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打击

我想知道,当一切都背弃了你,是什么将你支撑着前行。

我想知道,你是否经受得住孤独,

空虚时,你是否真正热爱独处。

——【加拿大】奥雷阿《生活的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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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点三峡石广场锣鼓喧天,彩旗飞扬,但已与秦朗毫不相干。胜利的喜悦是属于那些成功者的,而他,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败者。

他无法解释这梦魇般的结果,只觉得自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打败了。这种力量,如同西游记里白骨精吸取人的精血一样,让人瞬间形容枯槁,魂魄飞散。

花了好长时间,他才把丢在爪哇国的魂魄找了部分回来。当想到光媚可能有事的时候,他立即打开“跟屁虫”,拿出手机查看记录。果然,有好几条短信是光媚发的,她要他到古琴台老地方找她。

当他坐着出租车赶到的时候,远远看见光媚坐在月湖畔的知音桥边,正看着湖边弥漫的荷叶出神。

临近正午,湖水被暴力的太阳晒得如温吞的少妇,只好用娉娉婷婷的荷叶传递它的柔情。除此之外,它只能保持沉默,任由波光粼粼肆虐自己发烫的脸。偶有几艘怪模怪样的小船划过水面,惊起几只胆小的水鸟,可只是扑棱了几下,它们就钻进荷叶中去了。与荷叶惺惺相惜的,是湖边的垂柳,它们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像是刚过门的媳妇,不知熬成婆的秋冬之后,会不会露出狰狞?岸边不远处是一片绿瓦白墙的建筑,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仿佛一位稳重的老者,躺在竹制的躺椅上安静地纳凉。而近水的一座座亭台楼阁,看起来像一枚枚八角茴香,让人感受到古色古香之余,竟凭空增添了一点食欲。从古琴台出来,踏上知音桥,转过蜿蜒的知音岛,走向木制的小道,一路上葱葱翠翠,荷叶田田,不知不觉就能到达琴台大剧院和音乐厅。这两个现代的庞然大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望去就像楚人的官帽。

这里,只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湖面不大,建筑不多,树木不高,视野开阔。不远处,长江汉水相携而过,包裹着龟山和月湖。在没有大桥的古代,月湖是龟山脚下的一面镜子,山水浑然一体。如今,过往江汉桥的车辆川流不息,生生把月湖和龟山隔开,两者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昔时的景,时代破坏太多;后来的景,人工雕琢过浓。到今天还能残留一点青山绿水,也算差强人意。好几次,秦朗和光媚来这里写生,春天的柳,夏天的荷,秋天的水,冬天的雪,以及春夏秋冬下的古迹新颜,倒也让他们流连。

据说,这里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地方。二千多年过去了,“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仍让无数往来的人唏嘘不已。

光媚是他的知音吗?或者,他是光媚的知音吗?世上真有那种知音,能够从一弦一音或只言片语中,窥探出人的心思情感吗?

秦朗摇摇头,停止了观察和思考,大声喊道:“光媚!光媚!”

这么热的天,光媚竟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一条七分裤。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秦朗快步来到她跟前,摸着她的头关切地问:“你,你没事吧?怎么呆在这里?”

光媚一脸淡漠,低声道:“我肚子疼,车到古琴台,就下车来这里休息了。对不起,我没去看你渡江。”

“怎么了?我带你去医院!”

光媚摇摇头,半天沉默不语。

秦朗坐了下来,右手搭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光媚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怎么了?光媚!别哭,有事跟我讲,我帮你想办法。”他抱紧了光媚的肩膀。

“你说钟子期死了,俞伯牙会想他一辈子,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一辈子?”

秦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不得了:“你现在活着,我都想你想到发疯,何况你死了?”

听了这话,光媚哭得更大声了。秦朗只好把她揽在怀里,不停地轻抚她的肩膀和头发,等待她平静下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幸运,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不是。我一直以为世界很美好,可结果,我突然发现,根本不是。人生是无常的,一个突然的打击,就能毁灭我的意志,摧毁我对世界的信任。”说到这里,光媚推开了我的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被强奸了,可能还怀了孩子!”

“什么?!”秦朗像突然窜起的火苗,整个身子瞬间弹了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光媚不再重复,只是摇摇头,露出一丝痛苦的微笑:“我是不是太放纵了,太随便了,所以老天给我一个教训?”

秦朗的眼睛和鼻子都喷着怒火:“快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惊动了一个路人,对方停下来,朝他们看了看。秦朗觉得受到了侵犯,立即狂吼道:“看什么看?”对方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微愠了一下,走开了。

“还记得你生日那天吗?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第二天,魔鬼就来了。那天下着雨,天气很凉。下了晚自习,你非要去游泳馆训练,所以,我一个人上了车。也就几站路,到处都繁华热闹,能有什么事呢?没想到,快到家了,就因为贪一点近路,我穿了马路边的一个小树林,恶魔就突然出来了。他用一块湿毛巾死死捂住我的嘴,我拼命挣扎,可毛巾上刺激的气味让我非常难受,慢慢地我就晕倒了……”光媚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秦朗怒吼着,朝身边的柳树猛踢过去,一连几脚,踢得树皮咯咯响。

“那个王八蛋是谁?告诉我,我要杀了他!”

“哼哼,我什么都没看到。”光媚摆摆头,“他胆子真大,树林那么小,唯一隐蔽的只有那个小假山,路边还有人走过,他居然敢下手……”

“可恶!可恶!”

光媚悲愤地看了看他,苦笑道:“我感觉这个恶魔很奇怪,他的所作所为,不像是为了占有我,而像是为了报复我,羞辱我。就像一幅美丽的画,有人想据为己有,而他,只是为了摧毁它……”

“你觉得是谁?怎么早不跟我说?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秦朗歇斯底里地叫着。

“你要责怪我吗?你要说我笨,说我傻,说我没用吗?跟你说了,你能把这幅画补好吗?”光媚哀怨地反问道。

“对不起,”秦朗哭着蹲下来,抓住光媚的手,“我不是想责怪你,我是后悔我没能保护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能站在你的身边。光媚,我心痛啊,我的心在滴血啊!”

“滴血?我已经滴了两个多月了,而且,我滴血的时候,还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偷偷洗去污痕,偷偷躲在被子里哭,偷偷去买避孕药,偷偷在想怎么办。你知道吗?为了买避孕药,我做贼似的在一家家药店门口转,最后,我选了一家偏僻的小药店,卖药老女人那鄙夷的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光媚!”

“我打过心理热线,看过心理医生,我以为可以治疗我的创伤,可是,我还是没有逃脱魔鬼的诅咒,我居然怀孕了,怀上了恶魔的种子,哈哈,这是不是天大的讽刺?”

“你不是吃了避孕药吗?”

“避孕药?谁知道是不是假货?我就是一个倒霉的人,从你生日那天之后,就开始倒霉。”

“你确定怀孕了?”

“我感觉是,因为那个好久没来了。昨天在校门口被一辆自行车撞到肚子,我疼了一晚上。其实,我真想撞重一点,把那个可恶的种子撞出来,或者,干脆把我撞死,让我一了百了!”光媚的语气充满了绝望。

“别这样,光媚!”我泪流满面,“求你了,别这样想!”说完,秦朗又喃喃地说:“你该告诉我的,你该告诉我的,至少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我怎么敢告诉你?你说,你喜欢最美的我,喜欢完美的我。可现在,我是丑陋的,肮脏的,已不是你心中那个完美形象了。”光媚声嘶力竭,泪眼婆娑。

“你错了,这是什么年代?你以为我是那种老封建老顽固吗?无论你遭遇怎样的打击,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秦朗望着光媚,极其认真地说。

光媚也望着他,一条轻柔的小溪滑过她的脸,在太阳的抚慰下,发着柔弱的光。

“你知道吗?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我完全没了安全感。我突然很害怕:怕失去你,怕父母伤心,怕被人瞧不起,怕恶魔再次出现,甚至一个陌生人看我一眼,一只小鸟从我头上飞过,都让我胆战心惊。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这次也能挺过去。可现在,我实在挺不过去了!我居然怀了恶魔的孩子,这让我怎么接受得了呢?

“一切都会过去的。”秦朗噙着泪水,“8年前,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也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有段时间,我一直郁郁寡欢。记得你当时说了一句话,我才慢慢好了起来。你说:‘秦朗,没事的,有我在,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今天,我也要对你说一句:‘光媚,没事的,有我在,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话音刚落,俩人抱在了一起。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继续隐藏这个秘密。星期六,他会陪光媚去医院检查,如果怀孕了,就打掉这个孩子。现在,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怀疑,他们还是回去上课。

离开的时候,太阳更猛烈了。秦朗不经意回头看到俩人的背影,它们被阳光印在地上,短短的,小小的,那么可怜,又那么倔强。

哦,该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