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川是大海3

白色床单上放着几张素描,冷小兵呆呆地看着,周围站立的人则神情肃穆地看着他。

他回望他们,有的穿着警服,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这些脸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愤怒。这不是一次寻常的辨认,冷小兵想,他们并不只是要他从几张素描里挑出杀人凶手是谁,而是要审判他。是他让凶手从他枪口下逃走了,是他放走了连环杀人犯。他们找不到凶手,便要惩罚帮凶。而他,正是那个帮凶。

“好好认认,是哪个人?指一下……”陈大明语气凝重。

“他带着口罩和帽子,我不确定……”

“眼睛呢?你见过他的眼睛,总不会忘记吧?”

冷小兵看了一会儿,拿起其中一张素描,递给了陈大明。愤怒的人情绪平静了一些,相互点着头,冷小兵的选择正是他们先前确定的嫌疑人。

重案队副大队长高鹏将素描递给旁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任务:“把素描和体貌特征加到悬赏公告上,嫌疑人穿一身黑色工装,胸前口袋上写着家电维修四个字,红色印刷体,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偏瘦,体重在六十公斤左右,右手为惯用手,有明显的烧烫伤特征,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包内可能放着注射器,匕首等作案工具,上面沾有受害人的血迹。把协查通报尽快下发到各派出所,让他们在社区和街道展开排查,其余的人以案发现场为中心,两两一组展开走访,范围先划定在两公里,查不出来就扩大,五公里,十公里,二十公里,重点询问路边摆摊做生意的人,看有没有见过凶手,还有公交车司机,凶手有可能是乘坐公共交通出入的现场。”

布置完,高鹏扭头看着冷小兵,冷冰冰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冷小兵摇了摇头,随即想起了那个闹钟,抬头看着师父:“还有一个闹钟,血泊中**的地面放着一个闹钟,在倒计时,您说的没错,他在逼着死者看倒计时的闹钟。”

高鹏把自己的记录本递过来,让冷小兵画。凭着记忆,他努力地描摹着闹钟的每一个细节,机械闹钟,机身为铁皮材质,表盘是玻璃,通体金黄色,油漆剥落痕迹明显,提梁和闹铃都散发出柔和的银光,大概是长时间摩挲形成的效果,闹钟底座平整,紧贴地面,底部面积和师父推测的差不多,10乘20厘米。冷小兵把画好的图案递了过去。

高鹏扯下画有闹钟的一页,跟凶手素描一起递给旁边的人,布置了新的排查任务。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离开了病房。屋内只剩下高鹏、陈大明和冷小兵三人。

气氛有些冰冷,高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冷小兵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责备。

陈大明过去拍了拍高鹏:“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

“行,”高鹏低声问了陈大明一句:“师父,那,什么时候通知岚哥的家人……”

“我去通知吧,你们都做好各自的工作就行了。”

高鹏离开了病房,陈大明坐到了冷小兵身边,看着他。冷小兵的头上和胸口裹着雪白色的绷带,犹如刚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岚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通知他的家人,”冷小兵不安地问道。

陈大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李岚牺牲了。”

死了吗?冷小兵不太确定牺牲和死亡之间的关系,他努力不想让两个词语之间画上等号。在装订卷宗的一年里,他经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死亡,溺毙,坠楼,电击,锐器,钝器,勒死,猝死,休克性死亡,失血过多死亡,机械性窒息死亡,意外,谋杀……关于死亡的分类无穷无尽。他常常自嘲自己是一个“死亡分拣员”,尽职地,一丝不苟地,区分着死亡和死亡之间的不同,为那些不再会呼吸,不再有任何感受的躯体,贴上不同的标签,分发寄送给不同的受害人家属。

您好,您的丈夫死于谋杀,请您签收一下这封邮件。

您好,您的父母意外身亡,请节哀顺变。

他想象着人们签收邮件时候的神情,悲痛凝固在脸上,呈现出一种古希腊雕塑般肃穆的美感。而牺牲,则是一个全新的分类,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既不知道将他归入什么类别,也不知道该如何包装,更不知道该将邮件寄往何处。他无法想象收件人看到邮件时候的神情。

“怎么会牺牲?”他试着问了个问题,干涸的声音异常失真。

“凶手离开现场的时候,碰到了李岚,在一二楼楼梯的拐角处,那地方堆了很多建筑垃圾,他们发生了打斗,李岚本来想抓住他,但凶手抓了一把石灰扔了过去,石灰迷住了他的眼睛,凶手用一条长长的锋利的瓷砖碎片,刺破了他的颈动脉。”

如果他开了那一枪,没有让凶手逃走,李岚就不会遇害。他才是凶手。

现在他知道该如何写这封邮件了,他应该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他的软弱才酿成了悲剧,他应该去法院申请一份判决书,判处死刑的判决书,附在邮件后面,让李岚的家人,不,是警队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凶手,是他害死了李岚,他想以死谢罪。

“不怪你,谁也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师父安慰他:“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要自责了,以后日子还长,我们会把凶手抓住的。”

冷小兵没有回答,陈大明也没有说话,二人沉默了几分钟,陈大明起身离开了病房。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默默地发着呆。时间静止了很久,他才是凶手的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的心脏快速跳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才是杀人犯,他必须现在就去认罪,求他们判处他死刑。

他抓过放在一旁的手提包,打算返回警队如实交代一切,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拉开了手提包。枪还在手提包里躺着,沾着一些暗红干涸的血迹。他伸手抠了抠那血迹,已经凝固,被扣掉的凝血如一小片脱落的红色油漆。

护士从外面进来,给了他一些药,嘱咐他不要剧烈运动,他有轻微的脑震**,刚刚发生的事情可能会记不清,不要勉强自己去回忆,一切都要顺其自然,等恢复了,自然而然就能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白色药片和红色胶囊,没有说话。护士离开之后,他再次打开了手提包,看着那把枪。

必须现在就去认罪,承认是他没有勇气开枪,放走了凶手,承认他是个有罪之人。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脑子一阵剧烈的疼痛,一些遗漏的细节如同钢针刺入了混沌一片的记忆之中。他一把抓过托盘上的药片,干咽下去。药片很快发挥了作用,他昏昏欲睡。

他平躺在**,仰望着天花板,任由自己的罪恶感在混沌之中飘**着。

渐渐地,一束刺眼的追光,照亮了他的身体,他发现自己赤身**站在了舞台上,他走到哪儿,光就追到哪儿。他想摆脱,却无处可逃。

追光之下,一个小小的影子缩在他的脚边。他低头,看着影子。

影子走到了他的前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变成了影子的影子,肉身和意识正在消失。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他又想起了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警队的人为什么会有嫌疑人的素描?难道除了他和李岚,现场还有别的目击证人吗?如果有,也就意味着现场所发生的的一切都被目击证人看到了,包括他没有开枪这一事实。第二个细节:凶手将他打晕,拿起闹钟,从现场离开之后,他做了一个动作,他利用晕倒之前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将枪放回了包里。他在担心枪被凶手拿走,更是试图隐藏他的软弱。

他是罪人,不仅因为他放走了凶手,更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说谎,隐瞒真相。

他把枪放回手包里,就没有人知道他是持枪进入现场的,事后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就可以告诉他们,他两手空空进来,猝不及防之下,被凶手突然袭击,他连拿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晕了,更别提开枪击毙凶手了。

可是,目击者是否看到了他的举动?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排查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依然毫无进展。白川市街道上,到处都是闪烁的警灯以及穿着制服穿梭的民警。他们拿着带有嫌疑人素描的协查通报,沿路打听着消息,另一批人则在超市,批发市场,商场里走访金色闹钟的线索。消息最终汇总到了高鹏和陈大明的手里。闹钟是十年前的旧产品,早已经停产,而且生产厂家早已破产倒闭了;排查街道的人则带回了很多模糊不清的线索,似乎,大概,可能,好像等字眼频繁出现在被走访人的笔录中。

陈大明坐在警车里,看着茫无头绪的线索,一筹莫展。

高鹏还在沿街询问,路过的初中生看到悬赏公告,好奇地聚集在了一起。

“杀人犯吗?警察叔叔,杀了几个人?是连环杀手?我们同学都在讨论说白川出了一个连环杀手,是建市以来第一个,好厉害啊!听说这个人只杀穿红裙子的人,对吗?那个人真的长了一对很长的獠牙吗,就跟动画片里的妖怪一样?”初中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连环杀手不过是书上和电影里的传说,即便是生活中真的出现这种事,他们也只是当成故事来讨论。

高鹏见他们兴奋的样子,不得不过去提醒道:“你们最好赶快回家,路上一定要小心,尽量走人多亮光的地方,平时上下课都要跟同学约好,或者让家长送你们,不要单独出行,走路的时候要留意身后,不要被人尾随了,否则……”

高鹏突然停住,造成一种警告的效果。高中生被吓唬住,不再兴奋,面面相觑起来。

其中一个背粉红色书包的女生显得很困惑:“叔叔,这六个人全都是他杀的吗?”

悬赏公告上附有案情简报,包括刚刚遇害的夏金兰和李岚在内,一共有六名受害人。简报里没有提及具体的作案手法以及闹钟等细节,只罗列了基本情况,所有涉及受害人的信息都进行了脱敏处理,以免给家属带来麻烦。不过,白川毕竟是个不足三十万人的小城市,虽然经过了脱敏处理,人们依旧轻易地通过模糊的信息辨认出了受害人身份,并以燎原之势散播她们所有的隐私。警方大范围下发悬赏公告的目的,一方面是澄清事实,以免更广的以讹传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有效地搜集线索。

高鹏看女初中生有些迟疑,过去问道:“怎么?你见过这个人吗?”

女初中生慌忙摇了摇头,指了指悬赏公告:“这个可以给我一份吗?”

高鹏点了点头:“如果见到他,就打电话报警,下面有刑警队的电话。”

女初中生看着悬赏公告下印着两行数字,一行是重案队的值班电话,另一个则是“陈警官”的手机号。陈警官也就是陈大明。女初中生像收藏礼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叠好悬赏公告,装入书包,跑到站台,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陈大明从车上下来,用力晃着他那台破旧的银灰色诺基亚8250。

蓝色背光在夜空里,像一块耀眼的蓝宝石:“有线索了……”

陈大明兴奋地喊了一声,高鹏跑过去上车,车子飞快地驶离。

二十分钟后,陈大明和高鹏来到了公交车站,空旷的院落里停着一辆300路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正在旁边站着,接受先前赶来的派出所民警的问话。看到陈大明和高鹏,派出所的人招了招手。

“陈队,鹏哥,”派出所民警指了指300路公交车:“在上面……”

陈大明和高鹏从后门上了公交车,现场已经有两名技术警员在忙碌。一个是法医队的主检法医老顾,举着台单反相机在拍照,另一个是年轻的痕检员,在一旁打着强光手电照明。法医老顾平时除了验尸,还肩负着出现场拍照的任务。那时的警力分配不像现在这般细致,一人身兼多职是常态,尤其是重案队这种破案压力巨大,任务繁重,人手长期短缺的单位,更是一个人当一支队伍在用。

看到二人上来,法医老顾和痕检员主动让开了一块地方。

陈大明和高鹏蹲在地上,看到双人座位的旁边放着一个黑色帆布包。

“包原来放在座位下,售票员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的,”老顾指了指双人座位,一边抽出两双橡胶手套,递了过去。

陈大明和高鹏戴上手套,打开没有拉上拉链的包。痕检员用强光手电照亮,二人看到帆布包里放着一件黑色外套,两个黑色塑料袋,以及一双白线手套,黑色外套上印着“家电维修”四个红字,白线手套则被浸染成了红色。包的内侧也被红色所浸染,虽然不太明显,但经验丰富的警察依旧可以一眼作出判断,那是陈旧的血迹。

高鹏起身看了看印在玻璃上的公交车路线图,印刷厂家属院,开拓广场,白川市中学等二三十个站点依次列在一条环形路线上,这条环线是白川最早也最长的公交线,几乎涵盖了主城区内的主要地点,凶手若是乘坐环线来去,调查难度势必增加不少。

“看样子,凶手从现场出来就脱掉了外套和手套,换装之后上了300路公交车。”

“难怪没有人见过他,”陈大明看着黑包,眼前浮现出凶手混在人群中上了公交车的画面。他摘掉手套,脱去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衣,混入公交车站拥挤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落到了大海里,一片树叶飘落在树林里。没有人会在意身边的普通人,人们对庸碌的生活感到厌倦,甚至因为无法容忍平凡而失去对生活的耐心。他曾经在一些**犯罪的人身上见过这种奇怪的情绪,仿佛犯罪不是惩罚,而是生活脱轨所带来的一场奇遇。而他们的对手却截然相反,他甘于平凡,隐于普通,即便是擦肩而过,你也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

“我现在就安排人排查公交车的每一站,也许他就住在站点附近。”

如何能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一个面目模糊的普通人?陈大明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排查将会一无所获的结局,但还是打起精神,点头同意了高鹏的想法。

“老顾,你们把这些证物都送到省厅化验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细胞……”

“细胞,你说的是DNA吧?”老顾纠正道,2001年的时候,DNA技术刚刚才开始兴起,成本昂贵,只有省厅实验室和国家级的证鉴定中心才有条件做DNA化验。

“听说那玩意儿特神奇,只要验一验就能看到凶手长什么样子……”

“做梦呢,DNA化验跟指纹一样,虽然独一无二,但也还原不出人的长相,再说了,上面能不能提到凶手的DNA还不一定呢。”

“要有信心,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抓手,”高鹏依旧保持乐观。

陈大明没再说话,独自走下了公交车,朝外面走去。

高鹏和老顾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被空旷黑暗的停车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