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师也有热血轻狂的少年时代

【明礼中学八卦研究所】

“真的假的?江晨舟居然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江晨舟?是那个江晨舟吗?” “你还认识几个江晨舟?”

“确切地说没有毕业,他在高考前就退学了,根本没有拿到毕业证。”

“但还是在我们学校念的高中吧?那还是算校友吧?”

“妈呀,我居然跟江晨舟是校友!谁都别拦着我,我要出去炫耀一会儿!”

1

也只有犯错的时候,大家才能明白好学生与坏学生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清晨的升旗仪式上,黎颂歌不卑不亢地念着检讨书:“我因为自己的成见扰乱了校园秩序,打搅了初二(3)班和初二(4)班的学习生活,我在此郑重道歉,并甘愿受罚。偏见在我们的社会之中往往不被人注意,却有着致命的杀伤力,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我本该带领大家消除偏见,却被狂妄和自私蒙蔽了双眼,《道德经》提倡做人应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伴随着一片“啧啧”的感叹声,黎颂歌结束了她的检讨,虽然并没有 达到一般要求的八百字,大家却还是被这样一份文采斐然的检讨书震撼了,好像第一次见识到了,检讨书还能这样写。

也许是因为在前方的人是黎颂歌,也许是因为这份检讨书太过漂亮, 以至于她一念完就有人鼓起掌来,鼓到了一半那些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受罚,于是又忍不住笑了。

赖文昌上台宣读着对黎颂歌的惩罚,警告处分一次,解除学生会的职务,并剥夺“优秀学生代表”的称呼。

黎颂歌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颇有种英雄就义般的架势。

何萌在人群中遥遥地望着,忽然觉得,有些人的确是天生骄傲,无论怎样的挫败都无法击垮他们,高贵依然在,光芒也依然在,抢都抢不走。

相比之下姚绪然就没有那么坚持了,自从被何萌他们听到了他跟楚蓝之间的对话后,每次上课他的目光都会分别在三个人的脸上缓缓划过,才不尴不尬地开始讲课。

何萌知道黄新恒是依然爱戴姚绪然的,搞不好比以往还要喜欢,毕竟江晨舟是他的偶像,但顺顺就说不准了。

知道姚绪然撒谎之后,她再也没有跟姚绪然开过玩笑,总是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像是在等待一个解释一般。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觉察到了顺顺的异样,许云夕等几个女生天天围着黄新恒打听。

黄新恒不肯松口,她们就又缠上了何萌,何萌推说不知道,几个女生将信将疑,却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五个人:何萌,黄新恒,顺顺,叶贺,以及黎颂歌,他们并没有约定什么,都不约而同地守住了这个秘密,这个几乎能摧垮姚绪然的秘密:他为学生们骄傲的曾经,居然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那是几个月前的新闻了,被誉为活体言情小说男主角的江晨舟因空难去世,年仅二十六岁。

江晨舟是国内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成功研发无人驾驶汽车的公司的总裁,他的履历漂亮得不像是真的:十五岁开始炒股,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因不满应试教育,在高考前夕辍学,独自在家创业;十九岁的时候注册了个人公司,二十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几百万美元的投资;二十三岁的时候他的公司上市,二十五岁身家数十亿……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俊美的容颜,那张堪比明星的面孔曾一度刷爆了整个互联网,事实上他也并不介意时常出现在娱乐新闻里,客串过好几部电影。跟老一辈的成功人士不同,他高调、张扬、自信,总是在网上与人互动,当别人开玩笑说他是霸道总裁的时候,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像我这么完美的暖男还是比较适合当女主角眼瞎了看不见的男二号……”

叶贺津津有味地看着手机说:“姚老师倒是真的跟他有点儿像。”

何萌抬头看了叶贺一眼,发生这件事之后,也就只有他跟黎颂歌始终从容淡定,黎颂歌是不在乎,叶贺则完全是看热闹一般的心态,何萌忍不住问:“你不喜欢姚绪然吗?”

“也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那么喜欢。”叶贺收起手机道,“我毕竟是男生,根本不懂你们女生在疯狂什么。”

“除了帅之外,他还有很多别的优点呀!” “你是指学历吗?这个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挺蹊跷的,我跟盛如思讨论过他到底为什么跑来当老师,按理说以他的能力做什么都行,如若报效母校也有更好的办法,没必要亲力亲为。”

“那盛如思怎么说呢?” “他那个人的思维方式跟我们不一样,觉得当老师也挺好的,工作轻松,假期多,还能看美女……”讲到这里叶贺笑了,道,“你肯定想不到 盛如思也喜欢看美女吧?”

的确想不到,事实上,何萌从来就没有想过优等生会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普通人,在她心目中,优等生都是怪物,但事实证明他们只是介于怪物和普通人之间。

比如黎颂歌,在得知姚绪然假冒曾经反对过校方的那个“不知名校友”之后,第一个反应不是质疑他为什么要撒谎,而是先检讨。她说: “本来我针对他只是为了给楚蓝报仇而已,现在楚蓝跟我说害她考试失利的人不是姚绪然,我还得给姚绪然道个歉才行。”

那是两天前,何萌实在忍不住去找黎颂歌聊起这件事,自从被处分之后,黎颂歌在学校里的地位也有些微妙了,但她一点儿都不在乎,依旧旁若无人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何萌忍不住问:“姚老师没跟楚蓝解释过原因吗?”

“不知道,我没问,不过我觉得他肯定有他的原因吧。”黎颂歌朝教 师楼的方向望了望,才说,“我一开始就说你们不应该神化他,现在好了,知道什么叫登高跌重了吧?”

她倒并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很认真地在跟何萌讲道理,何萌知道在她那里是打探不到原因了,只好作罢。

叶贺却纳闷起来:“你这么好奇,干吗不自己去问他?” “我不敢……”何萌嗫嚅道。

叶贺呆了一秒,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伸手点了点何萌的脑门道: “你呀!”

电梯门打开,到家了,何萌脸红红地走出来,叶贺在后面大叫:“你不敢问就拜托黄新恒去问啊!”

2

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冒充别人呢?

何萌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当然如果有人提出让她跟黎颂歌互换身份的话,她肯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姚绪然……即便是没有江晨舟那么华丽,他也依然是个毫不逊色的人啊。

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何萌接起才发现是黄新恒,他说:“能不能下楼聊聊天?”

“我?”何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就是你。”

何萌惊讶地挂掉电话,才匆匆照了照镜子,穿了件外套冲着厨房喊: “妈,我下楼一趟!”

“下楼干什么?” “有同学来借笔记。”何萌想也不想就撒了谎,等电梯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撒谎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第一次撒谎是什么时候呢?上小学前,还是小学后?但她肯定就是在那前后,有一次爸爸训练她独自去买东西,便利店的店员找错了钱,何萌却不敢回去要,只好谎称弄丢了,爸爸不太明白为什么短短二十米路都能丢钱,拉着她回去找,这时候便利店的员工追了出来……她的父母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懂。长大之后何萌才发现自己懦弱到了极点,宁可被人责骂,也不想跟人打交道,有一个时髦的词汇叫作社交恐惧症,知道那个词汇之后, 何萌才找到了一点点安慰,哪怕知道本身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就好比看到黄新恒的时候,她下意识就低下了头,双手握在一起,惶恐地走过去问:“你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黄新恒抬头看了看电梯大堂道,“你们小区还挺气派的嘛!”

何萌不知道该怎么答复,走出大堂后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和游乐场,可是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何萌都没有在里面玩过。

黄新恒倒是自然而然地就朝那里走过去,夜晚的小公寓无比的热闹, 许多邻居正带着孩子在游乐场里玩,何萌很怕那些邻居会添油加醋地把这个晚上和黄新恒在一起的事跟妈妈说了,但又在心里骂自己:哪有什么事儿啊?

她就这样纠结万分地跟在黄新恒后面,黄新恒则像是在自己家似的闲庭信步,问:“你怎么样?姚老师今天问起你来着。”

“我?问我什么?” “就是问你好不好而已,他好像挺在意你的。”黄新恒吸了吸鼻子,身上还穿着夏季校服,似乎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何萌在口袋里翻出纸巾递给他问:“他跟你说了为什么要冒充江晨舟了吗?”

“没说,不过我也没问,男人嘛,吹吹牛挺正常的,虽然被识破了比较尴尬,不过我倒是无所谓,你们女生可就难说了,男神人设坍塌,是不是很失望啊?”

“我没有。”何萌拘谨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

黄新恒意外地看她一眼,然后才说:“那就好,姚绪然担心你们受影响,反正顺顺是失望到了极点,她跟姚绪然以前关系很好的,现在却连话都不肯跟他说,也不让我说,可是我好歹是物理课代表啊,怎么能不跟他说话呢?唉……她好像挺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尤其是许云夕,如果告诉了许云夕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可是如果不说她又憋得难受……”

何萌静静地听着,很想打断他,告诉他她其实根本搞不清那几个女生的关系,除了顺顺她还算了解之外,剩下的几个都不熟。

虽然没有人刻意地排斥过她,她却好像从来都不属于“初二(3)班的 女生”这个圈子,她是个局外人,一直是,永远是。

而黄新恒讲到一半的时候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话题戛然而止,沉默令人尴尬。何萌心里明白,其实黄新恒自己也苦闷,只是想找人随便聊聊而已,只可惜他找错了人。

幸好一阵冷风吹过,黄新恒再次打了个喷嚏说:“反正你没事就好, 我走了,你上去吧。”

他斜斜歪歪地朝小区大门走去,何萌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黄新恒问:“对了,当初不是你先打听到姚绪然是公然反抗的那个学生的吗?怎么会弄错呢?”

黄新恒自嘲地笑了笑才说:“别提了,我去问高中部的老师姚绪然是什么来头,那个化学老师其实没印象,我说成绩很好的那个,他才说是有那么一个成绩很好的男生,人很聪明,但不爱学习,还公然违反了校规惹出一大堆麻烦……当年明礼中学成绩好的学生可不多,他搞错了也正常, 现在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江晨舟,但当时我连江晨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都不知道……是我自己代入进去的,最早放出这个消息的人也是我……”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是明礼的学生呢?” “谁会打听成功人士的中学在哪所学校念的啊?再说了,他也没正式毕业,在高考前就辍学了。”

他垂着头,一只手不知不觉就握住了小花园旁边的围栏,何萌知道, 那是焦虑和自责的表现,她忍不住道:“可是他承认了,当你问是不是他的时候他承认了。”

“那种时候谁都会承认的,毕竟那件事比什么名校毕业拉风多了, 那个‘不知名校友’一直是大家心里的无名英雄,换作是我我也会冒认的。”

黄新恒转身,背对着何萌摆了摆手,说,“你们女生是不会明白的。”

他松松垮垮地往前走着,望着他的背影,何萌忽然觉得,其实黄新恒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不羁,其实他还是有认真的时候的,虽然可能那样的时候并不多。

3

江晨舟是在一架小型飞机上出事的,是那种观光用的私人飞机,当时他人在美国,开完一个会议之后顺道去某个荒无人烟的景区参观,结果飞机失控了,坠毁在一个峡谷里面。

消息传出来之后全球都为之痛惜,据说江晨舟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 他曾经放出豪言十年之内就能让国内的人开上无人驾驶汽车,很多人还觉得他自负,如今他去世了,这些豪言壮语就跟着散了。

何萌在网上查看着江晨舟的照片和视频,再次确认了姚绪然在冒充的人果然是江晨舟。

他们两个的眉眼其实很像,只不过姚绪然更温柔一些,江晨舟则更自信一些。

江晨舟走路的时候几乎是带着风的,身后跟着公司的员工,的的确确很像小说里的霸道总裁。

姚绪然连穿衣风格都在模仿他,真丝的西装,扣子永远不会扣上,细细的鳄鱼皮腰带……可是,为什么要冒充一个这么张扬的人呢?姚绪然的同学们如今才三十岁不到,正是活跃在互联网上的时候,这样的谎言很容易就会被人揭穿吧?即便是那些同学不知道,当年的老师不是也还有几位在明礼中学吗?

说到这里何萌又忽然想起,钟校长知不知道姚绪然在撒谎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钟校长是很偏爱姚绪然的,曾经何萌以为那是因为姚绪然学历高的缘故,现在却又不太确定了。

还有一点,江晨舟做的是汽车研发,姚绪然也跟一些跑车厂商合作; 江晨舟出事的地点是在美国,姚绪然在美国念书;江晨舟去世之后,姚绪然就回到了明礼中学……不会这么巧吧?

就在何萌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张照片忽然进入她的视线,是江晨舟参加某个新闻发布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衫,看似平常,袖口却绣着几只小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件衣服。

何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在超市遇到姚绪然那次,他穿着的就是这件衣服。呆了一秒之后她点开网页,发布这张照片的是一个时装专栏,照片底下标注着江晨舟穿着的衣服品牌,是一个奢侈品的牌子,却是几年前的款式。

如今还能买到几年前的衣服吗?还是说,他们两个恰好买了同一件衣服?

她心里蓦地一动,抓起外套走出房间,妈妈却刚好把晚饭端上桌,一看到何萌的装束就问:“你去哪里?”

“去同学家。” “这么晚了去干什么?好好坐下来吃饭!一天到晚就想着玩,都大半夜了你还想去谁家?”

何萌原本想回答是“黎颂歌家”,一听到这话忽然又生气起来,道: “才八点,怎么就大半夜了?我最近又不是没有好好学习,我成绩都进步了你没看到吗?”

“才这么点分数算什么?只不过一次考试,一门科目好了而已,其他的科目呢?而且我都听说了,这次考试你们班同学都考得不太好,我看你也就是运气比较好罢了,能证明什么呢?”

妈妈连看也不看何萌,耐心地摆着碗筷。

饭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客厅,何萌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只是盯着妈妈劳碌而匆忙的身影。她已经四十岁了,何萌想。超市的仓库工作并不轻松,何萌曾经去那个仓库参观过,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妈妈要一一记录每一次入货和出货的情况,然后还要盘点每种商品的数目,再打电话去订货。那间仓库不算大,却很乱,好多时候不得不弯着腰查看底层货架到底放着什么,久而久之她就直不起腰了。

爸爸也一样,在家具公司也常要做体力活,两个人无论住着怎样的房子,穿着怎样的衣服,看起来都更像蓝领而不是白领。何萌脑海里闪过“劳动人民”这个词汇。

她深深地体谅着他们,深深地尊重着他们,可是每一次,他们总是有办法把她对他们的爱意击碎,何萌心里很清楚,在他们眼里自己什么都不是,根本不值得骄傲,也不值得尊重。

让她痛苦的是那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哪怕将来她可能变成很优秀的学生了,他们也还是会怀疑她的……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她已经成熟了,已经在进步了。

想到这里,何萌又垂下了头,转身回到房间里。妈妈在外面大叫着: “你干什么?不是让你吃饭了吗?”

“我不想吃!”何萌大叫,眼泪再次流落下来。

4

再次见到楚蓝已经是周末了。

何萌要上补习班,就跟楚蓝约在了西湖公园。她问黎颂歌要楚蓝的电话时,黎颂歌还好奇她要干什么,何萌解释是跟姚绪然相关,黎颂歌一下子就明白了,把楚蓝的电话发给了何萌。

没想到的是,楚蓝一听到何萌的声音就答应见面了,她说:“你是想问姚绪然的事吧?我刚好也想跟你们解释一下,你能把那天的几个孩子都叫过来吗?”

“我试试。”何萌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黄新恒和顺顺说,只好拜托了叶贺,然而到了那一天,顺顺却没有出现,黄新恒解释说:“她不想听。”

“你就不知道哄哄她吗?”叶贺打趣道,黄新恒立即跳起来大叫: “去你的!”

几个人站在西湖公园门口等着楚蓝,叶贺比黄新恒高,黄新恒又比何萌高,三个人的影子就像音符一样依次排列着。何萌身上还背着沉重的书包,叶贺伸手道:“我帮你拿吧。”

“不用了。”何萌有些拘谨,她还是第一次单独跟两个男生在一起, 在周末,就像小说里那些一起出来玩的学生一样。明明是很常见的场景, 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总是有点儿奇怪。

初秋的天空是湛蓝的,楚蓝隔着马路跟他们挥手,她穿着浅绿色的针织开衫和羊毛格子裙,显得很知性。

像这样的一个姐姐在做家教的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何萌忍不住想, 如果她也有一个这样的家教就好了。

可是她请不起,家教的费用是一个小时两三百元,补习班却只要一两百元,她父母没有更多的钱去支持她了。

她一直以为做家教是很赚钱的,现在才知道也不尽然,想到黎颂歌的眼泪,她忽然有些伤感,成年之后的生活,一定很难吧?

楚蓝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笑吟吟地问:“西湖公园那家咖啡馆还在吗?”

“懒猫吗?已经开了这么多年了啊?”黄新恒问。

“是啊,当年就很红呢!”楚蓝爽朗地说,“我请你们去吃东西好了!”

即便是在周末,懒猫咖啡馆的客人也全都是明礼中学的学生,楚蓝似乎有些恍惚,走进去之后呆滞了一会儿才找了个位置坐下。

黄新恒在咖啡馆里遇到了熟人,就跑过去聊了几句,楚蓝端详着何萌跟叶贺的脸,感慨似的说:“年轻真好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她转过头望向明礼中学所在的方向,从懒猫咖啡馆望过去,只能看到高中部的楼层,楚蓝解释说:“当年明礼中学没这么大,只有高中部,就是现在那幢楼,那时候正门也不在现在的位置,所以那天我找了半天的大门。”

“你跟江晨舟和姚绪然是同班?”叶贺问。 “是啊,那个时候姚绪然可跟现在的姚老师不一样,不爱说话,也很低调,虽然很帅气,却不怎么讨女孩子喜欢,大家当时喜欢的人是江晨舟,他那个人……”说到这里,楚蓝忽然柔情地一笑,道,“他很调皮, 总是惹乱子,学校的老师很为他头痛,可是他很聪明,大家也拿他没办法,当时的年级第一总是被他跟姚绪然轮流占据,还要看江晨舟是不是心情好,他想考第一的时候姚绪然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姚绪然也挺辛苦,一直想超越江晨舟,却根本不是对手。”

何萌和叶贺目瞪口呆地看着楚蓝,不敢相信她在说的是那个春风得意的姚绪然,可是何萌忽然想起姚绪然的毕业照,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她忍不住问:“他们两个关系是不是很好?”

楚蓝侧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也不能说很好,但也不能说不好,非要说的话,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那种惺惺相惜吧,不过呢……”

“什么?” “他们两个好像喜欢同一个女生哦!”楚蓝俏皮地眨了眨眼,何萌和叶贺顿时都呆住了,她忽然想到姚绪然说过的那句话:“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倒数第一啊。”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震动着,像鼓声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逼近, 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她回忆起姚绪然高中时期的面孔,短短的头发,细框的眼镜,不那么自信的、内敛的神情,一个孤单中带着一点儿压抑的少年。

她想象他站在走廊上远远地望着那个倒数第一的女孩子哭泣的场景, 想象着站在那个女孩子身边的江晨舟,想象着那些在小说里才会看到的唯美而婉转的故事,想象着当江晨舟为了那个女生揭竿而起的时候,姚绪然会是什么心情。

然后忽然间她就懂他了,明白当黄新恒问起他是不是那个人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点头了。

是因为爱吧,也或者是因为遗憾,那些他没有为她做过的事,他渴望在梦里为她做一次,仿佛只有这样,那些逝去的时光才会重新回来,那些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那句压抑在心底的喜欢,那来不及伸出就已经收回的手,那大概是一个男生,最温柔的眷恋。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就好了。

何萌忍不住闭上眼睛想,如果那个时候他能主动走过去,说出那句话就好了。

“她成绩不是很差吗?肯定考不上大学,我当时都想好了,不管她去哪里我都跟着去就是了,别的都无所谓……”

应该直接告诉她的啊。何萌想,她一定会明白的,一定会的。 “你们姚老师,其实也挺可怜的。”说到这里,楚蓝低了低头,道,“我太理解他了,你们根本不明白跟江晨舟在同一所学校到底有多苦。” 一团很厚的云从远处逼近,天忽然就阴了,一声雷鸣过后,雨滴骤然落下来。

5

时光退回到八年前,如果姚绪然知道将来自己也会变成那么浮夸的人的话,一定不会容忍自己高中三年那么苦涩地度过,一定也不会明白,只要能勇敢一点儿,他将拥有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那个时候的姚绪然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好学生罢了,而江晨舟是另外一种人,他就像太阳一样总是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无论他做什么,走到哪里,所有的人都会围绕着他打转。

在太阳的旁边,即便是月亮也会黯然失色,就更不用提姚绪然当时连月亮都不是,只是一颗小小的、孤单的星球。

他迄今还记得当他穿过校园,看到围绕在江晨舟身边的男男女女时, 内心有多么厌弃。

那不是嫉妒,也不是恨,只是一种纯纯粹粹的焦躁,想打人。如果早知道升入高中之后他会遇到江晨舟,他宁可去复读。其实以他当时的能力和家境来说,想转学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因为那个女生,他思索了再三,还是忍下来了。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当然了,也只有漂亮的女孩子值得青春期里的男生那么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去做点儿什么。

但除了漂亮之外,那个女生还有一颗非常柔软的心,她不聪明,也不叛逆,甚至性格上都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别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她却出奇地善良,资助了几个乡村的小孩子,有空还会去敬老院陪孤寡老人聊天。

那种善良跟后来那些作秀式的善良不一样,她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伪善与真善、公益和虚荣、优越感与成就感之类的东西,纯粹只是因为别人说那是好的,她就会去做,某种程度上来说,简直傻得冒泡。可是他非常敬佩她,能那么心无旁骛地做着那些琐碎而无意义的事。

有一件事是需要澄清的,那就是当初想要破坏校园秩序的人是姚绪然,而不是江晨舟,只不过姚绪然就像那种标准的优等生一样,在做这件事之前,老老实实地把全部计划都写了出来,然后那些计划就被江晨舟看到了,看完之后他笑了半天,对姚绪然说:“这种事情还是由我这种人来做吧,你这种乖孩子还是等着看戏比较好。”

他最讨厌江晨舟叫他乖孩子了,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一个乖孩子。

当江晨舟一个一个去执行他的计划,并被众人称为英雄的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不甘心地望着这一切,然后想,其实就算把那样的机会给他, 他也做不到的,他受过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给别人添乱,哪怕他不喜欢。

随着计划越演越烈,那个女生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停驻在了江晨舟身上,罢课前的一天,他终于看到他们在操场的角落里小声地说着话,那一刻,他知道,他永远地输了。

那之后他们双双离开,江晨舟决定退学,那个女生则彻底没了踪迹,高考临近,姚绪然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等那场仗打完了,他的青春期也结束了。

来拍毕业照的那天他曾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可是她没有来。镜头对准他落寞的脸,就这样定格,“咔嚓”一声,故事也跟着完结了。

就像所有的青春故事一样,有误会,有遗憾,有不甘,可是最后席卷他们的,永远是深深的无力感。

没有人能改变时间,让已经发生的故事停留在最初的位置。如果没有写下那个计划就好了。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一定是因为时光的缘故,这些情节才变得那么厚重,下午一点的懒猫咖啡馆,店里空了一大半,雨滴有气无力地落在陈旧的木桌上,楚蓝抚摸着桌子上那些凹凸不平的裂缝道:“其实我很理解姚绪然冒充江晨舟这件事,只有跟江晨舟一起生活过的人才会明白,在他周围活着压力有多大, 那时候我是年级前十——倒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当年明礼中学的前十名放到市里可能连前一百名都排不上,但终究还是个荣誉,你们能明白吗?我当时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超过排在我前面的那些人,然后再去跟姚绪然竞争,可是江晨舟却时不时就把姚绪然比下去了。他对年级第一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喜欢在我们以为自己进步的时候打击我们一下,像针一样扎着我们的神经……”

大概是回忆到了那个时候,楚蓝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镇静了好大一会儿才重新睁开。

何萌跟叶贺对望了一眼,把故事代入到了黎颂歌和盛如思身上,但很快他们就都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黎颂歌虽然也给过别人压力,那却是一种很稳定的、良性的竞争压力。

何萌忽然想到黎颂歌说过的话,忍不住问:“后来你是怎么失败的呢?真的是因为江晨舟影响到了你吗?”

“一半一半吧,我刚才说了,在当年的明礼中学成绩再好放到了市里也排不上号,本来我就没指望高考成绩会特别好,只是在尽力一搏,那次大测我筹备了很久,觉得能进入年级前五,谁知道根本没考……”

“因为罢课?”黄新恒问。

楚蓝笑了,道:“你们连这个都知道了啊?” “我问过谢正德了,一开始问的是化学老师许老师,谁知道他记性那么差。”

“谢老师?”楚蓝的眼睛亮了,问,“他还在明礼中学?” “没有,退休了,不过他家就在附近,时不时还来明礼中学晃晃。” “那个人是谁?”叶贺问。 “他们当年的班主任。”黄新恒道,“就是去年退休的那位老师,长得像葛优的那个老头儿!”

楚蓝大笑起来,道:“他当年的外号就叫葛优,我一直觉得我们语文成绩不好都是因为他的长相的缘故,因为对着那张脸实在没法听课。跟你们说,姚绪然当年语文成绩很差的,作文总写不好,都高三了还总是写‘天空上白云朵朵’之类的句子呢,都快被我们笑死了!江晨舟就是这一点比姚绪然强很多,他喜欢看历史书,典故和摘抄信手拈来,而且全都是很冷门的那种,连历史老师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话题到了最后,就以这些逸事收尾了,看得出来楚蓝挺开心的,聊到最后她看了看表道:“你们谁有谢老师的电话?我去看看他。”

黄新恒把号码发给了她,恰好雨也停了,几个少年便识趣地站起来告辞,黄新恒约了别人打篮球,朝学校的方向去了,何萌则和叶贺朝公园外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对叶贺说:“你等我一下。”

她又跑回懒猫咖啡馆,楚蓝依旧坐在座位上发呆,何萌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问:“楚蓝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江晨舟?颂歌跟我说你总是聊起高中时候的事,我觉得你一定是因为喜欢他才不停地提起那些捣乱的事吧? 要不然颂歌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呢?还误会是他害你高考失败!”

楚蓝盯着何萌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那不是喜欢,每个学校里,总少不了那么几个格外出挑的男孩子,因为校园太小,不像在社会上,总是有事情会把精力分散出去,于是那些仰望就被当成了爱慕。可是人也只有长大了才能明白,念书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我之所以提,其实是在怀念学生生涯……”

她凄楚地笑了一下,道:“我爸在我高考前出了车祸,治病花了很多钱,那时候我们全家都指望我能考所好学校,之后可以找份好工作来帮衬家里,我也以为我能的,结果我没有。所以我一生最好的时光就在那一年结束了,你能明白吗?”

何萌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才又说:“可是我觉得你将来会好的,比当初还要好。”

楚蓝笑了,道:“我也这么觉得。”

6

顺顺终究还是把那些事告诉其他人了,黄新恒也把那个下午的事告诉了顺顺,于是一瞬间全校就都知道姚绪然高中时为了一个女生去对抗全校,却被别人抢了风头的事。

学校里顿时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姚绪然浪漫又伟大,一派却觉得他虚伪而做作。意料之中地,许云夕无法接受那个故事,她是容不得瑕疵的人。

于是初二(3)班的物理课突然就变得尴尬了起来,上课时一众女生都质疑地望着姚绪然,姚绪然的那些笑话再也没有人回应了,连回答问题的人都变少了。

他好像过了一阵子就接受这件事了,惨淡地笑了笑,硬着头皮继续讲课。何萌有点儿同情他,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在这些纷纷扰扰中,期中测试来临了,学期过半,各门功课都到了要检验的时候,这次考试非比寻常,因为十一月是明礼中学的校庆,成绩不好的话孟红伟是决不允许大家参加校庆的一系列活动的。

何萌还是像往常一样紧张地备考,唯一的变化是她不再慌乱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质疑自己在学习上的能力了。然后出乎意料的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她一跃进入了年级前三十名,班级第六名。

成绩公布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孟红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才说:“这次进步最大的是何萌同学,请大家为她鼓掌。”

掌声比想象中热烈,因为忽然之间,多了几个真心为她高兴的人。杨景东特意戳了戳她的后背叫道:“厉害了!”

黄新恒也不客气地说:“哇!请客请客!”

何萌羞涩又不知所措地低着头,脸上火辣辣一片,简直比当众出丑还要尴尬。望着成绩单上的那些数字,她的手不知不觉就颤抖了起来,那个下午她都没有听好课,幻想着把分数告诉父母时他们脸上的喜悦。这么多年了,他们总算能够松一口气了吧?

可是也没有。

当她在饭桌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的时候,爸爸只是象征性地夸了她几句,妈妈则不无骄傲地说:“看吧?我就跟你说上补习班还是有用的吧?你还不相信呢!不过一次考好了也不算什么,次次都考好了才作数呢!”

心就像冬日的湖面一样裂开,她跌至湖水深处,冷得颤抖。凝望了妈妈许久何萌才再次确认了,他们就是不相信她,一次都没有。

一瞬间她就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放下手中的筷子道:“我真讨厌你们,真的。”

父母都不明就里地望着她,她匆匆跑回了房间把门反锁,再一次,委屈地大哭起来。

当初想要来明礼中学教书是他私底下跟钟校长谈的,钟校长还记得他,毕竟他当初一上任就碰到那样的烂摊子,在为那些事故收尾的时候他跟姚绪然这个优等生就这样熟悉了起来。

他信任姚绪然,但他一个人的信任并不足以支撑什么,以赖文昌为首的正统老师一直觉得开了这样的先例不太好,于是姚绪然许诺,争取让初二(3)班和(4)班的物理平均分保持在年级前三。

这也并不算什么过分的承诺,以(3)班和(4)班的能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初二(3)班没有考好,确切地说,是许云夕等一众女生没有考好,于是平均分就被拉低了,落到了第五名。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学校都闹哄哄的,(4)班的几个女生指责许云夕不争气,许云夕则表示她的考试成绩跟别人有什么关系。顺顺的女生团队就这样四分五裂了,她每天都忙着从中调解,渐渐地也累了,干脆撒手不管了,任由大家每天吵吵嚷嚷的。而黄新恒等一众男生则依依不舍地跟着姚绪然继续玩,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何萌有点儿着急,忍不住小声问黄新恒:“你不想想办法挽留一下姚老师吗?”

“挽留什么啊?又不是见不着了。”黄新恒不在乎地说,“本来我就觉得他不应该当老师,他干什么不好啊,跑到这里陪着我们闹,堂堂一个博士,走了才好呢!”

“你怎么能这样!”何萌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黄新恒看了她一眼,顿时皱起眉来,说,“就算你喜欢他,这么留着他也未免太自私了吧?你就不觉得他应该去大公司做更辉煌的事吗?”

何萌答不上来了,她知道,黄新恒说的是对的,以姚绪然的能力,来当一名中学老师的确是屈才了。

可是……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顿时空****的。这一天轮到何萌打扫卫生,她主动申请去打扫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人,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次又一次地望向姚绪然的桌子。他的桌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教案和工作日志就放在角落里,何萌很想打开看一眼,却没有勇气。

拖拖拉拉到了七点,办公室里的人才少了一点儿,何萌鼓足勇气打开他的工作日志,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可是翻了很久,都没有翻到。

就在这时柔老师突然走了进来,看到何萌顿时就呆住了,道:“你怎么还在学校啊?姚老师去你家了。”

何萌愣住了,转过头望着柔老师:“我家?他去我家干什么?”

柔老师一脸欢欣,用无比雀跃的声音说:“是超好的事情哦!你快点儿回去吧!”

那个小小的客厅就这样因为姚绪然的到来而变得明亮起来,为了省电而买的节能灯泡惨白的光线落在他别致的格子西装上面,陈旧的帆布沙发也仿佛因为他放松的坐姿变得舒适起来。

何萌打开门的时候诧异地看到妈妈正倚着爸爸的肩头,见到何萌进来,她顿时捂着嘴转过了脸。

何萌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怯生生地望着姚绪然,姚绪然却温柔地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过来,坐下,老师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何萌回头看了看父母,谁知道爸爸也擦了擦眼角。两个人似乎都哭过了,爸爸声音沙哑地说:“你们姚老师有事情找你,你饿了吗?我去给你盛饭。”

父母一前一后地钻进厨房,何萌顿时紧张了起来,姚绪然却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了一段短短的视频给她。

那似乎是一部悬疑电影的预告片,何萌没太看懂电影是要讲述什么, 却看明白了上面的那些字。

那些标题,片头,导演,主演,上映日期。

那些黑色的,有着独特勾边和棱角的笔画。那些字里行间滴下来的泪珠,或破裂了变成群鸟的姿势,那些带刺的玫瑰、荆棘,那些锋利的剑……

那是她的字。 “好看吗?真不好意思,没有提前给你打招呼,我收到你那本册子之后就扫描并发给我一个做设计的朋友了,我觉得那么好看的字不让别人看到太可惜了,谁知道我那个朋友刚好在帮一个电影公司做策划,就把你的字给导演看了,那个导演很喜欢,做了好几个效果图,现在这个也还是草稿,不过我想先拿给你看看。”

姚绪然的声音忽远忽近,何萌的大脑则彻底停止转动了,她望着电脑屏幕上那些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因背景音乐而变得鬼魅了起来,充满了张力和神秘感。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刺痛感一瞬间席卷了她,让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真的。

真的有人喜欢上了她的字,并且用了她的字。

她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姚绪然,姚绪然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骄傲而愉悦地说:“你知道字体也是有版权的吗?跟小说一样,有一个职业叫作字体设计师,目前国内从事这个职业的人还不多,但国外已经有很多了,你有没有注意过不同的电脑和软件预装的字体都不一样?那些都是专人设计的,而且很贵哟,每卖出一次系统都要给设计师分成才行。当然了,中文的字体设计起来比较复杂,所以相应的字体也不够多, 不过我朋友所在的那家公司很喜欢你的字体,想要买下来,我这次就是来跟你父母商量这件事的。你还未成年嘛,再说中文不像英文,设计完26个字母就完了,你要是答应下来的话,今后可有的忙了,但我也跟我朋友说了,你还是个初中生,到时候你只需要给出一些大致的草稿就行了,他们会找专人进行后期制作。钱不算多,不过也不少,可比我这个老师的工资高多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父母从厨房走出来了,妈妈忽然蹲在了何萌旁边, 抚摸着她的脸哽咽着说:“妈妈对不起你,姚老师跟我们说了你的进步有多大,也跟我们说了你不开心,是妈妈错怪了你……”

她说到一半,再次捂着脸哭了起来,何萌左看右看,却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姚绪然眼含笑意地望了何萌半天,才合上电脑站了起来, 道:“你们慢慢聊吧,我先走了。”

他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时拍了拍爸爸的肩膀,之后又回头望了何萌一眼,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就是在那一刻,何萌的心骤然收紧,眼泪滚落下来,她追出去大叫着:“姚老师,求你不要走……”

她揪着他的衣角,原本只是想拉住他的,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双腿忽然一软就跪了下来,姚绪然呆了一秒后蹲下来扶住她,她就像是秋叶一样簌簌颤抖起来,拉着他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说:“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

一只大手将她按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小声说:“嘘,不要哭,老师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将来我离你有多远,我都会陪着你的。”

8

这么多年。

从上学开始迄今,幼儿园两年,小学六年,中学两年,加起来一共是十年。

在何萌的十四岁生涯里,这十年几乎就是她的全部人生。

一直期盼着,有人能注意到自己,抱住自己,带领她往前走去,无论遇到什么,都可以告诉她不要害怕,安慰她,保护她,支持她。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老师还是父母抑或是同学,她只知道等了那么多年,她都没有遇到那个人。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聪明的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要往哪里去,从来都不知道有什么一技之长,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在人群中发光,能让周围的人发觉她是存在的,她也是一个也会哭泣也会欢笑的人,而不是“大家”之中的那个可以被忽略的存在,不是“同学”之中那 个可以被略去的女生,不是“学生”之中那个连名字都不会被记起的人, 也不是“孩子”这个笼统词汇里的一个小点儿。

她是她,何萌,一个也许没什么特色但一样鲜活的人,一个一样会在成长的岁月里想到孤独这个词汇就痛至骨髓的人,一个也在盼望着什么的少女。

然后就在她以为此生就要这样过下去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她了,他还是一个那么特别的人,没有人会相信他曾那么认真地注视过她,就像没有人相信,一个老师会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考虑那么多。

可是他却做到了,虽然是在离别之前。虽然可能,有点儿晚。

她只是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像她从来没做过的那样,像一个孩子该做的那样,极尽了脆弱与依恋,哪怕一次也好。一次,就好。

办公室小剧场

烦恼的物理课代表

“作业我放在这里了!”黄新恒把一摞笔记本摆在桌上,姚绪然一看 到就头大了,两个班差不多一百个作业本,光批改都要半天。他无奈又疲倦地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才忽然问:“对了,顺顺她们怎么样啦?”

“别提了,好几天都没跟我说过话了!”提到这个话题黄新恒就烦躁起来,不停地抓着头发道,“你也真是的,不跟她解释一下吗?她气得要死,又不知道怎么办。我看那些女孩子啊,就是无聊,多大点儿事啊,你说是不是?”

黄新恒跟姚绪然说话从来都是这个语气,完全不把他当长辈,他总是鬼头鬼脑的,姚绪然倒是很喜欢他,当即就笑道:“这就是你不了解女孩子了,她们有时候很脆弱的。”

“你这个大龄剩男就不要假装懂女生了!”黄新恒不服气地说。姚绪 然顿时咆哮起来:“我大龄?我怎么大龄了?我才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了都没有女朋友!”黄新恒也跟着大叫。

清晨的办公室就这样喧闹起来,正在忙碌的老师和各科课代表都转头望着他们,姚绪然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道:“不跟你说了!”

黄新恒却探头道:“你真的不跟顺顺解释啊?” “我才不管你们呢!”姚绪然气得牙痒痒,他当然知道黄新恒多在意顺顺的情绪,但顺顺的小脾气可不是他们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能搞定的。黄新恒呆了半天,才小声问:“就因为我说你大龄剩男?” “没错!”

“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黄新恒越发烦躁起来,道,“我认错行不行?”

“不行!”姚绪然面无表情。“小心眼!”

“对,我就是小心眼!” “变态!” “这跟变态有什么关系?”

“反正就是变态!”黄新恒丢下这句话就跑了,可是没过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一脸苦闷地拉着姚绪然的胳膊道,“哎呀,姚老师我错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姚绪然在心里大笑,却还是冷着脸说:“不帮。”

黄新恒想了半天,才丢下一句:“活该你单身!”然后气恼地跑开了。 待他走了姚绪然才叹了口气,认真琢磨起去哪里找个女朋友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