这钱一定要花!”

窦淑琴一琢磨,似乎有点儿道理,于是她按照柳玥所言,把钱放进了桃木剑下的乾坤袋。

见钱已落袋,张大仙将细绳一收,开始手举桃木剑,嘴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大仙端起瓷碗饮了一大口凉水,就在窦淑琴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时,那口凉水就已喷在剑柄之上。

“小鬼哪里跑,快快束手就擒!”张大仙举起木剑在空中一顿乱舞,不知何时,地上已经一摊鲜红**。

如果不是那红色的**还在“滴答滴答”落个不停,窦淑琴打死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大……大仙,这……这……这是……”

张大仙擦了擦头上的汗渍:“不用担心了,你孙子身上的小鬼已被我斩杀。”

“斩杀?那这地上的东西难道是……”窦淑琴刚想把“鬼血”二字说出口,柳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接着一本正经地警告道:“有些话不能说,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之前还对柳玥持怀疑态度的她,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儿不服,她点头如啄米,用十分敬畏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张大仙。

“看了。”

“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没怎么说。”

张大仙眼球一转,背过身去:“医生给开药了吗?”

“开了。”

张大仙捻了捻拂尘:“窦氏,鬼已驱走,但你孙儿现在体虚,医生开的药还要按时给他吃,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好的大仙,我一定按大仙说的办。”

十八

小鬼上身,在农村是一大忌,这要是传出去,绝对比“寡妇和光棍儿钻玉米地”来得劲爆。你说你家里鬼被驱走了,谁能证明?这万一鬼再回来,又咋办?窦淑琴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家人就没有避讳,大张旗鼓地找了个老道开坛做法。事情一过,村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所有人都怀疑是冤鬼前来复仇,要找那家讨回公道。后来那户人家被逼无奈,只能搬离了村子。窦淑琴深知这其中的厉害,又掏出50元钱塞给柳玥,要她千万不能把今天的事情透露出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柳玥装了钱,自然是满口答应。

驱鬼风波暂告一段落,可冯靖的病情却没有因此而好转,乡里卫生院给冯靖开的是一种含有安眠成分的药物,对于任何病情只是治标不治本,所以赤脚医生才建议窦淑琴将冯靖送往大医院。张大仙前来做法时,窦淑琴刻意隐瞒了实情,让张大仙误认为医生已诊断清楚,所以他才敢接这个活儿。就在药物停掉的第3天,冯靖再次病发,柳玥着急忙慌地又把张大仙请到了家里。

张大仙见冯靖如此症状,也是被吓了一跳,他赶忙问道:“医院开的药给孩子吃了吗?”

窦淑琴老实回答:“药刚吃完3天,又复发了,大仙,是不是冤鬼来讨债了?”

张大仙听言,心中暗自推测,孩子病发极有可能是和停药有关,可被奉为“上仙”的他,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劝孩子看医生,通常遇到这种状况,张大仙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窦氏,上次那只厉鬼已被我斩杀,可无奈,又有一只厉鬼上了你孙儿的身,我担心这些厉鬼是另有所谋。”

“张大仙,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担心这些厉鬼上身目的是要拉走一个活人的魂魄。”

窦淑琴“哇”地哭出了声:“我孙子这么小,这些鬼为什么要这么做?”

“孤魂野鬼不能转世投胎,在外界游**时间长了,尽想着如何作恶。”

柳玥连忙作揖:“大仙,孩子还那么小,您一定要想想办法!”

张大仙眉头一紧,轻轻摇了摇头:“咱们这片地方,从古至今孤魂野鬼太多了,杀一只、两只,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唯一能解决的方法就是……”

窦淑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仙,是什么方法?只要能救我孙儿,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大仙言毕,窦淑琴的哭声戛然而止。就连见多识广的柳玥听到这四个字,心中也是一惊。

张大仙接着说:“这些厉鬼的最终目的就是取走一个人的魂魄,要想救孩子,那我们就只能给他们一个魂魄。”

“那就给我的,只要能救我孙儿,我这条老命不要了!”窦淑琴回答得毅然决然。

张大仙举手制止:“他们要的是孩童的魂魄,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我有一个建议。”

柳玥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峰回路转的机会:“大仙,什么建议?”

张大仙掸了掸自己的中山装,感叹道:“现在时代变了,想当年我们都是身穿道服,脚踩祥云鞋,出行左拥右簇,那是何等气派,你看看现在,我们这行基本算是没落了,若是放在以前,凭我师父一人之力,绝对能把这方圆百里的厉鬼给斩杀得片甲不留,可现在……唉……”大仙长叹一口气后又说,“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硬的不行,我们还可以来软的。”

柳玥追问:“大师,您的意思?”

“我用朱砂画道符,可让孩子体内的厉鬼不得安生,你们要抓紧时间把孩子带到一个极阴之地,只要厉鬼能找到合适的魂魄,孩子的命就能保住。”

柳玥:“极阴之地?请大仙明示!”

张大仙没有回答,而是抽出黄纸一笔成符,随后他将符文叠好塞进冯靖的口袋,临别时,他只丢下了三个字:“太平间。”

做他们这行,玩的就是故弄玄虚,张大仙心里何尝不明白冯靖的病有些古怪,但如果直接劝窦淑琴去医院,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于是他只能变个法子指路。“太平间”那是大医院的标准配备,让窦淑琴去太平间,潜台词就是让她抓紧时间去大医院寻求良方。试想,如果孩子在大医院犯病,窦淑琴不会傻到不找医生,一旦医生治好了冯靖的病,那他便会顺水推舟,说孩子身上的厉鬼是受到了符文的震慑,上了别人的身。这样一来,既不耽误病情,也不会损了他的形象。

十九

送走了张大仙,柳玥也没了主意:“窦大姐,难不成真按大师说的,把孩子送到太平间啊。”

窦淑琴像是丢了魂:“孩子那么小,我怎么能把他往那种地方带?”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看着孩子被鬼上身?”

窦淑琴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我再去乡卫生院拿点儿药,看多吃几天能不能好些,实在不行,再按大仙说的办。”

既然窦淑琴有了主意,柳玥也不好劝说什么:“窦大姐,这件事也不好往外说,家里就你们祖孙俩,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事你吱声,现在农闲,我随叫随到。”

柳玥“哎”了一声,关上房门退步离开。

人如鸟散,空**的房间中,只剩下窦淑琴和还在昏迷中的冯靖。望着地面上还泛着鲜红的“鬼血”,窦淑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绝望和无助。她一个人风风雨雨几十年,把四个儿女拉扯成家,虽然她心里也期盼可以一家团圆,可一个“忙”字,已让她连续多年没吃上一口团圆饭。窦淑琴知道生活不易,不能强求儿女都在身边,只要能和孙子相依为命,所有的苦,她都能吃,所有的累,她都能受。可现在,孙子病了,天也塌了。她想给小儿子打个电话,可这闹鬼之事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而且从福建赶回云汐,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就算是现在赶回来,怕也是来不及。

窦淑琴把孙子安顿好,趁着天亮,她又急步朝卫生院赶去。去之前,她拿定了主意,如果再吃两天药还不顶用,那就只能按照张大仙说的办。从楚王村到卫生院需步行十余里,一路上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走起来相当费劲儿,窦淑琴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如此时走时停,刚好赶在卫生院下班前买到了药。

有了药,她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大半,返程的步履也比来时轻盈了许多,可就在她踏进楚王村的边界时,一首童谣传进了她的耳朵,这首童谣叫《马兰花》,村里的孩童都会唱,但窦淑琴此时听到的却是没有一点儿韵调的曲子。那费力的唱腔,让窦淑琴立马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是村里公认的苦命娃,冯瘸子的外孙女单娟。

自打冯瘸子去世,他的二婚老婆邵芬便成了一家之主,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邵芬的儿媳妇范芳,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单娟天生智障,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不用想都知道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单娟每天渴了就跑到沟边喝凉水,饿了要么去村民家讨要,要么就去田里生吃蔬菜瓜果。邵芬一家对她从来是不闻不问,不管死也好,活也好,仿佛就当这个人不存在。单娟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就是《马兰花》,虽然只能勉强唱个开头,但每每唱出,她都能高兴好一会儿。那时的人都不富裕,尽管有很多村民都同情她的遭遇,可清官难断家务事,面对如此复杂的家庭,也没人愿意去蹚这个浑水。

记得有一次,村主任曾劝过邵芬:“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你们一家老小吃着冯瘸子的份子钱,给他外孙女留一口又能咋的,难不成能掉块肉?”

没想到邵芬没开口,范芳带头踢开了村委会的大门,她阴阳怪气地说:“哟,咱们村主任真是长本事了,你哪只眼看见我没给单娟饭吃了,您这无缘无故把屎盆子往咱们家头上盖,是不是嫌咱们一家是外来户,好欺负?今天父老乡亲都在,这件事我只说一遍:我们家的事,以后都给我少议论!谁要是觉得单娟可怜,谁领回家养去,我没一点儿意见!好话谁都会说,只要今天谁敢开这个口,我明天就让单娟到谁家门口待着去!”被范芳这么一闹,村主任也被弄得颜面扫地,从那以后,单娟的事再也无人过问。

水塘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四周没个人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窦淑琴情急之中,从地里薅了几根高粱秆攥在手心中。

“娟子,听奶奶的话,抓住高粱秆,我拉你上来。”她趴在地上,用尽全力把高粱秆伸向塘中心。

“咕噜,咕噜……”单娟似乎听懂了窦淑琴的话,双手死死地攥住。

窦淑琴见单娟的身体还在一上一下,救人心切的她,使劲儿将高粱秆往回拉。可就在回拉的一瞬间,单娟双手一打滑,再次沉入了水塘中。

“快来人啊,救人啊!”窦淑琴拼命地嘶喊,但没有换来一丝回应。

她折回高粱地,又拔了一些更长的高粱秆,然而当她再次折回时,单娟却超出了她的施救范围。

窦淑琴无助地蹲在岸边,单娟的呼救声越来越小,在绝望之际,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四个字:“以命换命”。想想自己的孙儿还在被厉鬼缠身,她突然间放弃了继续施救的念头。此刻的窦淑琴,内心毫无波澜,她冷冷地望着水塘中的单娟,心里竟多了一丝期盼,她盼望那盘踞在孙儿身上的厉鬼能赶紧过来以命换命。不久后,水面恢复平静,平静到看不见一圈涟漪,窦淑琴将岸边的高粱秆清理干净,独自回到了家中。

夜幕还未低垂,村里的大喇叭便播报了“单娟溺水而亡”的消息,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全村的人都前去帮忙,唯独窦淑琴躲在家中闭门不见。她如中邪般守在孙子身边,嘴里不停地念叨四个字:“以命换命。”

3天后,单娟下葬,窦淑琴本以为孙子的病会被根治,可她哪里料到,冯靖的病再次发作,这次发病的症状,甚至比之前还要恐怖许多。

柳玥见状,也是吓了一跳:“窦大姐,可不能耽误了,赶紧按照大仙说的做,送到县医院的太平间吧!”

事已至此,她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冯靖被紧急送往50里开外的县第一人民医院。和别的病人家属不同,窦淑琴一进门就要找太平间,虽然那时候“医闹”还没有现在这么极端,但医院也不想找虱子在自己头上挠,窦淑琴奇怪的举动,被门口的保安汇报给了医院的高层。

医院领导问明缘由后,将冯靖送进了急诊病房,后经医生诊断,冯靖患上的是轻微性脑癫痫,这种病很常见,多为孩童时期大脑发育不良所致,好在冯靖的病情并不严重,只能划入“轻微”的范畴。住院观察两天后,医生开了一瓶价值10元钱的药,便让窦淑琴带着孙子回了家。

二十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是癫痫的刺激让大脑有了二次发育,冯靖痊愈之后,脑子突然变得灵光许多,原本学习成绩一般的他,不知怎的,名次猛然就上去一大截。冯靖就读的学校叫孔融乡第一中心小学,那里是周围村落适龄儿童念书的唯一去处。

在楚王村,和冯靖同一年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邵芬的孙子葛亮,另外一个是村主任的孙女冯芷萱。楚王村是矿村,每家每户都能按月领到份子钱,村主任作为最后一道“过滤网”,收入要比普通村民高得多。冯芷萱是村主任的亲孙女,有了钱自然舍得给她花,所以她的穿衣打扮和许多农村丫头相比洋气不少。

人长得漂亮,穿着又时尚,冯芷萱在学校走到哪里都能引来同学的注目。作为同村伙伴的葛亮,为了防止冯芷萱“吃亏”,主动担任起了“护花使者”的职责。不管冯芷萱在哪里,葛亮永远像个保镖一样,始终保持和她一米的距离。只要冯芷萱稍有不悦,葛亮便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帮她扫除障碍。

相比葛亮,冯靖就是个闷葫芦,3人每天组队回家时,他经常是低头不语,心事重重。并不是冯芷萱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恰恰相反,他也很想像葛亮那样,有事没事就围在冯芷萱身边。言情小说上有这么一句话,大多数人对待爱情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默默喜欢,另外一种就是放手去爱。冯靖和葛亮恰好就属于这两个极端。从小到大,葛亮对冯芷萱的追求如同似火的骄阳,而冯靖则一直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情意。

从小学时的懵懂,到初中时的青涩,再到高中时的蠢蠢欲动,3人间的情感,因为葛亮的冲动,那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那是高一下半学期的一天夜晚,冯芷萱和冯靖相对而立,站在校园的操场之上。

“葛亮向我表白了。”

冯芷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冯靖心中激起了万道波澜,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能牵着冯芷萱的手,一起闻着花香,一起走进日落,但这也仅仅停留在“想”的层面上,他从来不敢像葛亮那样随意宣泄自己的情感。那天的夜很黑,他看不清冯芷萱的表情,若不是风儿卷起的草根时不时地擦过他的脸颊,他甚至都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冯靖沉默良久,开口回了一句:“哦,他不是经常向你表白吗?”

“认……认真的?”冯靖仔细品味着这三个字的意思,“他……他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不重要,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冯芷萱急转的话锋,让冯靖有些措手不及:“我的想法?我的什么想法?”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

“冯靖,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你敢说从小到大你没喜欢过我?你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儿被别人追走?如果我真的跟葛亮在一起,难道你就不会后悔?你敢说……”

冯芷萱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把她拽了过去,黑暗的那一边,是一个男人的臂膀。“别说了,我喜欢你!”那个男人回答得铿锵有力。

“冯靖你……”冯芷萱微红着脸,有些忸怩地趴在男人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冯靖的感情像是开闸的洪水,再也抵挡不住,他用力把冯芷萱搂在怀中:“芷萱,从小我就喜欢你,你几乎占据了我的心,我不善于表达,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对你说,我以后永远都不想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这段琼瑶式的对白,通用于那个年代的所有校园情侣,冯芷萱从未想过,一直沉默寡言的冯靖,竟然也有这么浪漫的一面。

对于葛亮与冯靖的情感,冯芷萱也不是一成不变。在小学时期,葛亮像是一个大哥哥,处处为她着想,只要葛亮在身边,冯芷萱每天都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而那时候,她对冯靖的感情也仅仅是停留在玩伴的层面。到了初中,葛亮顽劣的性格逐渐加剧,对比之下,冯靖的成熟稳重开始更得人心,当看到葛亮经常为了自己打架斗殴时,冯芷萱心里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有了一种抵触的情绪。

葛亮骨子里始终认为,刀疤是男人最荣耀的见证;可冯靖却认为,一个成功男人的标志是学识和涵养,说话句句爆粗口,绝对不是冯芷萱想要的样子。观念的不同,让两人变得越来越不一样。受电视剧的影响,冯芷萱心中幻想的青葱岁月绝不是和一帮小混混待在一起。从那时起,帅气、稳重的冯靖悄悄地钻入了冯芷萱的内心,也许是距离产生美,冯靖越是表现得不远不近,冯芷萱的心中对他的好感便越是增加几分。

皎洁的月光下,两人紧紧相拥,美好的画面定格之后,两人私下有了个约定,那就是把这段情感暂时藏在心里,他们要把爱情带到一个自由的地方——大学。

二十一

在感情确立之前,冯靖对葛亮的搅扰没有太过在意;可如今他和冯芷萱已私订终身,而这时葛亮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冯靖当然就不愿意了。于是每当葛亮调侃冯芷萱时,冯靖不再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从开始的言语冲突,到后来的肢体碰撞,使得葛亮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假的冯靖。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在感情方面,人都是自私的,冯靖表面隐忍,其实心内始终被一团怒火炙烤得难以忍受。

带着这种愤怒,冯靖终于忍到了高考。成绩下来后,如他所愿,他和冯芷萱双双考入了省城的大学。看着只考了100多分的葛亮,冯靖再也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他当着葛亮的面,将冯芷萱拥入怀里。

心情原本就低落的葛亮,先是一愣,然后一把将冯靖拉开:“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他突然爆发的咆哮,引来了众多学生的围观。

冯靖这次没有装怂,他不紧不慢地将分数条收起,然后反手一拳打在葛亮的脸上:“现在所有的同学都在,葛亮,我告诉你,两年前,芷萱就已经是我的女朋友,我忍了你两年!”

葛亮捂着脸颊,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冯芷萱,直到他发现冯芷萱不敢与他正视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冯靖,我要杀了你!”葛亮痛得撕心裂肺,他失心风般地扑向对方。

“打架了,打架了!”围观学生的呼救声,引来了老师和学校的保安。

“葛亮,怎么又是你!”训导主任的一个“又”字,很自然地把天平偏向了冯靖一方。

“冯靖,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在一群学生的拉扯中,葛亮依旧拼尽全力要冲到冯靖身边。

“给我把葛亮抓起来,通知他家长,还反了你了!”几名保安听言迅速将葛亮拿下,这场风波在学校的强压下宣告结束。

二十二

走出校园的冯芷萱有些生气:“你刚才为什么这样做?”

冯靖义正词严:“该来的总归要来,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一次性说清楚,等他缓过劲儿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冯芷萱本以为刚才的举动是冯靖意气用事,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在学校公开,还有师生可以拉架,如果是在家里,保不齐葛亮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到那时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易收场。想通了的冯芷萱,怒气完全消散不说,还对冯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晚上7点,校园中已看不见一个人影,葛亮被下班的保安赶出校门。从小学到高中,冯芷萱一直在他心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他有时甚至觉得,这份爱不能用任何东西去衡量,包括生命。可就在今天,这份爱被一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小偷”给无情地夺走,而且夺得那么彻底。

晚上,葛亮独自一人跑到了冯芷萱家门前,他拧开杀虫剂,带着哭腔喊道:“芷萱,这辈子你我没有缘分,我们来世再见!”话一说完,他就将一瓶杀虫剂一饮而尽。

巧的是,那天夜里冯芷萱的亲戚为了庆祝她考上大学,都在她家聚餐,葛亮这么一喊,院子中的亲戚鱼贯而出,当众人看到葛亮手中的农药瓶时,其中一位当过医生的亲戚连忙大喊:“快去拿水管,给孩子洗胃!”好在救治及时,农药刚喝进去就得到了稀释,葛亮在医院住了一周后,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二十三

葛亮这么做,并不是幼稚地想以此去换回冯芷萱的芳心,他喝下农药那一刻,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可葛亮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博得冯芷萱的同情,反而让她厌恶至极。

他清醒后,冯芷萱丢给他一句话:“一个敢拿生命当儿戏的人,有谁敢托付终身?”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葛亮彻底被点醒,看着坐在床边哭成泪人的父母和奶奶,他用手在床单上写下当时最流行的两个字:“葬爱”。

两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冯靖和冯芷萱如愿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冯靖考入了湾南省工业大学,冯芷萱进入的则是外国语学院。两所大学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大一的生活平静而又惬意,两人几乎每个周末都能待在一起。可到了大二,繁重的学习任务开始让两人聚少离多。为了增加实践经验,冯芷萱业余时间还兼职给公司做翻译。冯靖痴迷于军事,加入了国防生社团,闲暇之余他喜欢做一些模型参加展览。两人在忙碌而充实的大学生活中走到了大四。而面临毕业的两人,也在此时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冯靖走出校门便接到了云汐市某工厂的用工合同,但冯芷萱纠结的是,若回到云汐这种四线小城,她的一身本领压根儿就找不到用武之地,她投出的简历无不是向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的。而冯靖深知,像他这种没有钱、没有背景的青年,在大城市绝对是举步维艰。冯靖要留,冯芷萱要走,两人在争论不休后,最终选择“暂时”分道扬镳,冯芷萱去上海外企任职,冯靖则回到云汐学以致用。

分开时,冯靖的想法很简单,他想借此机会,把自己学到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只要把这行摸个透,有了十足的经验,那也就等于有了在上海立足的基础。

冯芷萱所在的公司有多名翻译,按照陪同级别,分为高、中、低3个等级。高级翻译只服务企业高管,中级翻译服务中层领导,而刚刚应聘的低级翻译,服务的对象只是普通客户。公司有严格的规定,除非总经理同意,级别不同的翻译绝对不能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

那天晚上,冯芷萱一直忙到凌晨,就在她刚要离开时,公司的一把手邵总着急忙慌地走进了办公大楼。

“哎,你!”邵总看了一眼冯芷萱胸前还未来得及摘掉的胸牌,“你是我们公司的翻译?”

邵总虽然只有40岁出头,却是这家企业的核心领导,冯芷萱进公司这么久,也只是在视频会议上见过几次,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是的邵总!”

“着急回去有事?”

“也没事,就是刚下班。”

“这么晚?”

“嗯,加了个班。”

邵总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万国手表:“来不及了,这样,方不方便跟我去三亚出个差,我有个紧急会议要在明天早上7点钟召开。”

冯芷萱没有犹豫,直接回了句:“没问题!”

此次三亚的行程一共5天,结束之后,她又跟着邵总飞了一趟北京,前后十多天的相处,冯芷萱的努力参会人员全部看在眼里。半年后,冯芷萱被破格提升为公司的高级翻译,贴身陪同邵总出行。

见惯了大世面的冯芷萱,开始对冯靖逐渐疏远,从原来的一天一个电话,到后来几乎没有电话,仅用了一年。

冯靖是个聪明人,虽然这一年多他也在拼命地努力,可骑电动车的他,哪儿能追上坐飞机的冯芷萱。虽然没了联系,但冯靖依然不敢把“分手”说出口。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他还是不愿意接受现实。为了不让自己过多地回忆过去,冯靖把所有的休闲时间都放在了制作军事模型上。

日子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一天夜里,冯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边母亲已泣不成声,在冯靖的逼问下,母亲才告诉他实情,就在两天前,他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为了省钱,父亲拒绝治疗。

挂断电话,冯靖发疯似的在出租屋内找寻所有值钱的东西。“31000元”,这是他竭尽全力拼凑的全部财产。可这些钱对癌症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冯靖作为家人的骄傲,他是那么无助,“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去死”,这个现实太过残酷。缺乏药物和化疗,他的父亲没有挺过年关。父亲的死,对冯靖打击很大,他曾经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到头来,他还是被命运无情地**。

二十四

窦淑琴在生小儿子时,由于难产险些一命呜呼。因为来之不易,所以倍感珍惜。窦淑琴打小就对这个老疙瘩很是溺爱,再加上他圆了自己抱孙子的梦想,小儿子在她的心中更是无可替代。“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只是一句话,但在窦淑琴心里,她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自从十几年前眼睁睁看着单娟溺死后,窦淑琴就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内发呆,心中那种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就像是越聚越多的白蚁,在不停啃食着她的内心。

像窦淑琴这把年纪的人,最讲究因果报应。单娟的死对她来说,算是这辈子造的孽,若是无法化解,怕是下辈子会给后代带来灾祸。退一万步来说,窦淑琴离开人世之前,最起码要对冯瘸子祖孙二人有个说法。思来想去,她只能去找冯瘸子的再婚媳妇邵芬。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邵芬和冯瘸子的婚姻关系一团糟,但他们仍是共枕夫妻。单娟的死是他们的家事,窦淑琴要想赎罪,必须得到邵芬一家的原谅。这样一来,就算到了下面冯瘸子怪罪,她也算是有了一个态度。

邵芬一家人的秉性,窦淑琴再了解不过,单凭一张嘴,要想得到他们的原谅,简直比登天还难。邵芬贪财,全村皆知,窦淑琴也清楚,这件事除了用钱,其他的一切都不顶用。

她还的是人命债,如果用钱去衡量,那将是笔很大的数目,可窦淑琴这辈子,手中压根儿就没有几张大钱,她唯独有的,就是村里拆迁留下的那栋回迁房。

当初房子刚分下来时,窦淑琴执意要将房子挂在冯靖名下,可冯靖总以“那是奶奶的养老地”为借口,不肯接受。孙子如此懂事,让她很欣慰。窦淑琴一手将冯靖拉扯长大,其中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能言表,自己做这么大的决定,可以隐瞒任何人,唯独孙子不行。

每周六,冯靖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大伯家探望奶奶,这天,窦淑琴见屋内没人,她把冯靖拉到了身边:“靖儿,今天奶奶有件事和你说。”

“奶奶,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孙子都听你的。”

自从父亲去世后,冯靖是眼睁睁地看着奶奶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里,到处都充斥着奶奶的身影,他与奶奶的亲情,甚至远大于父母,所以冯靖向来对奶奶言听计从。

窦淑琴侧卧于床,只顾叹息,却不知从何说起。

冯靖看出奶奶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他起身将房门关实:“奶奶,门关好了,你说吧。”

窦淑琴嘴角挂着微笑,摸了摸冯靖的额头:“我孙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奶奶看着那叫一个高兴。”说到这儿,窦淑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奶奶怕是没有几天活头了。”

“奶奶,你说什么呢,你不是跟我说,你还要抱重孙子呢嘛!”

窦淑琴挤出一丝笑容:“对,我孙子说得对,我还要抱重孙子呢。”

冯靖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奶奶意非如此,他问:“奶奶,你今天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窦淑琴收起笑容:“我想把居仁社区的回迁房送给你那个同学,葛亮一家。”

窦淑琴加重了语气:“我想把我那套回迁房,送给以前跟咱们同村的邵芬,也就是你同学葛亮的奶奶。”

“为什么?我们两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干吗要把房子给他们?奶奶,你是糊涂了吧?”

窦淑琴摇摇头:“你不知道,我欠他们家一条命啊。”

冯靖听言,心中一惊:“一条命?什么一条命?”

“葛亮的姐姐单娟,你还有印象吗?”

“知道,有些傻傻的,从小葛亮就喜欢欺负她,后来听村里的玩伴说,她去水塘喝水,结果掉进塘里给淹死了。”

“唉!”窦淑琴酝酿许久,把压在心中十几年的秘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窦淑琴本身就心存愧疚,在说到单娟落水之时,她只是一再强调自己没有施救,而完全忽略了当时的情况已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奶奶的经历在现在看来,简直荒唐至极。可冯靖心里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奶奶也不会背上这么沉重的枷锁。只要能解开奶奶的心结,一套房子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冯靖当即决定,一定要陪着奶奶勇敢地面对这件事。

二十五

冯靖与葛亮虽然五六年没有联系,但要找到他家的住址也并非难事。因为冯芷萱,葛亮曾与他有过一些不快,然而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冯靖也就没有把当年的事放在心上。

又是一个周末,冯靖带着奶奶敲开了邵芬家的大门。看着冯靖手中提着的礼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客厅中,冯靖和窦淑琴坐在沙发上,邵芬、范芳、葛明远、葛亮一家四口搬着板凳坐在对面。

“我妈把我喊醒,我当是谁来了呢,乖乖,原来是咱们村第一大才子冯靖啊,久仰久仰。”葛亮率先开了口。

冯靖何尝听不出对方在嘲讽他,因为今天是带奶奶来负荆请罪,所以他只能尴尬地赔笑:“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葛亮把手举在半空中:“别,我受不起,人家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是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你和冯芷萱能勾搭上。”

葛亮说话期间,他们家人没有一人敢吱声,从他穿金戴银的打扮看,想必这些年混得还不错,指望葛亮父母救场看来希望渺茫,冯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我和冯芷萱已经没关系了。事情都过去了。”

冯靖原本以为说出这话,会让葛亮的怒火消失一些,可谁知,葛亮一把将冯靖拽出了门外:“你把芷萱怎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屋内的其他人也是一惊,窦淑琴刚想起身拉架,却被邵芬按在了沙发上:“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咱们大人就别跟着掺和了。”

虽然冯芷萱和冯靖几乎没了联系,但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分手,葛亮如此大的举动,让冯靖难免会有些醋意:“这么多年,你还在乎她?”

“如果不是你横刀夺爱,我现在可能早就和芷萱结婚了!”葛亮双手拽住冯靖的衣领,两人近在咫尺,“别以为读了大学就了不起了,现在大学生吃不上饭的一抓一大把,我葛亮一天大学没上过,现在身价百万,有车有房,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这身行头,最多不过200元!哦,我终于知道芷萱为什么离开你了,瞧你这副穷酸样,怎么可能养得起芷萱?!”

葛亮的话,戳中了冯靖的痛处,他脸色一变:“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葛亮毫不示弱:“你既然没有能力,为什么要从我身边夺走她?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命!”冯靖的这句话虽是说给葛亮听的,但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

葛亮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这辈子跟你没完!”然后转身上了3层。

“都消消气,消消气。”出来拉架的是葛亮的母亲范芳,她是村里第一大难缠户。

冯靖打小就比葛亮要稳重许多,他快速地调整了心情,回了句:“没事范婶,葛亮之前跟我有些误会,也没多大的事。”

“没多大事就好。”范芳将冯靖送来的礼品拎进屋,接着又把冯靖重新拉到沙发上坐稳,“你和你奶奶今天来家里,究竟是什么事?”

既然风波已过,冯靖便代奶奶将这些年的封尘往事娓娓道来。

事情说完,范芳一把将冯靖和窦淑琴从沙发上拽起,她右手指着窦淑琴大声喊道:“姓窦的,你这个老不死的心怎么这么狠,你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的娟儿淹死,我家娟儿呀,这么多年来,我才知道你是枉死的啊,你死得冤啊……”

听到范芳当面辱骂自己的奶奶,冯靖有些不悦:“范婶,你也不用表现得那么难过,单娟当年在你家过得怎么样,村里人都有目共睹,我奶当时没有及时施救,是存在私心,可她这十多年来过得也很煎熬,这件事如果我奶不说,绝对不会有第二人知道,既然说了,我们也是诚心实意来道歉,你也没有必要借题发挥,咄咄逼人!”

“冯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告诉你,我们家娟儿是枉死的,就算你奶不说,她死后娟儿也不可能放过她,你奶表面上是来赔罪,说白了还是怕死后下油锅!”

“行了!”冯靖大声地喝止了喋喋不休的争吵,“范婶,来之前我们已经商议过了,如果我奶能得到你们的原谅,她的那套回迁房就归你们了,今天这种情况,不适合大家心平气和地谈,你们要是想好了,我们下周再来!”

今天发生的种种,让冯靖对葛亮一家充满了厌恶,他从未想过,人竟然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若不是要解开奶奶的心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这一家有任何交集。

一周时间还未到,范芳就带话给窦淑琴,希望面谈此事。于是冯靖不得不请假带着奶奶再次前往。

“窦奶,你说你亲眼看着我姐被淹死,我觉得不太合理。”这次主持局面的是葛亮。

“葛亮,你什么意思?”冯靖何尝看不出,对方又想故意刁难。

“上次来的时候,我在楼上听音乐,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走后,我母亲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

“什么地方?”

“见死不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窦奶愿意送一套房子来弥补罪过,这礼是不是有些大了?”

冯靖脸色阴沉,等待着弦外之音。

葛亮走到窦淑琴身边,小声问道:“窦奶,你实话告诉我,你当年为了救你的宝贝孙子,是不是故意把我姐推下了塘,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淹死?”

葛亮此言一出,窦淑琴突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你们可不能这么冤枉我,我当时真的是尽力了,我要是故意把娟子推下塘,我不得好死!”

窦淑琴已经70多岁,就这么跪在地上无一人搀扶,此情此景,让冯靖的心都拧在了一起,他红着眼睛,把窦淑琴从冰冷的地面上拽起:“奶奶,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

“葛亮!”冯靖怒睁双眼,“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若是我奶有个三长两短,我会用你们一家的命陪葬!”

“好了,不要吵了!”葛亮刚想爆发,被范芳一把拉住。葛亮是范芳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葛亮故意激怒冯靖的说辞,再说,就算是窦淑琴故意把单娟推下水,这么多年了,还找谁查去?现如今搞到房子最重要。范芳担心,如果把对方搞毛了,万一下次对方不来了,这房子还怎么要得到?挖苦的话,等拿到房子以后再说也不迟。

于是范芳好言劝和:“都少说两句,冯靖,我们这次找你们祖孙,是本着解决事情的态度来谈的,对于你上次说把回迁房给我们的事,我们全家在一起议了一下,既然你们态度这么诚恳,那就给我们立个字据,回迁房没有房产证,有了字据,我们心里也有了数不是。”听母亲这么一说,葛亮不再言语。邵芬和葛明远在家中没有地位,他们自然也不会出声。

屋内重归平静,冯靖将奶奶扶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行,我给你立个字据,但你也要给我们写个谅解书。”

范芳笑得花枝乱颤:“行行行,就按照你说的办!”

二十七

回到家中,冯靖将谅解书放在床边:“奶奶,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

“奶奶,你睡吧,我还要回去上班。”

就在冯靖刚要起身之时,窦淑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冯靖从未感觉奶奶的手掌如此有力,他疑惑地问道:“奶奶,怎么了?”

窦淑琴的双目饱含深情:“没有,奶奶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冯靖微微一笑:“等周末我就回来陪你,过两年,一定让你抱上重孙子。”

“哎,好,我孙儿最乖了。”窦淑琴笑着松开了手。

奶奶的事情完美解决,冯靖以后终于可以摆脱葛亮一家,可谁承想,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个周五,冯靖突然接到大伯的电话,得知奶奶喝了农药,正在医院抢救。挂断电话的冯靖,失心风般地跑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窦淑琴喝下的是百草枯,基本没有救治的可能。当天下午6点,窦淑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奶奶的轻生,让冯靖失去了理智,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源于葛亮一家的羞辱。从医院把遗体送回家的当晚,冯靖将那把磨了无数遍的三棱军刺握在手中,准备与葛亮一家同归于尽。凌晨,当他站在葛亮家院外时,愤怒最终还是被理智战胜。倒不是因为冯靖怕死,只是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放下。

按照当地风俗,停尸3天下葬时,前来吊唁的亲朋全部要上山拜祭。

冯靖大伯按照老人的遗嘱,将葛亮一家敬如上宾,招待于包间之内,由冯靖代为招呼。农村讲究“老丧并喜”,不管老者如何归去,只要过了73岁,那就要请草台班子搭台演戏,这种民间艺术颇得中老年人喜爱,但像冯靖这样的年轻人却怎么都欣赏不来。

丧宴过后,所有亲朋全都聚拢在舞台之前,包间内只剩下微醺的葛亮和悲伤的冯靖。

“一个杀人犯,还请草台班子。”葛亮冷哼的一句话,让冯靖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葛亮白了冯靖一眼:“怎么,想打架?别看我今天喝了两杯,但你照样不是我的对手!”

葬礼上到处都是远道而来的亲戚,若在这里发生争执,冯靖不敢保证葛亮不会乱说,于是他强忍着怒气:“葛亮,你敢不敢跟我去坟地,有种你当着我奶的面说!”

葛亮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有什么不敢?”

两人闪出人群,嘈杂的唢呐声也随着两人远去的脚步变得安静。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冯靖在奶奶的墓碑前停下脚步。

葛亮早就想和冯靖干一架来发泄多年的积怨,面对冯靖的质问他也懒得回答。

葛亮不紧不慢地脱掉上衣、拽掉坠物:“少废话,咱俩今天必须分个输赢!”

都到了这个时候,冯靖自然也不会装孬,他也脱掉上衣,拉开了架势。

葛亮一脚踩在冯靖的头上:“来,让你这个杀人犯奶奶看看,看看你有多废物!要钱钱没有,要力力不行,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要杀了你!”冯靖脸贴着地面,死命地挣扎。

葛亮朝地面啐了一口唾沫:“杀我?你是不是在搞笑,你有本事先从地上爬起来再说!”

月光下,窦淑琴面带微笑的黑白照片映入冯靖的瞳孔,那种笑容,让冯靖想到了两个字:“解脱”。因为他没本事,所以冯芷萱离他而去;因为他没钱,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癌症折磨致死;因为他没保护好奶奶,所以奶奶选择了轻生。有句话葛亮说得没错,他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奶奶,你把这辈子都给了孙儿,孙儿绝对不会让你死后再背负骂名!”

见冯靖趴在地上不言语,葛亮捡起上衣往肩膀上一搭,哼着小曲走下山去。待他走远后,冯靖手心一翻,一串钥匙被他握在手中。

在冯靖的租住处有一个房间,在那里他能用金属做成任何东西,仿造几把钥匙自然也不在话下。为了不打草惊蛇,冯靖把钥匙配好后,又连夜将原配钥匙扔到了墓地,果不其然,葛亮第二天一早便返回山上捡走了钥匙。有了钥匙,冯靖开始了复仇计划,经过了多天的观察,他终于等到了动手的最佳时机。

那天晚上,冯靖用了两个小时,结束了所有恩怨,当葛亮家的房门被他重新关闭的那一刻,他内心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质问:“这么做,是否值得?”

这个问题冯靖无法回答,从小到大,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感受过父爱、母爱,作为留守儿童的他,是奶奶将他一手拉扯长大的,所以不管值不值得,这件事也必须有一个交代。

——未完待续

[1]抄钱:利用人脉进行非法集资,投资高风险项目,获得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