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眼中的世界,目光所至之处,万物皆可隐,唯你最鲜明
两年前,泰国芭提雅。
芭提雅,是位于中南半岛南端的泰国一个海岛旅游城市,素以开放的性文化与色情产业闻名世界,被誉为“性欲迪斯尼乐园”“男人的天堂”。
然而白天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平凡安宁的滨海小城,椰树海风,蓝天碧水,和世界上所有的海岛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赵敏敏的处女作《天玑》出版,拿了一笔不菲的稿费,为了犒劳自己,她来了泰国旅游,芭提雅是她这场旅行的最后一站。
她穿着长裙戴着草帽,肩上还裹了条红色碎花大披肩,下午的时候她沿着海滨大道随意走了走。海滨大道全长四十多公里,白沙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粼粼的光,不远处就是漫无边际的大海,海水是清澈的蓝绿色,海面平静,与蓝天交相辉映,就像一块倒扣着的巨大的绿松石,风景十分宜人。
赵敏敏一路走走停停,忽然看到一处树荫下,有个皮肤黝黑的妇人被一群游客围着,她心生好奇,走过去凑了凑热闹。
游客里也有些中国人,见她是个白皮肤大眼睛的亚洲女性,便跟她攀谈。聊过之后,赵敏敏才知道,这是当地有名的一个灵媒,不过这灵媒有些讲究,只给自己看得上的人卜问吉凶。
赵敏敏跟她奶奶一样,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她奶奶嘴里那些魍魉精怪从来都是些哄她睡觉的床头故事,她自己倒是半分不信这些牛鬼蛇神,也不信一个人的命盘能被一个凡人的一张嘴断定。
她心道这个所谓的灵媒怕是个骗子,专坑这些不明就里的游客的钱,不然,灵媒不应该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里每天坐悟神谛吗?怎么还出来海边吹海风晒太阳?
不靠谱,十分不靠谱。
她觉得无趣,正想转身走开,不料,左手却被那灵媒一手扣住了。
那妇人生得瘦弱,手上力气倒是十分大,细瘦的手指像鸡爪似的,扣在赵敏敏手腕上,她抠都抠不下来。
人群里的中国人提醒道:“她这是看上你了,要给你占卜呢。”
妇人看着确实像有点道行,一边抓着赵敏敏的手,一边眼皮上翻,翻出一双死鱼眼似的眼白,看着让人瘆得慌。
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一下子就把赵敏敏这个唯物主义者给镇住了,心说出来混的果然都不容易。
既来之,则安之。
她也不挣扎了,就地一蹲,等候那灵媒回过神来替她占卜。
周围的人也想旁听,却被变正常了的灵媒挥手赶走了。
人都走了之后,她盯着赵敏敏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
赵敏敏连忙从长裙侧口袋里翻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对着灵媒说道:“等一下啊,您再说一遍,我听不懂。”
灵媒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话,然而也不知道她说的哪国的鸟语,赵敏敏换成英语、泰语,翻译软件都翻不出来。
于是,她就只能蹲在地上一脸茫然地看着那灵媒。
灵媒估计也是从她脸上看出了大大的疑惑,无奈之下,最后一句话总算说了一句英语,大意是让赵敏敏去找个男人睡一觉,吸吸阳气破破灾。
赵敏敏:“……”
她怀疑这个灵媒是芭提雅岛上哪个不景气的小酒吧派来的下线,专来拐骗她这种独行女性。
赵敏敏心道果然不靠谱,她为什么要浪费这十多分钟蹲这儿听这人扯淡。眼前的灵媒还在耳提面命地把那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赵敏敏只得敷衍地点了点头。
最后,她想了想,用中文说道:“婆婆,我不想要男人,我现在只想暴富。”
一阵海风吹来,她的帽子有些不稳,她单手压了压头上那顶大草帽,帽檐下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轻轻弯起,眼角攒出点儿顽皮的笑意。
“噢,还有,我要诅咒魏行止那个浑蛋,唔……咒他不举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神神道道的灵媒也不知有没有听懂,赵敏敏也不管,从口袋里掏出两百泰铢放在了她的手心,然后就轻飘飘走远了。
等太阳沉进海平线里头,芭提雅的夜晚就这么悄然来临了。
夜晚的芭提雅才是她的本色,五光十色,灯红酒绿,海滨大道和芭提雅2路,以及它们之间的1街到17街,一路都是露天酒吧,穿着暴露的泰国女孩儿手里举着“happy an hour”的牌子,站在街头明目张胆地揽客,甚至还有些面孔精致秀丽的男孩子神色暧昧地过来牵你走进巷子深处。越南战争时期的芭提雅还只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渔村,奔赴前线的美国大兵在此处登岸后寻欢作乐,从此色情消费在泰国这个虔诚信仰佛教的宗教圣地奇异地膨胀了起来,到今天欧洲男性都还是芭提雅的回头客,街上四处可见白白胖胖的欧洲老男人怀里搂着娇小黝黑的泰国女孩儿亲热。
赵敏敏一个单身年轻女性,很快招来了男人们不怀好意的打量,她至少拒绝了十多个各国男人的搭讪和拍掉了N多只咸猪手,大名鼎鼎的红灯区她还没逛到一半,就生出了退却之心。
然而还没等她转身,她就看到了让她的脚再也动弹不得的一幕。
三年三个月零八天,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和魏行止在异国他乡的陌生街道上重逢。
他穿着绘着仙鹤和松枝的黑色短袖衬衫和同色工装短裤,坐在露天酒吧的高脚椅上,头发像是很久都没有修剪过了,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眉眼,在霓虹灯橙红色的光线下显得颓废又性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魏行止从来都是人群中的焦点,这样的他更是引得四周的人,尤其是女人的频频打量,有露着半边白嫩胸口的洋妞轻摆腰肢前去搭讪,他也不理,被问得烦了就一脸不耐烦地吐出几个字,女人便会悻悻走开。
赵敏敏和他朝夕相处两年,无比熟悉他,猜想他一定说的是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之类的话。
大少爷在天上住久了,也不知道人间是个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一句笼统的对女人不感兴趣的理由根本不足以打消那些女人的狼子野心,说不定有些重口味的还觉得与他这样的人上床贼带感。就赵敏敏看到的,有一个女人在他的酒杯里下了一点粉末,他还不自知地一口喝了个干净。
左脚脚尖在地上磨了磨,赵敏敏给了自己三秒,下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如此鲜嫩可口的魏行止,她在自己的盘里放了两年都舍不得吃,现在凭什么要让给别的女人?
找谁吸阳气不是吸?为什么不找合自己心意的?魏行止的嘴是毒,但他的脸是真的很好看呀。
总之,颜值即正义。
这么想着,她已经迈出了步伐,走到了他的身边。
魏行止喝下的药的效力已经发挥,他眼神迷蒙,连人都认不清了,赵敏敏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叹了口气,拉过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魏行止没有力气,半边身体都靠在了她身上,脑子里还有些残存的意识,喘着粗气问:“你……你是谁?要做什么?”
赵敏敏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替他收好,一脸凛然地答:“少年,我来捍卫你的贞操。”
他哼哼唧唧还想说话,却被赵敏敏一掌捂住了嘴巴。
“乖,别说话了,我带你去睡觉。”
给他下药的那个罪魁祸首走到了他们面前,是个穿着碎花长裙的胖女人,很明显是因为被赵敏敏截了和,一脸不爽。
“Hey,What’s the hell?Who you are?(嘿,怎么回事?你是谁?)”
赵敏敏翻开帆布袋,隐隐露出了乌黑的枪口,似笑非笑地盯着对方:“He's mine.(他是我的。)”
胖女人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慌不择路地跑了。
赵敏敏连拖带拽地,终于把醉着的魏行止弄进了酒店,药的效力已经完全发挥,他的脸上泛起一片春潮似的红,原本很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眼尾鼻头发红,看着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狠狠肆虐。
可能是太热了,一路上,衬衫的扣子被他自己扯掉了好几颗,露出了精瘦白皙的胸膛。
赵敏敏将他放在**,想先去洗个澡,然而他却就是不放开她的手,嘴里断断续续说着“好热”,还一边将她的手放在了烧得滚烫的脸颊上,那冰凉的温度顿时引来了他一声舒服的喟叹。
接着,他食髓知味地又将赵敏敏的手向下拉到自己**的胸口上。
赵敏敏的手指甲上还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极致的红与极致的白组合在一起,看着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赵敏敏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我得先洗个澡。”
魏行止的理智早被肚脐三寸以下一把火烧了个灰飞烟灭,自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一味抱着她的手给自己降温。
赵敏敏丢了手中的帆布包,将他往**一推,分开双腿跨坐在他身上,他没反应过来,一副任君予取予求的、蒙蒙的模样。
赵敏敏摸了摸他含着春意的眼尾,轻声说道:“那就怪不得我了。”
一室春光。
第二天醒来时,赵敏敏腰酸背痛,感觉身上所有骨头都像被拆散重组了一遍。她再次感叹,那灵媒是真的不靠谱,魏行止这哪里是不举,分明就是“太举”了。
她捡了地上的衣服套上,害怕睡着的魏行止随时会醒来,连澡也不敢洗,就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去。
走前,她看了眼躺在**的他。
魏行止睡得安稳,眉头舒展,嘴角还带了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正在做什么不愿醒来的美梦。
赵敏敏有些妒忌:“你就舒服了。”
她伸出“魔爪”想要掐一下他的脸颊,落下时却又舍不得,最后化成了温柔的轻抚。
“你好呀,阿止。”
她低下头,在他脸侧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又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再见,阿止。”
现在想来,她那天急匆匆逃跑时,身后似乎是传来了几声呼喊和一阵喧嚷,可惜她那时候忙于跑路,根本没心思注意身后的事故。
世事无常,充满了阴错阳差,宝玉满心期盼着能与他的林妹妹双宿双栖,结果盖头掀起,凤冠霞帔、害羞带怯的新嫁娘却是薛宝钗,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早已在潇湘馆香消玉殒,含恨而亡。
梁山伯与祝英台互生爱慕,情投意合,却被马文才棒打鸳鸯,一个哭嫁,一个早亡,最后只能双双化蝶,做一对苦命鸳鸯。
只要一眼,她只要回头看一眼,就能看见昨天晚上还和她抵死缠绵的魏行止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嘴里还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也许多了那一眼,她和魏行止的结局就能有所不同。
左手虎口被自己掐得发红,赵敏敏扶着茶几站起身。
霍九霄有些惶恐地问:“你要去哪儿?”
赵敏敏甩开他的手:“放开我。”
她现在急需抽一根烟冷静一下,刚走出门口,就碰上那群送醉酒同学的男生。
“欸?赵敏敏,你去哪儿,魏行止送刘刚去医院了,他让你在包厢里等他回来。”
赵敏敏没多作停留,含糊说了句“去洗手间”就低着头匆匆走了,那帮男生还在嘻嘻哈哈打趣说魏行止把她当闺女养,一刻都放心不下。
她现在听到魏行止的名字心脏都隐隐作痛,只得加快脚步逃离了这个地方。
在KTV前台那儿买了一包烟和打火机,她裹紧外套走进了夜色里。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低着头胡乱走,最后竟然走到了金马电影院。
龙阳县这几年发展势态良好,城西那边建了个龙阳广场,广场里新建了个华耀国际影城,县城里的人大多选择去新建的影院看电影,金马这个旧影院就被废置了下来,现在晚上八点多,影院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
赵敏敏读书的时候,这个电影院还人来人往,票价还死贵,看场电影七十多块,平时都是父母带着自家孩子去看,要么就是些已经工作了的小情侣去约会。很少有学生去,毕竟票价已经是普通学生一周的生活费。
2013年《钢铁侠3》上映的时候,赵敏敏特别想看,和苏婉儿说过很多次,但苏婉儿一向钟情纯爱电影,对她这种超英电影的狂热粉丝不是很理解。她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来她没这闲钱,二来她没时间,当时已经是5月份,高考突击的最后一个月,五一假期都被学校拿来补课。魏行止已经保送中央美院,她为了紧跟他的脚步,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候开始努力学习,可是那么多年的知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捡起来的,就算她已经在年级里前进了快一百名,但名次依然排在很后面。
她学得也很吃力,别人一看就能明白的题,她得问到数学老师不耐烦才能明白,唯一比较好的就是语文、历史,毕竟她看的书多,连老师们都不见得有她看得多,文笔又好,只要她不在答题时扯太多自己想说的东西,把作文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大多时候历史、语文还是能为她拉不少分。
她的短板是数学和地理,这种需要数理逻辑思维的学科真的是她永远的痛。
那一天,她也是被一道数列题弄得崩溃不已,头发都快被她揪没了。
这道题折磨了她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声响起时,题目下还一片空白,只堪堪写了个“答”字。
赵敏敏披散着头发抬起头来,眼下青黑,头上笼罩着一层怨气。
她丢了手中的笔,往桌子上一靠,在心里质问自己怎么就这么蠢。
正独自生着闷气时,桌子却被敲了几声,传来闷闷的声响。
赵敏敏抬起头,是魏行止。
“干什么?”
“跟我去个地方。”魏行止说道。
赵敏敏跟着他一路走到学校最偏僻的一道围墙处,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要逃晚自习。
“你干什么?你不上晚自习了?”
魏行止把手中的书包往围墙外一扔,摇头道:“不是。”说完就面对着围墙往地上一蹲,拍了拍肩膀,“是我们不上晚自习,踩上来。”
赵敏敏在原地踌躇了几番,为难道:“这样不好吧,我们快高考了。”
魏行止回头看她一眼:“就一晚上,不耽误你冲清华北大,快上来。”
赵敏敏咬咬牙,也学他那样把书包往围墙外一丢,踩着他的肩膀上了围墙。
上去之后,魏行止也在一个帅气的助跑后单手翻上了围墙。
他先跳了下去,然后站在围墙下仰着头对赵敏敏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赵敏敏坐在围墙上,却没有往下跳。魏行止以为是她害怕,便皱着眉头催促道:“快跳,不会摔着你。”
“你看,”赵敏敏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好美啊,魏行止。”
初夏傍晚的天空,就像宫崎骏的动漫里那样,天际的云彩被渲染成了梦幻的粉紫色,层层叠叠,从边缘一直逶迤到头顶,像一大团桑葚味道的棉花糖。鸽子血般的残阳西沉,偶尔有飞鸟经过,构成了一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的绝美意境。
魏行止抬头看了一眼,附和道:“对,是很好看。”
赵敏敏:“……”
再美的风景也不能和没文化的人一起欣赏,因为他们只会说“我去,还真是好看”之类的话。
赵敏敏欣赏夕阳的闲情逸致被魏行止一句话给败光了,翻了个白眼,往下一跳,就跳进了他敞开的怀抱里。
魏行止先是带着她去吃了顿晚饭。她套了他一路的话,都没能打听出来他到底要带她去哪里,最后只得闭嘴乖乖吃饭。
吃过饭后,他们走到了金马电影院,赵敏敏看着那张钢铁侠的巨幅海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带我看电影?”
魏行止垂着眼皮懒洋洋地道:“嗯,你不是想看吗?”
赵敏敏揪着书包带子的手指紧了紧,心里好像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东西呼之欲出,让她心跳有些加快。
魏行止在前面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回身催她:“搞什么?还看不看?”
“看,我看。”
她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旧地重游,金马电影院还跟以前一样老旧,就连大门口这张石墩子都一模一样。赵敏敏还记得当时看完电影出来后,自己还站在这个墩子上和魏行止比高矮,到她大腿高度的石墩,她站上去后才能高魏行止半个头。
她站在上面嘻嘻哈哈说万幸魏行止没丧心病狂地长到这么高,否则怕是要找个巨人做老婆。
魏行止显然是不想搭理她这句没营养的话。
那时候看着魏行止那张高贵冷艳的脸,一副不与傻子为伍的倨傲表情,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她说:“喂,魏行止,你这是在瞧不起我吗?你看看你,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都透着股冰碴子味,连你的名字都叫‘行止’。”
她十分不满地说:“行止,令行禁止,行人止步。听着就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你怎么能,怎么能连名字都这么瞧不起人呢?”
“那你别叫不就行了。”她还记得那时候的魏行止,拧着眉,微微仰着头,神色不耐烦地说,“叫我阿止不就行了。”
就赵敏敏所知道的,能叫他“阿止”的,也就只有魏老太太而已。
他一直以来,就把她放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高贵冷艳的魏行止心里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线,线外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一干闲杂人等,线里面是他珍而重之,可以叫他“阿止”的人。
赵敏敏抖着手吸了一口烟,尼古丁苦涩的味道让她稍稍镇定了下来,交感神经没那么紊乱了,脑子却冷静不下来,懊悔、自责、心痛各种情绪掺和在一起,让她的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
“傻瓜!大傻瓜!”
她扬起手掌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这两巴掌不留余力,她的脸很快红肿了起来,混着眼泪,被冰冷的夜风一吹,感受实在不好。
她却有些自虐般地觉得这样挺好,这么一点疼,哪里比得上魏行止受的呢?
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几天是一个怎样的概念?不亚于一只脚踩进了鬼门关。而艺术家的一双手又是多么珍贵?完美无缺的魏行止,画技卓然的魏行止,因为她的矫情任性,左手再也提不起画笔。
她终于知道那时候第一次去魏行止家,他提笔为她画《天玑》人物草图时,内心感觉到的那一种微妙不对劲是什么了,是他从头到尾,都是用右手画的画。
一般人右手执笔再正常不过,所以她就算觉得不对劲,也没有去深究,但魏行止一直以来,都是左撇子。
后来在一起后,牵手牵得多了,赵敏敏发现他左手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横贯整个掌心,像一道断掌纹,完全可以想象当初受伤时是怎样的血肉横飞。
她问他是怎么弄的,他只说是切菜时划伤了手,后来她问了句“疼吗”,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的是“有一点”。
“有一点”,深可见骨,让他再也提不起重物,做不了精细活儿的伤,被他轻描淡写地说成了“有一点疼”。
赵敏敏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嘴角刚刚扯起一个牵强的微笑,眼泪却像一记惊叹号,重重地砸了下来。
魏行止回到KTV时,赵敏敏已经不见了踪影。
本来他把醉酒的同学送上车就要回来的,但那个同学死命扒着他胳膊不放,他这才知道,原来对方口中的“想静静”,真的就是想静静。
静静是醉酒同学那同甘共苦了三年,最后抛弃他跟人跑了的前女友。前女友是个又高又瘦的苗条女孩儿,魏行止好巧不巧刚好符合这两点,被他酒后迷蒙的眼神那么一瞧,成功地把魏行止认成了他日思夜想的静静。
魏行止也不好跟一个人都认不清的醉鬼去说理,只好本着同窗情谊一路跟着去了医院,当然,也不是多厚的同窗情谊,事实上他连这位同学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如果他知道这一出乌龙事故,会让他险些又弄丢赵敏敏,他是宁愿打晕那个同学,也不愿意离开赵敏敏半步的。
魏行止在昏暗的包房里眼神逡巡了一圈,也没看见赵敏敏,随便抓了一个正在打牌的同学问道:“赵敏敏呢?”
打牌的同学正好是赵敏敏出门时碰到的那群人里打趣她和魏行止的,闻言有些奇怪:“她好像出去了,我以为她是去洗手间呢,还没回来吗?”
“没有,她没在洗手间,我刚去看过了。”刚进门的田甜说道。
和她一起进来的霍九霄一看到魏行止,就恨不得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双膝跪下。
“止哥!敏敏、敏敏她知道芭提雅那件事了!”
魏行止勃然色变,一把抓住霍九霄的手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道:“你说的?”
这件事除了他和霍九霄知道,也没人知道了,自然是霍九霄说的。
霍九霄感觉自己的手都要断了,偏偏不敢叫疼,只能哭丧个脸道:“哥!敏敏她太聪明了,我才起了个话头,她就猜到了,而且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魏行止扯着他的衣领厉声问道。
一旁的田甜急得嗓子都破音了:“魏行止,你给我撒开手!赵敏敏她自己跑出去,关我们家九霄什么事?而且她也是个大人了,用得着你管孩子似的管着她吗?”
魏行止瞥了田甜一眼,倒是放开了霍九霄的衣领,深吸一口气,平静了几分。
“她说什么?”
“她说,我要不告诉她,她就去问你,到时候场面更难看。”
“她来问我,我有千八百个理由应付过去。”魏行止凉凉地看了霍九霄一眼,表情不咸不淡,显得有些阴鸷,“霍九霄,你被她诓了。”
说完,他就再不管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拿过赵敏敏脱在沙发上的大衣和手提包,就冒着寒风出了门。
魏行止首先给家里去了个电话,不好惊动两个老人,只好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结果打听到赵敏敏并没有回家。
再沿着KTV一路找过去,边找边打电话,结果铃声在手提包里响起来,原来她并没有带走手机。
这个傻子,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一件毛衣出去,还不带手机,都不知道会被冻成什么样子了!
魏行止恨不得找到她后狠狠打她屁股几下,让她下次再也不敢这样。
他就怀着这一腔的怒火和几乎要化成实质的担心,一路找,终于在他和她看过电影的老电影院门前找到了她。
赵敏敏穿着一件海水蓝的粗麻花毛衣,坐在电影院门前的石墩子上,电影院门前有盏白炽灯,白光下,飘浮着许多细小的微尘,洋洋洒洒,要落不落。赵敏敏就在这样的场景里,半垂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手中夹着的烟。
她头发在这半年多里长长了很多,经他的巧手,变成了一头微卷的栗色长发。她的头低低地垂着,头发也掉落下来,遮去了大半张脸,依稀可见唇色微微发白,应该是冻得狠了。
魏行止看到这样的她,心脏疼得厉害,早忘了找到她之后要怎么教训她的宣言。他大步走上前去,把手中的衣服展开给她裹上,又把她的烟给灭了,拉过她冰块似的双手,将自己的衣服掀开,一把塞到了自己肚子上。
那温度冻得他“嘶”了一声。
赵敏敏闻声伸手欲退,被他一把捉住了。
“别动!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他借着灯光仔细地端详了下赵敏敏的脸:“你这脸怎么弄的?自己打的?”
赵敏敏垂着脸不说话,魏行止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两边都红肿了起来,五指痕迹清晰可见。
“啧,谁让你打的?我老婆的脸,是你能打的吗?”说完,他又看了看脚下那一地的烟屁股,戳了戳她的额头,“不是和我约好要戒烟?是谁说的自己要是再吸一根烟,就是乌龟王八蛋?”
“我是乌龟王八蛋。”
赵敏敏总算开了口,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魏行止:“魏行止,我俩掰了吧。”
魏行止正在小心察看她脸上的伤,闻言动作一顿,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他脸色有点不好,嘴角向下沉,眉心紧蹙,眼珠乌黑乌黑。
这样子的魏行止一向令人胆寒,赵敏敏却丝毫不惧,顿都没顿地说:“掰,就是吹了、散了、分手,一刀两断,各走各的阳关道。”
魏行止冷笑一声:“呵!你想得倒挺美!吃干抹净了就想走人?”
肚子上赵敏敏的手已经被他揣暖和了,他把她的手从衣服底下拿了出来,又去拉她起来,她却甩开了他的手。
这样的动作,和他在凯撒酒店和赵敏敏重逢时一模一样,他和赵敏敏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魏行止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KTV里喝下的酒液仿佛正在他胃里挥发,掀起一阵燎原般的热意。
他口不择言道:“睡完就跑,像那次在芭提雅一样?这是你一贯的处事方式?”
他心里不舒服,口上便越发不饶人:“你就是嫖个鸭,也得言语温存一番走个过场吧?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你这翻脸翻得也太快了。”
赵敏敏站起身,准备绕过魏行止走开,却被魏行止拦住,只见他一脸懊丧:“我错了,我喝多了,讲话不好听。”
看着这样的他,赵敏敏的心瞬间像被一把尖锥狠狠地刺在了肉里。魏行止何曾这么自卑过,高高在上的魏行止从不向人低头,就算被人以多欺少围攻,也只是高昂着头颅不可一世地让对方“不怕死就过来”,可他现在低着头,低声下气地对她说,他错了。
两个人在一起后,赵敏敏发现,在这段爱情里,患得患失的从来都是魏行止。
他强势,他霸道,他管东管西。
她出门要报备,在外要随时保持电话畅通,不定时查岗,晚上一定要回来睡觉。睡觉的时候,他总喜欢把她抱得死紧,还会时不时地叫她的名字把她吵醒只为得到她的一句回应。
她还经常嫌他烦人。
他为什么会这么缺乏安全感呢?
或许是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赵敏敏终于控制不住眼泪,所有防线一起崩溃:“你没错!你哪里做错了?是我的错!我错在芭提雅那晚找上你!我错在明明听到你在后面叫我还不回头!我错在当年一意孤行离开你!”
说到这里,她又神经质地摇了摇头:“不!不对!我应该离开你!不!我错在当初就不应该认识你!”
她面色煞白,嘴唇抖动了几下,最终浑浑噩噩吐出几个字来:“我错在,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赵敏敏!”这样的赵敏敏让他心悸,声音都在颤抖。
赵敏敏还在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的,阿止,你知道的,我不祥,是个灾星,我家里人都被我给克……”
“赵敏敏!”魏行止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群愚昧的长舌妇的话你也信?”
他把失神的赵敏敏揽入温暖又宽厚的怀里,双臂收得死紧,像是要透过那副孱弱的骨架,去拥抱那个被村里那些封建残余毒害的小女孩。
“你不是灾星,你对朋友温暖,对长辈谦恭,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儿。你给身边每一个人都带来快乐,尤其是我,你是一颗小太阳。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
他一下一下地抚着赵敏敏脑后的头发,嗓音低沉温柔,在寒冷漆黑的黑夜里,有着不可思议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赵敏敏推开他:“但我总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也是真的,阿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的手,你的手……”
“我的手没事!我换只手一样能画好!”他扶着赵敏敏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宝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不在乎过去,我只想着我们的现在和将来。”
“你不在乎,我在乎!”赵敏敏双手掩面,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哭声,“是我害了你!阿止,我们分手吧,你离我远一点。”
说来说去还是铁了心要分手,魏行止抬手捏了捏眉心,胸中陡生一股憋闷之气,让他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哽在喉头,十分难受。
他稍微矮了矮身,把赵敏敏往肩上一扛,赵敏敏只觉眼前一花,天地就调了个儿。
“你干什么,魏行止!”
魏行止大手往她屁股重重一拍,引来她一声惨叫。
“我不同你讲了,和你讲不清,我迟早得被你气死。”
赵敏敏挣扎:“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魏行止又是一巴掌:“别乱动,摔不死你。”
赵敏敏:好痛!
魏行止就这么一路扛着赵敏敏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宋嫂和赵叔都还没睡,坐在客厅看连续剧,他俩这么大的阵仗回来,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魏行止也不解释,简单打个招呼过后就上楼进了屋。赵敏敏嫌丢人,垂在他肩头装死。
进了卧室,魏行止把赵敏敏往**一丢,赵敏敏在**弹了几弹,才扶着床头柜坐了起来。
“魏行止,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魏行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不善:“什么都可以,我都顺着你,就分手不行!”
赵敏敏还想说,却被他阴沉着脸给打断:“你别说了,我喝了酒,不想和你吵,你先给我好好睡一觉,三十分钟后我上来,要看见你睡着了。”
说完,他就带着一身的低气压出了门。
这还是两人在一起后爆发的第一次大争吵,赵敏敏知道魏行止现在生气到了极点,不想在她面前撒火,才出去了。
他连吵起架来都不忘记那份体贴。
赵敏敏撑着手坐在床沿,重重地叹了口气。
后半夜的时候,赵敏敏发了高烧。她已经大半年没有生过病,这一场风寒气势汹汹而来,全身的免疫系统开始集体罢工,她烧得迷迷糊糊的,魏行止意识到不对劲后,连夜把她送去了医院,高烧到40度,打了点滴也降不下来,他只得拿着沾了酒精的湿毛巾给她物理降温,忙前忙后,精神紧绷着,熬了一晚上没睡。
等到初十的时候,赵敏敏的病才算好了点,总算不再发烧,只还有点咳嗽和流鼻涕。
赵敏敏病去如抽丝,每天病恹恹的,精神怎么也养不好。正逢魏行止的工作室筹备了好几个月的画展在海市开幕,他干脆带着赵敏敏一起去参加画展散心。
高速路上,赵敏敏坐在副驾驶上,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魏行止扯了好几次话头,她也不搭理。
这几天以来他们一直在冷战,准确地说,是赵敏敏单方面在和他冷战。
“典兴市。”
他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路标,忽然开口道。
“陪陵。”
“封……什么?这是什么字?”
“瀣,沆瀣一气的‘瀣’。”赵敏敏终于忍不住开口。
“还有是醅陵,不是‘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醅’。”
“是醴兴市,不是典兴!你能不能别认字就认一半儿?”
魏行止唇边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意,赵敏敏知道自己破了功,恼羞成怒,狠狠地扯了张纸巾擤了把鼻涕。
魏行止看了她一眼,笑道:“宝贝,幸亏我给你准备的礼服配了个手包,不然你连擦鼻涕的纸巾都没地方放,到时候怕是要拿我的袖子擦了。”
赵敏敏白他一眼,既然已经开口说话了,那三句五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有说要去吗?”
“要去,而且你要打扮得美美的。”
赵敏敏撑着下巴,语气平平地道:“我就不。”
她好久没和他作对了,突然这么一下,还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的喜悦,他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自己犯贱,一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却盛满了笑意。
他的语气有种游刃有余的笃定,不禁让赵敏敏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可惜的是,魏行止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赵敏敏扭过头,也不打算问他。
到了海市,先去了魏行止在海市的家,那里有他为她准备好的礼服。
魏行止在海市的家是一栋复式小公寓,以简洁时尚的黑灰色设计为主,里面摆满了许多艺术品陈设,楼道的天花板甚至还有着玻璃做成的天窗,楼梯拐角处种着文竹、芭蕉、竹芋之类的绿植,可以想象夏日阳光透过天窗洒下来的美景。
客厅有一排书架,上面都是些画册和美术的专业书籍,在这其中,有一本橙红色书皮包裹着的书,是一本小说,在这一种典雅深沉的专业书籍里,显得格格不入。
赵敏敏伸手拿下,一看封面,《穿越之绝世武尊》。
这么嚣张霸气毫不做作的书名,一看就是她高中那时候的品位。
魏行止抿唇一笑,将她手中的书翻到了356页,那页的页脚薄薄的,一看就是被人在指尖轻捻过很多次。
那一页也没什么特殊的,既不是什么精彩的武斗场面的描写,也不是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情节,只是上面画了一幅肖像图而已。
画的正是十七岁的魏行止。
画上的魏行止坐在破旧二手书店的窗边,面前是画架,他的眼神却没落在画布上,反而是拿着速写铅笔逗着地上的猫。
那画画得实在不好,简直没有画出他本人十分之一的颜值来,她还不要脸地在旁边批了“沉鱼落雁,盛世美颜”八个大字。
魏行止轻笑:“你看,你说你以前是多无聊。”
赵敏敏扯了扯嘴角。
晚上七点,魏行止带着赵敏敏去白石美术馆参加画展,她穿着一身迪奥2017春夏系列高定,虽然是去年的款,却是魏行止一早就看好了的。他在东京秀场看到这件礼服的第一眼,就想着赵敏敏穿着一定会很好看,现在总算如愿。
那件礼服是一件浅绿色的仙女裙,抹胸款式,肩侧有细丝带分别系与两侧胳膊上,轻透繁复的薄纱上缀着层层叠叠的青绿小花,行动时赵敏敏细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宛若林中仙子,真的是特别好看。
魏行止坐在车后座,他将手中的长条状礼盒打开,里面是一条choker,素白颜色,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在光下还隐隐泛着浅绿色光芒,和裙子倒是挺搭。上面缀着的是一只蝴蝶,翅膀薄如蝉翼,栩栩如生。
赵敏敏的长发已经被魏行止用同色丝带全部绾起,露出她修长纤细的脖颈,他便将手中的choker替她戴上,这样一来,脖子上不再显得空**,整副行头十分完美了。
“我感冒了。”
魏行止依然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她涂了唇釉,是甜甜的草莓味道。
亲完之后,他还仔细看了看,口红并没有被擦花。
魏行止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不嫌弃你,怎样?小仙女,准备好和我一起下车了吗?”
赵敏敏点点头,魏行止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她的身上。推开车门,两人下车进入了美术馆,一进馆,马上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向他们快步走过来,正是魏行止的助理,闻涛。
“敏敏姐,把衣服给我吧。”
魏行止脱下她肩上的大衣交给闻涛。
闻涛接过衣服,神色恭敬地说道:“魏老师,您的同学Mireia也来了。”
魏行止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刚说完,就看见一个身穿鱼尾长裙的女人款款而来,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Mireia。
Mireia笑着叫了一声“Carver”,魏行止便和她贴面打了个招呼。
赵敏敏总算知道魏行止为什么要说她要是不化妆来绝对会后悔了,他有这样一个艳光四射的老同学,简直把她比成了鱿鱼。不过魏行止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她就算是化了妆,在这位身高绝对超过一米七的尤物面前,也完全没有赢面,顶多是从一条鱿鱼,变成了鱿鱼种族里最靓的那一条而已。
Mireia看着丹凤眼樱桃口,是亚洲人长相,却不料一开口却是一口正宗的法语,赵敏敏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魏行止倒是用的中文回答:“嗯,见到你也很开心。”他牵过赵敏敏的手,向她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赵敏敏。”
Mireia微笑着给了赵敏敏一个热情的拥抱,那胸前波涛汹涌,似乎没穿内衣,只用了胸贴,靠过来时沉甸甸软乎乎的,和赵敏敏胸前那飞机场形成鲜明对比,她面上僵笑着,心里却暗搓搓地羡慕不已。
“你好,敏敏。”
发音标准,字正腔圆。
赵敏敏这才知道,她是会说汉语的。
四人围着画展大厅走了一段,魏行止牵着赵敏敏,闻涛跟在身后。
Mireia在旁边不时指着他的画作说上一大段解说,魏行止大多时候都是轻轻点头,偶尔简短地说几句,Mireia马上做恍然大悟状,两人很显然在艺术上有着一致的审美和取向,聊得很是合得来。
她恍然大悟了,赵敏敏却是云里雾里,听得犯困。
这一行人里头赵敏敏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连闻涛都比她强些。
香车宝马,红酒名画。
原来这就是魏行止的世界,她心想。
没过多久,便陆陆续续有人来同魏行止打招呼,他不好一直在这里陪着赵敏敏,只好倾下身在赵敏敏耳边轻声说道:“宝贝,我先去应付一下那群人,你在这里看看画,乖乖等我好不好?”
魏行止又和Mireia打了下招呼,就走开了。闻涛倒是没跟着他走,留了下来,时不时地冲着赵敏敏的方向看一眼,估计是得了他的授意。
Mireia目送着魏行止离去,而后笑容满面地问了赵敏敏一个问题。
赵敏敏没听懂。
不怪她,Mireia说的是法语。
许是赵敏敏脸上的表情太困惑了,Mireia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我才从巴黎回来,总是不记得说母语,不好意思呀,敏敏。”
赵敏敏干巴巴道:“没事。”
“我是问,你多高呀?刚刚看Carver还要弯下身和你说话呢。”
“一米五八。”
Mireia十分惊讶,一双美目瞪得老大:“真的吗?你这么矮?”
赵敏敏:保持微笑。
Mireia轻声娇笑:“不好意思,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只是在国外待得久了,性子有些直,So,你懂的。”
赵敏敏点头,一根筋的二愣子嘛,她可以理解。
“那我们去看下一幅画吧。”Mireia挽着赵敏敏的手臂。
赵敏敏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下一幅画面前。
那一幅画色彩鲜艳,就是支离破碎的,在赵敏敏看来就是一大堆随便排列组合的几何图形。Mireia却对着这幅画说了许多,扯了许多毕加索后现代主义什么的,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赵敏敏,可能是希望赵敏敏能接一下她的话头,毕竟聊天这种事,大家你来我往,才不至于尴尬。
赵敏敏却在她期待的眼神之下掩口缓缓地打了个哈欠,继而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Mireia:“……”
“敏敏,恕我直言,你本科念的是哪个大学?又是什么专业?”
赵敏敏张口就来:“‘嘉里敦’大学,佛系学院板砖专业。”
Mireia漂亮的脸蛋罕见地空白了几秒,片刻后有些窘迫地问:“这个……是在美国的哪个州念的吗?我没听说过,是工科?那为什么又是佛学学院?”
赵敏敏:“……”
Mireia小姐,我们真的聊不来。
她无言以对,只得诚实道:“我没念大学,更没有留过学,我就是个……唔,高中文凭。”
面前的Mireia顿时十分失礼地张大了嘴。半晌,她才在震惊里回过神来,面色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有些惊讶。”
赵敏敏:“看出来了……”
“敏敏,你知道的,Carver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雕刻者,他是与生俱来的艺术家,天赋上就甩别人好几条街,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加才华横溢的画家,就算是在天才遍地走的欧洲。他手中的画笔,就像是魔法棒一样,轻轻一挥,就是一个美丽世界。”
她微笑着从侍者手中拿过两杯香槟,递给赵敏敏一杯,继续说道:“Carver的成名作你见过吗?我是在卢浮宫卡鲁塞尔厅里见到的,它刚刚夺得国际艺术沙龙奖。我看着那幅画,想着会是怎么一个人,才能画出那么美丽的画,让人只需看一眼,就彻底沉醉在他笔下的画卷里。”
“他符合我对这幅画的主人的所有设想,满腹才华,却又不把才华当回事,在那些庸才看来实在是倨傲自己,可天才向来如此傲慢,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不是他的缺点,反而是他的魅力。
“后来我们一起去威尼斯旅行,那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浪漫水城,同行中的人有人打趣说‘鼎鼎有名的Carver是否也有一个有着曼妙风情的muse’,我们都以为他会否认,却没想到他点头了。”
Mireia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此次回国之行,我对你充满了好奇,心里设想的你是一位和Carver一样富有才华的女性,却没想到你是……高中毕业?”
赵敏敏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羞耻,摸了摸鼻子,正想打个哈哈岔开这个话题,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男声打断了。
“高中怎么了?你瞧不起高中啊,Mireia小姐。”
发声的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倒三角身材撑得西装上身效果特别好,一双腿被西装裤包裹着,因为实在太长,裤子短了几分,露出了脚踝。
向上看,一头细细碎碎的中长发被黑色丝绒发带随意地束在脑后,桃花眼微微上挑,生出些魅惑之意,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戏谑。
男人轻扯嘴角:“Mireia小姐,我觉得你口中的Carver可能是你的幻想,我哥那人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来,读书的时候天天被老师拿书本敲头,被骂‘蠢得死’,你说他有才华?你可别侮辱了‘才华’这两个大字儿了。”
说完,他有些同情地道:“你这样的情况,在我们中国,叫‘花痴’,这是病,得治。”
Mireia站在原地气得娇容扭曲,浑身颤抖,指着男人道:“Eric,你……你……你……”
Eric好脾气地等了她半天,都没听到她“你”个什么出来,耸了耸肩,虚虚环着赵敏敏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道:“来,小姐姐,我们不要理这个做作的女人,去吃点儿东西。”
虽然是小声,也足够Mireia听到了。赵敏敏的余光里,看见Mireia的裙子都被她弄皱了。
赵敏敏同手同脚地被Eric带着走,身体僵硬得宛若一只提线木偶。
一旁的闻涛想要跟上来,被Eric笑眯眯地制止了:“闻小涛,我跟我未来堂嫂说说话,你瞎凑哪门子热闹?”
闻涛一脸为难:“可是……”
“没事啦,我不是在嘛,别跟着我哥瞎紧张,他有控制癖。”
闻涛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没跟上来。
赵敏敏被Eric带到了休息区的沙发处,两人坐下,Eric惊讶地发现赵敏敏身子在发抖。
“怎么了?小姐姐,你冷吗?要我把外套脱下来给你穿吗?我是没关系,就怕我哥会疯啊。”
列祖列宗在上,她是走什么狗屎运,居然近距离看到了最近炙手可热的“小鲜肉”Eric,她还看过他的综艺好吗。等等,她刚刚好像听到他说她是他堂嫂,那他岂不是魏行止的……
“堂弟,我是魏行止的堂弟。”
堂弟?你知道你堂哥私下里叫你“娘娘腔”吗?
“所以堂嫂你别叫我的艺名啦,叫我魏行云就行。”
赵敏敏连连谦虚:“不敢当,不敢当。”
“敢当的。”
“不敢,不敢。”
Eric固执道:“不,你敢的。”
赵敏敏:“呃,你说敢就敢,你别叫我堂嫂了,叫我敏敏就行。”
Eric一脸神秘地笑了笑:“也是,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叫。”
赵敏敏心里一直大呼救命,笑得真的贼好看,面上却一直保持着端庄大方的表情,甚至还淡定地拈起了桌上的一块马卡龙吃了。
Eric不清楚她内心这些腹诽,依然亲切地对她说:“敏敏,你喜欢什么歌?听我哥说你喜欢《燃烧我的卡路里》。”
说到这里,他好像很是犯难,挣扎着开口:“你要不再想想?或者你喜欢听古典音乐吗?小提琴喜欢吗?”
赵敏敏当然不喜欢,可她看着Eric那张帅脸,嘴边的话莫名变成了“喜欢,我特别喜欢小提琴,洗澡都要听”。
回去就下载个几百首小提琴奏鸣曲听听。
Eric脸上顿时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太好了,敏敏,你人真好。哦,对了,你不要理会Mireia那疯女人的话,她喜欢我哥,之前还从法国跑回来找我哥,我哥都不带搭理她的,他那榆木脑袋压根儿看不出来别人喜欢他,她讲那些难听话是嫉妒你。”
赵敏敏摇了摇头,心里并不在乎这些,只是她有另一点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你哥女朋友的呢?”
难道是她和魏行止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吗?
“哦,我哥给我发过你的照片。”他端详了下赵敏敏的脸,迟疑道,“我觉得,你本人比照片长得好看。”
赵敏敏眼前一黑,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可以……给我看看那张照片吗?”
Eric不疑有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他和魏行止的聊天画面,翻出了那张照片。
赵敏敏一看照片,一口气差点儿提不上来。
她要把魏行止碎尸万段!
照片拍的是有一天她用牙齿帮魏行止开啤酒瓶的样子,大夏天的,她穿着背心大裤衩,一脚踩在凳子上,倔强地想用左侧大板牙去撬开瓶盖,龇牙咧嘴,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那画面太美,她实在不敢看。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张照片!而且明明有正常的照片,再不济可以找她要,为什么偏偏发这张丑出天际的照片?对方可是Eric呀!
衣香鬓影中,魏行止也正巧端着高脚杯隔着绰绰人影望过来,赵敏敏恨恨地冲他比了个中指,魏行止猝不及防地笑了一下。
对面与他攀谈的人吓了一跳:“魏先生?”
“没事。”他收了唇边的笑容,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魏行止。
Eric也顺着赵敏敏的目光看了过去,结果差点跳起来,怒道:“那姓叶的小子怎么在这儿?”
“怎么了?谁?”
赵敏敏一看,是一个站在远处的男人,男人长相清隽,周身气度不凡。
她迟疑道:“叶清宵?”
Eric脸上的表情顿时像见了鬼一样:“你怎么认识叶清宵?”
赵敏敏莫名其妙:“我高三的时候参加了一个诗词节目,那时候他也参加了,就那么认识了。”
叶清宵不仅参加了,还是那届诗词大会出足了风头的人,诗词储量丰富,文章辞藻张口就来,引经据典,偶有卡壳的时候,都从容不迫,在对手面前也是谦谦有礼,君子风度,整场的女观众里有一半是冲着他去的。
Eric脸色却难看起来:“敏敏,你只是认识他吧?和他不熟吧?”
这自然不是,那场诗词大会里引人注目的不止叶清宵,赵敏敏也是整场比赛的亮点。
那场比赛本来是全国各个大学的擂台争霸赛,等到赵敏敏这一组,却有她这么一个高中生,而且这个高中生还劲头十足,把一众清华北大的高才生斩于马下,这已经足够赚尽噱头。
她和叶清宵,都是彼此的劲敌,棋逢对手,首先想起的不是气愤和羞恼,而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台下她和叶清宵聊过几次,两个人脾气爱好都相投,因此当然不是点头之交,按理来说应该算是朋友。
只不过赵敏敏却没说,只是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Eric蹙着眉尖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就我哥和姓叶的小子关系不大好。”
赵敏敏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魏行止认识叶清宵?”
“岂止是认识?”Eric把手中的曲奇一把折成两半,“那简直是生死仇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那种。”
“为什么?”
“嗯……怎么说呢,他俩关系有点复杂。”他抓了抓脸,显然是被解释他们之间关系这件事给困住了。
“这么跟你说吧,叶小子呢,是我婶儿的老情人的儿子,所以那个……那个我婶儿就比较偏心叶小子些,很少管我哥,她从国外带的糖果赛车什么的,全是那姓叶的小子的,我哥连块糖果纸都没有。”
赵敏敏听得咂舌:“那……是不是叶清宵才是……”
Eric知道她想说什么,否认道:“不是,我婶儿虽然精神有点不好,但也做不出偷人这种事,这样说长辈好像有点不太好。反正就是,从此我哥就和叶小子结下梁子了,读书的时候没少堵过他。”
“而且,我哥还有个毛病,他的东西,别人都动不得,尤其是叶清宵,那时候我哥养了只布偶猫,这么点大。”Eric用手指比了比,“我哥可喜欢那小东西了,睡觉抱着它睡,上课也要带着去,可有一次,那小猫竟然吃了叶清宵喂的东西,然后那猫就……”
“就怎么了?”赵敏敏追问道。
“就被我哥厌弃了,然后就死了。”
赵敏敏瞳孔放大,一张脸血色尽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得出来。
Eric见她这副样子,慌了手脚:“敏敏,你别怕我哥啊,你只要没和叶清宵有什么牵扯就行,我哥虽然对自己的东西霸道得很,当然,我不是说你是东西啊,哦,也不是说你不是东西……呃……”
赵敏敏摆摆手:“没事,我明白你的意思。”
Eric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我哥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你是他第一个主动和我谈起的姑娘,今天晚上……哎呀,我不能说,哈哈哈哈哈!”
赵敏敏露出个微笑:“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已经猜到了吗?”Eric眼神放光。
“对,我可以去个洗手间吗?”
Eric忙说:“你去吧去吧,哈哈哈!”
赵敏敏提着裙摆站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走了过去,混进人群里,她往魏行止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正与人在侃侃而谈,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往休息区那边扫,可惜那里被一个男人的身体给挡住了,他皱了皱眉,总算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面前正在说话的人身上去了。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脚下一拐,像个林中精灵,轻飘飘地消失在了展厅里。
闻涛过来时,沙发上只剩了Eric一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他心里一惊,忙走过去问:“小魏先生,敏敏姐呢?”
Eric头也不抬地回道:“她去洗手间了。”
“去多久了?”
“去……”Eric心里也是一惊,抬手看了看腕间的手表。
已经……十分钟了。
正好这时候魏行止目光的阻碍已经没有了,向这边望来。
闻涛看着他眉心深深的褶皱和紧抿的嘴角,面色惨白,哆嗦着说道:“完了,小魏先生,我们闯大祸了。”
白石美术馆一号展厅里,洁白的墙上所有的画都已被收走,只剩下两张巨幅画留了下来,但这两幅画,却不是之前展览的画的其中之一。
魏行止站在这两幅画下,已经快站了一个小时。
Eric最怵他哥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大着胆子蹭过去,垂头丧气地说:“哥,对不起,是我搞砸了你的求婚。”
魏行止不说话,只是看着画。
那两幅画其中之一就是他的成名作—《The world in your eyes》,画里是一幅风景图,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天际是大片大片橘红色的火烧云,画卷上有飞鸟,有路边的狗尾巴草,不知名的野花,远处是升起袅袅炊烟的几户人家,有一个人正在楼顶天台收衣服,不知看到什么了,脸上的表情一脸惊愕。
是一幅生动美妙的风景画,而最最奇妙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以倒退的手法画出来的,近处的纤毫毕现,远处的就隐约模糊,有些都成了重影,这是潘佐错觉的灵活运用。
这幅画刚出来的时候,业界有诸多名家纷纷猜测它背后隐含的意头,可他们就算是用再多专业术语与行话,也说不出来它真正的意思,这幅画,只有赵敏敏一个人看得懂。
只有她知道,他画的这是那个疯狂逃命的午后。
而另一幅画,则是他和赵敏敏重逢后,花了三个月画出来的一幅新画—《The world in mine》。
依然是一模一样的场景,水洗蓝般的天空,大片渲染的火烧云,路边的狗尾巴草和陌生的野花,收衣服的妇人,不同的是,所有的这些风景,纷纷都被虚化了,整幅画中唯一清晰的是画面中央女孩儿白净的侧脸,她睫毛纤长,长发飞扬,眉目之间透着股紧张和惧怕,嘴角的笑容却泄露出几分畅意出来。那笑实在是太过生动和灵巧,让画外人看了,也忍不住同她一道展眉一笑。
你眼中的世界,夕阳飞鸟,草木莽莽,入眼皆是一方鲜活花花世界。
我眼中的世界,目光所至之处,万物皆可隐,唯你最鲜明。
赵敏敏是个浪漫主义者,这是他用他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来的榆木脑袋,竭尽所能想出来的,最浪漫唯美的告白,他甚至还请了赵敏敏喜欢的Eric,为他们弹奏一曲。他说不出来那么矫情的话,可是他知道,赵敏敏一定能够懂他的意思。
今天本是他的生日,这一天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可他想在他二十四岁生日这一天,在他此生的得意之作下,向赵敏敏求婚,求他最爱的女孩儿,披着婚纱嫁给他,从此活着的时候躺一张双人床,死了就躺一张棺材,相扶一生,白头到老。
可这场求婚仪式的主人公,他此生最心爱的人,自高三毕业那年不告而别,重逢后半年多的恩爱美好,再次离开了他。
魏行止捏了捏口袋,那里面装着的戒指硌得他手指生疼,顺着经脉一路疼到了心头。
他喃喃道:“她连雪媚娘都不要了。”
Eric站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这句低喃听着让人特别难过,就好像他不是要说“她连雪媚娘都不要了”,而是在说“她不要我了”。