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后的以后
1
整个寒假，宋意都是在刻苦复习中度过的。开学后，她的重心要放在艺术课业上，毕竟离参加艺考的日期越来越近了，这个假期大概是唯一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文化课知识的时间段。
知道宋意正在为未来埋头苦读，一向不靠谱的父母倒也第一次表现出了少见的善解人意。他们放任宋意安排自己的时间，给她充分的自由， 不打扰、不干涉，连春节期间少不了的串门拜访都贴心地帮她推掉了。
这成了宋意自读书以来过得最充实也最惬意的一个假期。
柯伊来家里找过她几次，明明是带着各种玩乐计划出现的，但没一会儿便被宋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习势头吓退了。
“宋小意，你是不是不清醒了？”有天下午，柯伊满脸担忧地望着宋意，“先是提出和周密做回陌生人，然后又这么不顾一切地闷头努力，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宋意终于放下笔，从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的习题册中抬起头，她笑了笑：“柯伊，如果我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将来能够继续和周密成为朋友，你会理解我吗？”
“什么？”柯伊表情夸张地反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自己要跟别人绝交，然后又说什么努力成为周密的朋友……那为什么你一开始不牢牢抓住他，非要返回起点，再奋力往前追？”
宋意没再过多解释，只是表情神秘地扬了扬眉。
“我不管你了。”柯伊无奈地摇着头，“你自己在这里闹别扭吧， 我得珍惜可贵的放假时间去做好玩的事情啦！”
最近柯伊迷上了一件特别无聊的事：去市里的各家网红店打卡拍照发给韩烨，只为了让他眼馋，或是博他一句夸赞。
宋意有时会感慨，一直以来，不论周围的反对声音有多少，他们怎么可以一直那么旁若无人，那么明目张胆？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特别羡慕。
第没有一份感情是能够拷贝的，只要找到属于两个人的，舒适的，无压力的相处方式即可。
所以，柯伊不会懂，目前的“陌生人”状态就是最适合她和周密的。但是柯伊那个比喻打得很好，她说她像半路折返到起点的人，在和周密拉开距离后再度奋起直追。
只不过，有一点柯伊说得并不对，她并没有返回起点，她只是走到了离周密稍远的地方，他们隔着人群，偶尔遥遥相望，然后继续埋头奋进。
牺牲剩下的高中时光，也不过是一年半的时间而已，反正，他们还有大把光明的未来等在远方，没什么好可惜的。
就是怀揣着如此笃定积极的态度，宋意飞速度过寒假，飞速度过了新学期的适应期，有条不紊地持续努力着。
期中考试，她一跃成为班级第一，总分高出第二名足足八十分，名次跻身年级前十五。这是在艺术班从未发生过的特例。班主任满面春风， 同学们也顿感扬眉吐气：谁说艺术生就不配拥有好的文化课成绩？
就这样，宋意再一次用自己的优秀抹掉了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成为令人不可小觑的敬重对象。
然而，宋意最满意的并不是通过努力改写别人眼中的自己的形象， 她开心的是，在贴出的成绩榜单上，她和周密的名字左右相邻。
他第五名，她第十五名。
出成绩的那天中午，宋意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捧着英语课本背单词，周密托着托盘从她身边经过，他没有停留，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很棒。”
宋意愣了一下，而后对着他的背影回道：“彼此彼此。”
对高中生而言，大概再没有什么比学习更好的借口了。只要搬出学习，所有人、所有事都甘心为它让道。
宋意利用这个小小的诡计屏退了身边的所有人，以前所未有的投入扎进书山题海，扎进乐谱琴房，她遨游在自己的小小河流里，等待着终有一天，和另一条河一起汇入大海。
时间如脱缰的马儿，驰骋而过，转眼又迎来了暑假。宋意为了潜心应对下半年的艺考，决定留在陈老师家里，专注学琴。
据柯伊从韩烨口中打听到的情报，周密每天一早便去图书馆，中午就近吃个饭，下午待到闭馆才回家。
柯伊和韩烨形容他们，简直疯了。
两个人各自笑笑，然后继续走进自己的世界里，关上门，与外界隔绝。明明都在一个城市，但宋意从未想过和周密见面，甚至连电话也没有通过一次。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种疏离难熬，每天晚上， 站在窗口望向夜空，都能看到清晰的回应——他们看到的是同一片星海，沐浴着同样的月光，他们离彼此的心， 那么那么近。
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是拖对方后腿的负累，宋意想，高考之后， 他和周密会让所有对他们的情谊怀有猜忌、辱骂的人自赏耳光。
看看他们成了怎样厉害的人吧。
看看他们闪光的成绩单，看看他们耀眼的未来。看看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互相成就的。
2
第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柯伊打着“让宋意帮自己补习”的幌子从家里跑来看她。因为高三课程紧张，很多学生都提前回校，宿舍便也提前开放了。
宋意在宿管老师那里登记后，便从陈老师家搬出来，和柯伊一起住回了宿舍。
八月中旬，秋老虎还在散发着威力，但一入夜，风里便有了秋日的气息。宋意所在的宿舍也有两位室友回校了，本来她还担心自己私自拉别人来住，室友们会不会不爽，但因为柯伊爽朗热情的性格，不过一个小时，她就与别人打得火热，消除了生疏感。
宋意甚至觉得，室友们喜欢柯伊完全胜过朝夕相伴两年的自己。
虽说柯伊前来并不是为了学习，但宋意实在不想和她一起欺骗家长， 便真的拖着她一天到晚逗留在图书馆自习室里，帮她画重点，逼她死记硬背。
尽管嘴上不情愿，但毕竟开学就要高三了，柯伊还是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毅力。宋意始终觉得，没有任何一个高考生是不紧张的， 哪怕他看起来吊儿郎当、满不在乎。
每当做题做到疲累时，宋意抬起头，看到坐在书桌对面，揪着头发念念有词的柯伊，内心就会立刻平静下来。
再没有什么能比跟好朋友共同进步而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了，那种与彼此一步一步携手向前的状态，大概才是成长中最容易让人热泪盈眶的部分。
如此过了差不多一周，再有两天，柯伊便要回去了。
因为白天学习太用功，近来几乎沾床就能睡着的宋意破例失眠了。她对柯伊的离开极为不舍，她用独属于自己的神奇力量帮宋意和室友们编织了更密切的友情网，住校两年来，这是宋意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和同龄女孩们集体生活的那种自由又亲密的状态。
当然，为了给予她这份陪伴，柯伊也牺牲了很多。比如，她这次来， 几乎所有时间都给了宋意，和韩烨只见了两次面。
宋意也曾打趣她，是不是对韩烨厌恶了，不然怎么突然她的地位反超了韩烨。柯伊揽过她的肩膀，用极其肉麻的语气说：“我深刻反省了下自己，觉得这两年对你关心太少了，所以用这几天集中弥补一下。”
当时的宋意表现得对这个答案很无语，但实际上，被朋友如此重视， 她很感动。
第二天早上，宋意顶着黑眼圈起床，没精打采地被柯伊扯到校外的早餐铺吃了早点，差点儿在吃油条的时候睡过去。
见她状态这么差，柯伊暗暗发了几条微信，然后一拍桌子，冲宋意喊道：“别吃了，走，去看海！”
“嗯？”宋意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你说什么？” “走啦！”
直到被柯伊风风火火地拽上火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着疾驰而过的风景，她还有些恍惚。但渐渐地，心情被窗外开阔的初秋景色平复下来。
她想起高一那年的十一假期，和周密一起在海边度过的那个下午。想起他突然目光炙热地走向她的样子。
记忆如此鲜活，恍如昨日。
宋意闭上眼睛，紧张了这么久，今天就彻底放松一下好了。她怀着对海的热烈向往，睡了一个美好的回笼觉。
当踏足柔软的沙滩时，路途周转的疲乏感尽数消失，她和柯伊一起笑闹着奔跑，肆意释放焦虑压力，把身体中的负面情绪全部清空，重新灌入湿润的海风，清新的空气，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碧绿的海……宋意坐在沙滩上，仰起头，贪婪地深深呼吸。阳光愉悦地跳跃在她脸上，明亮的光线迫使她闭上眼睛。
耳边是柯伊的欢笑声，她在踏浪。宋意被她感染，忍不住也扬起第了嘴角。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自身边坐下，宋意笑着问：“你终于累了啊。”
久未得到回应，宋意睁开眼睛，转头……阳光包覆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人，并不是柯伊，而是……宋意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等待视线从刚刚的强光照射中恢复正常，然后她看清了。
那个坐在身边，嘴角微抿，面庞安静的人是周密。 “没想到，你也有傻乎乎的一面。”他开口道。 “你……你才傻呢。”宋意吞吞吐吐地回答完，反而脸红了。这句反驳听起来才是真的傻。
周密露出得意的笑容：“还以为你在忘我地学习，竟然跑到这里来潇洒了啊。功课都复习好了吗？”
宋意看不惯他嘚瑟的样子，嗤他：“还说我，你不是也来了？而且， 我是特意来看海缓解压力的，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来看人的。”周密答得很快。宋意下意识地反问：“看谁？”
周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指着沙滩上的人群，结结巴巴道： “那……那么多人呢……”
宋意被他逗笑了，她别过头，把涌动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意会给每一缕阳光，让它们温柔地将周密包围。
3
虽然只是在海边待了短短几个小时，但回程的路上，宋意觉得全身心都被洗涤干净了，重新注入的能量让她心里又安静又躁动。
热血奔涌。
车票分配的座位本应该是周密和韩烨坐在一起，宋意和柯伊坐在一起。但上车时，两对人心照不宣地换了座位。
周密寡言，宋意又喜静，对比身后一直聊个不停的韩烨和柯伊，旁人看起来，他们的相处未免沉闷无趣。
但实际上，他们最享受的便是这种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说的时刻。在车站分别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周密忽又折返回来。宋意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表情郑重，问：“下次考试，能不能离我再近点儿？” 宋意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小心别被我赶超吧。”
周密的语气更严肃了：“我非常欢迎你来赶超我，只不过，这可能有点儿难。”
说完他就跩跩地离开了，宋意哭笑不得，扭头便瞧见一旁的柯伊差点笑趴在地：“原来有人严肃起来这么好笑，哈哈哈。”
别说柯伊，后来只要一想到周密当时的表情，宋意也会忍俊不禁。晚上，她坐在书桌前摊开习题册，浮躁和疲累全都消失了，只觉得热血满满。她满足地想：这些记忆足以支撑她熬过辛苦的高三生活了。所以，周密多傻啊，他根本不需要费力到山上去摘那些侧柏叶，对比他们通过沉默的相处就能带来的能量，头发是否稀少、会不会被人嘲笑这些事将会变得毫不重要。
而且，自我的强大远胜于外形带来的优越感。宋意早就随着成长领悟了。
这份开心一直持续到晚上，接到陈述的电话。
他说提前一天结束了吉他课程，因为想约她一起吃晚饭，并要求她带上柯伊。
第宋意其实这时就已想说：“不要了吧。”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陈述就给出了一定要她这么做的理由，她的朋友来了这么久，作为东道主， 他都没有做出表示，觉得很不应该。她请宋意一定要给他尽到这份情谊的机会。
这就是陈述总是让宋意感到压力的原因。
他从不会让事情停留在宋意舒适的阶段，而是一定要暗暗使力扭转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好吧。”最后，宋意也只能这么说。
陈述挂断电话，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陈妈妈将一切看在眼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对他多少还是了解的。
打电话邀请宋意的朋友吃饭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想做的是确认宋意的状态吧。
她暗暗叹气，有点儿后悔刚刚自己不该在陈述询问宋意今天的行踪时而说了实话。关于她早已搬回宿舍住的实情，关于她今天去了海边的实情……看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不如隐瞒他。但陈妈妈又想，即使瞒得过这次，下次怎么办呢？
“儿子，”犹豫了下，陈妈妈还是决定帮他直面现状，“我觉得你这样不会快乐的，你从小就很聪明，一定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用力追就能追到的。”
陈述回过头，望着妈妈担忧的表情，露出勉强的笑容：“妈，我准备和小意一起去参加艺考，你不会反对吧？”
陈妈妈叹口气：“是我反对也没用吧？”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提醒他，“别愣着了，赶紧洗澡换身衣服准备赴约吧。”
男孩子即便再郑重，装扮起来仍是简单的，陈述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到达火锅店。
暑期客人很多，但等宋意她们赶到时，他也刚好排到了座位。
三个人落座后，柯伊就笑容爽朗地冲陈述伸出了手：“久仰大名。” 陈述挑挑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宋意，随即也笑着回道：“幸会幸会。”
这虽然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但因为彼此都在宋意的生命中存在了太久，所以难免会在各个阶段听到对方的名字。
严格论起来，他们也算是半个熟人。
柯伊健谈，有她在的地方完全不需要担心冷场。陈述虽然并不算性格热络的人，但他骨子里的好教养和温柔使他成为最好的倾听者。
他们相谈甚欢，宋意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倒像是多余的……寒暄的话说了一波又一波，桌上的盘子也终于见了底，时钟指向九点，宋意提议该回宿舍了。
陈述执意打车将她们送到了学校宿舍门口，下车时，他从背包里掏出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几瓶酸奶递给宋意：“促消化的，睡前喝了吧。”出租车绝尘而去，柯伊突然猛拍了一把宋意，夸张地感叹：“宋小意你是不是眼瞎？这陈述比那个沉闷的周密好太多倍了吧！”
宋意无语地看着她：“吃了一顿饭而已，你就开始倒戈了呀？” “我开玩笑的。”柯伊笑嘻嘻地揽住宋意的肩膀，“不过，他就是太体贴了。你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的，但我其实内心也很细腻的。我能明显感觉到你面对陈述时的压力。我知道，感情这个东西啊，很神奇， 需要磁场相吸，需要彼此舒适。就像我和韩烨，就像你和周密。”
夜晚的路灯照耀下，跟在柯伊身后走向宿舍的宋意，嘴角抿出了动人的弧度。
“就像你和周密。”
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与周密的名字中间的“和”字，喜欢任何一个能将他们关联起来的时刻。
为有如此卑微的想法，宋意羞耻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她一定是疯了。
4
第暑假结束，升入高三的全体师生立刻进入了紧张备战的状态。
夏欢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看埋头学习的周密。她羡慕他的心无旁骛， 也嫉妒他能如此平静专注。
开学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试，级部排名中，周密、宋意、林润全都名列前茅。她悲哀地被他们落在几列姓名之外。
夏欢苦涩地想，到头来，被搅得心神不宁的人好像只有自己。她不甘心。
这份不甘里其实还掺杂着很多很多的失落和自我怀疑。
林润和宋意就不说了，毕竟她真的没有为他们付出过什么。但是周密怎么能就这么疏远了她，抛下了她？
她做错了什么？到底错在哪儿呢？难道在乎一个人，为他的前途着想就是错吗？
夏欢敢肯定，这个世界上，除了周密的妈妈，再没有人会比自己对周密更好、更用心了。
她把手伸进桌洞，掏出一张空白的报名表。
最近在网上的各大论坛、贴吧帮周密考察计算机类专业的大学时， 夏欢偶然间发现市里正在筹备计算机安全知识竞赛，参与选手大多都是热爱计算机的高中生，而评委正巧是各大院校的计算机类名师。周密即便得不了奖，但只要表现出色，就可以在评委那里混个脸熟。
如果他的未来坚定地要走这条路，做这些努力当然是对他有所帮助的。
在跟周密提议之前，夏欢已经跟周密的妈妈讨论过比赛的相关事宜。虽说正是高考前最紧张的阶段，但是学习也是需要劳逸结合的，更何况， 计算机本来就是周密最感兴趣的事，周密的妈妈没什么理由不支持他。
得到了周密妈妈的应允，夏欢心里的底气更足，她打印好报名表， 打算下午放学后把周密叫到人少的地方好好聊一聊。
只不过，放学铃声刚刚敲响，周密便起身走了出去。
夏欢追着他的步伐走到操场，这才看清，原来他在与别人讲电话。看他笑意浓浓的表情，夏欢猜，与他通话的人一定是宋意吧。
虽然自从周密的妈妈当场给了宋意难堪之后，他们表面看起来的确不再来往，但夏欢不信他们就真的不联络了。
她停在与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尽管很想知道他们都在聊什么，但夏欢还是不希望自己被冠上窥听的嫌疑。
毕竟，她在周密心中的形象，已经足够糟糕了。
周密早就察觉到身后的夏欢了，但是眼下这个电话对他来说很重要， 所以明知她在等，他还是很耐心地与对方寒暄着。
打电话的人是久未联络的齐盛。他是来和他报喜的——他在 A 市找了一份特别好的工作，不但工资给得高，老板也很器重他，听说他来自外地，立刻将自己空着的一居室免费给他住了。
齐盛说这些时，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喜悦：“周密，通过这段时间的摸爬滚打，我探索到一个真理。这人啊，不能太较真，有时候较真就是在为难自己，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活得更开心轻松。”
完全无法领会他突然说起这些的用意，周密只得敷衍着应付：“可能是吧。”
“总之……”齐盛豪迈地表示，“以后万一你高考考得不理想就来这里找我，我带你干一番大事业，绝对比你上大学有意义。”
周密笑了笑，没接话。他如此谨慎努力地准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考得不理想？
更何况，他还有携手同行的伙伴。想到宋意，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逸出一抹笑容。
又听齐盛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半天公司宽敞的工作环境，周密真诚地表达了祝贺，然后结束了这通电话。他收起手机，转身走到夏欢面前， 问她：“有事？”
第夏欢把手里的报名表递上去。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上赶着讨好的模样，她刻意伪装出平淡的表情：“上网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跟阿姨提了一嘴，她很赞同你参加，你可以研究一下。”
周密接过来，一眼便看到了评委中有几个非常眼熟的名字，大都出自名校。他微微挑眉，心动了：“你是说我妈同意我参赛？”
“嗯。”夏欢点头，“没道理不同意啊，对你是有好处的，只要别耽误正常学习就行。”
“我知道了。”周密郑重地叠好报名表，随即对夏欢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一瞬间，夏欢立在心中的“清高”垮塌了，她放下芥蒂，下意识地露出笑容：“你会参加的对不对？”
“当然。”周密自信地笑笑，“或许能赢也说不定。” “我会去为你加油的。”
“谢谢。”
他们一前一后返回教学楼，因为周密的肯定，因为这一刻仿若重回过去的美好，夏欢心里涌入了几分得意忘形。
看吧，她就知道自己对于周密的价值是无人可以代替的，之前他表现出来的疏远，一定都是违心的。
特别是，当天晚自习放学后，夏欢提出和周密一起回家，他也欣然答应了。虽然之前他也没有说过不和自己一起回去，是她闹别扭主动放弃了十多年如一日的习惯。但现在，他表现得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从未质疑过他们的关系。
在这种意念的驱使下，夏欢在家门口与周密道完晚安之后，却没有回家。她乘电梯上楼，时隔多日，再一次敲响了林润家的防盗门。
来应门的是林润的妈妈。夏欢当时就有点儿生气，她觉得林润实在太懦弱了，不管他是怎样的态度，难道不能直面她讲清楚吗？
“阿姨好，我找林润。”她努力克制着怒意，礼貌地说。
林妈妈露出和气的笑容：“不好意思，他还没回来。”
怎么可能没回来？就夏欢了解的林润，为了避免妈妈担心，他总是一放学便往家赶：“是吗？”她明显表达了自己的质疑，“可是他也没什么朋友，怎么会回来这么晚？”
说完，夏欢不高兴地转身，打算下楼，这时，林妈妈突然叫住了她。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因为身材瘦小，直视夏欢时，甚至还需要稍稍抬起头，但成年人的坚定、气势仍然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她语调亲切地说：“欢欢，每个妈妈都特别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别人那里得到起码的尊重。如果你并不诚心跟林润做朋友，就请离他远一点儿好吗？”
夏欢一愣，她从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受此指责，自尊心受损，她恼羞成怒道：“谁不诚心跟他做朋友？动歪心思的人明明是他！”
说完她转身走了，将林妈妈的叹气声抛得远远的。
而在她看不到的那间已经熄了灯的小卧室里，坐在地板上的少年， 悲伤地垂下了睫毛。
“夏欢，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林润用沉默询问深秋的黑夜。
5
第冬日渐近，艺术生的文化课程已经停了，再过不久，宋意便要去外地参加考前集训。从海边回来之后，她和周密没有再联络过，因为上课时间不统一，几乎没有偶遇的机会。但宋意还是从柯伊那里知道了不少有关他的事。
他参加了市里的一个计算机类大赛，课余时间除了应对厚厚的习题册和模拟试卷，还要分出不少精力备赛。虽然担心他无法承受疲惫和压力，但宋意知道，周密不可能眼睁睁错过这样的机会。
尽管他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可依然拥有男生骄傲的自尊心，渴望被刮目相看。
宋意相信他会分配好自己的时间精力，他向来对什么事都心中有数， 所以也没有对此过多表达意见。
十一月底的时候，气温已经降到了零度，但雪还未下过一场。宋意将在周日晚上乘火车和陈述一起去外地参加考前集训。
走之前，她其实很想跟周密见一面。因为集训完就放寒假了，而艺考大都是安排在春节后，她大概要一直等到艺考结束才能回学校。
而那时，已经是春天了。
不过宋意也知道，以目前的境况，自己不适合提出太多要求，所以， 犹豫良久，她也只是选在周六下午放学时间，算准周密还没有回家，跟他打了个电话。
简短的问候过后，她真诚地表达了关心和鼓励，而后便准备挂掉了。这时，周密叫住她，提议道：“宋意，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宋意怔愣了几秒钟，随后郑重地应下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雪自深夜开始下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还未停，城市里的许多交通工具都停止了运行。
但宋意还是毅然走出宿舍，步行去赴约。
对于周密是否会出现，她并没有抱太大期待。但当她到达影院门口时，他罩在头顶的羽绒服帽子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显然已经等了很久。那一刻，宋意的心就已完全笃定了。
电影结束后，他们就近找了家小饭馆吃了热乎乎的米线。窗外雪花飞舞，室内氤氲开的热气缭绕在两个人的脸庞，他们时不时相视着笑一笑。
自然又默契。
因为晚上还要赶火车，周密便将宋意送到了公交车站。
原本他是决定要将她送回学校宿舍的，但被她制止了。他当然知道， 她是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虽然公交车开始正常运行，但由于路况不好，车辆间隔时间很长， 站台上满是跺着脚面色焦急的乘客，只有一旁的宋意和周密，心情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寒冷和等待的影响，满脸难掩的愉悦。
灰白的天色营造出类似永恒的景象。周密微微低头，目光恰好落在宋意的头顶。
他还记得第一次以这个视角观察她的情形，也正是因为自己的鲁莽， 为她带去了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如今，两年多过去，那块头发稀疏、隐约可见头皮的发顶已经被细碎的绒毛遮盖严实了。他的眼神向下延伸，打量她红润的面颊。
虽然仍属于清瘦的类型，但她还是比刚来学校时变得健康了许多。“考试不用担心。”周密十分严肃地说道，“我知道艺术生对外貌要求很高，你虽然不够出挑，但至少非常特别。”
宋意回头，极力地憋着笑，嗤他：“幸亏我跟你熟，知道你这些话说出口并不是讽刺。”
“我的确不会说话。”周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我承认。” “没关系。”宋意望着他，微微笑起，“我都懂。”
公交车缓缓驶来。周密垂下头，感觉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中拣出哪一句。
第宋意当然也没有比他强到哪里去。时间在两个人的纠结犹豫中飞快消逝，眼看最后一位乘客也要上车了。他们一起抬起头，同时说道—— “考试顺利！”
“比赛顺利！”
雪花落在宋意肩头，周密伸手为她拂去：“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嗯。”宋意重重点头，而后转身跑上车。
站台上的少年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可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更充盈、更有力量了。
时间如投掷在湖中的石子，一去不返。宋意在紧张的集训过后，又拖着重重的行李箱辗转各个城市参加艺考。
她已经算是同学之中目标相对明确的，因此报考的学校并不是太多， 依然疲累不已。但幸而，宋意觉得那几所心仪的学校，她都发挥得不错。
周密的表现亦令人满意——他成功晋级决赛，成为非常有潜力的冠军之一。
决赛日期已经定了，宋意很想赶回去为他加油，但偏偏有一所她很向往的音乐院校考试时间与之重合。
因为担心打乱周密紧锣密鼓的备赛状态，宋意从未跟他主动联络过， 但决赛前一晚，她打了电话给他。
从说话的语气中，她能感觉到他的自信和从容。这让宋意也跟着放下心来。
他关切地询问了她的考试安排，知道她住的酒店离考试场地较远后， 还主动承担了叫她起床的责任。
所以，那晚宋意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她被周密如约叫起，觉得状态出奇好。他们约定傍晚要与对方分享好消息。
挂断电话后，周密也开始有条不紊地做决赛前的准备。
洗漱完毕，他回到客厅边吃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边拿起遥控器观看宋意所在城市的早间新闻。
这已经成了她去外地后，他渐渐形成的习惯。关心那个城市的天气、事件，便于及时给她提醒。
就算她身边有那个什么叫陈述的，周密仍然不想表现出“放心”的姿态。
对待宋意，他永远都不可能放心。
妈妈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的碗里，因为周密在整个赛程中出色的表现，使得他和妈妈的关系得到了极大的缓和。
这么些年来，他极少见到妈妈每天如此开心的模样。他说了声“谢谢”，便拿起鸡蛋狼吞虎咽起来——现在播报一条最新消息：本台记者从公路现场发来报道，25 路公交汽车在行驶过程中因不明原因突然起火，司机失控，造成多名乘客重伤，其中大多数为去参加艺考的中学生，目前消防官兵已前去救助，更多后续请关注……周密的眼睛停在被火势填满的电视屏幕上，嘴巴里的鸡蛋忘记了咀嚼，主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25 路公交车……
正是宋意参加考试要乘坐的那辆。
6
第周密不顾妈妈的呼喊，风一般地冲出家门。
他想到自己为争取到了叫宋意起床的权利而沾沾自喜了一个晚上， 甚至，他还在电话里嘱咐她早点儿起，免得路况不好，耽误时间。
周密已经心算过了，如果他不要求宋意提前起来，这场事故她应该是可以避开的。
所以，说来说去，其实都怪他不好。
周密边拨宋意的电话边懊恼地想，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他介入，就一定会给宋意带来麻烦。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焦急地对司机师傅说：“去高铁站，麻烦开快点儿。”
手机频频响起，全都被周密挂断了。他知道决赛很重要，但那和宋意比起来，轻如鸿毛。
他给宋意发微信，没有回复，发视频过去亦无人接听。电话、短信全都没有响应。
周密心里着急，转而打电话给韩烨，简要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他让他立刻联络柯伊，看看她那边有没有宋意的消息。
如此折腾了半小时，高铁站到了。
周密付完车费，跑进售票厅，站在自动取票机旁，用手机查询前往宋意所在城市的车票，他点开最近发车的那列，还有余票。正要操作购买，韩烨打来了电话。
他赶紧接起来：“怎么样？联系到宋意了吗？”
“联系到了。”韩烨没好气地回他，“你能不能不要听到点儿动静就咋咋呼呼的？柯伊刚刚差点儿把我骂死。”
周密不理会他的抱怨，焦躁地吼他：“所以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肯定没事啊！”韩烨解释道，“听说因为那个叫陈述的非要带宋意去吃早饭，所以他们错过了那辆出事的车。宋意现在正在候场，没时间接电话。总之，你放心吧！”像是想起了什么，韩烨又说，“你今天不是决赛吗？这都快开始了吧？赶紧忙正事儿去吧，我要上课了。”
周密长舒一口气，提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下了。他从高铁站出来，因为瞬间的放松，身体有些瘫软。
看了看时间，现在打车去比赛现场应该还来得及。周密想起刚刚拒绝接听的那些来自父母和夏欢的电话。犹豫片刻，他决定干脆到赛场之后再回过去。这样，碍于接下来的比赛，他们也会少问几句，他便能少些解释了。
奇怪的是，等周密到达赛场，却联系不上父母了，连夏欢的手机也无人接听。
他挑眉，暗自思忖，今天简直可以称为手机最无用的一天。他没有多想，走进会场。
只不过，或许注定要错过这次荣誉，周密最终还是没能走上决赛的舞台。因为，他在做好一切准备后，突然接到了夏欢的电话。
她在听筒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声音含混不清，但周密还是从那些杂乱的语气里分辨出了她说的话：“周密，你妈妈去世了。这下你满意了吗？”
周密机械地赶到医院，随夏欢跑进病房，发现父亲正俯身在一张盖着白布的病**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时，他才隐隐回过神来。
对比悲恸欲绝的父亲，周密的沉默显得大逆不道。但他真的不知道该调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妈妈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这……简直就像个笑话。
印象中的妈妈明明永远都是风风火火的模样，周密从未想过她居然因为心脏不好，吃了很久的药了。
就因为出来追自己而恰好遇到电梯故障，就因为这种理由，妈妈突发心脏血管堵塞，救助不及时猝死了。
心中残存的理智带他一步步退后，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四面冷白的可怕房间，他下意识地觉得只要离开就可以从噩梦中醒来。
周密来到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犹如被掏空一般，成了透明的。他垂头坐着，脑海里亦是空空如也。
夏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周密这才发现自己在抖。 “她……”周密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身体里发出的悲伤呜咽，“她走的时候你在吗？”
夏欢点头：“阿姨追出门喊你的名字，我听到后就出来了，然后我联系了韩烨。等我确定你已经要回来的时候，再打电话给阿姨，叔叔就说她进了抢救室。”她停顿一下，又哭了起来，“我赶过来，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这一刻，周密感觉自己的心回来了，因为疼痛缩成一团。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问道：“我妈，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夏欢抬起头，对上周密蒙眬的双眼，“别怪周密。” 顷刻间，巨大的酸楚涌进身体，周密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恸哭出声。
7
宋意是在结束当天的考试后才知道，周密这之前疯狂找过他，但回电话过去，却一直无人接听。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通过柯伊联系韩烨，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实际上，并没有用到如此麻烦的步骤，在柯伊那里，她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看到了那则新闻，周密吓了个半死，到处找你，最后我问了陈述，确认你没事就转告给了他。听说他当时都跑到高铁站去了，还差点误了比赛，因为这事儿，他妈妈……”柯伊突然顿了下，又接道，“他家里人特别生气，没准儿连他手机都没收了。所以我看你最近不要再火上浇油联系他了。”
难怪周密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宋意感动于他竟如此看重自己，忍不住又问：“他比赛怎么样？赢了吗？”
“呃……”柯伊不自然地咳嗽了下，“听说出了点儿状况，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先不要打听这件事了，专心参加考试，早点回来。”
宋意听从了柯伊的建议，埋头准备考试，至少要在回去面对周密时， 交上一份不丢脸的答卷吧，她想。
不过，他比赛发挥得不好吗？
如果成绩不理想，他妈妈一定又要责怪他了。
宋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自从挨过周密妈妈的巴掌，每当心虚时，当时经历的痛楚就会卷土重来。
宋意回过头，望向等在一旁的陈述，刚想叫他，发现他正在接电话， 便指了指街边的书店，打算进去逛一逛。
“对。”柯伊叹口气，“听说是为了追周密，在故障的电梯里犯了心脏病。我已经交代韩烨了，让他保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底儿，帮着瞒一瞒。宋意后面还有几场很重要的考试，如果被她知道了，第她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回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也没办法改变，我想，起码让宋意先好好把考试应付过去吧。” “好。”陈述郑重地应了下来，“放心吧。”
三月中旬，宋意终于结束了所有考试，和陈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踏上回程的火车。
路上，陈述见她一直在摆弄手机，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宋意抬头看了他一眼，抿起嘴角道：“给周密发微信。”
陈述蹙了蹙眉，欲言又止了半天，又问：“他回复你了吗？”
宋意摇头：“可能在上课吧，但课间应该能看到的。”她突然露出憧憬的笑容，“他说过，等我考完回来的时候，要来车站接我。”
“小意。”陈述抬起头，他思索着或许该将实情说出口了。但是…… 看到她明媚的神情，他不忍心。哪怕她的快乐不是因为自己，他也没有勇气破坏它。
“没什么。”他微微扬了扬嘴角，暗想，就让她的快乐再多持续一会儿吧。
宋意一向很敏锐，但这次，积蓄心中的思念击溃了理智，哪怕是直到下火车都没有收到周密的任何回复，她也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她天真地认为他只是在忙着学习，所以才没看到自己发送的十几条微信。
出了站已是傍晚，城市里满目春意。宋意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上一次和周密见面还是初雪。
他们在彼此生命中又多经历了一个季节的轮转。
“陈述。”宋意叫住走下台阶的少年，“你先回去吧，我想等一会儿。”
天色渐晚，因为奔波，这一整天他们还没有吃一顿正经饭。更何况， 妈妈还在等他们回去。终于，他提议道：“小意，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个电话呢？现在是放学时间，不会耽误他学习的。”
宋意莫名觉得紧张起来，她展现出了很少有过的惊慌：“我……可以吗？”
陈述用一个微笑给了她勇气。
宋意掏出手机，摁出那串已经烂熟于心的数字，等了一会儿，接通了。“还有脸打电话吗？”
没等宋意开口，那边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夏欢？”宋意不客气地说，“我找周密。”
“呵！”夏欢冷笑道，“宋意，我可真是低估你了，没想到你不知羞耻到这种地步？”
“把话说清楚。”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宋意顿时不爽起来。 “别装了。”夏欢语调尖厉地喊道，“你害死了周密的妈妈，但凡你有一点良心，也不该再联系他了吧？”
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被挂断的。但等宋意回过神时，发现陈述已经走回自己身边，他从她手中拿走手机，抓起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向前走去。
“不行。”宋意突然挣开他，“我要去见周密。”
8
第周密站在窗口向下望去。
约莫三个月没见的宋意就在楼下，他曾经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儿， 但自从妈妈去世后，他暗暗希望她晚些时候再回来。
他当然不怪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选择。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父亲遵循了妈妈的遗言，没有给他一句怨言。他们彼此沉默。
家里缺少了唠叨聒噪的妈妈，冷清得犹如万年无人问津的冰窖。 后事全由父亲操办，他仍然按时上学放学，一套一套地做着那些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做完的试卷。
看起来，生活似乎全无变化。
甚至，他更自由了。再没有人会像看犯人一般严格关注他的行踪， 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担心被拒绝和责骂。
但是，周密却渴望起了那些被管束的日子，渴望妈妈令人透不过气的关爱方式。
只不过，往日时光随着入土的妈妈成为永远不可追回的过去。那个自周密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断鞭策他，要他必须出人头地的妈妈不在了， 他的人生之路也随之被粉碎了。
一地废墟。
周密的目光，透过玻璃窗，透过夜晚的路灯，透过月光和层层空气， 艰难地落到宋意脸上。
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他的整个世界被悲伤的洪水浸泡、隔离，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在妈妈去世之前，周密从未意识到她在自己的人生中如此重要。
他还曾因为妈妈冲到学校打了宋意而愤怒地威胁她：如果她再干涉自己的私事，试图操控他的人生，他会故意堕落，成为她最不想见到的那种窝囊废。
他当时以为自己说了那些狠话，一定会激怒妈妈，却没想到，她突然笑了起来。
那诡异的笑声持续了很久，最后，她停下来，面对一脸莫名其妙的周密，说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因为你爸性格懦弱无能，家境又差得很，我当初是和你姥爷断绝关系才嫁给他的。老爷子直到心脏病突发过世都不肯见我。我牺牲了所有选择相信你爸，但你看他，这么多年了毫无变化。周密，我对你是严格了点儿，但是，你要知道，妈妈的初衷并不是要绑架你的人生，对比我为你投入的钱财精力，即便你以后对我万般孝顺，我也占不到多少便宜。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不希望以后喜欢你的那个女孩，必须要用跟家里断绝关系的条件去换跟你在一起的结果。你懂吗？”
他本想考出惊艳的成绩让妈妈看看的。但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已经很晚了，小区里少有行人经过，万籁俱寂。虽然有陈述陪伴，但周密仍然觉得不放心。也不忍心。
终于，他拉上窗帘，编辑了一条微信给她。
回吧。
宋意望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两个字，突然间泪如雨下。她知道，也明确了，周密再也不会见她了。
他们之间，永远都没有以后了。
那晚，陈述执意将宋意带回了家，并在出租车上交代自己的妈妈不要过问宋意的情绪。
回去后，宋意强打精神与他们吃了晚饭，便红着眼眶回了客房。 陈述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落到远处，半晌后回过神，发现妈妈正扭第头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陈妈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反问他：“苦不苦？” “什么苦不苦？”
陈妈妈叹息道：“追着一个永远看不到你的人，还不苦吗？”
陈述垂下头，心中掠过一个卑鄙的想法。他低声说：“很快就不苦了。原来的道路被堵住，宋意要被迫转弯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宋意每到傍晚就去操场看落日。
她会带一本书，在天色还亮时用心地读，等光渐渐暗下来，便合上书，与天边的晚霞无声交谈。
她心里充满了苦涩，但无人可以倾吐。大家都为了高考而拼尽全力， 宋意张不开口向任何人求助。
因为艺考已经结束，为了让艺术生们更专心攻读落下很多的文化课， 琴房暂时关闭了。
那些沉闷的、压抑的、失落的、绝望的情绪一层一层积压在宋意胸口，倘若不找时间独处，似乎就要爆炸了。
她再没有见过周密，这么小的一所学校，他们竟连一次偶遇也没有。柯伊从韩烨那里获知，周密在发疯一般地学习。他形容他，就像不顾一切向着终点冲刺的运动员。其实已经耗尽了体力，只是用意志强撑而已。
宋意很担心他的状态。他这么透支身体，迟早要出事的。但，也没人比宋意更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了。
他需要给去世的母亲一个交代，需要给悲痛的父亲一个交代，需要给支离破碎的家庭一个交代。还有，他需要用优秀的成绩冲淡宋意为他带去的愧疚和罪恶。
一想到这些，宋意就倍感无力。她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忙都帮不上。
“梁筱唯，你如果再不说准备考哪所学校，小爷可真怒了啊！” 台阶下方传来一个男孩子不爽的抱怨。他身旁的长发女孩姿态不变地看着手里的书，全然未将这份威胁放在眼里。 “喂！你这个人怎么软硬不吃啊？”男生说着夺过女孩的书，“你要还不说，从现在开始我就闹得你天天不得安宁。” 他冲她做了个超大的鬼脸。
“你！”
“怎样？”
男生上一秒钟还是怒气冲冲的模样，下一秒钟又弱弱地耷拉下脑袋： “那你说吧，让我怎么做才肯告诉我？”
“喏！”女孩递给他一摞书，“把这上面我画线的知识点全部背会， 检查过关就告诉你。”
“全部？” “全部！”女生狡黠地笑笑，随后起身，背着手向前走去。
“喂！”男生追上她，试图讲条件，“你在开玩笑吧，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背得完？”
“那是你的事。” “我警告你梁筱唯，等老温放假回来我一定要揭发你的恶行！” “随你。”
他们的谈话声随着远去的脚步一同消失在夕阳里。虽然他们不认识宋意，但宋意经常遇见他们。
在食堂里，在操场上，在各种集体活动中，他们总是毫无例外地并肩而行。
两个外貌优越的人走在一起总是格外引人注意。宋意也曾猜想他们第的过去，别的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
他们一定拥有很多可以回顾的经历，拥有坚实的共处基底，才能看起来那么自然亲密。
在感情敏感的少年时代，老师、同学、家长面对异性之间的相处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的，但有些人，他们毫不遮掩，眼神纯粹，浑身上下透着光明坦**。
让人根本质疑不起来。
他们，就属于这样的类别。
而自己和周密……宋意用手轻轻盖住了眼睛。
他们曾经决心为了拥有以后而毅然舍弃了现在。可是最终，他们连以后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