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冬彩雪
人只有成群才能强大、善良和公正:
众人一道才算完整,任何人都有不足。
——【黎巴嫩】苏利·普吕多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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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0日,教师节。天有些凉快。出了门,外面下着小雨。天气预报报的是中雨,估计还要下下去。天气就是这样,物极必反。前些时热够了,就需要雨水湿润。雨停了,天气又会热起来。秦朗相信这种自然界的阴晴平衡,也相信人的精神世界也有它的平衡。有喜就有悲,有悲就有喜;烦闷了要啸叫几句,兴奋了要安静几天。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太喜欢突兀的两极转换。起落是可以的,但不要大起大落。狂风巨浪是可以的,但不能无休无止。
家长会所在的二号楼阶梯教室,能容纳二三百人。美术三年级共四个班,大概150人左右,就算个别学生父母都来,位子也够了。
李翠彤不需要他在门口接她。她拿着学校发的家长会通知单,自己找会场。如果连开会的地点都找不到,还能干什么呢?秦朗因为被齐老师特意安排负责签到,所以亲历了整个会场的过程。齐老师说,让他负责签到是假,让他亲自听听学校对高考政策的解读是真。显然,他有重点培养秦朗的意思。李翠彤第一个到达会场,见到秦朗楞了一下。秦朗说明情况,她笑了笑,在前排坐下。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是成问题的,永远是一部分人等另一部分人。一点半的时候只来了五六十个,一点半一过,家长才陆陆续续进来。学校已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签到啊,发调考成绩单啊,正好利用了这些等待的时间。1点45,会议开始。可开始后,仍有家长零零散散地进来,进来时,没有多少愧色。在所有家长中,李翠彤似乎是最年轻最靓丽的。她鹤立鸡群地坐在第一排,当有人迟到进来,她会鄙夷地看一眼,最后连看一眼都省略了。
先讲话的是齐老师。他此时的身份是年级组长,简单道了开场白。之后讲话的是教务处黄主任。他说了今年调考的整体状况,跟往年的同期对比,此次的优秀面大概多少,如果保持下去,学生能考到怎样的大学。接着他又说,2014年艺术类高考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学校已经听到风声,文化课分数线会提高,至于具体提高多少,只能等教育部的通知或省里的安排。
听了这些话,下面的家长开始议论纷纷。黄主任又劝家长不要着急,因为政策还不明朗。再说分数线提高,对美术生来说,都是一视同仁的。只有以我为主,提高文化课成绩,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整个会议过程中,下面都是窃窃私语的。每个人拿着孩子的成绩单在看,上面不仅有各科成绩、总成绩,还有班级排名年级排名等各种数据,详实得如同人身上的206块骨头。每个家长都在摸孩子身上的骨头,看它们是否结实,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的孩子不是缺钙,就是缺其它微量元素。他们脸上不同程度地流露着焦虑和彷徨,在无可奈何地接受分数的同时,又心有不甘地希望那可怜的分数,能涨一点,再涨一点点。对比自己孩子的分数,所有人都惊呼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几乎每门课都是第一,总分遥遥领先第二名42分。这是多大的差距?他们好奇地打听“秦朗”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有这样的表现?他们肯定没想到,第一名就在他们眼前。一进来,他们就在第一名面前签了到。
李翠彤默默观察着身边的各种情绪,心中既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欣喜,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她不安什么呢?
家长会的第二个议题,就是宏村写生了。黄主任先讲了这次活动推迟的原因,然后详细说明了写生对学生的重要意义,最后希望得到家长的鼎力支持。下面的家长几乎没什么意见。个别家长担心孩子的安全及食宿问题,黄主任则请他们放心,每个班的班主任和专业老师是必须去的,学校的中层干部也会去。学校跟宏村那边合作快十年了,各种安排都很到位,让家长放心。
停下的雨下午又下了起来。天空中飘**的乌云像逃课的学生,意图制造某个好玩的恶作剧。乌云下的香樟树、桂花树、玉兰树、柳树,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树,或浓密而茂盛,或疏朗而摇曳,抖擞着被洗得干净的叶子,露出发亮的绿。教学楼像疯够了而喉咙嘶哑的孩子,此时不再沸腾。整个校园笼罩在灰色潮湿的气氛中,视觉上沉闷,但嗅觉上清新,如同咆哮几句之后略微解气的女人,麻木地听着别人的安慰。
秦朗回到画室里画画。与其他因家长到来而躁动的同学相比,他心情复杂。别人来的是亲生父母,他来的只是继母。有时候,他责怪自己只想着光媚,忽略了父亲。几年来,学校的家长会并不多,但无论多忙,父亲总会尽力参加。对于学校公布的考试成绩,他自信可以让父亲感到骄傲。可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父亲一次面也没见着。几次,他问李翠彤能不能见父亲,可李翠彤总是说:“你爸说了,暂时不见好。他迟早会出来的。”
下午四点的教师节大会,其实就是教师自娱自乐的小活动。表演几个节目,念几个表彰,时间并不长。1104班的诗朗诵被安排第一个表演。一表演完,学生就去上课。
四十个人穿着整齐的校服鱼贯而入,然后自动转成三排,站在主席台前。那校服远看是漂亮的,薄薄的布料,雪白的颜色,胸前背面简洁明了地镶了几条红筋。走近一看,所谓的雪白多是灰溜溜、皱巴巴的,有点像擦过嘴唇后随意丢弃的餐巾纸。学校没有硬性规定每天要穿校服,只在升旗等活动时有要求,所以,学生就把校服塞在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久而久之,校服就脏兮兮的。高三尤其如此。现在台上学生穿的,大半是借一二年级的。在美术专业学生的眼里,校服不过是一种道具。可以去个性化,让自己泯然乎众人。也可以显个性化,让自己在千篇一律之中与众不同。通常的做法是,在雪白的校服背面信笔涂鸦,用一个人物,一道风景,一幅标语,构成他们的行为艺术。这是美术专业的特色,也是他们的优势。没几天,秦朗就注意到了这些。比如,他身上这套借来的校服,背面就画了一个妩媚妖娆的女人,凌乱的头发盖住了空洞的双眼,旁边还有几个英文字母——NOLOVE。这样做,真的很傻气!幸好它在背面,幸好只穿一次。
之前,齐老师开玩笑地说,秦朗和蓝玉是俊男美女,普通话又好,可以代表班级形象,想安排俩人为领诵。但这个建议遭到了辜良红的抱怨,昨天她就毛遂自荐,结果直接被齐老师无视。现在她又提出领诵,齐老师很为难,说她嗓门太大,感情太夸张,领颂效果不会很好。如果让她参加合诵,又担心她太自我发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按纪管祥的话来说,只要辜良红开口,这个班的朗诵,从来就没有整齐过。齐老师左右不是,又不想抛弃每一个人,考虑半天,只好又加了两个领诵:一个是辜良红,另一个是纪管祥。齐老师的意思很明了,辜良红只领诵几句,让她发泄几句,合诵部分就让她动动嘴,不出声。辜良红同意了,但纪管祥老大不乐意,说不愿意跟辜良红搭档。最后,四个领诵的位置安排为:我和蓝玉站中间,辜良红站在我旁边,纪管祥站在蓝玉旁边。
表演终于开始了。
“《致我们最敬爱的老师》,表演者1104班,班主任齐老师。”这是蓝玉的声音。
“九月,飘来果香。”秦朗领诵。
“九月,迎来菊黄。”蓝玉领诵。
……
“九月,我们收集阳光。”纪管祥领诵。
“九月,我们深情歌唱。”辜良红领诵。
……
辜良红的声音明显比我们仨高出不少分贝,台下老师有些忍俊不禁。
在一连串的领诵合诵之后,四个人**澎湃地做了结束:
“因为有了九月,才有梦想的起航!”
“因为有了九月,才有青春的篇章!”
“因为有了九月,才有人间四月天的芬芳!”
“因为有了九月,才有桃李满天下的辉煌!”
朗诵甫一结束,全班齐声说道:“祝全体老师,教师节快乐!”
下面掌声雷动。
“下面,我们把自己画的素写作品送给老师,作为教师节的礼物!”这是蓝玉的声音。
一声令下,每个人把刚才朗读的那张纸拿开,露出下面的画纸,然后分别走到教师座位中。拿到画作的老师又惊又喜,望着自己的头像合不拢嘴。还没等自己细瞧,旁边的老师就抢过去看,随即哈哈大笑,整个会场瞬间成为欢乐的海洋。在此刻,老师和学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七嘴八舌,一样的欢呼雀跃,一样的需要关注和疼爱。
“秦朗,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一幅画。谢谢你!”龚老师的话在热闹的人群中虽然不大,但秦朗听得热乎乎的。
“热死了!”一出阶梯教室,怕热的人马上脱下白色的校服。秦朗正待脱下,纪管祥在后面喊:“秦朗,你后背上怎么写了‘DOLOVE’?这很黄很暴力哦!”反应快的人哈哈大笑,秦朗摇摇头:“亏你想得出来!”
“机关枪,直译一下?”张启华嬉笑道。
还没纪管祥回答,蓝玉走过来,说了两个字:“下流!”
晚自习前,此次调考的各项排名,如文化课前50名,专业课前50名,综合成绩前50名,各单科前10名等,以一张黑板大小的粘贴画形式,贴到了教室走廊的墙上。学生匆匆瞟了眼,便见怪不见。虽然这是一所中职学校,但它的美术专业和普高的办学别无二致。对那些考不取普高,又一心想高考的初中毕业生来说,美术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有人说这种办学不伦不类,也不客观,毕竟有需求,就有市场。中职办学普高化,既满足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学生的需求,也为所谓的社会和谐做了贡献。
秦朗再一次地找到齐老师,问能不能停晚自习。齐老师也再次婉拒了他。他对秦朗说:“也许你刚来,还不适应环境,等过些时就好了。我们的任课老师常年带高考班,能力不用怀疑。再说,晚自习的教学和白天的一脉相承,如果不上晚自习,肯定会有影响。也许,晚自习的纪律有时候不太好,但这是个别人的问题,总体还是不错的。希望你既来之,则安之。你这么优秀的成绩,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秦朗只好接受。
星期三是9月11日,之所以清楚地记得这一天,除了9?11事件,还因为那天秦朗吃坏了肚子。他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只知道中午在食堂吃了盒饭,又在小卖部买了块烤鸡柳,还喝了一瓶果汁饮料,结果一下午拉了四次。齐老师见他难受,就劝他晚自习别上了。于是,秦朗提前离开了学校。为了防止肚子在公汽上丢丑,他先去药店买了止泻药吃了。
昨天下了雨,今天似乎还有。阴了一天,现在浓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到来。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4路电车比别的时段多了不少人。秦朗在关门的一刹那,快速地挤了上去。车上很闷,没有空调,每扇窗都开着。车启动后,风灌进来,稍觉凉爽些。他站在车厢前部顶窗的下面,享受着夹杂几缕雨丝的凉风。在电车驶出几分钟后,车厢的人也自行调整好了社会秩序。坐着的,站着的,靠着的,尽管挨得近,却各不影响。秦朗拿出耳机,准备听音乐。在他扭头塞第二个耳塞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人。那一瞬间,他以为光媚回来了!很快,他明白这就是那个似是而非的董彩雪。
不就之后,秦朗才知道,之前听错了音,她不姓董,而姓冬。
秦朗不由自主地多望了几眼,这一望竟发现了状况。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一般人也许发现不了,但画画练就的敏锐观察力,让秦朗注意到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正站在冬彩雪的后面。他的眼神在扫视四周之后,闪过一丝紧张和狡黠,接着目光落在冬彩雪身上,身子也慢慢贴上去。冬彩雪上穿一件短袖的白色撒花衬衣,下配一条蓝色牛仔短裤,两条修长的腿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一开始,秦朗以为对方是个揩油的公交色狼。再一瞅,发现对方盯着的,不是冬彩雪的身体,而是她的挎包。那是一个轻便松软的挎包,顶多放两本书或钱包手机之类。莫非?秦朗挪动步子,希望看得更仔细,结果发现他已伸出手去掀挎包沿了。秦朗很着急,很希望冬彩雪往他这边看一眼,他就可以传递一个暗示的眼神。可遗憾的是,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丝毫没发现异样。
秦朗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一个钱包或一部手机,永远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他该怎么办?挤过去,抓住那只鬼祟的手?对方很可能咬牙切齿,直接对他动手。大声告诉冬彩雪?他很可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自己。对了,这里有没有他的同伙?如果有同伙,那不是更可怕?秦朗的大脑快速地作着判断。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孩长得像光媚,他还会心急如焚吗?不,不是因为她长得像谁,而是看到罪恶,他不能容忍。眼看冬彩雪的手机快被夹出来了,尽管脑子里还在打仗,但他的身子已经挤了过去。
“这是个山寨机,我给她买的,不值几个钱!”秦朗故作轻松地对小偷说。
小偷炮烙似的收回手去,冬彩雪也闻声转过脸。那一刻,三人目光交织在一起,凝固成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小偷很快缓过神,竟嬉笑着说了句啼笑皆非的话:“你们两个蛮般配咧!”说完,就闪到一旁去了。
冬彩雪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朗,秦朗用眼神示意她看一下包。看到露出小半截的手机,她把包移到身前整理了一下,然后平淡地说了声谢谢。
秦朗觉得索然无味。这和传说中的英雄救美不同。不过,又有什么不同呢?别人已说了谢谢,你还要别人感激涕零地对你笑吗?
车到古琴台,前后门都挤着人,两边都在下人。秦朗还在回味刚才那一幕,小偷走过他身边,操着怪异的武汉话低声道:“伙计,我会连山寨机都搞不清楚?”
秦朗胆怯地看着他,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以后小心点!”说完,他随着拥挤的人流下了车。
这些人下去之后,上来的人很少,车厢内空了许多。小偷警告的话,让秦朗多少有些担忧。听说小偷报复心是极强的,自己天天坐4路电车,会不会再遇上呢?
冬彩雪冷冰冰的样子,自己这样帮她值得吗?秦朗想。
现在,他开始思索一个哲学问题:世界上有些女人,明明那么美丽,或者明明可以变得那么美丽,为什么不会微笑?为什么非要搞得苦大仇深或冷若冰霜?反过来,为什么我们渴望别人的微笑?微笑的本质是什么?微笑的意义又何在?他乱七八糟地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个词:相由心生。
车到武胜路家乐福,秦朗必须要下了。以前4路电车是循环线路,他可以继续坐两站,到硚口公园附近下。今年六月,调整了线路,不再循环。秦朗去上学,坐4路电车可以直达。可从学校回家却到不了,还得走一段路。
他往后门走,结果发现冬彩雪也在下车。下了车,看见冬彩雪朝地下通道走。他也要过街,只好跟着走。下了地下通道,冬彩雪往后看了看,他顿时有些不自在,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拙劣的跟踪者。出了地下通道,两人竟还是同一个方向!冬彩雪的脚步不紧不慢,秦朗想超越她,非得紧锣密鼓地小跑几步才能做到,但超过她有何意义?故意走慢点,和她拉开距离,反倒说明自己心中有鬼,也没必要。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走了五分钟。冬彩雪有时慢下来,秦朗也随之慢下来,仿佛一加快脚步,他就侵入了冬彩雪的势力范围。秦朗不想打破这种脆弱的距离平衡。不过,这倒是一个观察她的好机会。从背后看,她的身材是如此高挑和健美。那翘起的臀部在行走时一扭一扭的,看着诱人;那披肩的长发,在眼前晃呀晃,像一只淘气的蝴蝶。这样看着,秦朗竟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坏人不是那个小偷,而是他自己!他现在鬼鬼祟祟的样子,会让冬彩雪害怕吗?刚才他在车上帮了她,她会认为是那是英雄救美还是图谋不轨?秦朗内心演着话剧。正想着,冬彩雪突然拐进了左边的巷子,秦朗解脱般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巷子口,他好奇地往里面看了看,正瞥见冬彩雪也回头往外看。两人目光再次相遇的刹那,冬彩雪像受惊的兔子,快步闪进楼房中间去了。哎呦,她这是怎么了?刚才个惊慌的动作,分明把秦朗当坏人了!
雨终于开始落下来了。秦朗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那暴雨压头的惶恐,还有皮肤粘连衣裤的不适,像水蛭般啮咬着他的内心。想急切地逃离,却发现两边耀眼的灯火,还有远处刺眼的车灯,如繁华世界里不知愁的少年,笑得肆意妄为。生命的真实,意识的迷离,仿佛麻花般纠缠的线,在灰色天空的蔑视下,倏地支离破碎。某一瞬间,秦朗感觉,每个人不过是某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