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风边的秘密

一)

索昭发现,索真最近常常魂不守舍。

那日在花园里逮着她,接连追问,他才知道娘亲给她说了门亲事。

“你心里怎么想?”索昭皱着眉头。

索真面色不好:“哥哥,我不想嫁。”

“可你总有嫁人的那一日。”

“我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心急说漏了嘴。

索昭叹了口气,即使他早早要她断了念想,可这妮子心还挂在杜君良的身上。

“你呀!”索昭拿她没有办法,不舍打,骂也心疼。

最后,他说:“我去同娘亲说道说道。”

见存着一丝希望,索真扑进索昭的怀里:“谢谢哥哥,果真还是哥哥待我好。”

索昭推开她:“大姑娘了,怎么还不知羞耻?”

索真较劲:“哥哥还是偏心,你对琴妹就不会说这些话。”

索昭不再理她,摇扇走开。

路过索恩光的房间时,他发现房门紧闭,没有动静。

前日夜里父亲从上海回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昨日清晨他来请安,也被娘亲给打发走了。

不晓得今日,是不是还在歇息着。

杜君良来接孙蓬时,在后门看见背着学堂书包准备翻墙的小曲儿。

小曲儿个子小小的,手脚倒是长,他走近时,人已经爬上了墙头。他抬手抓着一只脚,吓得小曲儿哇哇大叫。

“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小曲儿双手抱着墙头不肯放,生怕被人逮下去毒打一顿。

可是那人却一直抓着他的脚,不再有其他动静。他偷偷睁开半只眼,见杜君良一脸坏笑盯着他,这才松了口气。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他逗小曲儿:“同你一样,准备翻墙。”

小曲儿跳下墙,追着问他:“我翻墙是为了进去找姐姐,你呢?是找琴姐姐吗?”

杜君良点头:“找着她,绑起来,带回家做媳妇。”

小曲儿拍手叫好:“真的吗?那到时候我要吃喜糖。”

杜君良伸手刮在他的鼻子上:“好。”

一直到上了车,杜君良想起跟小曲儿的约定,还是忍不住发笑。

孙蓬好奇问他:“从刚刚进了院子你便一直在笑,是有什么喜事吗?”

车往城外开,那里有片天然的花园,这时候花开得正好,他想带她去看看。

杜君良闭口不言,一只手拉着她的手,怎么摸都摸不够,真如约定里的那句,找着她,绑起来,带回家做媳妇。

在园子里来回两趟,他的眼睛一直追在她的身上。

有些时候心里只要生了想法,就很难消磨掉。

他犹犹豫豫好几回,最后那一次,她险些摔进土里。

两手扶着她,他的下巴就顶着她的额头,将她拥紧了些,不愿意撒手。

“君良。”

她的声音真好听。他想。

“君良。”

拳头轻轻砸在他的背上,原来她也怕弄疼了他。

所以,他等不了了。

他拉开她,对上她的眼睛:“你愿意嫁给我吗?”

孙蓬想也没想,应了他:“我愿意。”

“那我马上回家让爹爹来提亲。”

“好。”

两个身影在开满花的院子里消失不见,杜君良背着她一路奔跑。

相爱的人,时时刻刻都想在一起,况且他们分别多年,更想把丢失的那几年补回来。

杜君良送她回索家,分别前,他说:“你等我,我明日就来提亲。”

孙蓬笑:“我等你。”

一个晚上而已,她等得及。

可是,来不及了。

那个晚上,杜君良被杜西臣关在房间里,这门亲事,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杜君良摔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人颓在地上,喃喃地开口:“当年你留我跟我娘在北风边,说一年就回来。她等了你五年,等回的是你发了迹娶了妾。她恨你,因此郁郁而终,现在,你也要逼死我吗?”

杜西臣站在门外,手里的水烟壶已经燃尽了。

他没敢跟自己的儿子坦白。

当年他只是个小米贩,愁得不知道下一顿如何解决的时候,同屋的几个男人听闻索家上山接亲女,车上有不少银票和珠宝。几人一商量,决定干下这一票。

那一天他没敢上前,躲在树后面,亲眼瞧着同屋男人急了眼杀人,那个女娃身上中了一刀,是死是活他不敢去探,抢了银票和珠宝就跑了。

后来,靠着那些钱他一步步往上,他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传说。

他举着洋酒杯跟女人在舞池里摇晃,后来娶了那个女人,糟糠之妻带着孩子寻了来。

几年之后,孩子说要娶索家的女儿。

这些年夜里,他常常梦见那一日,心里堵得慌,只能醒着等到天亮。

“爹,我喜欢她,我这辈子只要她。”杜君良还在屋里喊。

杜西臣摇摇头,背手去了书房。

而另一边,孙蓬脚刚落西院的地,东院就来了人。

她许久不进东院了,跟着丫鬟绕过一扇又一扇门,已经分不清哪扇门住着哪个人。

大夫人坐在正厅里,一身花色旗袍趁得气色尤好,手里托着茶杯,见她来,让她跪在地上。

“听管家说,你近日跟杜家的公子走得很近?”

即使跪着,她也挺直了腰,垂着眼,没有答话。

大夫人任由她的放肆,嘴角冷笑:“民国初年,索家的马车在路上遇了劫匪。我当时便想,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不愿意见野种进门,可是我没想到,你来了。”

她的语气里有恨,可是更多的,是没有温度的轻松。

“前些日子上古德寺,昭儿回来同我说,那贱人养在寺里的时候,身边还有个女娃,是奶娘的侄女。”

大夫人站起身来,走到孙蓬的面前,蹲下来看她:“那个女娃叫孙蓬,你认识吗?”

孙蓬身子一怔,险些摔倒在地上。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索琴死了,你便替了她进索家的门,是不是?”

她一直没有开口,她心里明白,身份被拆穿,她跟婶娘,都完了。

不过也好,这些年,她很累。

佯装成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日日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早些结束也好。

做个平常人家的女儿,现在想想,原来是如此幸福的日子。

她抬起头:“是。”

二)

民国八年,七月初七,宜嫁娶。

杜家门上挂着大红灯笼,下人们忙着在正院里搭桌置布,天津卫里的官员和富商来了不少,杜老爷在前厅跟人说着话。

下人一阵小跑,凑在他耳边:“连老爷来了。”

杜西臣起身跟在座的客人告了辞,人往书房去,推开门,穿着一身军装的男人背对着他。

“连兄。”

连其深回身,回礼:“杜老爷今日大喜,当贺当贺。”

杜西臣请他入座:“连兄客气了,若不是连兄,我也不能跟索家结上亲家。这中间,多亏了连兄啊。”

连其深摆手:“我早听说,公子跟索家小姐情意相投,好事成双罢了。”

连其深,北大毕业之后,赴上海耘济铁路局任职,后来一路扶摇直上,组织上海市政委员会,被推为主席,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没人知道的是,他少时蒙索家太爷照顾,所以索家如今摇摇欲坠,他慷慨解囊,还亲自出面说了杜、索两家的亲事。

那一日,天津城里热闹非凡。

杜家公子迎娶索家小姐,两家永结同好,街上鞭炮声响了三十四发,寓意生生世世。

杜君良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孙蓬,见她穿大红喜服的样子,见她成为他妻子的样子。

他等不及地想要见她。

那时候他被关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五日,他试图逃跑,可是还没出院门,就被抓了回来。

几日没有梳洗,他下巴处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楂,长衫的扣子被他扯烂,整个人颓废得像是街上的叫花子一般。

第六日的早上,房间的门开了。

杜西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见了他的模样,恨不得在他的身上狠狠踹上几脚,可毕竟是亲子,更是心疼。

他蹲下来,将杜君良衣衫上的扣子扣上,他说:“我已经没了你的娘亲了,我不想没了你。”

杜君良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你想娶,那就娶吧。”

几日不曾进食,杜君良已经没了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爹,我……我想见她……”

杜西臣摸着他的脸,笑他心急:“日子定在三天后,你连这也等不了吗?”

他和她的这辈子,就要锁在一起了。

他等。

花轿来的时候,杜君良反而乱了手脚。

媒婆在一旁叫他踢花轿,他不肯,他说这辈子愿意给她欺负。

后面的人围在一块儿笑,杜西臣连连摇头,只想这儿子真是不成器。

杜君良掀开轿帘,里面坐的那个人是他的新娘,是他的爱人。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搀扶新娘的时候,他看见她腰间还坠着他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拜过天地之后,杜君良跟着进洞房,却被人拉了回来,酒吃了一圈又一圈,人已经昏昏沉沉。

直到天色黑了才肯放人。

他一路晃晃悠悠走回属于他和她的那间屋子,房间里点着红蜡,他脚下不稳,支撑着坐在桌子边上。

他一直在笑。

他心里念了八年的人,再遇见,他还是喜欢她,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这辈子都只喜欢她一个人。

“娘子。”他撑着手站起来。

“夫人。”他走近她。

人生第一次,他这样唤她,一声接着一声,坐在她的身边,脑袋还是晕乎的,可是就是叫不够。

酒气在两人之间散开,他喃喃又唤了几声。

如意秤在手里,他费了些力气坐直身子,面对着她,掀开红盖头。

“啪嗒!”

如意秤掉落在地,杜君良红着眼,冷着嗓子问:“怎么是你?”

原来从一开始,上花轿,跟他拜天地的那个人,一直都是索真。

九日前的那个晚上。

大夫人一纸婚书落在地上,那上面,是孙蓬的名字。

“这些年索家养着你,于你已是大过天的恩情了。如今索家蒙难,你该还恩了。”

索家早已没了风光,这两年一直靠借外债维持陶瓷窑的运作,到今年,内忧外患,已经负债累累,债人上门。

婚书上,跟她八字相配的那个人,足足大了她四十岁。

一个花甲老头,娶娇俏娘子。

本该就是庶出的女儿该做的,更何况,她只是冒名顶替的,于整个索家来说,是她仅有的价值。

“你准备准备,九天后启程。”

然后,她就被锁进了西院。

她想过跑,可是雪女为了护她,丢了性命。

那么一个鲜活的人,就死在她的面前。她尖叫,她咒骂,可是没人多看她一眼。

索真中间来过两次,可都被大夫人的下人拒在门外。

索昭夜里也偷偷来过,他想翻墙带她走,可是被下人团团围住,听说,大夫人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她不知道杜君良现在怎样,她好想见见他,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背上,听他说说话。

一个夜里,她好像梦见索琴了。

索琴坐在房间里,桌子摊着纸,一笔一画地练字。

方丈得了空来见索琴,索琴问方丈:“我有个朋友,叫孙蓬,可是我不会写她的名字,你能教教我吗?”

沙弥来唤,方丈说:“下次我教你。”

梦境一转,她看见九岁的索琴,身上还染着血。

索琴抓着她的手,眼泪簌簌而下:“你救救我的父亲吧,若是亲事不成,索家就没了。”

翻个身,她醒了过来,眼角有泪。

这些年,她用着索琴的名字,顶着她的身份,好像是该还债了。

七月初七,索家大门停着两顶花轿。一顶,往杜家,一顶,往上海。

她亲眼见着索真上了花轿,鞭炮声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的身体四分五裂,被人推着上了那顶往上海的花轿。

上一次分别,他追着她。

这一次分别,她看着他。

花轿从杜家经过,她看见他背起新娘跨过火盆,他笑得那么开心,如果知道了背上的那个人不是她,会不会难过呢?

她摸着腰间,才想起玉佩早被大夫人抢走了,当年一出狸猫换太子,今日又上演。

可惜了。

她落泪。

可惜了,今日,她才是太子。

她的手上,抱着个八音盒,是当年索昭留洋回来时带给她的礼物。

她身边,最珍贵、最值钱的,只有这么一件。

她本来想,在他们成亲那日送给他的。

玉佩没了,这个八音盒,她也没能送出去。

她想,她跟杜君良这一辈子,大抵是无缘了。

那下辈子,我们一定要早早遇见,早早相爱,早早相伴。

花轿在两日后到上海,花甲新郎掀开轿帘时,里面坐着的那个娇俏新娘早已经没了气息。

她的手里抓着个八音盒,风进来,八音盒落地,有歌声传来,没人能关掉。

尾声

港口的人说,小曲儿他爹疯了。

听说女儿在当差的宅里被人活活打死,几日之后,小曲儿又同八年前一样疯疯傻傻,跌进海里,也死了。

港口前新开了家面馆,掌勺的是个大爷,别人管他叫刘四叔。

四碗面上了,旧烟枪打在那几个年轻男人脑袋上:“吃了快去忙活事儿,还要不要赚钱娶媳妇儿了?”

年轻男人们吃痛,也不敢再多言,吃完了面就准备上工。

刘四叔见门口坐着的男人面生,面叫了三四碗,又一碗空了底。

“小伙子,爱吃面啊?”

男人一口面吸尽,摇摇头。

刘四叔笑他:“那你还点这么多,肚子该撑了。”

男人说:“我朋友说,这家面好吃。”

“哦?那应该是熟客啊。”

“他姓杜。”

刘四叔点头:“我也认识个姓杜的朋友,前几日刚结了亲。”

男人付了钱,起身要走。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说不定咱俩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那人走得很快,远远地,刘四叔听见说:“我姓楼,叫楼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