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卿卿如晤 第一章

民国十三年,大寒。

平城里又死了人。

按说适逢乱世,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死一两个人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偏生那人死得离奇,脸被挠花了看不出模样不说,手脚也被绑着,从护城河里被捞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冻僵了。

这已经是城里第三个这样死掉的人了。

警察厅的法医官正在对现场环境做鉴定,助手也举着照相机,拍摄案发现场的照片。

阮宁离抱着纸笔站在河边,穿了很多年的小棉袄又灰又旧,浑身上下唯一亮眼的恐怕只有脖子上的那条红围巾。可即便如此,老旧的衣物还是不太能抵挡寒风,阮宁离的脸已经被凛冽的北风冻僵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生出一片冻疮,难看得很。

警察厅的侦察队新来了一位大队长,名叫顾随。他身形颀长,一身周正挺立的警服衬得他英姿飒爽,干练稳重。如今他正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地上的尸体,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搓动,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想法。

阮宁离觉得这人生得虽然好看,可惜五官凑到一起却是一副薄情相。

她正想着,顾随抬起头朝她招了招手,阮宁离赶紧跑了过去。

顾随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抽掉手套,不轻不重地问道:“听说,你是平城里最好的画师?”

“都是吹出来的……吹出来的。”阮宁离低眉顺目地答道。

顾随似乎并未将阮宁离这副恭顺的模样放在眼里,问:“这名死者的容貌被损,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你有把握能还原他的相貌吗?”

“没有。”阮宁离老实答道。

顾随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他略微抬眼,快速地扫了她一眼。

阮宁离没皮没脸地笑了起来:“顾队长,画像和赌博一样,凭技巧,也凭运气。技巧我有,但有没有运气,我不敢说。”

顾随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后的轻蔑。他让人拿来三个大洋,递到阮宁离的手里:“我听上一任队长说,每次请阮小姐画像都要给两个大洋来开运。我多加一块,希望阮小姐的运势开得大些,下笔能有神助。”

“自然自然!”阮宁离一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劈手将大洋夺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顾随勾了勾嘴角,说不上是有几分鄙夷,但到底是对阮宁离此等行为生出嘲讽之意。他退开了些,将位置让给终于亮出了纸笔的阮宁离。

阮宁离咬着笔头,低头仔细打量那个倒霉的短命鬼。

男尸的脸色被冰水冻得青白,看身形大概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发丝乌黑浓密,额头上有隐隐的沟壑,看起来像是抬头纹,眉毛以下,下巴以上的部位被尖利的东西划花了,皮肉向外翻开,所以才分辨不出原本的面貌。

人的面相,是可以根据骨骼、身形以及脸上一切细枝末节推测出来的。面相学认为面相可以影响人一生的运势,那么反之亦然,可以从一个人的衣着打扮、身份气质来推测出他的大致模样,比如富人不会瘦骨嶙峋,乞丐也不会肥头大耳,正是这个道理。

这人身材臃肿,厚唇肥垂,一看便是福相,家产少说也是吃穿不愁。

阮宁离用目光丈量他的脸部比例,又根据他的发际线勾勒出他的额头轮廓,接着就是顺着他面部的肌肉纹理来推测出他的五官位置分配。眉有一指宽,眼角走势向下,下唇又偏丰厚,耳垂肥大。

眼前这张血肉模糊、看不出模样的脸在阮宁离看来,变成了一汪清水,而她将指尖伸进水里,便可以顺着水流的走向和轨迹,描画出这人应有的模样来。

人体就是一个小周天,而气血运转的过程就是随着体内的水流奔走。水流推衍,即可形成每个人特有的容貌。只要他们放下眼中长短,用心观看,自然能看见一个人本来的面貌。

阮宁离终于不再咬笔头,开始在纸上作画。

不多时,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的模样跃然纸上,模样敦厚,浓眉大眼,人中很深,嘴巴又厚又大。此等大开大合之相,一看就家境殷实,颇有社会地位。

阮宁离将画像交到顾随的手上,年纪轻轻的顾队长掂着画像,眉头紧锁,半天没有说话。

阮宁离收好纸笔工具,问道:“画画完了,我能走了吧?我还得去书馆帮馆主画史册官宦图呢,去晚了要扣工钱的。”

顾随终于抬起头来,语气饶有兴味:“阮小姐对自己画的像,有几分把握?”

阮宁离自然明白顾随话中的意思,也懒得粉饰,说道:“实不相瞒,我对自己的画像有十成把握,可这人到底是不是长这个模样,我不敢说。顾队长若是愿意相信我,就用;若是不愿意,横竖钱我是不会退的。”

“阮小姐多虑了。”顾随仔细收好画像,“若有需要,我会再找阮小姐的。”

阮宁离颇为乖巧地向顾随挥了挥手,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笑得市侩明媚:“对了,顾队长,既然你用三个大洋为我开运,以后的开运费怕是只能多不能少,不然灵感大神可是会不高兴的。”

顾随目送阮宁离背着画具走远,温润的模样渐渐淡去,又换上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随他一起调来的副手看不过去,问道:“头儿,你真的相信那小丫头画的东西?难道我们真的要凭这幅画破案?”

顾随眯了眯眼睛,语气淡然地说道:“既然是上一任队长推荐给我的人,想来应该不是浪得虚名。”

他盯着手中的画像,模样却看不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长乐街上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包罗万象。

长乐街虽然名字叫作长乐,但住在这里的人却并不怎么快乐,只因住在这里的全部都是最穷困的平民,大家每日只顾维持着生计,时不时会有斗殴、龃龉之事发生。

大约是这里和这里的人太过穷苦,没人愿意来管辖此地,久而久之,这里倒成了自成一派的三不管地带。

和书馆馆主福伯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顾随那里多少耽误了时间,导致阮宁离须得一路小跑赶路。她庆幸史册官宦图此前她已画了大半,今天只是去做些收尾的工作。等会儿只要她手脚快些,应该不会耽误晚上朝暮馆那边的活计。

阮宁离掰着指头算了算,顾随这里三个大洋,书馆十个大洋,朝暮馆的月薪按日折算下来今天也有两个大洋。

十五个大洋,够去庙里烧一炷转运香保这个月平安了。若是加上那些阔绰恩客和朝暮馆姑娘的赏钱,雇去找阮宁生的人的工钱应该也能有着落。

想到这里,阮宁离又加快了步伐。谁让她有好多好多地方都要用钱呢。

若不是平城最近接连发生杀人案件,死者的面部又无一例外被损害,警察厅的人也不会找她帮忙,请她尝试画出那些受害者的相貌,方便查案。

她呢,拿了钱就好好做事。至于死的人到底是谁,她没那个能力去管。

饶是这一路紧赶慢赶,阮宁离还是没有在她和福伯约好的时间赶到。福伯据说曾经是个老秀才,谁都弄不明白他的岁数,可自从平城有这座书馆以来,他就是这里的馆长。

古板严肃的老人对阮宁离的迟到颇有微词,她点头哈腰,赔了好久的笑脸,福伯才顾念着她画功的确不错的分上,将她迟到这事按下不表。

为免福伯改变主意再数落她,阮宁离别过福伯往二楼画室跑去。

虽说适逢乱世,但平城的真正掌权人胥少琛大帅还是很注重文化教育的。他牵头开展文化月,要求平城百姓学习前人文化,深刻领悟孔孟思想。书馆也是在他的要求下举办文史展览,为了方便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百姓了解先祖历史,福伯特意请她依据史册中的文献绘制出前朝百官图,方便供人参观。

今天是阮宁离工作的最后一天,只需要画完十大奸臣中的最后一个就算完工了。

画室在二楼角落,说是画室,其实只是个暂时腾出来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小房间,虽然点着油灯,可光线还是颇为昏暗,极不方便作画。阮宁离只得推开窗户,光亮闯入的同时,进来的还有冰冷刺骨的风。

手上生的冻疮在光线下显得更加难看,好不容易暖了点的身体又僵硬了起来。阮宁离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却是无奈:这年头,本来钱就不好挣,都是打工的,还是别挑三拣四了。

她搓了搓手,冻僵的五指终于有了一点知觉。她翻开那本记载史上奸臣的书,只见这一页上写着的人名是虞孟之。

据说虞孟之本是一位闲散王爷,深得皇帝玄麟信赖。然而,虞孟之包藏祸心,后率兵发动政变,逼玄麟退位。玄麟血溅朝堂,虞孟之此后不知所终。书中形容他是白面郎君之貌,天上谪仙之姿,剑眉似山川,星眸似汪洋,胸怀江山却不动声色,脚踏万里却志存高远,下巴瘦削,福薄命短,一张薄唇最是冰冷无情。

阮宁离干笑,心道时下最热的小说话本里面都不这么写,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人?可她的工作只是画图而并非挑剔史册中错漏,于是她摇摇头,开始根据文字描绘虞孟之的模样。

文字在她面前汇聚,渐渐成了一个人形,男人黑发静静垂散于胸前,身着一袭玄色长袍,领子袖口点缀着生机勃勃的明黄色,唯有那张脸一片空白。

那男人恍如站在她的面前,一个活生生的,待她为他添上眉眼的人。

她按照书中写的那样,在他的脸上为他一一画上五官。不多时,那男人便有了相貌,当真是面如冠玉,剑眉斜插入鬓,挺鼻如峰,朱唇微抿,气宇不凡。

阮宁离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张脸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可她却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与大脑纠缠,却还是想不起任何东西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咬咬笔头,开始为画中人点睛。

男人终于拥有了一张完整的脸,一双眼睛恍若有神,正定定地盯着阮宁离看,好像真的活了一般。那面貌也真如书中所写的一样,是皓月谪仙之姿。

“小伙长得不错啊。”阮宁离喃喃自语,“我的画技又有所长进,下次得加钱了。”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男人的脸,未干的墨汁很快沾染上她粗糙的手指,倒让她心中生出几分唐突之意来。

阮宁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迅速抽回了手,将画像压在所有画像的最下面,抱着整理好的画作去找福伯结账。

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刮来一阵阴风,竟将大敞的窗户吹上,还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时值傍晚,月移西楼,油灯一灭,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阮宁离的心颤了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坏预感很快应验,阮宁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佻暧昧的笑声。

这画室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所以说,在笑的人是谁?

阮宁离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月色倾泻,为这暗夜带上了一些光,阮宁离这才发现,黑暗之中隐约站着个人影。

眼前的男人一双样式古旧的官靴,玄色长袍曳至脚踝处,领口和袖口上烫着明黄色的绲边,又黑又长又直的头发静静垂在胸前,谪仙一般清冷孤傲的脸,和她刚才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阮宁离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发现对方还站在她的对面,挑着眉毛,像看个傻子那样看着她。

“不用揉了,你没有眼花。”

男音低沉而有磁性,准确无误地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你……你……”阮宁离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我长得是挺不错的吧?”男人笑眯眯地说道,露出一口白牙。

“你……你……”

男人皱了皱眉头:“你是结巴?就会说你你你?”

阮宁离终于找回了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为什么和我画的人一样?你是谁?!”

男人微微挑了挑眉,神情忽然变幻莫测起来。

他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是画中仙虞孟之。亏得你下笔有神,才让我从画中走了出来。”

这极具魅惑的口吻让阮宁离莫名感受到一阵侮辱,她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当我是傻子吗?!”

虞孟之见诳她不住,又道:“好吧,其实我是恶鬼虞孟之,一直藏在画中,谁把我召唤出来,我就要谁的命。”

他说着翻起了白眼,吐出舌头做尽凶恶之相。

阮宁离沉默半晌,开始满屋子找火。

“你干吗呀?”虞孟之好奇。

“烧了你。”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呢?你这么做可是会亵渎神灵的。”

阮宁离拿起裁纸刀拉开与虞孟之之间的距离,默默地审视着他。

刀锋在前,虞孟之整了整衣领,终于换上了认真严肃的表情:“实话告诉你,我是运气大神虞孟之。”

“……”

“我夜观天象,算出你命格奇特,注定此生无福无寿,多灾多难,这才想来帮你转转运。你也不用太崇拜我,只需要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就能保你一世无忧……”

话还没有说完,虞孟之的肚子上就挨了一记重拳。他疼得快把胆汁都呕出来,五官扭曲成一团,不可置信地看着阮宁离道:“你打我?”

“嗬。”阮宁离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收回自己的拳头,又揪起虞孟之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说道,“我阮宁离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坑蒙拐骗我什么都会。就你这伎俩,去骗骗小孩子都嫌丢人,敢来糊弄我?”

虞孟之被矮他一个头的阮宁离逼到墙角,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模样十分包。

阮宁离用手肘卡着他的脖子,凶狠地逼问:“你是谁?!”

“我是虞孟之。”

对方忽然认真起来的语气,让阮宁离微微一愣。

虞孟之喘了两口气,认真地问道:“你明明就很倒霉的,不是吗?”

虞孟之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凑到她的耳边,危险地蛊惑道:“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滚动咬合,该遇上的人,该发生的事,一个都跑不掉。”

阮宁离的心倏地一沉,她感觉自己正在行走的双脚仿佛踩在泥沼之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将她用力往下拉扯,而她如他所说的那样,怎么也走不出这黑暗的深渊。

阮宁离猛地将他往外一推,却不敢再面对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转身向门外跑去,连向福伯讨要工钱都忘了,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和这压抑窒息的气氛。

好在神神道道的虞孟之并没有追上来。阮宁离一路小跑,终于来到大街上。新鲜的空气还没有来得及帮她驱散心头的阴霾,迎面就来了辆黄包车。

那黄包车本来走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车夫脚下一滑,黄包车撞上了一旁卖菜的板车,板车脱了栓,竟直直朝着阮宁离冲了过来。

又来了。

阮宁离捏紧拳头,心中生出几分习以为常的厌烦。

诚如虞孟之所说,她无福无寿,是个多灾多难的人。不只她,她家祖祖辈辈都很倒霉,出门掉坑里,出门被花盆砸,路遇斗殴也能莫名其妙中一刀这种根本不值一提,穷困潦倒是日常,就别提她自小就家破人亡、手足分离。

她从没见过父亲长什么样,母亲在她五岁那年撒手人寰,唯一的弟弟也下落不明。阮宁离这十七年来都生活在“自己随时会死掉”这种心理准备里,时间久了,反倒习惯了。

她就是知道自己运气不好,才拼命挣钱烧高香来为自己求平安。

这世道再怎么不好,她也是想活下去的。

那板车已经杀至面前,因自小遭遇意外而培养出来的反射神经让阮宁离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避,轻松躲过了这一劫。

可她避过了板车,却并没有避开那个堪堪滑过来的黄包车。车杠子重重地撞在她的腰上,生生将她撞飞出去,她当即摔了个灰头土脸。

漫天的黄土中,阮宁离觉得世界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果然就是那个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被命运眷顾的人,所有愚蠢、倒霉的事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不论她挣多少钱、烧多少炷转运香都没有用。

她苦苦挣扎,却并没有谁能来拽他一把。

从小到大,她始终是一个人。

“呵呵。”

她耳边响起一声冷笑,竟是虞孟之的声音,可放眼望去,却根本看不见那人的踪迹。

神秘的男人好像会隔空传音,那声音如影随形,竟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缠上了她。

“阮宁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你逃不掉的。”

阮宁离只觉得有一只手自上而下朝她压下来,遮云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