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加长悍马的内部就像一个小型会议室,两张对坐的真皮长沙发,中间摆放着紫檀木茶几,上面随意放了几本杂志和一个水晶烟灰缸。

顾星河、三叔和龙囿希呈一个三角形围坐着,气氛沉闷得近乎诡异。

三叔有点纳闷,之前还彬彬有礼的漂亮姑娘,怎么一上车就变成了谁也不搭理的冰山美人,这画风切换得着实太快。三叔一边搓手,一边乐呵呵地问了几句话,都被龙囿希以“我只负责接你们入校”堵了回去。他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欣赏起车窗外的校园风光。

龙囿希没有夸张,宇文实验中学真的很大,加长悍马在林荫道上行驶了两分钟还没停下的意思,途经一个正规足球场、八个篮球场、两个网球场、一个游泳池和一个大型田径场,却连一栋教学楼都没见到。

三叔正觉得奇怪,司机搭话了:“教学楼都在北校区,南校区主要是体育场所。”

三叔感激不尽,侧目一看,司机竟是一个跟顾星河差不多年纪的男生,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一头张扬的黄发,笑容阳光。小伙子长得倒是不赖,就是身板过于瘦弱,感觉一阵风就能刮倒。

“这么大呀!”三叔惊叹,平时在外面看着还真感觉不到。

“占地面积一百万平方米,我刚入学时去个食堂都能迷路。不过叔叔不用担心,学校里有观光车,凭校徽就可以乘坐……啊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章钊,李鸿章的章,李大钊的钊!叫我小钊就行啦。我跟你家星河一样,也是特长生,咱俩以后就是同学了。”透过后视镜,男生抛出一个热情的媚眼。顾星河挤出一个僵笑。

“你什么特长呀?”叔叔关心的重点有点偏。

“我呀,跳高运动员。”

“跳高好啊!这个好!”三叔又开始搓手了,“那以后你跟星河就是好朋友了,要互相关照,一起努力。”

“叔叔请放心!我这人啊没啥优点,就是爱交朋友,还特讲义气!”章钊拍着胸脯保证,然而怎么看都有点靠不住。

这会儿刚好是上课时间,一路上没什么学生。悍马畅通无阻地驶入北校区,在一栋十分气派的办公大楼前停下,龙囿希率先下车,礼貌而冷漠地拉开车门:“三楼最左边的办公室,找秦老师。”

三叔连声感谢,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皮夹克,领着顾星河迈进大厅。

停好车的章钊小跑上来,跟龙囿希一起目送两人离开。没有了外人,章钊立刻原形毕露,怯怯地问道:“学姐,这样真的好吗?”

龙囿希给他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这可是老大的车啊,我也是老大的人!你偷了老大的车,还偷了他的人……呸!偷偷使唤他的人,搞出这么大的排场去接一个新生,这种大嫂伙同小弟出卖大哥的既视感真的很不妙啊!你别看我这一路上又是司机又是陪聊,看似轻松,可是我的小心脏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龙囿希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姜佑。

说曹操,曹操就到,姜佑就是章钊嘴上喊着的“老大”。

这位“老大”拥有一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性感嗓音,夹带着稍许并不让人讨厌的轻佻:“Hi,亲爱的。我刚打了个喷嚏,猜一定是你想我了,被心爱的人牵挂着的感觉真好呢,无论身在何处,一颗心也不觉得漂泊……”

“说人话。”

“我最近旷课有点严重,学院那边发来最后通牒,警告我再不返校就开除学籍。”

“嗯。”

“太无情了,你都不担心我吗?”

“学院不是你家开的吗?”

“我的家族只是创始人之一,这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电话那边传来笑声,“听说你的任务早就结束了却一直没走,莫非是在等我?”

“不是。”

“我就喜欢你口是心非的样子,我马上回校了,一起?”

“为什么?”

“坐我专机省时间。”

这个理由说服了龙囿希:“好,先挂了。”

“慢着。”对方及时喊住,“我怎么听说,有人一大早就抓走我的小弟,开了我的车,跑去接一个叫顾……顾……”

“顾星河。”

“老大英明!大嫂已经把事给办了!”章钊苦兮兮地叫起来,“我是被胁迫的,不然绝不会背叛老大!老大,我生是你的菲律宾用人,死是你的倩女幽魂……”

“行了,快打住,我尴尬症都要犯了。大嫂这个称呼倒是很不错,继续保持。”

“老大你太双标了,自己对大嫂不也喜欢得要死吗……”

龙囿希推开章钊凑近手机前的大头:“还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吟片刻:“没有了,待会儿见。”

他似乎还在微笑,等着龙囿希先挂电话。

三叔领着顾星河走向三楼走道的尽头,迎面走来的年轻教师们尽管素不相识,却笑容和煦,彬彬有礼。

这名校果然就是不一样啊,老师们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文化人的涵养。星河来这里上学了,今后必定大有出息!老四的女儿不就是上个市一中吗?有啥了不起的,整天在朋友圈刷屏,还老喊人帮忙点赞。如今我可是亲手把星河送来了宇文实验中学,回头看我不刷爆朋友圈……

三叔整个人都已经飘飘然,兴高采烈地推开办公室门,结果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鼻而来,差点没把他给呛翻。

三叔定了定神,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

凌乱得可以媲美男生宿舍的房间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半躺在沙发上,健壮的双腿搭在堆满空酒瓶和烟蒂的办公桌上。

“老师,你……你好……”三叔要哭了。

“啊!”男人猛地站起来,衬衫的第三颗扣子立刻被结实的胸大肌绷开,叮叮当当地滚落到顾星河的脚边,“来了呀?你好你好……快,请坐请坐。”说着男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这个男人若不是坐在办公室里,谁会相信他是老师啊,完全就是悍匪!他长得高大威猛,浑身肌肉,从脸到脖子再到胸膛都是紫红色一片,给人一种随时会化身公牛把墙壁撞出一个洞的暴躁感。

走到顾星河身前时,男人醉醺醺的模样顿消,睁着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与此同时,顾星河也看到了他粗壮手腕上的灰色石英表,确认了他的身份。

“老师,您的扣子……”顾星河才想弯腰捡纽扣,对方的大手已经用力握过来:“我叫秦山,你叫我秦老师就行。你就是顾星河对吧,小伙子不错啊,呵呵,不错。”

“秦……秦老师……我是星河的……”

秦山飞快转身,重重地握住了三叔的手:“您就是星河他二舅吧?”

“是三叔……”

“噢,三叔!来,别客气,坐,喝茶还是喝酒……该死,我这只有酒。没事,今天是个好日子,应该喝点酒庆祝。”男人飞快地抓过一瓶威士忌,“啪”的一声用嘴咬开了瓶盖。

“老师,我未成年。”顾星河干站着没有动。

叼着酒瓶盖的男人愣了几秒,呸地吐掉盖子:“对,对……未成年人不能喝!坐,你们坐。”

三叔已经紧张得不行,总觉得这老师的画风不对啊,该不会下一秒就把衣服一撕,露出左青龙、右白虎的文身,抓着他们拜关二爷吧?

他赶忙拿出明诚高中的退学手续给秦老师过目。

秦老师假装认真地核实起来,心里头早把唐谦骂得狗血淋头——那个浑球,莫名其妙就帮他破格招了一个新生,自己却拍拍屁股飞美国去了。

秦山名义上是宇文实验中学的老师,实际上更像教官。他的教学风格向来强硬,在学院本部那种奇葩横生的地方,本着“有啥事是动手不能解决的,非要瞎嚷嚷呢”的教学方针,他一向很吃得开。

可是应付普通的学生家长这种事,他就完全是外行了。事实上,昨晚接到唐谦的电话时他已经醉得连妈都不认识了,根本没认真听。谁知他刚挂完电话,唐谦又给他发过来一段加密录像。秦山看完录像之后立刻酒醒了一半,打电话过去骂:“这什么鬼玩意?!要不是看到龙囿希,我还以为是在拍电影呢!你确定你是在招生,不是在虐杀青少年?”

“上个月,科研部的朋友给了我一瓶爆裂皇后的血晶,我今天拌着红酒给一个孩子喝了。”根据声音,听得出对方在微笑。

“你这个疯子!”

“是有一点疯狂,不过不这样的话,怎么能知道这孩子的决心呢?怎么样,有兴趣吗?我觉得你俩还蛮像的,说不定你会喜欢。”

“我跟他哪一点像了?这小子看起来很废啊。”

“我是说……都挺蠢的,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连命都不要。”

“滚!”

“一句话,收不收?”

“考虑下。”秦山其实来了点兴致,“他叫什么名字?”

“顾星河。”

秦老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放下文件:“没问题了。”

“啊?”三叔错愕,心想:这也太草率了吧。

“当然……没有啊!”秦老师总算想起还有一些程序要走,从抽屉里翻出一份合同,“监护人在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签个字,顾星河就算正式转校了。唐老师有跟你说过吧,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除了寒暑假,其余时间都得待在学校。”

三叔点点头,拿起合同研究一阵子,大致上确认跟唐谦那天给自己的合同差不多,犹犹豫豫地把字给签了。

“这样就行啦?”三叔还是不放心。

“对。”

“那接下来……”

“不用操心,校服和日用品学校都会统一发放,宿舍我也早安排好了,回头会叫同学带他过去。”

“哦,好,好……”本应该是高兴的事,三叔却有些说不出的担忧,他看向顾星河,“我陪你去宿舍……”

“不行。”秦山立刻抢断道,“学校有规定,家长不能进学生宿舍。”

“这样啊……”三叔搓起了手。

“我自己去。”顾星河开口了,“三叔你不是还有事吗?”

三叔答应了下午陪三婶去家私城看沙发,之前在路上三婶就打电话来催了好几次。老婆好不容易答应暂时不买新车,三叔这次如果再放她鸽子,后果不堪设想。男人点点头:“那好吧。”

秦山把叔侄两人送下楼时,龙囿希已经不见,只有章钊靠着悍马车在玩手机。他赶忙招手:“那个谁?展昭?”

“章钊!李鸿章的章!李大钊的钊!”黄发少年激动地更正道。

“对……章钊,你先送叔叔出去,再带顾星河回宿舍。”

“好嘞。”章钊十分狗腿地为客人拉开车门。

回去的路上,章钊依然欢快地讲着话,三叔却没了来时的兴奋,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一路上,他望着沿途优美的校园风光,不停地说着“真大啊”,语气却不再是惊叹,而是感慨:这么大的地方,不喜欢交朋友的顾星河,只怕会更孤单吧?

再次经过门卫室时,马脸门卫对顾星河和三叔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他笑脸相迎,点头哈腰。三叔也不计较,乐呵呵地给他递上两根烟。

两人走出校门口,三叔摆摆手:“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去取车。”

顾星河点点头,等着对方先走。

“那个……”男人搓了搓手,舔了下嘴唇,“之前你三婶跟我说,你偷偷动了她的信用卡,我本来还觉得你不懂事,昨天才想起来,去衡山那天,好像是你的生日吧?”

顾星河一怔。

“我这个做叔叔的吧,挺不称职的,整天瞎忙,从没给你庆祝过生日,希望你别怪我……”三叔磨磨叽叽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手机盒,上面印着iPhone 6S图案,“这部手机呢,是我今天早上专门去买的,算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顾星河吃惊地看了三叔一眼。

“来,拿着。”

“我不要,三叔你自己用吧。”顾星河不肯接。

“让你拿着就拿着。”三叔把礼物塞进顾星河的书包里,“按照你奶奶的传统,男孩十七岁可就成年了,是大日子。我十七岁那年家里苦啊,揭不开锅,你奶奶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硬是偷偷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变出两个煮鸡蛋,还让我别告诉大家。我们兄弟四人啊,你奶奶最疼我,她总说我这人心太软,长大了保准被人欺负。”

似乎有点扯远了,三叔憨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总之,今后你就是大人了。这是叔叔专门给你办的银行卡,卡上存了点钱,不多,你省着点花。虽说住宿、伙食学校全包,但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我是知道的,没点零用钱日子不好过。话又说回来,这所学校里都是有钱人,你千万别去跟他们攀比,一定要用功读书知道吗?等你考上好大学,出息了,我也算是给你奶奶一个交代了。”

顾星河深埋着头。

“快拿着,我再不去买沙发,你三婶非骂死我。”三叔催促。

顾星河接过了卡,三叔心满意足地笑了。顾星河好久没见三叔笑得这么开心了,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对了,这事可千万别告诉你三婶。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听到了没?”

“好。”——也没什么可说了。

三叔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试着像长辈那样拍了拍顾星河的肩:“我先走了,有事就给家里头打电话。”

三叔臃肿的背影渐渐走远,顾星河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酸,呼吸也不顺畅。

好几次他都想打断三叔,他不要手机,不要钱。为什么三叔不能像平时那样呢?说点不痛不痒的话、做点不痛不痒的事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搞得好像大家感情很好一样呢?他明明……很讨厌那个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