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仰慕的人

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利对别人的外表或是健康指手画脚,不是吗?

久乃,真是你来了。

这是啥,小礼物吗?泡芙呀,不用,不用。我把它放在玄关,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拿走啊。

还要冷藏?真是麻烦,你可千万别忘了。

我不喜欢泡芙吗?不,特别喜欢,尤其是“白玫瑰堂”的泡芙。这家的泡芙里边的蛋黄酱的黄色跟别家的不同。鸡蛋能做出这么浓的口感,真是让人感动。不过,我真的不要。

因为,我应该没有权利得到久乃送的这么好吃的点心。

你别盯着照片一个劲儿地看呀,找地方坐呀,去那个黄坐垫那里坐吧。要是太窄,你就把那边的杂志随便摞一摞,自己找地儿啊。我也没必要因为久乃要光临,就专门收拾,对吧?因为是你有事要来找我。

应该约在别的地方见面?那是久乃你的想法吧。即使是被周围人发现了你是橘久乃,也没什么不好,既不会被人皱眉头,也不会被别人窃窃私语。你只会为自己考虑,这可一点都没变呢。

你是问就开十秒钟窗子可以吗?按照以前的流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这么说了?看起来,这里慢慢地要变成小学的教室了吧。你请便。我有日子没做饭了,虽然屋里有些乱,但是生活垃圾我都扔出去了,我不觉得屋里有什么气味的。

或者,是空气本身变得污浊了?你是不是想尽量不把我呼出的空气吸进去啊?担心会被我的肥胖菌感染?不是这样啊。

因为,我,现在,应该比久乃的体重还要轻。

人的身体是多么不可思议。想变瘦的时候,无论我多努力地忍着不吃甜食,就算我每次都把吃的食物吐出来,我的体重都没有减少一克,反而有时体重还会上升。可现在,体重无关紧要了,我却瘦了下来,差不多有一个人的重量消失了。

不,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剜去了。

皮肤还是松松垮垮的,和褪下来的空壳一般。

我要沏点红茶,久乃也一起喝吗?苹果味的伯爵红茶,我女儿……是有羽最喜欢的口味。

你也想喝?那就请让我来为您沏一次茶吧。虽然我想我没那样的权利,但如果女王陛下希望的话。好了,你坐着吧。

久乃,你在满世界打听有羽的事情吧。

我怎么会知道?你和我都是小镇生,小镇长的,这里不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嘛。就算我闭门不出,这些闲话、坏话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其实呀,就在几天前,堀口君和希惠老师刚来过,说是想给有羽上炷香。堀口君,可不是弦多,是他儿子星夜。

真是有趣,这两个人都没有认出我来,把我当成了我的哪个亲戚。希惠老师还对着我问,八重子最近情况怎么样啊?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有多久了,几天,几个月,或者更久,有几年了吧,我都没笑过了。因为我过去就喜欢希惠,倒不是因为她胖胖的,和我是同类,而是因为她很努力地照顾别人,这一点特别像我短大时的一个朋友。

在我上茶的时候,堀口君好像才注意到,一时间张口结舌。真是个温和的孩子。

不说这些了,久乃,你没觉得我变了吗?面对着你,我这么能说。要是以前,我就算传一个话,也会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连句整话都说不利落。

过去我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性格,是没法儿改变的。我就是暗黑的横网八重子。

我以为,肥胖也是因为自己的体质如此,是没法儿改变的。我就是横纲级的横网八重子。

交不到朋友也没关系,不能穿漂亮衣服也没关系。受到关注的时刻就只有在量体的时候。

但是,没有什么是无法改变的。只不过是我还没有遇到告诉我不是这样的那个人而已。只不过是我们镇子上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而已。因此,我非常感谢我的父母,虽然没有让我去到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但是他们让我去了神户,那里聚集了比小镇多得多的人。

不知他俩现在是怎么看我呢?因为我,他们都有些神经衰弱了。

我当初去念了一所短期大学,学了一个培养营养师的专业。

噢,难怪啊——貌似认可的表情,大多数的人听到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就像久乃你现在的样子。

你们要么是在想,她很喜欢吃啊,很喜欢做饭吧,所以才这么胖吧。要么就是反过来,想找出我选择学营养学的理由。更有甚者,还有人肆意展开联想,认为我是由于暴饮暴食胖起来的,然后为了恢复正常的身体,才想要学习营养学。简而言之,我就是为了瘦才选择学营养学。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全都是一派胡言。

我只是为了能让祖母吃到她喜欢的食物而已。

哎,久乃,你能相信吗?我在小时候,上幼儿园之前,都一直以为自己很可爱的。因为祖母每天都会和我这么说。然而,一上幼儿园,再没有人和我这么说。不仅如此,还被叫成胖子、肥猪什么的,总是被嘲笑。

到底是怎么了呢?我哭着问祖母,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老天把各不相同的眼光赐给每个人。因为不然的话,大家都会想要得到相同的东西,就会相互争夺不下。

我并没有能够马上接受祖母的说法,因为我周围的人们怎么看都是同样的眼光。我还曾经埋怨祖母说假话骗人。

对了,久乃,你还记得“伦敦屋”吗?就是商店街街口的那家店。

做炸面包的专卖店?当时已经有这样的说法了吗?我一直不知道那家店应该叫作什么店,就简单地叫“伦敦屋”了。

那里有俄式馅饼、炸咖喱面包、炸奶油面包、甜甜圈、有馅儿甜甜圈、麻花辫面包,原来是因为那家店里卖的都是炸制的面包吧。明明是俄式面包,却起个“伦敦屋”的名字,真是让人费解。

原来,我特别喜欢站在店门口,看着弓着背的老奶奶一个人在里面不停地包着馅儿,然后将包好馅儿的面包放进锅里炸。后来被妈妈撞见,对我大发脾气。她说,这样太不体面,不许我再在店门口张望。

久乃也喜欢那里的俄式馅饼吗?当时没有可比较的,我就认为俄式馅饼就是那个味,现在想来,还真是做得很好。

比东京的俄式餐厅做得还要好吃。不过已经吃不到了,那味道多少有些依靠回忆,但一点也不夸张。

我是很喜欢俄式馅饼的,不过我可没有权利跟你一样啊。

总之呢,“伦敦屋”的熟客大半都是为了俄式馅饼而去的,可我的祖母却并不是。她最喜欢的是甜甜圈,不是裹着巧克力的,也不是夹了奶油的,她喜欢的就是中间有个圈的、撒上糖的、最普通的甜甜圈。而且,还不是绵白糖,就是最普通的白砂糖。

祖母经常买来甜甜圈,叫上我,两人并排坐在缘廊上一起吃。祖母直接用手拿起甜甜圈,并不把它送到嘴边,而是拿来挡在眼前,把脸稍稍扬起,就像是看太阳那样望过去。

看到什么了呢?我一直很想知道,可是一个小孩子,心里觉得不该问,于是我就在一边默默地吃着甜甜圈,望着祖母。

为什么我觉得不能问呢?你的问题可真直接呀。你这种人,就算强行闯入了别人的世界,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挺招人烦的吧,这样的问题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问得出来。就算是对方正在回想一个无法再见面的故人……

虽说如此,就算我沉默不语,如果一直盯着看的话,也等于是想让祖母告诉自己似的。这么说来,我也跟你一样啊。真是对不住,我这样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是今天,我可不愿为这个向你道歉。再说,是你来找我,我本不用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有一次,祖母告诉我,她透过甜甜圈能看到她儿子,不是我父亲。那一次我才第一次知道父亲有一个小他十岁的弟弟。奶奶说他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得肺炎死掉了。他很喜欢吃“伦敦屋”的甜甜圈,每年生日都期待着能得到跟自己年龄一样多的甜甜圈。

那时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是也不至于穷到每天连个甜甜圈都买不起的程度。要是知道他日子不久了,哪怕是每天五个,十个也行,把他一辈子能吃到的甜甜圈都买回来让他吃也好啊。

听着祖母落寞地讲述,我只能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坐在一边。并不是因为那是祖母的儿子,是父亲的弟弟,而是想到一个和自己同样年纪的小孩子,在对甜甜圈的期盼中死去了,我觉得太可怜了。

但是,祖母接下来这样说道:

——不过呢,我也并不伤心。因为啊,我这样对着甜甜圈望过去,就能看到那孩子在那个世界里幸福生活的样子。他每天都在吃着香甜的甜甜圈。没事了,都已经是个大人了。

听祖母这样说着,我也透过甜甜圈望去,我看到祖母笑眯眯的脸庞。我想,甜甜圈的这个圆洞就好像魔镜一般,能让自己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以为那个圆洞只是用来穿在手指上的。

就这样,也许是因为时不时地吃甜甜圈的缘故,而且祖母的体形也相当肥胖,结果得了糖尿病。就在同一时期,“伦敦屋”的老奶奶也去世了,关了店。当时我还想这时间配合得刚刚好。

不过,“伦敦屋”的那位老奶奶可真是厉害,在去世的前两天还在炸俄式馅饼,说是活了九十六岁。不知是不是她跟家里人要求的,据说临终时是在披头士的音乐中离世的。这么说来,在店里的录音机里总是播放着披头士的歌曲呢,就用一台卡带录音机。

好了,这个暂且不说,我的祖母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了。也许是因为整体上饮食受到了限制,十分痛苦,症状好像也比较严重。可是我觉得,在精神方面,也许是因为吃不上甜甜圈才更加虚弱。

于是我从市面上买来甜甜圈给她,想着就算她不吃也罢,哪怕只是让她透过那个圆洞看上一眼。可不知是不是她觉得买来的甜甜圈不是“伦敦屋”的,反而变得更消沉了。

她说,买不到了吧,像“伦敦屋”那样简简单单的甜甜圈。所以我决定自己来做。我想着很简单,但事实上却压根儿做不好。外皮酥脆,里面松软,就算凉了也能保持口感。无论是市面上买到的甜甜圈,还是我备齐了所有上等的材料,从和面开始,一步一步自己做出来的甜甜圈,都没法儿重现那样的口感。

更何况,糖尿病患者是要控制卡路里摄入的,我都不知道该从何做起,该做些什么。

因此,我决定去学营养学。

开场真够长的。其实我只是想给你说说我在学校遇见的一个人而已。

你很感兴趣?究竟对什么感兴趣呢?是你也喜欢吃“伦敦屋”的俄式馅饼吧?

好吧,随便你。我在短大遇到的那个人叫作城山萌。我和她是一个专业的,是她先跟我说话的。那是在夏天到来之前吧,她对我说,我们一起回去吧。她很纤细,皮肤白白的,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长得可爱极了,像偶像明星一样。面对这样一个女生,我应该没可能好好地回复她的。

嗯,这个,那个……汗珠一下子从我脸上冒了出来。可是,她一点也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说了一句:“真是很热啊。”说着,还用一只手使劲地在脸边扇着,尽管她脸上一滴汗都没出。她邀我一起去喝咖啡,说是那家的卡纳蕾很好吃。

我连卡纳蕾是什么都没问,不得要领地应了一声,就跟着她一起去了。会不会是碰上诈骗了呢?这样下去,该不会被强迫买英语口语教材吧?各种担心涌上心头。

慢慢地,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连怎么去到店里的道路都记不起来了,也不记得是看了怎样的菜单,点了些什么。然而,我却记住了卡纳蕾的味道。微微有一丝苦,觉得也没那么好吃。然而,外皮咬起来脆脆的,里边吃起来松软软的口感,我想这不正好可以用到我想要做的甜甜圈上嘛。

我想拿到这个卡纳蕾的配方。如果是流行的点心,也许已经出版有专门的做法的书了。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双大眼睛突然贴了过来。大概是小萌刚才就在和我说着什么,而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呢,自己有一副空气耳塞。当我感觉到可能会有像是胖子、肥猪,或是横纲之类的伤害自己的字眼飞来时,空气耳塞会自然地阻隔这些声音。这种能力不简单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我并不愿这么说,但这或许要拜你们所赐呀。

又来了,你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样。我的空气耳塞,跟你的这种表情,是同样的效果呀。好吧,就这样。说这些也是浪费时间。

小萌是这么说的:

——你都在哪儿买衣服呢?

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的空气耳塞又自动开启了。那天,我穿了一件粉色的纯色上衣,配了一条藏青色的喇叭裙。我差不多每天都穿成那样,自认为这样的穿搭是上大学时最不扎眼的穿法了。

可是,被小萌问起是在哪里买的,明摆着是在说这衣服不适合我嘛。

“会不会是因为她觉得很好看,也想去买同款才这样问我吗?”同样的问题,如果是向久乃问的话,也许是那个意思吧。

她问的是我,是这个体重80公斤的横纲级的横网八重子。久乃,你要想象着你当初最熟悉的八重子的形象,来听下面的内容。

“不是64公斤吗?”我可真的要生气了。那个数字,只是一个阶段性体重。即使对你们来说,已经是个相当大的数字了。

我告诉小萌,自己并没有固定在哪家店购买服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清楚地回答了小萌的问题。不过,她说这无关紧要,然后接着这样说道:

——我姐在东京做服装设计。等下次她回来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去见一下?我想她应该有很多适合八重酱的衣服呢。

果然还是在推销,强迫让我买价格不菲的衣服,接下来也许就该让我买宝石了。不过,她的话语中最让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是八重酱。在此之前的人生中,还没有一个人这么叫我。大家都叫我横网,只有家里人才会喊我后面的名字,而且也是直接叫我“八重子”。就连祖母也是直接叫我八重子,不会在后面加上“酱”。

而且,小萌还跟我说,希望我直接喊她“阿萌”。称呼别人时不加尊称,在我来说还是头一回,更何况,还是用爱称。在电视剧或漫画中,这是很自然的场面,就算在班上也是理所当然的情景。不过,是对除我之外的人来说的。我真的可以这样做吗?我为了确认向她问道:

——我有这样的权利吗?

小萌,阿萌,刚开始一脸惊讶,然后就笑了起来。

——别搞了,什么有没有权利呀。你太认真了吧,八重酱。要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应该说,教官,我可以称呼您八重吗?

说着,阿萌向我敬了个礼。她的动作既可爱,又可笑。于是,我也回敬了一个,回答道:

——好的!批准!

我想,就算被强迫购买昂贵的钻石我都认了,如果能让我感觉到如此的幸福的话。

那个周末,我去了阿萌家里。阿萌住在父母家里,上学每天也是从父母家去的。看到她很随意地拿着名牌包包,我猜她家肯定很有钱,去了一看,果然如此,和久乃家差不多。

阿萌的母亲开了一间瑜珈教室,工作室是一个独立的平层,跟她家没有连在一起,稍微离开了一点点,我被带到了那里。去的时候阿萌的姐姐正好在从大纸箱里取出衣服,把它们挂在架子上。不过,因为是在阿萌家里见到的,所以我知道那是她姐,若是在别的地方见面的话,也许不会把两人联系在一起。猛一看,她们姐妹俩长得不怎么像,仔细一看,眉眼长相还是挺像的。

不同的是体形。姐姐个子特别高,比阿萌,比我高了有一头。

听说以前是排球队的,难怪那么高。而且好像还是奥运会选手呢,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她很谦虚地说她只上场发过一次球,我想应该不只如此吧。

在我对面的是这么一位不简单的人物,我不由得全身紧张得硬邦邦的,都没能好好地打个招呼。面对这样的我,阿萌姐姐——千佳说道:

——你是在哪儿买的衣服?

姐妹俩问了相同的问题。然后,千佳继续说道:

——真是有些可惜了呢。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绿色的裙衫,配了一条黑裤子。我认为,虽然不会让我看起来更瘦一些,但并不认为这样的搭配不适合自己的体形。相反,我一直相信,像裙衫这种衣服就是专给我这样的体形准备的御用款。

——八重酱,你是不是就认准了自己穿什么都不合适呢?

从千佳的口中终于说出来“不合适”这个词。听到这里,我生气了,像你那样模特身材的人是穿什么都合适呀。千佳见我生气了,说了一句稍等,然后竟然就当场就开始脱衣服,然后换上和我当时穿的衣服设计相似的针织衫和长裤。

——怎么样?好看吗?

千佳把手放在腰上,摆了一个模特的姿势,笑眯眯地望着我。看到她的样子,我歪了歪头,并不好看,也不帅气。

——说真话就好。是不是很土气,而且很显胖?

千佳说的没错,于是她接着说道:

——我的人生,大半时间全用来打排球了。高中读的是S商业高中,校队是个实力强队,连续三年全国大赛冠军。教练也曾经入选日本队的,几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在倡导“力量排球”。简单地说,我们把几乎一半的训练时间都用来进行肌肉力量训练。如果队员们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估计都能拿到还不错的成绩呢。所以,你看,我的肩膀、还有大腿,不一般吧!

这两处肌肉练得有多发达,只要看看快要绷破的衣服便一目了然。我不禁使劲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这些肌肉可不能这样被显出来。这样的衣服是没资格当我的衣服的。

说着,千佳又开始脱衣服,再一次穿回了最初穿着的针织衫和长裤。咦?怎么回事?一下子,千佳看上去比刚才高挑了整整一圈。

——怎么样?好看吗?

我佩服得一个劲儿点头,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千佳也开心地笑起来,面对着我,在瑜珈室柔软的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也没让膝盖那里看起来受到面料的压迫,裤子的面料随着身体的动作像是在流动一般地服帖。

——一心搞体育的人总被认为对于时尚漠不关心,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就很喜欢穿漂亮衣服,可是,越锻炼越觉得衣服不适合自己。尽管如此,当初在还能出成绩的阶段,觉得穿什么都无所谓。可是,当我肩膀受伤退役后,整个人都空虚极了。不是归零,而是感觉自己成了负资产一般。不过呢,我这个人比较没长性,所以也不会因为一件事一直苦恼下去。我想着,只要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于是决定去念专门的服装学校。

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工作室里摆着的衣架,那里挂着的色彩缤纷的衣服应该全部都是千佳的作品吧。

——以前我就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在选衣服的时候,均码成了一个标准呢?即便是胸围、腰围和臀围的尺寸完全相同,可每个人的体形也未必一样。就算按照胸围和腰围选到了一件上衣,可有时候肩膀和手臂却穿不进去。根据腰围和臀围找到一条裤子,也有可能大腿穿不进。难道说,肩膀和大腿肌肉结实不好吗?那可是一天天努力锻炼的结果。其实全身都是如此。不应该让身体去配合衣服,而是让衣服去适合体形。正是想到了这些,我才开始学习设计的。所以我的设计理念是“运动员也可以享受时尚”。

我深深地被千佳吸引了。不是因为她的长相、形体、服装或是别的什么,而是觉得她的为人太帅了。不过,我认为千佳的衣服并不适合我,我并不曾专注于体育运动,不曾为某一件事而特别付出过努力。

所以,我开口说道:

——我没有权利去穿那些漂亮的衣服。

我从千佳的样子猜想,她对我的话也许就是一笑置之,就像阿萌那样。如果只是似有似无的被同情一番的话,我也宁愿她那样。我最讨厌那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来像是要拉你一把的人。就像当初在放学班会上,说“我认为把横网叫成横纲是不对的”那个人一样。

然而,千佳听完后,连笑也没有笑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听起来像是同情的话语。

——八重酱很帅的呀。

千佳一脸认真地说道。然后她拜托阿萌说“去把那个拿来”。阿萌拿来的是一条连衣裙,黑色面料上绘着一大朵绽放着的蓝色玫瑰。设计本身很简洁,有的地方还打了一些褶。

——穿这件试试看。

千佳对我说着,把衣服递给我,可我却没能站起身来。我从没有穿过带有花朵图案的衣服。

——八重,你有点懒洋洋的呢。

被阿萌这么埋怨着,还被她拉着手臂拽起身来,我很不情愿地在房间的一角换上了连衣裙。

——瞧,不出所料吧!

说着,阿萌一脸得意地看着千佳。千佳向我跑过来,帮我整理好肩膀和袖子,往后撤了一步,望着我。

——真是太帅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我以为她们是在嘲笑我。可是,当阿萌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挂在墙上的镜子跟前,我不禁屏住了呼吸。我能看到自己的腰身了!多么愚蠢的感受啊。可是,我第一次被自己的腰身打动了。然后,我的视线向全身展开。手臂也好,肚子也好,臀部也好,没有一个地方是紧绷着的,整体上呈现出一个立体的轮廓。

——蓝玫瑰很适合你。

直到阿萌这么说,我才对花朵图案不再介意。而且,我还注意到,玫瑰花营造出了柔和的、伸展的线条,让我的体形的轮廓线变得很和谐。

阿萌给我拿了一双鞋来。虽然只有3厘米左右的跟,但穿上后感觉人长高了很多。当场,又把我平时散着的头发绾起一半,看上去好像脖子也变长了。然后,她俩又给我戴上一条长长的、米粒大小的淡水珍珠项链,使我整个人看起来又苗条了一圈。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惊呆了。千佳站在我身边对我说:

——八重酱,我下个月的时装秀,不知你能不能来参加呢?作为模特。

第二次,我又怔住了。时装秀?模特?如果有一本专属于我的字典的话,再怎么查找,应该都找不到这样的字眼的。

千佳柔声地给我解释,像是要把我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

下个月在东京将要举办一场设计师新人的作品秀,千佳也要出场。本来所有的模特都已安排妥当,可是其中一个人脚受伤了。由于千佳的模特体形各不相同,所以安排给受伤的那个模特的服装也没办法请别人来替代。然后,千佳给阿萌说了这件事后,阿萌说有一个女生肯定适合穿那些衣服,虽然还并不了解她的详细的三围尺寸。于是我就被带来了。

总的来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我却没法儿轻易地答应。毕竟,这是要当模特,而且,还是在东京的时装秀上。

再者,还有一点是我不能心平气和接受的。

——你这些服装的理念是“连胖子也适合的服装”吧。

对于制作出这么漂亮衣服的人,我说出的话多么难听,多么不成体统啊!千佳没有显露出一丝的不快,不过,我感觉到她好像有一点生气。

——不是“连胖子也”。这就是适合自己体形的服装。你再也不要用胖子这样的词来贬低自己。

然后,阿萌也说道:

——是呀,八重酱。这条裙子要是穿在我身上,我就会彻底被玫瑰花吞没了。感觉就像是一块行走的布料一般,又好像是一卷绑起来立在窗边的窗帘似的。就算你想要对自己的身材说三道四,重点也搞错了。你应该把平时总是弓着的背挺直了,把朝着地面的胸口挺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你得挺直腰板才行。

不知是不是衣服的作用,平时总是习惯仰视的我,视线正好与阿萌的视线直直地对在一起。她们俩答应在正式走秀之前全力帮助我练习摆姿势和步法走位,于是我决定参加走秀。

这是我人生中的一场革命。

吉良千佳是我仰慕的人。

什么?久乃,你是要添一点茶吗?

你问是什么名字?是吉良,吉良上野介的那个吉良。

你是觉得我净说些和你关心的事情毫无关系的内容吧。刚才你脸上一副很无聊的表情。可一听到吉良两字,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又不是在演歌舞伎。

见到千佳的那天,我其实也被邀请到大屋去吃晚餐,不过我还是决定推辞了。一方面是因为要见到阿萌和千佳的父母我会紧张,另一方面,我想要去买双鞋子。过去我一直认为高跟鞋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甚至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可是阿萌拿给我穿的那双鞋并没让我感觉到脚上有多大的负担。

我说服自己,我得练习穿有跟的鞋走路。其实从更大的意义上来说,我是希望能有一个东西让自己的人生迈出一大步。我希望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买到它。

是的,我知道,你对鞋子的话题没什么兴趣。

要不是你拿着那个来的,我现在就把你赶出去了。

那之后不久,我了解到千佳的个人生活。那时我和阿萌在学校也开始一起进出,那是在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说起的。其实我倒没有想打听什么,只不过随口说起了我对千佳的仰慕之情而已。

——你姐人长得漂亮,又是才华出众的设计师,肯定很多人追吧。

听到这里,阿萌笑了起来。

——追什么呀,我姐已经结婚了呢。

她说,千佳的结婚对象是她当企业运动队的选手时所属的那家公司的职员,是千佳的忠实粉丝,好像是个相当狂热的追随者。听了阿萌的介绍,我想那一定是个特别搞笑的人物。可实际见到本人后才惊讶地发现,真是个英俊的人啊。个子比千佳还要高,十分般配的一对。

他也来看时装秀了,还特别客气地跟我打了招呼,甚至还赞许地说我把千佳设计的衣服的魅力都展现出来了。我对千佳的丈夫——惠一很有好感,当然是对作为千佳的配偶的他很有好感。

时装秀非常成功。我不清楚自己作为模特表现得是否够好,我只记得T台出奇地长。不过,走秀结束后,我看到采购商们在千佳面前排起了长龙,我觉得自己多少也做出了贡献,对自己开始有一些信心了。而且还有人专门来找我拍了照片才离开的。

当然,我还收到了千佳的感激之词,热情洋溢得我都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都是八重酱的功劳,感谢你的加入。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就像走秀表演时不绝于耳的掌声那样,千佳毫不吝惜地把溢美之词送给了我。

其实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是千佳让我能够有这一次足以改变我人生的体验。可我却没能好好地把我的谢意传达给千佳,因为我当时已经泣不成声,只在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我想和千佳在一起,永远,永远。

千佳他们平时住在东京。走秀结束后,别说见面了,几乎都没了联系。只有时不时地会收到她寄来的新作品。

其实见不到面才幸福,可当时的我却压根儿不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走秀之后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过得死气沉沉的。我有意识地时刻抬高自己的视线,并且走起路来抬头挺胸。这样一来,居然连体重都变轻了。

我和阿萌一直在一起。我跟她讲了祖母的事情后,她就开始帮助我一起研究制作甜甜圈。在我小小的公寓里,我们俩究竟和了多少面粉,炸了多少甜甜圈呀。因为多得两个人根本吃不完,就拿到学校分给系里的同学们。

就这样,在请别人品尝的过程中,我的技术也不断提高。有时别人一点点小小的感受就会带给我很大的灵感,终于我也可以做出可以和“伦敦屋”相媲美的甜甜圈了。

卡路里虽然没法儿降低,但若是只吃一个应该还没问题,于是我就决定做了甜甜圈带回父母家给祖母尝尝。那时祖母已经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见到我之后,歪着头认不出来的样子。可是当我拿甜甜圈给她,祖母就会说,八重子,你回来了呀。她还说:

——这不是“伦敦屋”的甜甜圈嘛。

说着,从甜甜圈的圆洞望过去。我太开心了。看到这里,我就开始担心甜甜圈的味道会被祖母识破。没想到她咬了一口,说道:“啊,真好吃。”

如果这也可算作对祖母尽孝心的话,也许对全副身心照顾祖母的妈妈来说有些不公平。不过,我还是很开心,自己能够以此来回报当初祖母对我的疼爱。

毕业后,我没有回老家,就在神户的一家综合医院找到一份工作。每到休息日,我就做好甜甜圈给祖母送回去。我也尝试着做了低热量的,可是祖母咬了一口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很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觉得,只有味觉功能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衰弱。

祖母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起来,她去世了。但是还是有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千佳怀孕了,说是要回老家来生孩子,已经回到父母家中。她自己设计了好看的孕妇装,还做了很多婴儿装。

我看着小小的婴儿裙,发自内心地在想,千佳的宝宝真是幸福呀。

千佳听阿萌说起了甜甜圈的事,也向我提出了要求。尽管我并不是特别忙,但这是千佳拜托我的,所以还是把做甜甜圈当成了我的头等要务。

千佳很喜欢我做的甜甜圈。

——糟糕,肚子里的宝宝该变成甜甜圈宝宝了。

她还这么跟我说。我也很开心,千佳爱吃我做的甜甜圈,并且,肚子里宝宝越长越大。于是,我真心觉得这个宝宝的百分之几也算是自己的宝宝吧。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名字写作有羽,有翅膀的意思。孩子的眉眼长得和千佳很像,很可爱,像个小天使一样。我想,如果能守着这个孩子,在身边看着她长大,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无数次我都想象着自己和她们一起生活的情景。

能不能去给千佳当保姆呢?我曾认真地考虑过,有好几次都差点开口问千佳了。我之所以忍住没说出口,是因为千佳对我说:“接下来该轮到你(生宝宝)了。”

是呀,就算不去分享别人的幸福,我也可以寻找我自己的幸福。虽然我还没有男朋友,不过在阿萌邀我参加的一个社团里,倒是有一个中意的男生。毕业后,阿萌进入了一家大型餐饮连锁店工作。她对我说,将来她要开一家自己的店,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干。

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能总是一直追随着千佳,我希望自己能和千佳并肩站在一起。

然而,这个让我仰慕的人,在三年后,再一次回到了老家。她这次回来是要把孩子交给老人,自己去和病魔做斗争。她住的医院就是我工作的那家。

每天都可以见到千佳,但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见到千佳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哈?你问得了什么病?你不是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吗?

谁都没有提起过千佳。这么说,你还没见到那个人吧。

有羽的父亲呀。我以为你是见过他之后,听到了他对我的控诉,说我是那个将他心爱的妻子留下的女儿养得又丑又肥、逼孩子走上死路的、恶魔一样的女人,然后才到这里来找我的呢。算了,就算你没见到那个人,关于我的恶评,只要上网一查就立刻出来了。

你见的上一个人是谁?

是那个一口咬定我是虐待孩子的家长的柴火棍儿老师吧。她是不是说,要倾听身体的声音。真有这样的人呢!说什么“变瘦啦,健康啦,都是努力的结果”“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只凭想象就知道肯定是因为懒惰”。而且,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跑来说三道四,真是差劲。

就算有的话,也应该是医生,或是健身教练吧。他们只有面对着自己主动前来寻求帮助的人时才有这样的权利。从这点上来看的话,久乃算是这一类吧。

她跑来要求我不要给有羽吃甜甜圈!我又不是在她吃过咖哩饭或是猪排饭后给她吃的。因为有羽自己说除了甜甜圈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呀,而且是用那种祈求的语气……我是拼尽全力地做呀,就和那个时候一样。

给祖母做甜甜圈的时候?不是的,是给千佳做的时候那样。

千佳得的是癌症,她没说是什么癌。虽然做了手术,但最后还是转移到了全身。据说她那个病症,越是年轻,发展得越迅速。一天天地,千佳的身体越来越憔悴,消瘦得根本看不出来她曾经还是个运动员。

后来已经吃不了固体食物,阿萌和她父母经常会拿些水果来,打成果汁给千佳喝。她的丈夫惠一也会找时间从东京赶来探望,带着高级料亭和高级餐馆做好的真空包装的汤食。

——八重小姐,麻烦你了。

我应该被他当作专门负责热饭的工作人员了。他对我说,总是麻烦你,太感谢了。他还买了东京的好吃的点心拿给我,芋头羊羹、大福之类的。有时候我没吃晚饭,他还会邀请我一起去拉面馆吃饭。

那一次赶上我特别忙,一口气就把面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惠一满脸惊讶地看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大胃王的吃相让他很意外,不好意思起来,但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看到你这么痛快地吃饭,我自己都觉得精神百倍了。八重小姐,你简直就是幸福的集合体呀。

我听了特别开心,但绝对没有对他萌生爱意,因为他是我最最仰慕的千佳的丈夫。

我每天都会去病房探望千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摆点花,或是买来世界优美风景图册什么的,有的是自己选的,有的是按照千佳的要求办的。

不过,有一次千佳跟我要吃的东西。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法儿接受食物了。

——想让你给我做点甜甜圈。要是那个的话,松松软软的,感觉可以刺溜一下就滑下肚里。而且,好像还能让我更有活力,不是吗?

一下子,泪水涌了上来,但我极力忍住没让它流下来。我像当初站在走秀场长长的T台上那样,抬起脸来,挤出一个笑容。

——交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甜甜圈。我一边揉面团,一边祈祷着千佳能在这个世界上尽可能地多活一天。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魔法的话,我想把这个甜甜圈变成治疗癌症的特效药。我暗示自己说,只要我一心这样想,就真的能实现。

那天,我把甜甜圈放在一只漂亮的盒子里,里面还铺了可爱图案的垫纸。千佳高兴地打开盒子,深深地闻了闻香气,说了一句“看起来好好吃呀”,捏了一个起来,然而,却没有送到嘴边。也许是因为我在一边,顾虑我的感受,她并没有直接把它放回盒子里,而是像有些困惑似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于是,我也拿起一个,放在了眼前。

——我的祖母总是会拿着甜甜圈这么做,她说这样可以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好像吃甜甜圈才是顺便的事。让我看看是哪个?能不能看到我那帅气男朋友呀?啊,是福冈正也。

我说了一个当时喜欢的演员的名字,然后,千佳也把甜甜圈举到了眼前,从圆洞望过去。

——我看到有羽了,长大了,有几岁了呢?个子比周围的孩子果然要高,不过,稍稍有点圆嘟嘟的,很可爱。噢,原来是开运动会呢。真了不起,是不是得了一等奖。

久乃,那边的纸巾,帮我拿一下。

什么?你也要一张,你也会为别人的事情流眼泪呀。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草率的建议。估计千佳是想到了自己无法看到女儿将来的样子,如果我能对千佳说些安慰的话就好了。要是知道自己只会强扭着做出变脸一般的奇怪表情,才能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刚才就应该随便讲讲“伦敦屋”的故事就好了。

可是,千佳或许真的看到了有羽的样子。就在话语哽咽之后,她又对着甜甜圈看了一阵。

然后,就小小一口,不,是用牙撕下小小的一片,说了一句“真好吃”。不过,这并不是我给千佳做的最后一个甜甜圈。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吧,我到病房看望,千佳又拜托我做甜甜圈,甚至还说她要出材料费。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心里想,该不会是因为看到了未来才让我做的吧。

——是为了有羽做的。

她这么对我说。有羽被托管在外公外婆家,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千佳。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妈妈越来越瘦,还是感受到了更深的悲伤,有羽开始不吃饭了。不管家里准备了她多么喜欢的食物,或是带她去餐厅,都无济于事,全家为此头疼死了。

阿萌她们本来也想瞒着千佳,可千佳看到有羽的样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心里很是担心。

然而,千佳说昨天有羽来医院时,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两个甜甜圈。

——八重做的甜甜圈是有魔法的甜甜圈。

千佳说着,非常开心的样子。具体情形我也没有再问,我想并不是因为甜甜圈有多好吃,而是千佳和有羽母女俩把甜甜圈当成望远镜,一起透过甜甜圈看。然后,千佳对有羽说,吃了甜甜圈,你看到的景象就会变成现实哟。或者还说了别的什么,那是她们两个人的世界。

因此,在和千佳告别之后,我就决定再也不做甜甜圈了。祖母也不在了,本来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才做的。

千佳穿着自己亲手做的礼服,启程去天国了。那是一件开满了深红色玫瑰花的连衣裙。虽然几乎被棺木里放着的花掩盖得看不到了,但那条连衣裙穿在睡得一脸安详的千佳身上,非常合适。我想,千佳穿了这么一条华美的连衣裙,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活着的人们不要太过悲伤。

你要自己去加茶吗?那顺便也给我加一点吧。

你建议还是打开泡芙吗?随你便。要不,我也吃一口吧。一直这么焦躁,我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可是,久乃送的礼物,我有权利吃吗?

你问我为什么总是纠结这个权利?是呀,你肯定不记得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能记往的,就只有受伤害的一方。我也知道,记住这样一件事,本身就很让人心塞了。但是,这件事也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忘却的。

由乃!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好歹你也试着回忆一下呀。当初我这么叫你时,是怎么被你?回来的?

你不知道?是吗,好,那我就告诉你。

“横网,你没权利那么叫我。”

我真是烦透了,你那张脸,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修学旅行时我和你分在同一个小组。班级的领袖久乃嫌弃地带上了阴郁的、没朋友的横网,我俩就是这样被分到一个组里的。

那次我们去的是京都和奈良,这你总还记得吧。出发之前还挺郁闷的,可是那天天气很好。不知是不是大家都感到很放松,就连班上那些坏心眼的女孩子对我也比平时要热情。还和我交换零食,拍照的时候也喊我一起。

我很开心,情绪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晚上在房间里大家聊起了生日。那天我带了一种糖果,包装纸上印着占星的内容。大家就纷纷说着自己的星座,处女座、天秤座,气氛很热烈。大家都希望得到自己星座的糖果。于是,我就问:

——由乃酱,你是什么星座?

我并不是以前就想那么叫你,只不过班上同学都是这么叫你,我也一时兴起地那么说了。然而……

——横网,你没权利那么叫我。

是的,这话不是久乃说的,是总在你身边的志保说的。可是,你并没有否定,对吧。任由你的手下说着那么不怀好意的话,而女王陛下就只是微微地笑着。

我慌忙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否说出来了,但大家似乎已经不再关心了。志保就问你,由乃你是什么星座呀?然后你回答说是白羊座。然后,志保从我的糖果袋中抓出一个白羊座的,递给了你。就说了这些,就只有这些……

干净利索地成为闺密姐姐的继任,真是忘恩负义。千佳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开始对她丈夫献殷勤,还在日渐衰瘦的千佳的耳边每天诅咒她,一个劲儿地做甜甜圈,把她的女儿收买了。

要是还有另外一个我,也许就可以泰然自若地在网上这样吐槽了。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改变呢?

千佳刚刚去世时,虽然我是感觉很寂寞,不过,每天一如往常地工作。记着按照千佳教给我的方法,穿适合自己的衣服,也准备积极地继续生活下去。

但是,大概过了一个月吧,惠一联系我说,有羽完全不吃饭了。有羽说想吃八重小姐做的甜甜圈。那时,父女俩已经回到东京,所以我就做了甜甜圈给他们快递送去。尽管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多管闲事,但还做些南瓜饼、春卷什么的,还用蔬菜做了保存时间稍长一些的菜肴一起快递过去。

然后,送到的那天我接到惠一的消息,说有羽吃得很好,非常感谢。有羽也在电话里跟我说多谢款待。那之后,我就定期做好可以冷冻保存的菜肴给他们快递过去。

后来,为了让他们吃上热乎乎的、刚出锅的饭菜,我开始在周末到东京给他们做饭。有羽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烤蛋糕;惠一升迁时,三个人一起围着吃寿喜锅庆祝。

在千佳两周年的忌日结束后,惠一跟我说,让我辞了工作,和他们一起生活。千佳去世两年了,我觉得这时间已经不短了。再者,惠一并不是向我求婚,他只是希望我能住在他们附近,每天作为家政服务员去他家里。所以,可以说我当下就下定了决心。

我并没有背叛千佳。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更好地照顾千佳留下的有羽。我必须让千佳看到那个她透过甜甜圈看到的有羽。

我被这种使命感所驱使。可是,阿萌却并不愿这么认为,她骂我是背叛者,扇了我耳光,跟我绝交。她还说,她们当初应该领养有羽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也在后悔,当初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太失落。我有惠一,我还有有羽。啊,这就是所谓的背叛吧,现在我才琢磨过来。那时我说的感谢也好,使命感也好,都只是在粉饰我对惠一的喜爱之情罢了。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惠一向我求婚了,他要长期外派美国工作……我想他可能是因为担心有羽会成为负担,所以才想和我结婚。可在当时,我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情。

我只是一味地感觉自己很幸福,渐渐地也不太去想千佳了。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识的,我已经想不起她了。这也是一个我心里有愧的证据。

于是,我和有羽,不,我和我的女儿有羽一起,开始二人生活。

喂,久乃,你干吗又把泡芙的盒子放回冰箱里?你别随便开我的冰箱呀。

你说想让我做甜甜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现在既没有材料,还特别费工夫,再说我也没理由要为久乃做那样的事吧。

让我叫你由乃?在这个时间点上?

你真的没注意到志保当时那么说?你说你脑子里总在想着别的事情?比如说呢?

是关于纷争地区难民儿童的问题?是嘛,你们家里以前就很热心于志愿者活动的呀。就是说,你自己在认真地思考着关于世界和平的问题,而眼前的同班同学都在说着无聊的话题,这样你把他们屏蔽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是吗?

某种意义上,这和我的空气耳塞并不一样。

不,是人和人的格局不同。

不过,久乃,你是不是听有羽给你讲了?

权利那事就不再提了。“由乃”,我现在可不想这么喊你。不过,甜甜圈嘛,我会做给你的。

所以,你赶紧让我听听有羽的声音。

让我听听,那孩子跟你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